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年前的夏天,女兒接到她心儀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她自己收拾打點行李,自己辦理檔案轉移、辦理銀行賬號、購買車票、以及邀約同伴一起前行等等,包括自己一人前往辦理戶口遷移手續,戶口遷移并沒有硬性的要求,我也告訴她不用遷移,畢業了還是要轉回來的,但女兒明顯有她的四年大學規劃,以及大學畢業后她的去向,說得明明白白,我也就不做聲了。
感覺女兒就這樣要宣告她獨立了,但那年的整個夏天我還是沉浸在她被名校錄取的快樂中,并未體會到她要即將走遠。她拒絕我們夫妻一起陪她到學校報道,我說宿舍很臟的,我去幫你整理整理,她說完全沒必要,那么點大的地方有什么好幫的?
我們就送她到動車站,然后看著她獨自一人拖著行李,頭也不回地走進檢票口,像是要告別這座城市、告別她的家庭、告別她的父母,以及她稚嫩的年華一樣,走得相當干脆。看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我還是哽咽了,為我女兒這一路走來的獨立和堅持。
二、
女兒從幼兒園開始,在我們城市,上的都是一流的學校,最初是我,我害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句話現在聽來有點可笑),我通過金錢人脈讓她上一流的幼兒園一流的小學,然后我告訴她,你在學校是媽媽交了很多學費的,有問題你盡可去和老師交流,這源于我小時候害怕和老師交流的原因,結果女兒和老師的相處超出了我的預期,她從小就和老師無障礙溝通,深得老師和同學的喜歡。而且她畫得一手好畫,體育也好,學過好幾種技能,代表學校四處比賽四處得獎,是小名人一枚。
到了初中,當年的初中最好的是兩所私立,得考,我沒有任何資源,我告訴女兒,你不可能像某某哥哥姐姐們一樣,長大了他爸爸媽媽會幫他們安排好一切,你只能靠你自己,現在你得考上這所私立的初中,才有希望。就這樣,通過她自己的努力,同時考上了這兩所私立的初中,女兒很果斷地選擇了其中一所。女兒從幼兒園到初中九年,都是班長,而且交了一些很有想法的同學成為死黨,她們一起相約考本省重點學校泉州N中,N中是整個大泉州人的名校情結呀,進了N中就等于至少是本一以上,女兒就這么昂首挺進了。
高中,女兒的繪畫比文化更出挑,她在文理分班的時候,當機立斷選擇了要考她心目中的美術學院,也就得當一名藝考生,當時我相當反對,泉州N中以高文化分出名,藝考生就可憐那么幾個,沒必要去走這條獨木橋,可我清楚的記得當初我女兒大哭,說了這么一句:你告訴我長大了我不能像某某一樣,他們什么都有,我什么都得靠自己!原來這句話刻進她的心靈,她早有安排。她的哭聲,割得我心痛,讓我至今都感覺我是個混賬媽媽,如果時光能倒退,我寧愿不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句話,女兒從小就懂事,她除了學習上的費用會不假思索地找你要以外,吃的穿的她都可以省略。藝考的路異常艱辛,獨自一人在北京時,簡直脫了層皮,尤記得她小小年紀,85斤的小身板,拖著一箱四五十斤的行李和顏料,一人從北京的昌平坐公交地鐵到首都機場,這一路的安檢和上下車,她就求著旁人一路幫忙,然后再從首都機場坐飛機到廣州,再從廣州白云機場坐機場大巴到華南師范大學的粵海大酒店和我匯合,參加當年在廣州設點的考試。
就這樣她以文化和專業的雙高分考取了中國一流的美院,當年我們可以很牛逼的說,我們選擇的大學,是以我們本省唯一的985院校廈門大學為墊底的學校而走進這家中國頂級美院的。
三、
女兒獨自走進她的大學生活,并做了規劃,于所有的家長而言,那是很欣慰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愧疚和不安。一來無法抹去幼小的女兒對著我大哭而說的那句話:你告訴我長大了我不能像某某一樣,他們什么都有,我什么都得靠自己!二來害怕她上了大學偏離了我為她制定的航線(我以為她考慮為她好的名義而制定的航線)。她大學三年來,親眼看著她的努力,我越發愧疚和不安,我在生活上對她極盡所能,我也越發溫情,越發的對她體貼(可以說是巴結),越發害怕她一去不回頭的決絕,她稍微有點風吹草動,我就緊張兮兮。
上學期,快期末的時候,女兒因為她們系里一個重要的動畫片制作、以及她自己的一些設計工作、期末考、大四的畢設、準備考研等一系列的學習工作,加上天氣炎熱,感冒發燒,當時學校害怕是禽流感,校醫院、區醫院都不收,最后到市醫院抽血化驗確定不是禽流感才開藥醫治,這過程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她告訴我只是讓我幫忙請假而已),我卻立即打飛的去探望,結果遭到拒絕,說她并沒有那么嬌弱,只要學校能請假好好睡一天就好了,我的到來只是自己心靈的一種安慰,是自私的表現,于她的病并無好處。讓我馬上回家,不然影響她手頭上的工作學習和休息,還讓我今后要探望得預約。
我的溫情受到了打擊,那幾天非常郁悶,我閑逛了幾天,思考了幾天,無端地想起去年底在朋友圈瘋傳的那篇《獨生子女的時代隱痛,我們如此深愛的子女,他們愛我們嗎?》,我甚至一度懷疑她長大了,她無情地頭也不回不做任何告別地獨自踏上她的大學之路,她只愛她自己不再愛我們了。
回來的前一天早上,大清早的,我跑到山里去喝茶,山上風輕云淡、茶香四溢,山里人閑散安定從容的生活態度,讓我那些天焦灼不安心痛的情緒得到了理順,我把這些年陪著女兒一路學習一路生活的情景做了一遍回顧……
我終于看到了我內心長期以來一直盤踞著的心魔,一個是"望女成鳳"的魔,它曾經橫亙在我母女的心頭,逼迫我女兒堅強快速地成長,那句魔咒一樣的話帶著哭腔隨著山風向我飄來:你告訴我長大了我不能像某某一樣,他們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得靠自己!這句話像犀利的狂風一樣扇著我,那是我十月懷胎,從我身體剝離的肉,我卻在她的童年用近乎殘酷的折磨心靈的方式逼著她長大,我無法想象當年年幼的她聽到這話時的恐慌,對未來的迷茫,以致她也用同樣近乎殘酷的堅強提醒自己成長。
只因為她出生在這個變態的獨生年代,變態的高速發展的今天嗎?不,不止是年代不止是我,我們的周圍永遠有一群如此著魔的虎媽狼爸,他們害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以各式各樣奇葩的方式逼迫孩子成長(這種例子還少嗎?)。
而當我們年華逐漸老去,內心變得柔軟時,這魔卻把我們的心撕裂得血淋淋。
我們變得不安和害怕,害怕失去對孩子的掌控(永遠的借口就是為了孩子好),從而真正地失去她,所以又滋生出了另一種溫柔的魔障來設法控制她們不必走遠。
“望女成鳳”的魔咒,隨著女兒的成長,已經鈣化,被女兒吸收,成為一股前進的力量。而當她長大渴望真正擁有自己的時候,我們內心深處的另一個心魔出現了,它以愛的名義強行加入孩子的學習和生活,并極力阻止她偏離我們制定的航線,那就是害怕失去對孩子掌控的魔。
這魔再次橫亙在我們母女的心頭,它制約孩子順利地成熟,也讓我一次次無端地去打擾孩子的學習和生活,以致變成了兩代人的隔閡。
我想起紀伯倫的詩《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借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旁,卻并不屬于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于明天,屬于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
我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的讀,一遍遍地清除魔障......
該真正地和過往告別了,告別心魔,真正放飛孩子也放飛我們自己......
那天傍晚,我從山里回來的路上,接到女兒的電話,邀我共進晚餐,她知道我愛吃日料,無比貼心地說我們吃日料吧。
餐桌上,母女倆四目對望,那一刻,我的心態從一位高高在上喋喋不休的母親向一位能吐露心聲的閨蜜過度。我很真誠地對女兒說,媽媽這幾年放棄了很多興趣和愛好,你已經長大了,我也要找回我曾經的自己了,你一人在外自己保重吧,媽媽永遠愛你。女兒嬌笑地像閨蜜一樣地告訴我:媽,在不確定的未來,我們只要學習,就會同頻,只要彼此信任,就會踏實。
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再見,我內心的魔,從“望女成鳳”到“害怕對孩子失去掌控”,這統統是我的魔障,消除魔障,只有放飛孩子,孩子才能飛得更高,只有放飛自己,自己才會看到除了家庭和孩子以外更藍的天空,那么我只有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充實自己,方能在未來,與孩子同頻。
而未來,我的未來由我說了算,女兒的未來由她自己掌控。
注:本文圖片來源DuiT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