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表現了一個重要歷史事件:楚懷王被騙于武關會盟,困于章臺,客死他鄉。《廉頗藺相如列傳》里也有“秦王坐章臺見相如”。
可是,“章臺”往往被解釋為楚國離宮。莫非楚懷王被困在自己國里,秦王又在楚國接見藺相如?
其實,“章臺”一詞的文化意蘊極為豐富,不僅秦王楚王曾經擁有,歷代公子王孫,風流子弟,文人騷客,都與章臺結下了不解之緣。
■? 兩個章臺,兩種情懷
《唐詩三百首》陳婉俊補注,把韋莊《章臺夜思》中的章臺誤注為秦章臺,致使后人也多有混淆。
其實,古章臺有兩個,一個是春秋時期楚靈王所筑章華臺;另一個則是戰國時期秦昭王時期建于渭水南岸的章臺。
“靈王為章華之臺,與伍舉升焉。曰:‘臺美夫’?對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居之昌大囂庶為樂。”(《國語?楚語上》)
這段話是伍子胥的祖父——伍舉對楚靈王的批評。伍舉是個善喻善諫之人,“一鳴驚人”的楚莊王最初頹廢那三年,就是他給叫醒的。
他說楚王“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一語道盡章華臺高而華麗的特色。
《國語吳語》載章華臺“陂漢以象帝舜”,說明章華臺還開鑿了大型水體工程,耗資巨大可以想見。《水經注》還載有章華臺的龐大體量:“臺高十丈,基廣十五丈”、“窮土木之技,單府庫之實,舉國營之數年乃成”。“天下第一臺”的美譽,真乃實至名歸。
如此高臺,當然高處不勝寒。
修建章華臺的楚靈王正是“好細腰”的那位楚王。投其所好、餓得夠嗆的宮人們為了爬上章華臺,不得不走走停停,在層間歇腳,因而章華臺又被稱為“三休臺”。
其實伍舉忠言逆耳,一語中的——大興土木,勞民傷財,還不如好好考慮一下怎么給賢者表彰功德,讓百姓安居樂業,修身明德,追求卓越。
果然,這位建造章臺的楚靈王,因攻伐過度和貪圖享樂,最終遭逢兵亂,吊死荒郊,下場極為凄慘。
比起這個令人傷懷的楚章臺,秦章臺似乎更加朝氣蓬勃。
秦章臺修筑于秦昭王時期,這正是秦國迅速崛起東進的時代。《史記楚世家》載,昭王初年,楚懷王“西至咸陽,朝章臺,如藩臣。”《史記蘇秦列傳》里,蘇秦說楚威王曰: “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則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臺之下矣”。
可見,自章臺建成之后,它就成了秦朝宮廷的代名詞,甚至成為秦統一六國戰爭中的最高指揮部。
那么,秦王大修章臺,為什么不怕“撞名”呢?
一來,“章”本就是一個好名頭。章與“彰”同,有彰明、彰顯的意思。因此,“章臺”即“彰臺”。秦昭王欲大出于山東,當然希望光耀秦國。另外,“章”與公器有關,適合王者身份,秦昭王當然相中了。
二來,戰國正是筑臺之風極圣之時,各諸侯國都在爭相筑臺。
“秦每破諸侯,寫仿其宮室,作之咸陽北坂上,南臨渭。”(《史記?秦始皇本紀》)
這段話,說的雖是始皇嬴政而非昭王嬴稷,是渭北而非渭南,但是,深究“仿其宮室”的心理,昭王是很有可能與始皇略同的。
更何況,秦楚兩大國的國運轉折也是在秦昭王時期完成的。楚國敗于重丘,白起攻占鄢、郢,使楚國被迫遷都。盡管修建章臺的時間早于白起攻楚,卻不難想見,秦昭王雄心勃勃,既要建造宮室,必有在工程上超越山東六國之心,一切宮苑建筑都在他的比拼范圍內,當然也就包括了楚章臺。
■? 秦章臺的命運
秦都雖在渭北咸陽,但昭王開始,渭河南岸也出現了不少建筑,都城出現了南移趨勢。
隨著渭河在歷史時期不斷向北侵蝕,及連接渭水兩岸的渭河橋的建立,渭水南岸作為“首都新區”的地位越來越重要。
秦始皇統一全國以后,搞起了“大咸陽規劃”,全面開發渭南。除章臺、宗廟、興樂宮、上林苑外,還修建信宮、甘泉前殿,甚至打算把皇宮遷到渭南。
繼軍事上開疆拓土之后,嬴政在自家建設上也全面放開手腳,一個大興土木的時代開始了。
渭南宮苑群,真正開創了獨屬“帝”的居住格局。新建宮殿以天上星辰的位置來進行布局,渭南渭北為一整體,可謂恢弘浪漫,天人合一。
而那登峰造極、美輪美奐的“天極”大手筆,正是杜牧筆下“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的阿房宮。
考古證實,阿房宮的前殿似乎并未建成,遺址上也沒有火燒痕跡。然而,阿房宮是一個建筑群,前殿沒有被燒,不見得其他建筑沒被燒。恰恰相反,阿房宮遺址周圍曾發現不少紅燒土和燒紅的草泥墻皮殘塊。
項王見秦宮室皆以燒殘破,又心懷思欲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史記?項羽本紀》)
按照楚人對秦的仇恨,不論是否項羽下令,不論所燒阿房宮面積究竟多少,渭南宮苑在秦末戰爭中損毀嚴重,是不爭事實。
那么,章臺呢?
章臺的位置,離信宮(渭南“極廟”所在,《三輔黃圖》說信宮就是咸陽宮)很近。臺上建筑想必兇多吉少。然而是否被燒,已難確認。因為,漢高祖進駐關中后,覺得秦章臺的臺基還算結實,百廢待興,將就用了。
就這樣,秦章臺臺基,成了漢代未央宮的基址。
有趣的是,當年漢高祖從平定韓王信的前線返回,看到丞相蕭何把未央宮修建得十分壯麗,怒道:“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
僅這一句,可知秦祚短而漢祚長,非惟天命,亦賴人和。
當然,蕭何的回答很聰明——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您大修宮苑,后世各代才超不過您嘛。
高祖“乃悅”,不再細想。
可惜,在營建宮苑以彰顯天威這種事上,從來沒有哪個皇帝會因你珠玉在前,就悻悻收手。后人只會卯足了勁,不斷趕超,直至林木伐盡,水土流失,河流泛濫,民亂四起,悲嘆嗟悔,已是不及。
未央宮雖是中國歷史上使用朝代最多、存在時間最長的皇宮,卻終究在唐末戰亂中淪為廢墟。
不論楚章臺,還是秦章臺,終歸塵土。
■? 章臺街、章臺柳、章臺路
有趣的是,真正使“章臺”這個詞成為一種文化,經久不衰的,既不是楚章臺,也不是秦章臺,而是與帝王宮苑相去甚遠卻又旨趣略同的一種事物——
紅燈區。
漢長安有八街九陌,其中有一條街,就叫“章臺街”。雖然不知這條街與秦章臺—未央宮位置的關系究竟如何,它的出名并非由于宮苑,而是那著名的“走馬章臺”典故:
“敞為京兆,朝廷每有大議,引古今,處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數從之。然敞無威儀,時罷朝會,過走馬章臺街,使御史驅,自以便面拊馬。又為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漢書?張敞傳)
張敞是一個極具個性的官員,政績不少,毛病也不少,不僅喜歡為妻妾畫眉,還常常縱馬狂奔于長安街道。這些在我們今天看來都不是太大毛病,但古人認為“大丈夫”是不能做這些事的。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時候的“章臺街”還不算一條花街。盡管有不少后人往那個方向解釋,但缺少直接證據。
那么,為什么“走馬章臺”又和尋花問柳聯系到一起了呢?
大概還是與張敞這個人有關系。他為妻妾畫眉,又狂奔走馬,終是與“恣情縱意”扯上了關系,成為任情少年的一種形象,漸漸固化下來。
經歷魏晉逸放士風影響后,到了唐代,“章臺”一詞與駿馬、游樂場所的聯系越來越緊密,詩人們開始直接借它喻指歡場,也以之代稱長安:
章臺帝城稱貴里,青樓日晚歌鐘起。貴里豪家白馬驕,五陵年少不相饒。(崔顥《渭城少年行》)
青云少年子,挾彈章臺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金丸落飛鳥,夜入瓊樓臥。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李白《少年子》)
不僅如此,唐代長安作為春光盛景繁華之地,在詩詞中常與春景一起出現:形成一種柳岸曉風,春光爛漫的意象:
籞宿花初滿,章臺柳向飛。(盧照鄰《還赴蜀中貽示京邑游好》)
遺卻珊瑚鞭,白馬驕不行。章臺折楊柳,春草路旁情。(崔國輔《長樂少年行》)
到這里,章臺——長安——楊柳的聯想已經形成一種風尚。
眾人皆知,任意兩種事物,只要經過三至四步聯想,就可以使之發生聯系。
所以,章臺與花柳巷之間,只差楊柳——青樓女子這一環了。
賀知章開啟了以柳喻女子之先河,而真正以柳喻青樓歡場的創新者,則是李白: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李白《流夜郎贈辛判官》)
通過纖弱易折,隨意扦插的楊柳作為媒介,“章臺”一詞漸漸成為勾欄妓館的代名詞。最著名的,就是歐陽修《蝶戀花》了。
“章臺”一詞兜兜轉轉,從專屬帝王的享樂之所,到普惠平民的溫柔之鄉,終究都是男權玩弄女人的地方。
一眾詩人才子對此樂此不疲,意淫聯想,助之成為一種文化,可笑乎?可嘆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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