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老人

父母近照

剛忙了個大概,有視頻來,顯示是小姐姐來電,姐問:“你中秋回來嗎?娘說她那么大年紀了,還要自己做飯。還說你上次回來,每餐都辦得好,還備了味碗很好吃。”

聊完視頻心里便有些難過。

父親年逾90,母親也80有三,這些年住回鄉下,不在身邊老讓人擔心。多虧了嫁到不遠的小姐姐,尤其姐夫,比兒子照顧得還周到。

姐說,這段時間娘的狀況很不好,常嚷著心口老痛,飯也吃得少,吃一點就反胃,特別膝蓋骨疼得厲害,常常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給母親打電話,她,嗯.....哪...…噢.…..含含糊糊的回應。母親知道現在生意難做,總不想讓我擔心,然而又忍不住痛得難受,問多幾句又會透露出一些苦來。

我跟她說要不你們去我姐家住幾天吧。

母親堅持說不去,父親更不愿意。父親甚至公然說,我哪都不去。

父親最近突然喜歡接聽電話,每次跟娘剛聊開,聽到電話那頭父親在問:

“誰呀?”娘說,“是濤古。”

父親搶過電話,問:“喂……濤古呀?”

我說:”爸,是我!”父親聽出是我的聲音,滔滔不絕地介紹起最近他的業務:

”菜園的木瓜苗長成了,果園的地也被我鋤得差不多了。……昨天你娘又捉了五只雞,現在一共十五只,等中秋你們回來,就有得吃了。”

我跟爸說,這樣太辛苦,那么大年紀還要照顧它們,平時姐夫自會安排,我們回去也會自己買的。

父親年紀大了,耳朵有點聾,自顧自的大聲說道:

”……上次你回來殺的那只大種雞不好吃,昨天我宰了只小的,好香好滑。……昨天你姐夫又送菜來了,有豬肉,有肉丸,有菜蕊……送了好多東西出來。我都說不用買了,菜園有的是菜,你姐夫還是辦了一大堆……對了,下次你回來記得帶幾塊肥皂回來……”

有時電話信號不好,父親便大聲對著娘喊:“要你把電視聲調小一點了,一點都聽不到。”

父親這個倔老頭,中氣十足,無論如何地慈和,終是虎威猶存。

中秋節越來越近,父親計算著我們回去的時間。

3月我們從鄉下岀來,今年住得焦慮,母親不時嘆幾口氣。

父親努力置辦著食材,即便調幾斤豬肉也以為可以減輕我的負擔了。

村頭有幾家副食店,老人家回鄉下住了三年,拔個電話很快就能送上門。

小孩第一次回鄉下住那么長時間,前些天接到開學通知,父親居然跟他們說:

”阿公跟你們商量一件事,要求一下,就是等開課前一天你們再走好不好,多陪我們幾天。”

小孩在家會幫他阿公阿婆洗洗碗,曬曬衣服,或陪著老人聊聊天看會電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父親喜愛戰爭劇,爺孫四人,后來是爺孫仨人,大的先去實習了,守著電視機常常到凌晨一點多。

以其說父親愛看電視,倒不如說在享受孫兒陪伴的過程,父親這一點比娘親體會得更深。

這是一段值得回味的時光。也許從某種角度,可以感謝這次疫情,因為疫情讓我們更加懂得珍惜,懂得陪伴的可貴。

老人是掰著手指過日子的。

我們從什么時候出發,什么時候來過電話,什么時候該回去,掰著手指算。

家有老人,每一個時間節點都顯得重要。

小姐姐在電話那頭也說:“你中秋不是放假嗎?到時回來哪怕只住一兩天,老人都是高興的。”

哥無數遍地說老人脾氣犟,不好相處。我說跟我們相處19年呢!后來干脆又說娘被我寵壞了。

娘嫁給父親的時候,年芳18,據說皮膚白嫩白嫩的長得也俊秀,但還是不合父親的意。

大概是年輕軍官當配大家閨秀,我娘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婦女。那時時興介紹,是舅舅先認準了這個妹夫。

年輕時候有次到了廣州,大概那會父親還有些驕傲的資本,父親走在前頭,跟娘拉出老遠一段距離。

娘說那天駝著我大姐,差點走丟了,耿耿于懷幾十年,每次說起來都還憤憤不平,你爸就是嫌棄我,嫌我是農村婦女。

我安慰娘說,農村婦女又咋的了,我奶奶不也是農村婦女。

娘剛過了60歲大壽,我從鄉下接她出來,剛開始衣著打扮由我一手操辦,我有個先天本事,瞄上一眼就大概知道娘合不合身。后來居然她自己也能置辦一些上檔次的衣服。

而且還便宜呢!母為子貴,娘此時仰起了頭。

我們驚訝地發現,她開始慢慢批評起我的父親來,不時冒出一句:”你真笨蛋!”

這種事情發生在我母親身上真叫人無法相信。最有意思的是,孩兒有次問我,他說爸,是不是每對夫妻到了最后都是女的厲害?

大概他們已經發現,他媽媽數落我的日子也多了起來。

父親讀過六年私熟,南京炮兵學院畢業,這跟只讀過4年夜校的母親的確有些距離。然而教他用電話,父親會無所適從,無數遍給他示范開啟電視,父親總是會按錯鍵。

正如我使用電腦,很多還無法弄懂。對新生事物的接受水平,父親實在一般。于是常常出現父親想看電視時,高呼我娘親一幕:“邱阿友,邱阿友……”讓人啼笑皆非。

娘心里高興則已,一不高興又會被說上幾句。

大概也是一種傳承,我學著父親的樣子過日子。常常裝聾扮啞,否則日子無法過下去。

受了批評的父母,常常若無其事地立于陽臺,哼起志愿軍軍歌:“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哼多了,耳聞目染,娘有時候也雄糾糾氣昂昂起來,唱則唱矣,若是脾氣出來也雄糾糾氣昂昂,父親保準遭殃。

父親便裝著沒聽見溜到花園轉上一圈,或者兩圈三圈,不一會回來,家里早已風平浪盡。

有時出去時候久了,娘又突然擔心起來,又出去找他了。

父親像一本書,永遠讓我學不完。

我學著父親的樣子靜下來做學問,不認識的字查字典,有時也寫些文案,獨享其樂。

偶爾也學著為家人做頓美食,他們開心,自己便十分地滿足。

娘的身體不好已有些時候。

年輕時候干重活多,老來就受罪,娘又十分唯心,總認為自己身體不好,從中醫上講,這叫陽氣不足,要補陽氣,平常曬下太陽也很有必要。

上個月姐帶著她在老家看醫生,哄著父親一起打了營養針。營養針是我高中同學介紹的,據說會有些效果。

侄女在深圳醫院上班,要我安排帶她阿婆下去看病。但娘打了幾天針不愿再折騰了。其實我知道也是不放心我爸一個人在家。

娘每天批評我爸,又始終放心不下他一個在家。

年紀越大,娘操心居然日盛。有時父親出去溜達,沒多一會,念念叨叨的,念念叨叨的,母親總會擔心起來,支起拐杖拖著身子出去找。

因為操心,于是娘時常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父親不然,貼床10分鐘就鼾聲如雷。

娘有時很妒嫉的說,不知道你爸哪來那么多瞌睡,一貼床就睡著了,一貼床就睡著了呀!

父親聽她說話,便憨憨地笑,也不跟她計較。

某次娘住在哥哥家,一星期不到,躲在一邊給我偷偷來電:“我要回去!”

我跟她說:“針還沒打完呢?再住幾天吧!”

她頓了一下,聲音提高了一點:“那還要我老在這里切!”

給姐打電話也是這樣,姐聽得搖一下頭,嘆一口氣,跟我說:“常就這么一句,誰說都聽不進去,就是要回去。”

我急得不行,忙驅車前往,娘不看我,也不應聲。我說,“娘,說什么呢,不是要你常住這里,就幾天,等我過幾天有空,再把你送回去。”

娘勉強答應下來。臨走時,我叮嚀她,“天暖和的話就出去到門口轉轉,那怕曬會太陽也好,過幾天,我閑下來就送你回去。”

她這陣子好像清醒了,“哦,知道了,你走吧。”完了還問我,“你走國道還是高速?”

我連忙應她,“娘,走國道,順路還有其他事要辦,你就好好再住幾天,月底了我再回來,需要什么就讓嫂子打個電話我給你帶過來。”

她輕輕抬一下頭,招一下手,“哦,知道了,我沒事,你走吧,車開慢點。”

娘從哥哥家回去沒幾天姐就打來電話。

我在單位匆匆交代了一下就急忙往回趕。

進門后,看見母親斜靠在窗臺邊,仰著頭,閉著眼。我問,“娘,你覺得哪里難過?”

她輕輕轉一下頭,舒口氣,用手在胸前比劃一下“覺得渾身都難過,氣短,腔子疼,手僵直,腰也不得勁。”

我說,“娘,我帶你去醫院吧!”她不應聲,仰著頭,瞇著眼,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把娘扶上車,姐也跟著一塊去。

到醫院,醫生量了血壓,開了X光片、心電圖,我帶她去做。

站在X光機前,娘顯得很無措,里面的大夫一直喊話,“向右側點身,再向前靠一點,雙手抱在前面的機器上.........”所有要求娘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做,我扶著她一項一項幫她做完。

做心電圖,我和姐把母親扶上床,幫她脫了外衣,她整個人都瘦完了,凸凹不平的肋骨上包著一張褶皺松弛的皮,心電圖的小吸盤都吸不住,我的心一酸,淚差點留出來。

姐在我身后嘟囔一句,“可憐成啥了,瘦成這樣!”邊嘟囔邊抹眼淚。

我轉過去碰她一下,“姐,干嘛呢?”

她調整一下,出去了。

醫生說,“全是老年病的癥狀,肺氣腫,高血壓,心率過慢,胸前疼可能是肋間炎。也沒什么好辦法,八十多歲了住院意義不大,也解決不了問題,帶些藥回去,天氣好的話陪老人多到戶外動一動,千萬不敢睡著不動了。”

陪母親做完檢查天已經黑了,坐在門診大廳,母親看看姐又看看我,“把我送回去吧!”

我急了,“說什么呢娘,晚上就住這兒,再觀察幾天,沒事的話我再把你送回去。”

“我住不習慣,把我送回去!”她一扭頭,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姐看我一眼,“算了,你把我們送回去吧,我回去幫著照看,回去她也能方便一點。”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母親嫌不習慣是一個原因,但主要是她擔心父親一個人在家。

上個月姐回去住了好些天,我打電話給姐,姐說母親的情況好一點了,也能吃點飯,天氣好的話還能在門口轉轉,我總算松一口氣。

姐沒次回去我都跟小孩子說,大姑是回家。

因為這個家原本就是她的,后來媽媽來了,再后來你們也來了,才成了你們的家。

我又跟姐說,趁父母都還在,多回家看看,這個時候回來,總是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以后老人走了,就找不出這種感覺了!

八月中旬,我公差回去,順便溜了一趟家,看見娘坐在大門口挑豆種,我心里一喜,覺得娘終于挺過來了。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進屋,照例給娘整理屋子拉家常,大概是這段時間心里擔心,父親的話也少了很多,耳朵不好,反應也遲鈍,有些話大聲說幾遍,他得想一會才能反應過來。

我搬把椅子放在他跟前,說:“爸,坐這兒我給你理理發吧。”

他很配合,特別安靜,眼睛眨巴眨巴看著前方,短促的呼吸,安安靜靜,一句話都沒有。

父親頭發很少,頭上光禿禿的,兩邊留了一些也全白了,頭皮上全是不規則的黑斑。我幫他連稀疏的幾根胡須也剃一下,他輕輕仰起頭,閉上眼,像個乖孩子。

記得小時候,他就這樣給我理頭,那時候用的還是手捏推子,有時夾住了頭發,我疼得哇哇直哭,他向手心“呸!”一下,兩手一搓,在我頭上揉一揉,“莫事!莫事!夾疼我娃了!”

而現在,我給他理頭,用濕毛巾擦掉他頭上的灰塵和發渣,連同臉都一起幫他擦一下,他卻安靜的像個孩子。

我知道,我在他身邊,陪著他,守著他,他心里是踏實的。

盡管每次回去待不了多久他都會說,“你忙了就早點走,我沒事的。”可我知道,這其實不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現在知道了,父母不論到了多大年紀,在他們的心里永遠都不想給兒女添麻煩,更不愿意拖累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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