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媽媽,有竹筍采了,我剛才在小區里碰到一位奶奶,挑著滿滿一擔竹筍!”女兒放學一進家門便告訴我一大“喜訊”。
“真的嗎?周末我們到鄉下采竹筍去!”我立刻興奮起來。
“看把你激動的!每年都要跑去鄉下采竹筍,荊棘把衣服掛爛,把手劃傷,卻依然樂此不疲。買竹筍吃不香嗎?”先生如往年一樣,表示對我不理解。
我笑而不語。先生哪里知道,我采的不只是竹筍,還有那些美好的回憶?。?/p>
小時候,離我們村子三四里遠處有幾座相連的山,漫山遍嶺都是毛竹。春天逐漸轉暖時,一根根尖尖的筍芽便爭先恐后般從泥土里鉆出來。筍芽鉆出來是悄無聲息的,也是極為突然的。但人們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第一批冒出來的筍芽,采了回家做成菜肴端上餐桌。
出筍芽的時節正是農村里沒蔬菜可吃的時節。那時農村里蔬菜種類少,冬季就是白菜、蘿卜,夏季就是辣椒、茄子、黃瓜、南瓜和豆角。出竹筍的時節已是春天,天氣逐漸轉暖,溫暖的春風一吹,蘿卜、白菜都抽出桿子開出花來。抽出桿子了的蘿卜是完全不能吃了,白菜倒還好,雖然菜葉子不能吃了,但把抽出的桿子掰下來,用刀輕輕削去外面的皮,里面的芯倒還算細嫩,炒著吃倒也別有一番味道。不過菜桿子也吃不了幾天,接下來的日子就只能天天吃腌制的咸菜了。要等黃瓜、南瓜等較早的夏季蔬菜上桌,還要兩個月呢。
突然有一天,尖尖的筍芽冒出來了。筍芽長得極快,短短幾天便能長到十多厘米長,這是最適合采了來炒著吃的長度。筍芽太短了沒肉,太長了靠近根部的幾節就老了,只有尖尖能吃,所以也沒料。十多厘米長的筍芽從最下面一節到尖尖都是嫩嫩的,采回家,把外面裹著的筍衣剝掉,便露出里面嫩嫩的肉來。切成短短的小節,配以藠頭炒著,那香味便飄得滿村子都是了,任誰聞著都垂涎欲滴,我們這些小孩子更是能多吃一碗飯呢。
方圓十多里就這幾座山有毛竹,出筍芽了,大家便都紛紛趕了來采。因此,要想采到筍芽,便得趁早了。天才微微亮,山上便到處都是采筍芽的人了。大人們要忙農活,要做飯煮豬潲,哪有這個工夫去采筍芽呀,因此,采筍芽的活兒便都落到了我們這些孩子身上,而我們這些孩子也都是非常樂得接受這個任務的。
那時的周末只休一天半,周六半天,周日一天,周內要上學,我們也就只有周日早上才能去采筍芽。
周六晚上,平常貪玩的我們一個個都早早地便上床睡覺了,為的是第二天早上能早早地起來。周日早上,我們還睡得香呢,就有小伙伴在窗外叫了:“快走了,采筍去!”睜開眼,窗戶連一點兒微光都沒有。但我們都立刻爬起來,穿好衣服,拿起手電筒,挎上竹籃便出了門加入到小伙伴們采筍芽的隊伍。那時農村里雖然搞計劃生育,但“人多力量大”的思想根深蒂固,人們偷著躲著也得生上兩三個孩子。尤其沒有生下兒子的,就算生了三四個女兒也不會罷休,必得生下個兒子才行。因此,我們村子雖小,總共只有十一戶人家,但采筍芽的隊伍卻算得上浩浩蕩蕩,總會有十多個小伙伴。
一路上,我們既興奮,又緊張。鄉下到處都是墳山,而大人們又特別喜歡講鬼故事,似乎只要是安靜的夜里,便到處都有鬼魂在游蕩。平日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也是常發生矛盾的,吵架甚至打架。但此時,走在尚未天明的田間或山間小路上,小伙伴們卻是非常團結的。年齡大一點的自覺地分作兩撥,一撥走在隊伍最前面帶路,另一撥走在隊伍最后面斷后,年齡小的則走在隊伍中間。大家有說有笑,既是為了壯膽,也確實是開心。
到了毛竹山,天有些微微亮了。大家四下散開,鉆進毛竹叢,相互間既不挨得太近,也不離得太遠。自家兄弟姐妹大都會相鄰,做哥哥姐姐的,時不時湊到弟弟妹妹身邊,查看弟弟妹妹采的竹筍是否細如香棍,又是否是從中間掰斷只采到了筍芽尖尖,教弟弟妹妹選取粗壯而長度適中的竹筍,用手貼著泥土抓住筍芽用力往上拔,這樣采到的筍才肉多。那些年齡較小而又沒有哥哥姐姐的,年齡最大的伙伴便會主動承擔起哥哥姐姐的角色,教他們怎么選取竹筍,怎樣正確地拔出筍芽。為了不失散,大家每隔一會兒便會彼此呼喚幾聲。要是誰那塊兒筍芽特別多,還會叫大家都過去采。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呵,山上采筍的人可真不少,熟面孔自然也不少,同學,親戚,鄰村的,大家打招呼,聊天,鬧著玩兒,嘰嘰喳喳的,可熱鬧了。偶爾也有調皮的伙伴與另一伙中的調皮孩子由戲謔而對罵起來,最終往往發展成兩伙人的對罵。不過也就止于對罵,絕不會打起來。就是罵也都是嘻笑著罵,不會面紅耳赤地罵。
太陽漸漸升高,山上漸漸熱了起來,我們的肚子也都咕嚕叫了起來,于是我們彼此呼喚著回家。
走出竹山,大家在草地上坐下,把竹籃里的筍芽都倒出來,碼整齊了放入竹籃,看看各自都采了多少。采得多的,都從自己籃子里抓出一兩把來分給那年齡小采得特別少的,總不能讓小伙伴回家不好看呀。大家也還會自豪地把自己采到的最粗壯的筍芽拿出來比一比,看誰的最大最嫩最好。
回到家,吃完飯,大家便都坐到村前禾坪上剝筍衣。剛開始大家都很有興致,一片一片地剝,剝下來的筍衣完完整整。大家便用筍衣折“傘”玩,“傘”多了便一個插一個疊起來,又做成了“寶塔”。年紀大一點的還會用嘴唇夾著筍衣的薄邊發出鳥鳴般悅耳婉轉的聲音。不過一片一片地剝筍衣,效率太低了,老半天才能剝幾根筍,還不夠一個人塞牙縫呢。再說,玩了一陣子,我們也就玩夠了,于是不再一片一片地剝,左手拿著筍芽,右手抓住筍尾扭動幾下,筍衣就爛了。撕下一些,裹著右手食指一路往下卷,一條長長的筍衣就撕下來了。這么撕上兩三下,一根筍就剝好了,不一會兒就能剝出夠一餐菜的筍肉來。
漸漸地,我們長大了,很多伙伴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甚至有些只上完小學就輟學去打工了,只有我們姐弟三人還在上學。那時,毛竹也漸漸多了起來,我們村子旁邊的一座山溝里也長出了許多毛竹。山溝入口處是一大片農田,山溝里沒有水渠,只有一汪泉水形成的細細溪流,難以維持農田的灌溉。而很多村民都外出打工了,因此這片農田便漸漸荒蕪了,長滿了綠油油的野草。農田往里就是大片大片茂密的毛竹林。出筍芽的時節,我們姐弟把牛牽到荒蕪的農田,任它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們則鉆進毛竹叢,一邊悠閑地采著筍芽,一邊愜意地聊天。我們聊各自學校的新鮮事,聊老師,聊同學,聊學習,聊各自的人生理想。山溝里甚是幽靜,只有我們說話、牛兒吃草、泉水叮咚以及山間小鳥偶爾發出的鳴叫聲。許是因為幽靜,許是因為悠閑,又許是因為滿目的青蔥,我們第一次感受到鄉村生活的詩情畫意,一直夢想著走出山村,要遠離家鄉的我們,突然生出對家鄉的眷戀來。
然而,我們終究一個個都離開了家鄉,弟弟妹妹去大城市上學后都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只有我,到衡陽市上完師范后分配回家鄉的中學工作。出筍芽的時節,周末回家,我依然會獨自去采點兒筍芽,留一些給父親在家吃,帶一些到學校自己做菜吃。
一次中午,我正炒著筍芽,有學生來找我有事,看到鍋里的筍,便問我:“老師喜歡吃筍呀?”我說是的,從小就喜歡吃。學生沒再說什么。下午放學后,寄宿生吃完飯沒多久,便見班上許多寄宿生,每人抱著一大把筍芽到我住房來。原來,學校后面的圍墻外也長有一小片毛竹,出了許多筍芽。聽說我喜歡吃筍,同學們放學后便都去采了來送給我,就連平時最為靦腆寡言的男同學,也紅著臉抱來了一大把筍。那時我當班主任,對學生要求極為嚴格,因此也極為嚴厲,許多學生都對我甚是敬畏,不敢與我親近??粗殉闪诵∩降墓S芽,我內心涌起一股暖流,幾乎要流下淚來。我對同學們說,筍芽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第二天中午大家都來一起吃吧。
第二天中午,同學們都來了,一下子就剝出了好多筍肉,我拿出一些肉和幾個從家里帶來的雞蛋,同學們有的洗鍋、有的切肉、有的攪蛋、有的掌勺,炒了兩大鍋筍,一鍋筍芽炒肉,一鍋筍芽炒蛋。那時同學們大都是留守兒童,在家都是獨立生活,一個個炒菜都很拿手,炒出來的菜甚是美味,我們也都吃得津津有味、其樂融融。
過了幾天,同學們又抱來了一大堆筍芽,不過這次,他們不肯再讓我炒著大家一起吃了。而是把筍衣剝掉后,用鍋焯了,又從食堂借來了烘焙籃,架在煤火爐上,把筍肉烘干做成了干筍,要我日后慢慢吃。
連續送走兩屆學生后,我也離開了學校,考到了縣城的機關工作,從此遠離了鄉下生活。工作的繁忙,加之結婚生子,生活完全沒有了空閑。出筍芽的時節,總有鄉下老人挑了筍芽來賣,我也總會買一些來炒著吃,盼望著什么時候自己能再去采筍芽。
終于,孩子們大了點兒,能帶著到處玩兒了。再看到菜市場開始有筍芽賣了,我便會迫不及待地帶上孩子們,趕赴鄉下,采摘筍芽,采摘那些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