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是個對自己記憶力和共情能力非常自信的人。我十三歲開始寫作,書寫關于懷念童年的文章時,連那年的風是什么勁道,是能恰到好處地還原。到如今,我卻不那么自信了。我極盡筆觸去記述那些我尚能憶起來的平淡如水的曾經,倘若我腦海里的圖書館終有一天要摒棄因時日久遠而無關緊要的記憶,我希望,文字能記得。我希望,這些書寫,最后能凝縮成一張可供憑吊的剪影。
去世的人,離開就真的離開了,然而,生者能做的,是保存那些記憶,讓它們不至死去。
童年
在我兩三歲的時候,奶奶從鄉下過來花都帶我。父母要上班,她是我在幼兒園以外,朝夕相伴的那個人。祖孫倆的相處 ,真是充滿了戲。我幼兒園放學回家,迫切地想打開電視看今天幼兒園小伙伴推薦的動畫片,然而打開電視機,卻是雪花碎片一樣的屏幕和機器震動一樣的難聽的聲音。奶奶當然是偷偷地拔了天線,并騙我,電視機在這個時點,不開放節目。
我的童年對電視機的接觸極少,大抵是母親與奶奶攜手作戰,幾乎阻絕了我看電視的機會。初高中時,我最討厭的伙伴間的話題,就是憶及童年的動畫片和與之相關的閃卡周邊,于我而言全是不知其含義的玩意兒。母親與奶奶,倒是會在我熟睡之后,在客廳里洗著衣服,聊著天,打開那個終于插上天線的電視機。她們不知道的是,每次無法睡著的晚上,我都會偷偷躲在房門后面偷看那時候特別火爆的還珠格格。有一晚,她們聊天隨口提起我的名字,我以為是叫喚我,不打自招地走出來,夜晚偷看電視的經歷,才被終止。
童年時,我還會靠自己的想象力捏造“奇遇”。我曾一本正經地對家人說,在花都區最大的一塊草坪地下,藏著一箱一箱的,屬于我的糖果。我大概是在那個時候,懂得了人在不相信的時候,表情是什么樣的…
小時候物價低、鈔票小,奶奶兜里總裝著零零散散的幾毛錢,正是我的小伙伴們獲取零食的“專業用紙”。有一天,趁奶奶不注意,我從她兜里拿了一張,迅速跑下樓買了最心愛的零食,剛吃完,奶奶就追下來了。她問我那錢到哪里去了,我遙遙執著小區的高墻,說風把錢吹到墻后頭去了。
怪不得我長大后極少撒謊 ——天賦實在是太差了。
少年
我大概是在奶奶身上,第一次讀到了孤獨和鄉愁。她是幾近一輩子都在鄉下生活的人,城市的生活并不太能接受,往往是住了一個月就會想回去。最開始的時候,奶奶是有朋友的,家樓下有棵三百年的大榕樹,她每天都會去那里坐一坐,和那些與她一樣處境的孩子在城市打工的老人聊一聊。她只會客家話,但這棵大榕樹下的老人,講粵語閩南話上海話。講客家話的那個老人家走了,她便又沒朋友了。
再后來,奶奶對大榕樹下的社交活動,就沒那么感興趣了。恰好父親給奶奶辦了理療卡,每天早晨把奶奶送去醫院,囑咐我近中午時把奶奶接回家。她可能是習慣了漫長的等待與孤獨的人吧。我寫過那么多孤獨的心緒、孤單的少年,卻從未曾想過,語言不通的她,在醫院等待護士傳喚的時候,有沒有過不知所措的時刻,有沒有過渴望陪伴的時刻。
我十三四歲時叛逆得挺嚴重,癥狀就是每天與父母吵架。一吵架,撂碗筷,關房門,在里面生悶氣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奶奶總是那個敲門喊我出來的和事佬,仿佛剛剛的唇槍舌劍沒有發生,她只想讓我把午飯吃好。
成年
成年之后,奶奶雖然腳力強健,卻不再愿意來廣州。城市化大概也是去人情化,當年的那棵大榕樹,供人贊嘆,供人追溯歷史,卻不再供人乘涼 ——它被圍起來了,大概只有在父母帶著小孩經過時,為了誦讀小鐵牌上的介紹文字,才會稍作停留。
除了距離遙遠,心靈的距離也遠了。長大后的我極少說客家話,磕磕絆絆才能吐出幾個語義不是很通順的詞句。我和奶奶的對話,變成每月一次在爸爸與奶奶通話后,那幾分鐘簡短的問好 ——無外乎是好好吃飯、好好學習、祝您身體健康。非常慚愧地說,那些于當時的我而言,實在是只具敷衍意味的通話。
那個曾與我朝夕相伴的老人,已經不了解此刻的我了。我會為了什么開心、為了什么難過,她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提起過。她似乎也不太在意,我要不要聊這些具體的事情。
奶奶于2018年5月8日去世。諷刺的是,我是直到今天,5月27日才知道的。她的病重、她的離世、她的葬禮,我都全無所知。你若問我,此刻,我知道后,我的心情是怎樣的。我的心情挺平靜的。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心底有沒有真正接受這件事。
我的四個祖父母都已經離開了,我送走了三個,最后一個,我沒有送。然而我是如此極其不擅長告別的人,我從未在葬禮上“成功地”哭過 (用成功這個字眼是因為我曾認為不哭泣是件錯誤的事情,也曾試圖逼自己哭出來)。我對每一個親人的告別儀式,都不是在真正的告別儀式上進行的。
在外公和外婆去世后,我也做過與現在同樣的事情。我在那些脆弱的記憶里搜尋著那個人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痕跡,不加修飾地、如同紀錄片鏡頭一樣地記錄下來。這些敘述,甚至沒有情感,只有描述。在得知奶奶去世后,這是我唯一想做也是馬上在做的事情。
倘若有一天我夢見你,我希望以上的記憶,都是依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