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大家都會有這種感覺,還是只有我自己太沒耐心。
那就是,帶爸媽出去玩,尤其是出國游,總結出來就是四個字——心力交瘁。
【一】
那是12月中,我在墨爾本研究生畢業。之前我媽本來說不來了,我一哭二鬧三上吊,問她為啥。
她說單位一年都不請假出去玩的話年底有個補貼……
我一聽竟然是為了金錢舍棄和我的骨肉親情,頓時悲從中來,怒問道,能有多少錢?!
我媽說一萬……
我停止了抽噎,說哦,那你還是別來了……
但雖說長得不大像,親生的還是親生的。后來在我隨便那么一嘴的勸說之下,我媽我爸第二天就辦了來澳洲的簽證。
“媽媽你知道嗎,我的一個學姐說,當時畢業典禮她的爸爸媽媽也沒有來,她嘴上說沒關系可以理解爸爸媽媽忙,但是心里很難過很難過的。典禮那天,她看到大家的爸爸媽媽都在,進門之前抱著她的朋友嚎啕大哭,嚎啕大哭啊……”
我真就隨便說了那么一嘴。
【二】
雖然我家二老的英文水平是我媽全不懂,我爸不全懂接近于全不懂。但是他倆有時候智慧的讓我想給他倆磕頭。
我媽的聰明才智都在生活里,行話叫streetsmart (雖然人家學歷也夠……)。她方向感奇佳,到墨爾本第三天就能從市中心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打折商店里算的一手好賬,下手快準狠,精打細算買的都是好東西。最厲害的是,畢業典禮當天,他倆誤被工作人員安排錯了場地,我媽眼明心亮的發現他們坐的位置一會兒是看不到我上臺的,他們不懂英文,但是找到工作人員,連比劃帶猜的,最后被帶到了正確的位置,還被安排到了前排。
我爸就是靠技術和才華……我爸出門會自己點咖啡,會自己要求服務員加牛奶不要糖,還會自己問廁所在哪。最厲害的是,他還有才藝!我爸自詡從小打拳,承自河北高碑店兒武林世家。起先我是并不相信的,因為我不相信一個四肢如此協調的他會生出一個四肢如此不協調的我……但是在他給我表演了一套“迎風打旗”之后,我就徹底服了。他打的真好看!圍觀的那些個老外肯定也跟我一樣,不懂拳,但知道他打的好看。我們去大堡礁浮潛,珊瑚在海面下大概五、六米深處,他穿著自己帶的浮潛設備一個猛子扎下去就能摸到了,姿勢利落漂亮。而我即使會游泳,也畏于大海的莫測,只能在旁邊抓著欄桿死不放手……
他們來了,我們一起買菜,做飯,包餃子,外出散步,逛公園。在外一個人讀了兩年書的我,幸福的快要飛起來了。
【三】
然而,鬧起人來的時候,也是真鬧人。這個鬧人,主要矛盾在我爸。
比如,旅游路線出現了分歧的時候,我媽不太容易妥協,而我爸是非常容易妥協,他會說哦那就聽你們的把,但是之后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不高興,就像這樣。
比如,我爸要有個什么事兒,你就必須現在立刻馬上now就要給他解決掉,不然他就會很焦慮。就會弄得你也很焦慮。從凱恩斯回來的時候坐在飛機上,冷氣開太足,我們穿的又都很少。他坐在我媽旁邊,就自己碎碎念。
“我冷……”“哎呀我穿少了”“哎呀我怎么這么冷……”“我真的穿少了?!?/p>
我媽當作沒聽見。他就繼續。
“我感冒了?!薄拔矣X得冷,我肯定感冒了?!薄鞍パ轿以趺礈喩矶祭涞弥贝蝾潯?/p>
我媽終于怒了。說你到底想怎么樣!大家穿的都少!就不能忍忍嗎很快就到墨爾本了!這下我爸安靜了,沒說話。
等回到墨爾本后,他把自己的衣服從我媽的隨身箱里都拿了出來塞進了自己的雙肩包,說,這樣以后冷熱自己都有衣服穿……我媽又氣又笑,后來直接給他也買了個自己的隨身箱,說是要分家,以后出門自己的東西自己裝,誰也別賴誰。
再比如,我爸跟我說,想看小袋鼠。
我說你不說在布魯尼島上看見了嗎?他說那個離得太遠了!
然后有一天,在得知我媽去爬大峽谷的路上近距離看到了小袋鼠還摸到了它之后,我爸的心理陰影面積迅速擴大起來,之后一直自言自語道此行甚為遺憾,不值啊不值……
我安慰他說你看咱們在高速公路的路邊……他說那都死了!
我又說爸爸回墨爾本我帶你去動物園!他一副傲嬌臉說那有什么意思!
我當時的心里是崩潰的。
我倆最后的爆發,是在他們臨回國前,我們回到墨爾本之后。
之前我就關于“過馬路不要搶紅燈的最后幾秒”這件事情叮囑過他。因為那個時候雖然對面沒有車走了,但是轉彎的車還是可以通行的,所以一定要等到完全變成綠燈才可以走。
我們住的地方比較偏僻,車也不多,所以有時候會搶兩步也沒什么關系。我提醒他,他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
于是那天在市中心,我們下了電車,我看到了紅燈的一瞬間先拉住了媽媽,說媽媽不能過,我再抬頭,我爸已經走到了馬路邊,我喊他說爸爸不能過!可是他沒有聽到,也可能那條馬路太短,只有三四步的距離,人又多,他沒有注意到。總之,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馬路中間,我非常的不安,剛開口要喊他,卻看見左邊一輛車飛速的開過來。馬路中間只有他一個人。
我整個人都嚇傻了。
你們知道心跳到嗓子眼,大腦一片空白,那是什么感覺么?就是很恐懼,恐懼到你都沒有時間去感受你的恐懼。
我下意識的大喊了一句,那輛車也一個急剎車堪堪停在他面前。車主憤怒的鳴笛。
我想,正常情況下,我原本應該喊的是“爸爸小心”……而多日關于過馬路的積怨和不耐煩導致我脫口而出的是一句驚天動地的——“你干嘛啊????!”。我喊完,我媽嚇了一跳,輕輕拽我衣袖,小聲說,你別那么大聲……
那一刻,我看到我爸他像個孩子一樣手足無措的站在路中間停了一秒,然后快速走到路邊,對那輛車主賠上笑臉說“sorry”。然后看著我,語氣有點委屈的,說,我不是沒看到么……他后來走在我身后,跟媽媽小聲說,我以后再也不出門了,丟人。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時他的表情。
那一刻,我腸子都悔青了。我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我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四】
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
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去哈爾濱滑雪。
我們一行很多小孩子,到了滑雪場,小孩子不能穿滑雪板,只能坐在像小船一樣形狀的滑雪車上從半山腰往下滑?;┸囍杏幸粋€是破掉的,小孩子們都不想拿那個破掉的,于是一擁而上一頓哄搶,過后迅速做鳥獸狀散去……而我那是身材瘦?。ㄊ钦娴模。愿衲摪ㄒ彩钦娴?,變成潑婦是在初中之后了),就只好拿著破掉的滑雪車站在一邊看別人玩。一邊看一邊紅眼圈。
大人們都去山頂滑雪了。誰會注意到一個小孩子的委屈。
可是爸爸看到我了,他一步一步從遠處挪過來,問我怎么了。我眼睛紅的跟兔子一樣,說我的滑雪車是破掉的。他看了一眼,然后立刻笑嘻嘻的說,沒事!你穿爸爸的滑雪板,比他們坐那個小車好玩!
言罷,他脫下自己的滑雪板,扶著我一只一只把腳放進去,滑雪板上的靴子太大了,他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來給我墊在鞋里,然后把鞋子幫我穿好,鞋帶系好。他和媽媽扶著我從半山腰慢慢滑下來,他倆一左一右牽著我。根本沒有其他小孩子有機會玩滑雪板,我一下子就把剛剛的不開心都忘掉了。
那個站在雪地里紅著眼睛的我,和那個站在馬路中間手足無措的他,多么像。
我被他們保護的太好,也長大了太久,所以忘掉了。
我忘掉了當自己的能力微弱,面對自己無法解決的困難時,那種無措。
我忘掉了當自己面對一個未知世界,孤立無援的時候,那種恐慌。
我忘掉了那時候,他曾經怎樣拉過我的手,我的心一下就踏實了,覺得他就是我的世界。
他的所有“鬧人”都來源于陌生和未知帶來的恐慌和焦慮。
而我卻沒有拉住他的手,告訴他不要慌。
【五】
我回了大連。2*歲的人了,可是一下飛機,我又變成了小孩子。
爸媽在機場接我,我看見他們,開心的在機場一邊扭一邊跳一邊推著車子往前走。他們在后面說,你看她開心的,一點兒都沒有大孩子的樣子。
我的電腦壞掉了,趕緊喊來爸爸幫我修。
我要去哪里,撒潑耍賴著讓媽媽開車送我。
我病了,小病而已,自己貪嘴吃多了吐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喊“爸……”“媽……”。如果他們不理我,我就更加凄厲的扯著嗓子喊“爸……?。。。。。?!”“媽……!?。。。。。 ?/p>
回到了熟悉的環境里,他們又變成了處處可以讓我依靠的大人,我又變成了那個處處需要他們的孩子。在澳洲的那短短20天,我們換了位,如今又換了回來。
我媽說你看她這么鬧人,什么時候能長大。我爸說,嗨你還不明白嗎?但凡咱倆還在一天,她就永遠是個小孩兒。
我就是個小孩兒,而且不太聽話懂事。爸媽漸漸老去,我卻還拒絕長大。
我從來就沒有多厲害,多強大,多獨立。我有的一切,都因為有他們在背后做那根支撐我的骨頭。
我在他們的庇護下活了二十多年,站在他們肩膀上看到了他們看不到的更大,更遠的世界。
我以為自己是個巨人,其實我只是個被他們舉起來的孩子。
世間父母大多如此吧。
他們用自身鋪路,送我們去了自己想去的未來。
我決定每年,都跟他們一起,出去玩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