《兩百個將軍同一個故鄉》(四)
? ? ? ? ? ? 第七章 鄉土鄉風鄉情
? ? ? ? 請接受赤子的心吧,奔騰的河流,雄偉的群山,溫柔的月亮、淳樸的故鄉……
? ? ? ? 國家主席的感慨
? ? ? ?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六日上,在縣城通往高橋的公路上,奔馳著一輛面包車。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和陪同人員在車座上搖晃著。他們天南地北地閑說著。談稻谷的收成,談荒山造林。并對當年的花生會不會歉收也作了預測。所有這些談論都是因為看到車窗外的景色,觸景生情而引起來的。李先念嘴上議論這些事情,心里卻象幾只貓在亂抓一難受一一對家鄉的生活曾經有過多少美好的設想。啊!然而,今天一一
? ? ? ? 車到占店鎮,李主席下了車,他要堅持步行回老家李家大屋。
? ? ? ? 他走的是一條田間小道,這條小道叫李王氏小道,它的名字來源于李先念母親的名字。當年,母親踏著這條小路給在山上打游擊的兒子送飯,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鄉親們說,沒有一個人能象她一樣在這小道上走這么多的路。
? ? ? ? 李先念默默地走著,看著被踩得結結實實的小道,找尋母親的足跡。
? ? ? ? 李王氏小道……親生母親的田間小道……
? ? ? ? 兒子在母親的小道上走著。就是在這條路上,五十多年前,他常常天不亮匆匆去趕部隊,晚上悄悄回家……一聲帶著驚喜的呼喚、一碟飄著桂花蜜的米酒和那閃閃的淚花……這就是母親所表示出的一切。那時母親總是問他:“累了吧,伢子?“臨走時,鄉親們總是把從嘴里摳出來的谷米、鹽巴裝滿他的糧袋。以后,他走遠了,但故鄉始終沒有離開他。在反圍剿的拼殺中,在西路軍的征途上,在中原突圍的血戰里,在“文化革命”的漩渦中,故鄉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頭。他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故鄉每一個家庭都在戰戰兢兢地度日,母親牽掛兒子,妻子盼望丈夫,姐妹思念兄弟,他們既為親人的生命擔心,同時也為親人在這嚴峻的時刻能不能經受住考驗而惴惴不安。
? ? ? ? 這位昔日的小木匠,今天的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不知不覺走完了八里鄉道來到村口,他放慢了腳步,往事的潮水在他心頭奔騰,而這里就是他生命之河的源頭。
? ? ? ? 他走向村邊的一塊小田,對陪同人員說:“那是我種的田,走,去看看。”
? ? ? ? 田里的中稻苗稀葉黃。一個后生正在田里除草。
? ? ? ? 李先念問道:“這田怕是沒曬過,也沒下草木灰吧?”
? ? ? ? 后生沒抬頭,“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 ? ? ? “不曬田,不下草木灰,把田都種板了,哪里收得上谷來?”李先念思素離開了田埂。
? ? ? ? “這好的田盤成這樣,罪過喲!”李先念邊走邊說:“這田盤得過細,一年收十擔谷是輕飄飄的事。那時,我交了田租,還落得五擔谷呢!”
? ? ? ? 他老大得不高興。這塊田曾給過他和他全家溫飽。田里的每一寸土都浸透了他的汗水,當年,稻谷是穿過他的身子從地里長出來的。他一路抱怨著走進村子。
? ? ? ? 在家門口,他停住了腳步。從屋里傳來了說話聲。他側耳細聽,想憑著聲音分辨出人來,但卻沒辦到。
? ? ? ? 人們見他進屋,忙不迭地招呼,不一會兒,全村的人都來了。老人們坐在屋里。屋外是一些后生和細伢子們。
? ? ? ? 李先看著這些人,似乎認識,又似乎不認識。這就是五十年前,一起淘氣的小耍伴們?這就是那些往山洞里給他送飯的大嫂子、小娘婦們?是的,毫無疑問,這是他們,他最親的親人們!現在,他們圍坐他身邊,還象當年打聽戰況一樣,問個沒完。
? ? ? ? “先念,聽說北京挖出了皇帝的金庫,把“四人幫”搞的損失全抵消了還有多的,可有這事?”
? ? ? ? “見他媽的八輩子的鬼喲!真是哄死人不犯法!”
? ? ? ? “聽說安徽鄉里把田分了,都搞發富了呢。”
? ? ? ? “你們也分啊,哪個不讓你們分呢?”
? ? ? ? “你上頭不發話,下頭心懸著哩。”
? ? ? ? “你把那個心寬寬地放到肚子里去,該分就分了拉倒。”
? ? ? ? “先念,中時到我屋吃雞去。”
? ? ? ? “你那個雞留給鬼吃去!六三年在你屋里喝了一碗茶,你硬是敲了我一臺拖拉機,你是要捉我放血啊!”
? ? ? ? “先念,分田這話可做數?”
? ? ? ? “要是我扯白,你就到中南海門口去丟我的人,就說我話不如屁!”
? ? ? ? “你幾時再回呢?”
? ? ? ? “你們不撤那個紀念館,我是不回屋的。你們是咒我死喲,死人才搞這個名堂喲!你們把心事生到發家上,把鄉里搞發富了,我就引幾個外國佬回來看看,你們臉上有光,我李先念也有光啰!”
? ? ? ? 李先念說著走到屋外,興致勃地和鄉們合了個影。
? ? ? ? 他告別了鄉親們,心曠神怡地走在歸途上,清風送爽,一曲山歌從遠處隱隱約約地飄來。山歌打著顫,在晴空中回蕩。節奏明朗,抑揚婉轉,樸實無華中洋溢著奔放激越之情。
? ? ? ? “麻窩草鞋親手編喲,送給我哥紅軍穿喲……”李先念情不自禁地跟著哼了起來。
? ? ? ? 路經陳家田時,他在一個放牛娃跟前停了下來。他也是放牛娃出身,他至今還對老牛有著特殊的喜愛。他撫模著粗壯的牛脖子,問放牛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 ? ? ? “春陽。”
? ? ? ? “姓呢?”
? ? ? ? “陳。”
? ? ? ? “你爸叫什么?”
? ? ? ? 春陽窘住了,他從來還沒有叫過他爸爸的名字。
? ? ? ? “把你爸爸的名字寫到地上吧。”李先念隨手揀了一枝細柴,遞給春陽。
? ? ? ? “我沒念書,寫不到。”春陽不好意思地倒著兩只光腳。
? ? ? ? 李光念撫摸著春陽的頭,嘆了一口氣。春陽那黑油油的脊背,光著的腳板,還有腳下的花狗,都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 ? ? ? “走,到你家瞄瞄去。”
? ? ? ? 他把孩子抱到牛背上,牽著半,走進了村子。
? ? ? ? 李先念走進了春陽家的茅屋,春陽的媽迎了出來,身后跟著一群大小、胖瘦不均的孩子。
? ? ? ? 李先念坐下來問道:“當家的,日子過得么樣啊?”
? ? ? ? “過日子嘛,一時一個樣。”孩子的母親隨口答道,她看著眼前這個干部打扮的老人,聽著他那一口地道的鄉音,認定這是個過路的地縣干部。
? ? ? ? “那你眼下處在哪一時呢?”
? ? ? ? “不好不壞,一樣一半,湊合。”
? ? ? ? 李先念站了起來,環視著昏暗的農舍:門扇已是千瘡百孔,墻邊擺著一個條柜,經過煙熏火燎,顏色的黑黝黝的,緊挨著條柜擱了張竹笆床。
? ? ? ? 母親從床上一堆破爛中抱起一個哇哇哭鬧的嬰孩,把她干癟的乳房塞進嬰兒嘴里。嬰兒緊咬住乳頭貪婪地吸起來,吸得母親一陣哆嗦。母親忍住痛,把周身血汗化成的一滴滴乳汁,澆灌了這柔弱的幼芽。
? ? ? ? 李先念也是這樣開始他的生命的,他和這嬰孩一樣,貪婪地尋覓過母親的乳汁。如今,他站在這位貧困的母親面前,又高興,又惋惜,甚至還有點慚愧。
? ? ? ? 屋里陰暗潮濕,盡管是大白天,客人也要不時驅趕著蚊子,孩子的母親拿出一把艾蒿,想點著熏熏。
? ? ? ? 李先念忙擺了擺手說:“算啦,細伢子怕煙,熏不得。你還是給娃娃擦擦汗吧,身上有汗,蚊蟲要叮呢!”
? ? ? ? 孩子的母親感激這個老人的細心周到,她用濕毛巾給孩子擦身子。李先念拿起條柜上的竹筒,把竹筒里的細木屑撒在嬰兒身上。他知道,這是土制的爽身粉。做母親的要把鋸末細細揉碎。再過幾遍篩子才能做成,唉!一個人活在世上,該有多少事要做啊!
? ? ? ? 孩子安靜了。李先念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用低得剛能聽到的聲音對母親說:“莫把雞蛋都賣了,你還要奶細伢子,不吃不行啊!再有,孩子大了要送他去念書才好……”
? ? ? ? 孩子的母親順從地點點頭,她感到這個善良的老人此刻正心煩意亂……
? ? ? ? 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下午,李主席在中南海的家里,接待了來自家鄉的縣委副書記耿協南。
? ? ? ? 李主席詳細地詢問了家鄉的情況,并對紅安的建設提了五條建議。當談到家鄉的教育情況時,他問道:陳家田那個放牛娃念書沒有?”
? ? ? ? 當耿協南同志告訴他,紅安已成為無盲縣時,李主席感慨道:
? ? ? ? “早年時,咱山里人要是連有幾個豐年,肚子里見了油水,就要搞名堂了,什么燒香修廟,修墳積德,現時不興這些了,可現時有現時的善事。下點本錢,把學堂辦好,就是給后代積了大德。看這社會潮流,不多喝幾瓶墨水,將來怕是連飯都不會吃呢……”
? ? ? ? 此帥、此心、此情
? ? ? ? 一九五五年一個細雨濛濛的春日,徐向前元卿從北戴河回到北京。一下火車,秘書就告訴他:程訓宣的母親從紅安到了北京,住在程啟光同志家里。
? ? ? ? 程訓宜是紅安縣程維德村人,她是一九二九年底和徐向前結婚的。婚后,帶著自已的四個兄弟,跟隨丈夫參加了紅軍。一九三二年,正當徐向前在前線指揮作戰時,張國燾卻在后方把程訓宜抓了起來,逼她承認徐前是改組派,程訓宜至死不出賣自己的丈夫,張國燾得不到口供,竟把這位忠誠的女戰士殺害了。徐向前聞訊后,悲憤地質問:“為什么把我老婆抓去殺了,她有什么罪過?!”得到的回答竟是:“沒什么罪過,抓她就是為了搞你的材料嘛!”
? ? ? ? 幾十年來,徐帥一往情深懷念著程訓宜,并為自己當年無保護她而抱恨終生。
? ? ? ? 解放后,徐帥一直沒有把程訓宜犧牲的消息告訴老人,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如今,老人來了,找女兒來了……
? ? ? ? “先看看老人去。”徐帥上了汽車,汽駛出了前門站。
? ? ? ? 徐帥急于見到老媽媽,但又伯見到她。她的三個兒子都犧牲了,女兒就是她的唯一希望。她等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孤獨而漫長的等待,她指望女兒還活著,從不肯斷絕了希望。徐向前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噩耗告訴這孤苦零仃、望眼欲穿的老媽奶。她經受了那么多苦難,她還承受得了這次打擊嗎?徐帥越想亂,各種思路盤根錯節,綿亙展開,不知伸到何處。他起初想的是東,結果卻想到了西。這位剛毅果決的元帥,一時竟沒了主意。他感到一陣悶熱,隨手搖下了車窗,細雨隨風飄灑在他身上,象萬枚尖針刺著他的心。
? ? ? ? 徐帥走進了程啟光的家門,一家人正在吃飯。他一眼就認出了穿著粗布褂子的母親。母親沒有驚呼,也沒有哭。她安詳地走過來,拉著女婿的手,讓他坐到飯桌旁,然后小聲說:
? ? ? ? “向前,先吃飯吧。”
? ? ? ? 接著,母親打開櫥柜,拿出一罐米酒,直到她倒酒時,徐向前才看出她的手在不住地顫抖。
? ? ? ? “您可別哭,媽媽!”徐向前求她。
? ? ? ? “不哭,孩子,媽都沒淚了……哭干啦……”
? ? ? ? 徐帥看著母親的滿頭白發,感到一陣酸楚。他有多少話要對這個老媽媽說啊!有多少事要向她傾訴、解釋、懇求啊!他多么想撲到她懷里,祈求寬忽他沒有保住她的女兒,并且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直到兩個人的眼淚都哭干……!可現在,當這個慈祥的母親坐在他面前,他卻呆了似的,說不出,喊不出,哭不出……
? ? ? ? 母親似乎看出了女婿的心思,她緊挨著徐向前坐下,把米酒遞到他手里。
? ? ? ? 米酒的清香使徐向前頭暈目昡。他又象當年從戰場上回到家里。母親放下碗筷,把手放在桌子上,專心地等待女婿把飯吃完。
? ? ? ? 徐向前心里明白,這是母親的習慣。在那艱苦的歲月里,她總是等孩子們吃飽,自已再吃幾口剩飯。她常常挨餓,她本來飯量就不大,卻很少吃飽過。她穿的是打滿補的粗衣舊衫,她只盼著來年發富了,給自己扯上一件細布褂子。然而,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她的愿望卻逐年地朝后延宕。
? ? ? ? 忍耐,期待,終生都在忍耐和期待,一切苦難和貧困她都逆來順受,就象應得的一樣。將近三十年了,她都在期待女兒歸來,都在盼望著……可是她盼到的卻是什么呢……徐向前抬起頭來,兩個人的視線相遇了。他竭力想頂住母親那探詢的目光,但頂不住,把視線移開了。突然,徐向前十分驚訝地意識到:他不應當,也不需要去撲滅母親賴以生存的最后希望。應該讓她相信女兒還活著。不能說實話,因為實話會把母親壓得粉碎。
“向前,訓宜到哪里去了?”母親終于忍不住問了。
? ? ? ? “噢,訓宜在陜西學習,伯一時回不來!您老就在北京住下,我來服侍您。”徐向前說得很不自然。
? ? ? ? “訓宜還在?活著就好!”母親笑了,淚水卻在往外涌。她定了定神,忙碌了起來,在房間里跑得團團轉。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竹背簍,把出門用的物品裝了進去。
? ? ? ? “媽,您要干什么?”徐帥吃驚地問道。
? ? ? ? “給我打張票,我到訓宜那兒去!”
? ? ? ? “您這么性急,”徐向前慌了神,“訓宜功課忙,又要考試,您說去就去,她也沒個準備……”
? ? ? ? “我等了她二十多年,真巴不得一下子見到她。”母親悲切地說,一邊用央求的眼光望著女婿:“那你說,該怎么辦?”
? ? ? ? “您老要是等不得,我就打電報讓訓宜退學回來。”
? ? ? ? “向前,別打……母親覺得不好意思了“你是做大事的人。你怎么說,我就怎么辦……”
? ? ? ? 當一個人真正地在等待時,她就會相信所希望的事。母親自從知道女兒的下落后,心里就踏實了,好象年輕了許多。她回到了紅安,心里充滿了同女兒見面的期放和歡樂。
? ? ? ? 然而,為了使母親得到晚年的幸福,徐帥卻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對于這個磊落一生的元帥來說,過這種雙重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他必須記住他對母親說過的每一件事,以免失言。他不僅要及時給母親捎去女兒的問候,還要興高采烈地和老人一起為女兒過生日。而這些讓老人眉開眼笑的問候,每次都引起徐帥對亡妻的哀思,使他心如刀絞。為了擺脫老人的“追蹤”,徐帥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給程訓宜“調動工作”。從陜西“調”到青海,又從青海“調”到新疆,最后一直“調”到了蘇聯。“蘇聯不是修了嗎?她還不回來干什么?”老人擔心地問道。“哪個曉得呢,怕是有事吧。”徐帥只好和老人一起嘆息一番。直至老人反過來安慰他、勸解他才作罷。
? ? ? ? 盡管見不到女兒,母親卻不再感到孤獨了,透過女婿的關懷,她感到了女兒的體貼,在自己身邊感覺到親人的存在。
? ? ? ? 在徐帥細心照料下,老人安度晚年,活了九十六歲。
? ? ? ? 臨終前,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徐帥給她剝開了桔子,她臉上泛出微笑,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水。她拉徐帥的手,緩緩地說:“向前,你是個好心人,訓宜跟著你,我死也放心了。”
? ? ? ? 他與故鄉同在
? ? ? ? 一九六二年十月九日,年近八旬的董必武主席偕夫人回到紅安。
? ? ? ? 大病初愈的董老、一踏上故鄉的土地,就活了起來。看親、訪友、作客、談天。大碗的米酒,放聲的說笑。在這里,他不是國家領導人,只是一個歸來的游子,人們和他稱兄道弟,敘舊憶往,直到深更半夜。在秘書和夫人何蓮芝的再三催促下,董老才回到臥室入睡。
? ? ? ? 凌晨,何蓮芝一覺醒來,發現董老不在屋內。她找到平臺上。看見董老正佇立在這里,對著遠方的群山沉思。
? ? ? ? 早晨來臨了,它沿著遠方的山谷,越過迂回隱蔽的羊腸小道,向者他們走來。一個白天的誕生千百年來一直是神圣的,這一次也仍舊是圣潔莊嚴!董老注視著遠方,心潮起伏。他在傾聽著,傾聽著大自然那赤子般純潔心靈的搏動。
? ? ? ? 我們祖先的神圣土地,我們父輩和兒輩的神圣土地啊!每當一個人投入故鄉的懷抱時,該怎么表達出攫住他心靈的那種激蕩的感情呢!……那清新的寒意,那靜謐中沉睡的山崗,還有那悲哀、激奮、那對永葆青春的山河的傾慕,以及對它的美的頂禮膜拜,永運忠誠的愿望,該怎樣表達呢……
? ? ? ? 時間在前進。東方,山崗起伏的脊峰上泛出一片玫瑰色,山谷的上空飄蕩著輕薄,透明的晨霧。突然,董老以極其低微的聲音告訴何蓮芝:
? ? ? ? “兒時,不曉得為什么事我總覺得,喏,在那兒,在山頂上有一個仙境,在這仙境上有個奇妙的灣子,在那地方,人快活得象神仙。”
? ? ? ? 當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有點顫抖。何蓮芝深信,她那向來決不會出差錯的丈夫,這回一定是失掉神智了。
? ? ? ? 回到屋里,董老對何蓮芝講著自己的童年時代,講著那時候所有的一切,和今天相比,該有多少不同。那時候,河和塘都深些,魚也大些,味道也美些。山上的蘑菇呢,多得采都采不完!而樹林也密些!草呢,密得鉆也鉆不去!可如今呢,這也叫草嗎?那時候,山要高一些,河要寬一些,霜露呀,大水呀,還有溝溝渠渠坑坑洼洼,常年不消。可如今呢,一轉眼就干掉了,啥也沒有了……還有那些秧雞。從前,它們一叫就是一整夜。可如今呢?說叫不叫的,就象馬上要咽氣似的……”
? ? ? ? 的的確確,兩只在草叢你唱我和的秧雞,這時也靜了下來,象是聽到了董老正在說著它們的命運似的。
? ? ? ? “簡直是夢話,你準是老昏啦!”何蓮芝不由分辯地說。
? ? ? ? “我說的是正經話,”董老一板一眼地說道。
? ? ? ? 董老的記憶準確嗎?是不是有什么偏差呢?
? ? ? ? 不是的。董老是他自已時代的兒子,如果他有時也要去回憶起那難忘的童年,并且不免對童年寄以贊美之情的話,那么,他所犯的錯誤,只不過是每個有想象力的人,在回億起孩提時代時,同樣要犯的錯誤罷了。而且,只要人類存在一天,這種錯誤也將永遠再犯。正是在童年的歲月中,在天真的眼睛里,展開了無窮廣闊的天地,才在以后的歲月里,奏響了不朽的人生樂章。
? ? ? ? 孩子的夢是最甜的,孩子的想象是最美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是最神奇的。它是一股歡快的清泉,它是一束溫暖的光線,它是一座神奇的宮殿。它珍藏在我們敬愛的董老心中,孩子的故鄉,永遠是純潔無瑕的。
? ? ? ? 翌日,一輛轎車載著董老前往天臺山。他要去看看童年的“仙境”。
? ? ? ? 細雨濛濛的山路上,汽車轉了一個彎,開始爬坡了。
? ? ? ? “停一停!”董老對司機說,“在這兒停一停。”他說著下了車,往回走去,迎上了一位挎著竹籃子,彎腰曲背的老婆婆。他攙扶著她,說了幾句話,就把她請上了車。
? ? ? ? 車內,董老與老媽媽拉開了家常。
? ? ? ? “太婆,請問高壽啊?”
? ? ? ? “八十掛零了。”
? ? ? ? “您老有福啊!是去看兒子,還是看孫子啊?”
? ? ? ? “看幺兒子。”
? ? ? ? “老幺有多大了?”
? ? ? ? “要是活到今日,也該有四十了……”
? ? ? ? “是紅軍烈士?”
? ? ? ? 老媽媽點點頭,嘆道:“這兒時,我日里想他,夜里夢他,想得揪心了,就去給他燒紙,祭祭墳。唉,前世的報應噢!”
? ? ? ? 老媽媽說著,揭開了竹籃上的蓋布,籃子里放著雞蛋、綠豆和一疊紙錢。
? ? ? ? 看著這些祭品,陪同的縣干部緊張了,當即批評道:“大娘,這搞不得呢!這可是封建殘余啊!”
? ? ? ? 老媽媽驚慌了,她默默地蓋上竹籃子,不安地看著車內的人。
? ? ? ? 一向和藹的董老板起了臉,嚴肅地說:“我看缺乏禮貌也是封建殘余,這個老人不也忍了嘛!”
? ? ? ? 車內沉默了。
? ? ? ? 汽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跳動著,老媽媽搖搖晃晃地打起了瞌睡。不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垂下了頭,靠在后座上睡著了。
? ? ? ? 董老見狀忙搖上了車窗,輕聲叮囑司機:“開慢一點,穩一點。”
? ? ? ? 汽車開到烈士陵園,緩緩地停下了。老媽媽該下車了。隨員欲叫醒她,被董老阻止了。
? ? ? ? 董老走下車來,輕輕地關上車門,對隨行人員說“都下來曬曬太陽吧,證老媽媽睡一會兒,她太累了。”
? ? ? ? 雨過天晴,風兒吹落了樹上的雨滴,就象兒子在為慈母拂去臉上的淚珠。
? ? ? ? 一位人民共和國的領導人,在這里守候一位歷盡滄桑的老母親。他站在山坡上,眼神憂疲憊,風衣的領子被風撩起,貼在臉上。
? ? ? ? 在他身后的汽車內,老媽媽睡得正香,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甜甜的笑紋。
? ? ? ? 她象誰?她讓董老想到了什么?
? ? ? ? 母親!那個也是穿著一樣的粗布掛子,也是一樣干瘦的母親。正是母親把他董必武一下子帶到了大千世界上,給他送來了兄弟姐妹,田園村含,飛鳥游魚,草木鮮果;正是這些瘦小的母親,養育出了一代巨人,給了他們山的巍峨,海的遼闊,雪的雅潔,風的吟哦。一切的一切都是母親的賜予!應該熱愛母親,體恤她,報答她的恩賜。
? ? ? ? 在紅安縣的董必武紀念館籌備處,我們聽到了董必武主席在生命最后時刻的床前錄音。
? ? ? ? 在沉重的呼吸和喘息聲中,傳出了董老冥冥中的絮語:“……紅安……家…家鄉好……”
? ? ? ? 多么深沉的愛,多么純潔的赤子之心!
? ? ? ? 家鄉好啊,家鄉親!他是家鄉的兒子,家鄉給了他善良、高尚的品格,給了他博大豐富的胸懷。他是幸福的,因為他誕生在這片土地上,因為他痛飲過這里明凈的山泉,因為他赤腳踩過山坡上帶著露珠的草地,因為他在茅屋里聽過農夫的故事和神奇的傳說,因為他在家鄉的懷抱里見到了奔騰涌蕩的朝霞。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的靈魂已經融化在故鄉的山山水水,他永遠與故鄉同在。
? ? ? ? ? ? 第八章 歷史是一面鏡子
? ? ? ? 一九八四年九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巡視員約特夫人來到紅安。這是三十五年來第一次到這里考察教育的外國人。
? ? ? ? 縣外辦按照慣例領著客人一路參觀,烈士陵園、革命博物館、蘇維埃舊址、紅軍洞……然而,約特夫人對這些并沒有多大興趣,她只是出于禮節而急急忙忙地看完,又急急忙忙地離開。她是一個教育學家,她感興趣的是這里的教育成果:一九八四年紅安縣高考升學率在湖北省名列前茅,有四百七十名學生考入了大專院校。在縣一中,她看到,這里的學條件并不優越,然而,在這二流師資,三流設備的學校里,卻培養出了第一流的學生!她無法解釋其中的奧秘,她要再看一看,想一想……
? ? ? ? “請問,這一路有學校嗎?”在去往七里坪的路上,約特夫人問道。
? ? ? ? “有,當然有!”主人介紹道,僅最近三年,全縣就集資四百萬元辦學,我們馬上就要路過腳兒寺中學,要下車看看嗎?”
? ? ? ? 十分鐘后,約特夫人坐在了中學的教室里。
? ? ? ? 課堂上,學生們正在上歷史課,講課人是來自武漢的王輝發將軍。他有一副農民的臉,跟他的學識,他的軍人氣質結合在一起,加上他地地道道的鄉音,使他具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這是歷史的捍衛者在縱論歷史。他簡單明了地講著紅安的戰斗歷史,講著在這塊土地上流血犧牲的英雄們,講著今天拼搏的意義。他把青年們的想象帶到了五十年前,帶到了未來的世紀。
教室里擁擠不堪,連窗外都站滿了人。約特夫人看著這些聚神會神的學生,看著他們一張張激動的臉,她猛然間悟到了,她悟到了在這些帶著冷飯團子,穿著補釘衣服,拼命攻讀的學生身上,積聚著世代相傳的堅毅精神,他們象老一輩一樣,急切地期望改變自己和家鄉的地位。他們以超人的頑強學出了一流的成績,他們是強種的后代,是真正的強種!
? ? ? ? 講臺上,將軍正在講述著山村的歷史,講述著學生們家族的歷史。
? ? ? ? 人是需要知道自己歷史的,歷史,這是一門料學,它闡述生活是通過一些什么樣的道路從開天辟地一直發展到今天的,那么,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人們,是外面下著的雨,就是那田里生長的稻谷,就是這兩層樓的學校,就是這些村莊,還有那山上的太陽觀。不僅偉大的共和國有自已的歷史,甚至每個生物,甚至非生物,都有自己的歷史。誰知道呢?說不定,一把被丟在你家屋后的破柴刀。倒是一九二七年黃麻起義的物證,在它的經歷中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那時,它并不是用來砍柴的,而是被高舉在起義者頭頂之上,為求得真理和溫飽而戰斗的。也許,就在你家屋子前面,那扇用來清除鞋上泥土的舊磨盤,你的老外婆曾用它在艱苦歲月里磨過葛藤粉,如果沒有那些葛藤,如果沒有那扇磨盤的話,還不知道,你是否會出現在世上,是否會坐在課桌旁。
? ? ? ? 人必須知道自己的歷史,因為人是歷史這根永無止境的鏈條上的一個環節。生活就是順著這根鏈條,向前延伸。
? ? ? ? 歷史一一不僅是從地里發掘出來的兵馬俑、佛像和青銅器。歷史,也包括昨天進入太空的衛星,也包括正在生長的莊稼,也包括今天在紅安發生的一切。甚至連蘭大奶的來亨雞下了八個蛋,還有縣中一個叫王長貴的同學考上了科技大一一這一切都是歷史。就連江騰蛟的外孫喊出了第一聲媽媽,同樣也屬于歷史。
? ? ? ? 歷史,將使這塊不平凡的土地上發生的一切,使那些勝利、艱難、困苦的歲月、奮發的熱情、自愿和非自愿的克制、嚴寒和酷暑所留下的痕跡,以及伴隨著偉大創業者們足跡的那些錯誤、缺點和他們建立的宏偉功業,全部呈現在人們面前。
? ? ? ? 歷史告訴人們:從這里走出的兩百多個將軍,他們是飄飛于大千世界的一片片綠葉,但和紅安這株生命之樹,卻永遠根莖相連……
? ? ? ? ? ? ? ? ? ? ? ? ? ? ? ? ? ?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