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盱眙長途客運中心外有發往明祖陵的專線車,但那個“明祖陵”,不是葬著朱皇帝家諸先祖的“明祖陵”,而是更遠地方的明祖陵鎮。
上了中巴車,女售票員操著本地土話問我,我聽不大懂,就和她說,“去明祖陵”。
她愣了一下,再問我“幾陵(人)?”
我說:“祖陵。”
而后基本同時間里,我們相互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還與對方尷尬的笑。
從盱眙城北到明祖陵,大概有七、八公里的路程,沿途多是大片大片的農田,也多是蘇北晚冬的肅殺景象。成行成列的楊樹,已被隆冬的風搜刮得不著一片枯葉,不過視野倒全無阻礙了,可以看到更遠方的風景,不過那里依舊是大片大片的農田。
農田里多種著越冬的小麥,居然還能看到北方在這個時節里所不能看到的綠意,只在這清冷的天氣里,這綠色堅持得也是辛苦,仿佛用手一碰,就會玻璃一樣地碎掉。農人們在這個時間里都有了新的營生,大片大片的農田里見不到他們的身影,偶爾可以看到三五支黑色的寒鴉,掠著地面低低地飛起,“呱呱”地叫上幾聲,很遠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得真切。
明祖陵,是明初三陵之一,是國家級重點保護文物,也是當地的著名景點。路上能看到許多路牌,指示著它的方向和距離,我原本還是很留意著這些路牌所標示的距離,但稍一走神,車子就開過去了。
我急忙去捅在身旁瞌睡得昏昏沉沉的售票員,和她怯怯地說“明祖陵”,她怨忿地睜眼看看窗外,便后炸了毛般地高喊著“明祖陵,明祖陵”跳了起來。那車子在她炸了毛的呼喊聲里,在司機“去這鬼地方”的咒罵聲里,在全車乘客整齊劃一地哎呀聲里,嘎然停下。
而后,我孤單地帶著對全車人的歉意下了車,再孤單地無所適從地目送著車子卷起塵土遠去,售票員伸出頭來,想要對我說些什么,但那夾雜著濃烈蘇北方言的話語,根本來不及傳到我的耳朵里,就被急切趕路的小巴車和同樣急切趕路的西北風給帶走了,只她手指堅定地指向來路的方向,在那個方向上,我遠遠地看到了一個青石的牌樓。
它就立在這片廣袤原野之中,顯得有些渺小,而除去遠遠的幾點不時掠起又很快隱沒于大地間的寒鴉,我似乎也是這片廣袤中唯一的游走者了。
我就在掠地的寒風中,默默走向那座牌樓。
02
去明祖陵有條筆直的路,與公路相交的路口,就立著那座青石牌樓,那座牌樓顯然立的時間并不長,還有著與古老格格不入的新,不過有它在,卻讓人在荒涼中,知其所往,不會迷失。
穿過牌樓,還有三四里的樣子,那條筆直的路,和路兩側高大而凋零的楊樹,在陰沉又灰蒙蒙的天色里,匯集到遠遠的一點,在那焦點上,依稀可以分辨出一點點的磚紅色。
越到近前,越可以看得清楚,那是明陵大紅的圍墻,而腳下的這條路走到盡頭,是祖陵的西門。西門死鎖著,縱我怎么拍打、喊叫,也無動于衷,“莫非沒得人來,連工作人員都懶得上班了”?這真是讓人失望。過了些時間,有砍柴的農家夫婦開著農用三輪車,從這里路過,車上蜷縮的婦女,好心地告訴我,“這邊沒得人,門在南邊。”
南門確是要較西門宏偉許多的,只我覺得,那樣的宏偉已經超越了明代建筑的風格,當然是在年代上的超越,那樣的宏偉風格似有著更往前的遙遠。當然,也不用太過計較,當年的門早已片瓦無存,現在的門也是新建的,只要買過了門票,它便完成了職責。
園內的景致,多少讓人覺得付出那三十元錢是有些冤的,轉念想來這或也是市場驅動的必然,多少人能空對著磚頭瓦片去掉上幾滴多情的眼淚,又多少人懷揣著欣喜而來,再欲懷揣著欣喜而去呢?如此市場的感召,也就不難理解陵園改造出的公園里,也有了那么個不大的湖,有了玻璃鋼的大鵝船和立在湖心的鐵皮亭子。
要去的地方,在與小湖相反的方向,路過一個巨大的“洪武通寶”,便是仿古的《明祖陵陳列館》了,其中用大量的實物和圖片,展示著祖陵前世和今生。
明祖陵所在的地方,原本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祖父朱初一和他的妻子王氏的葬地,那時候的老倆口大概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的孫子中會出現一個,將整個大中華控于股掌間的帝王的。而這位朱皇帝也絕對對得住一個“孝”字,如此祖上四代姓朱的苦命人,便都在逝后干起了皇帝的營生。
洪武十八年,即公元1385年,經權威人士多方考證,朱元璋終于找到了自己祖父母的葬地。其后又耗費二十八年的時間,在這個地方營建起了這座原本規模宏大、氣勢磅礴的明祖陵,并將其高祖父母、曾祖父母及祖父母做為皇帝所需要的袞冕冠服,一并合葬其中。
03
祖陵原本的神道,早已消失于久遠的洪荒之力中了,如今的神道上鋪著灰磚和青石板,依舊有著喜氣洋洋的新。沿著走過去,也是后仿建的紅墻黃瓦的南紅門。穿著過去,才見到祖陵里所余無多的幾處文化遺存之一的,石像生。
明祖陵,被明王朝視為耀靈發源、肇基帝跡的龍脈之源,然而它自身也是命運多桀。明萬歷年間,黃河侵淮日甚,洪澤湖水位逐步抬升,祖陵已屢遭水浸,當地官員也想盡了辦法避水排洪,那是自然與人力的較量,在明時,這也是讓當地官員頭疼的頭等煩心事。
明朝滅亡后,大家都解脫了,明祖陵卸下了保佑江山永固的歷史責任,江山也便卸下了保衛它完好如初的歷史義務。
清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黃河再次奪淮,洪水泛濫,古泗州城遭滅頂之災,而這座“明代第一陵”也從此淪入汪洋之中。其后三百年多年的時間里,明祖陵便一直默默沉睡在洪澤湖底,直到1963年春,地方大旱,湖水消退,它才重見天日。
明祖陵有21對石像生,分布在近百余米的神路兩側,這些石像生中有靈異而怪誕的麒麟,有威猛而強悍的雄獅,有高大的望柱,有溫順的寶馬,有滿面謙恭、風度翩翩的文臣,也有眥眉瞪眼、頂盔貫甲的武將,當然也不乏唯唯諾諾、低眉順眼的近侍隨從,只這短短百米的行程中,明代宮廷中生活的各色人物,便都一一粉墨登場了。
明祖陵的石像生,較南京的明孝陵和北京的明十三陵的石像生均要高大一些的,其刻工也更是精湛,雕琢精細而流暢,人物、動物形態生動而逼真,它們是難得一見的明代石刻精品。當然了,這也足見那位開辟一代王朝的明太祖,對于祖先庇佑用情之真切,對于江山永固寄情之真切。
然而如今這些或溫良、或威武的面龐,出現在這片諾大的荒野之中,卻是唐突和寂寞的。時間,抹去了這片大地上能抹去的一切;時間,忘記了他們之所以佇立于此的緣由;時間,只將斑駁的水漬和泥漬涂抹在這些石像上,告訴人們,它曾逝去的久長。
而人們凝望著那用情的刀工與無情的泥漬,又怎能不感慨,造化的弄人,世事的無常,連個石頭人也難逃離這樣的坎坷。
不過石像生終是幸運的,皇城內原本是有著大片的皇家建筑的,但它們早已在湖水浸泡中坍塌得一無所有了,如今亨殿遺址的高臺上,也僅僅空留下28個石柱礎,來無言地叨念著舊日里的輝煌。
沒了高大建筑阻隔,遠處神道盡頭的萬歲山,一覽無余。
04
所謂“萬歲山”,只是一座不甚高的土丘而已。朱元璋的高祖玄皇帝朱百六、曾祖恒皇帝朱四九、祖父裕皇帝朱初一的“皇帝”衣冠,皆埋葬在那座巨大土丘之下。
乍聽這些名字,是不是有些想笑,您不要以為朱家祖輩對數目字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其實它只是在告訴我們,朱皇帝的祖祖輩輩是始終如一的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在蒙元的時代里,沒個一官半職的人,是不配有自己專享的名字的,當然也就更沒人去顧及,那些沒有名字的人們和他們的生計與尊嚴了。
或許就是為了那些沒有名字的人們吧,元末的東方,才出現了那個姓朱的紅太陽,起先他叫朱重八,后來他叫朱元璋。
萬歲山盡植著高大的側柏,只這個季節里草色枯黃,難有什么景色。萬歲山前有一個人工開鑿的半月形水池,蓄著水,我想應該是為方便文物保護而設置的。再往前,石五供下,是煙火繚繞的香爐和洋黃色的跪墊。
一個賣香的女人,站在冷颼颼的那里,我想她可能一直在關注著,這個清冷季節里的這個唯一游客,以至越往前走,我越為將使她失望而羞赧。果然,走到近前,她便湊過來和我說,“燒柱香吧?靈的”。我只說不信,她不相信一個人大冷天地跑到這里,會不信這些,因而依舊很是經驗地搭話,見我拿著相機,就指著香爐說,“照這里,照這里,好看”。
我不知道會好看到哪里,但聽從了她的指導,拍了張青煙裊裊的大石香爐,并和她說謝謝。她得到鼓舞,舉著一把香又指著萬歲山說,“那里埋著皇帝,燒香,靈的很”。
我笑著說,“確切的說,應該是被追認為皇帝的貧下中農,要靈,也靈在兩代后了”。女人對我不報希望了,悻悻地離開,我在想,這么冷的天氣,這么冷清的地方,她會有什么收獲呢?不過依舊堅持,不放棄,是她對于生活可敬的信念。
萬歲山后有一片松林,沿著山上一條下山的土路走下去,會來到環祖陵的大堤下。那是1976年為了保護明祖陵遺址,泗洪縣人民政府斥資修筑的隔水堤。爬上大堤,堤的另一邊,不過是一片泥沼、淺灘和一條條的小河。
折回祖陵,再到東堤,倒可以看到一大片水泊,而那煙波浩淼的洪澤湖,還要在更遠處的地方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的洪澤湖,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但回首看到瑟瑟躲在堤下的那座萬歲山,和遠遠的那一溜夾道的石像生,倒又覺得那看不見的洪澤湖,還是躲得它遠些更好。
原來,我們以為的偉大和偉大的紀念碑,在自然的尺度下,不過也是“不過如此”的渺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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