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歸鄉
節前,回了趟了老家。
早半個月,五哥就在群里呼吁:“大伯想大家啦!你們有空就回來看看吧,誰也說不好明天的事!”
看到大伯的時候,這位87歲的老人正待在自家的院落里,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往來的親屬,砸吧著嘴,努力搜尋著相關記憶。
“年初本還硬朗的身板,自從大伯母去世,就慢慢在走下坡路了,現在出門都得拄著拐杖。”
“即便如此,每天也都要上村口走走,過那條馬路最讓人擔心,可沒辦法,都習慣了。”
在親人的議論聲中,我握過那雙干癟粗糙的手,輕輕摩挲。
這雙手,喂過母豬、牽過水牛、拉過漁網。
這雙手,撿過荊條、撫過稻穗、挑過燈芯。
這雙手,擋過炙熱的太陽、打過頑童的屁股、盛過濃烈的老酒。
這是一雙寫滿著家園記憶、記錄了時代變遷的手。
和大伙打完招呼,大伯拄著拐杖站立起來,開始了每天例行的散步。
拐杖急切點擊著地面,吧嗒吧嗒的聲音漸漸遠去……
02 ?故園
我目送著大伯走遠,轉身邁入村莊深處,一路追尋著童年的記憶。
父親就成長在這片土地上。
1976年,時任大隊長兼副書記的父親,被推薦到醫科大上學,三年后面臨分配,又毅然選擇了從軍,從此告別家鄉,四處漂泊。
生于80年代的我,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一座新興的海濱城市,公公婆婆還健在的時候,每年都跟隨父親回鄉探望。
雖然回鄉次數少,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有些記憶卻愈發清晰。
和六哥到山里放牛,穿行在山谷間,滿目青蒼,溪流潺潺,風兒把衣襟撩起,陽光把鼻子撓得直癢癢。
被五哥抱到稻田邊,尋找暴雨后形成的小水塘,把里面的水舀干,捕抓各色漂亮的小魚。
在蛙聲一片的傍晚,和小伙伴們點燃火柴,在河岸邊星星點點地插成一片,于夏日的夜風中,手牽手坐在廢棄的輪胎上,顛著樂著觀看漫天繁星。
蹲在地上,催促大伯搗鼓那奇怪的器械,變魔術般將一大團膏狀米漿,壓榨成一串串筷子粗細的米粉。
循著氣味,總忍不住揭開二伯家的米缸蓋子,偷吃里面和著面粉油炸好了的鯽魚。
玩耍累了,又會竄進三伯家的廳堂,咕咚咕咚喝掉一碗加了白糖的涼白開,繼續追逐那肚皮掛到了地上的母豬……
小時候,蹦蹦跳跳即使一路小跑,也感覺伯父們的家都隔得老遠,村莊的路好長。
現在,踱著步子慢慢思索,似乎拐個彎、轉個圈、打個恍惚,便都覆蓋了所有的童年足跡。
今天的村莊,昔日彎曲的阡陌早已被水泥路拉直,當年激越奔騰的河流在溝渠內規矩地流淌,泥磚瓦房被推倒,混凝土樓房從廢墟上樹立,夜晚,人們在村口的休閑廣場跳著舞蹈,路燈的華彩掩蓋了螢火蟲閃爍的熒光。
03 ?隱憂
看過王久良導演的《塑料王國》。紀錄片里揭露了靠回收洋垃圾為生的村子的現狀。
整個分揀過程沒有有效的防護措施,廠房里彌漫著難聞的氣味,隨處可見成群飛舞的蒼蠅。布滿細菌甚至可能攜帶病毒的醫療垃圾,到了孩子們的手中卻成為了玩具。
許多洋塑料回收工廠都是小作坊式生產模式,加工環節產生的污水,未經過任何處理便直接排放到河流里。河水經常漂浮著白色的泡沫,魚蝦更是早已死絕。
像華北的某些地方沒有焚燒廠,被榨干剩余價值的洋垃圾,幾乎全靠焚燒處理,產生的毒霧遮天蔽日,村民苦不堪言……
在市場經濟的裹挾下,農業社群早已被推搡到改革的熱潮中。農田荒廢、老屋倒塌,上了歲數的老人和年幼的孩童,空守著這鄉土最后的陣營。
沒有哪個村莊能獨善其身,變化也只是程度大小與時間快慢的區別而已。
于是,已在城里落腳的鄉民,夜深人靜之時,總有一種山河破碎、家園不再的隱憂,這揮之不去的惆悵,時常縈繞于心。
看著眼前野草叢生的土地,我甚至想,農田就這樣荒廢了也罷,嶺南丘陵山區,本不具備平原大規模集約化耕種優勢,高投入低產出的模式始終難以立足。
可在城鄉一體化進程中,在各種規劃、征收、強拆來臨之前,村莊是不是只能被動等待和無奈接受?
如果可以,又應以怎樣的姿態繼續迎面這改變?
腳下這堅實的水泥路面,就掩藏著一段曲折的歷史。
04 ?博弈
1985年,采取現金和紅磚相結合的租賃方式,村里建起了磚廠。
記得小時候,站在山崗上,看著工人們從深深的窯洞里,推出一車車冒著熱氣的紅磚,再整齊地碼放到平地上。
那拔地而起縱橫規矩的紅色陣列,曾深深震撼著我。
2012年,建材價格飆升,紅磚價格位于歷史最高點,磚廠的經營如日中天。
那年,村里和磚廠老板簽訂的合同也剛好到期。
村民們決定重新招標,把為村子修建水泥路作為門檻寫進招標合同第一條,中標者必須義務履行。
在大力推廣電燒窯,水泥磚的背景下,傳統燒窯工藝對環境污染大,技術也遠落后于時代的發展,磚廠被淘汰出局只是時間問題。
還能經營多長時間,還能不能經營到被政府征收的那一天?
競標者把利益的算盤撥得啪啪響,被推舉出來交涉的村民代表們,徹夜思量,反復定奪。
前者提供資金,后者依靠既有設備廠房和人力,懷著對政策的預期,共同端坐在博弈的圓桌前。
2015年,在全區開展綠色鄉村、改善環境衛生的運動中,磚廠被政府停業征收,期間造成的損失由政府補償。
至此,熊熊燃燒了32年從未間斷的窯火終于熄滅。
事實上,發展中國家的經濟轉型,總是伴隨著破壞與重建。直到今天,在大部分地區,發展始終還是一把雙刃劍。
這是一場更為蒼茫巨大的博弈,賭上的是千百年后子子孫孫的福祉。
如同在茹毛飲血的時期,婦孺直面猛獸的重要關頭,壯勞力提起長矛撿起石塊就往前沖鋒一樣。在被歷史推到前臺時,我們的父輩們只是做了當時最應該做的事。
今天的我們很難想象,那一波三折談判和交涉,那字斟句酌的方案與合同,背后都經歷了怎樣的爭鋒相對和唇槍舌戰;中間又需要多少次權衡周旋和殺伐決斷……
如今,天還是那片藍天,地下水依舊甘甜,看得到的是:村民住房條件改善了,生活水平提升了,每家每戶都落實了征收賠償。
父輩們就這樣,面對改變,頂住壓力,迎頭而上,默默蔭庇著這片土地上的子孫,不遺余力。
05 ?變遷
故鄉,位于玉林市玉州區南江鎮,從地圖上看,呈現的是一塊狹長的地域。
父親年幼的時候,村子周圍矗立著各式廠房,化肥廠、自行車廠、拖拉機廠、煉奶廠……父親放學后便和同學們在附近割了草料賣給煉奶廠,換取零錢購置學習生活用品。
上世紀50年代開始,工廠被逐步整合,最終發展成為“中國最大的內燃機”生產基地。龐大的玉柴集團,為村民們提供了眾多的就業崗位,將年輕一代從田間地頭解放出來。
2013年,擦村口而過的二環路開始通車,隨著城鄉一體化的持續深入,越來越多的村民進城打工,到更廣闊的天地里謀求機遇。
大哥在老城區就擁有著一家開了十來年的音響老店,近幾年賦閑在家,終究也還是閑不住,搗鼓起養蛇的產業,單這一項,“每年都能掙下一輛小汽車的錢”。
住在另一個村莊的堂哥,家中幾步之遙的距離,矗立著裝潢考究,屬于他那位“初中都沒畢業”的發小的樓房。上世紀90年代,一部分人在房地產開發中掘到了第一桶金,在市里還同時擁有幾棟房子。
不管怎樣,我們各自的生活都在不同程度變好。
洋氣的樓房還在不斷往上建,小汽車的排量一輛比一輛大。
當山嶺變成了紅磚,圍墻隔斷了晚風,喇叭驚擾了蛙鳴,我們關于過往的記憶,是否還能尋回?
我們的根,是否還能被銘記?
06 ?連結
鄉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父輩們建立的關系在維系著,在他們那里,這種關系處在一種相對穩定的時空里。
改革開放近40年過去了,當生存早已不再是最大的問題,當我們無需再面朝黃土背朝天,那份依附于土地上的感情,顯得那樣矯情與不合時宜。對于年輕一代,大家的關系,似乎被現實慢慢割裂開來。
2014年發生的一件事,村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年重陽節后,村子舉辦了一界規模盛大的宗親聯誼會,來自陸川大橋鎮、福綿鎮的同宗,加上本村父老一起七百多人,齊聚一堂,共敘往事。
那天,如同過節一般,帖上對聯、燃起鞭炮,支起了風雨棚,請來了鑼鼓隊,“橫幅標語從二環路口一直掛到了祠堂門邊”。
村里全員上陣。
采買的、接待的、引導的、警戒的,刷撿洗切擺,蒸煮煎炸炒,呼朋喚友,迎來送往……
上午九點開始祭祖,祖宗的墳前,香火彌漫,酒水飄香,五頭獅子閃轉騰挪,人們輪流上前跪拜,鑼鼓鞭炮聲響徹山林……
下午五時開始就餐,熱熱鬧鬧上了七十多桌,簇簇擁擁地從曬場擺到祠堂,受限于場地和人工,就餐需要分批進行。
作為鄉廚的大哥和同鄉們一起,使勁地撥拉著鍋碗,幸福地揮灑著汗水,熱氣騰騰的佳肴不斷被捧上桌子,人們推杯換盞,大快朵頤,貓狗在桌下游走,孩童在路邊嬉笑,爐架上的火苗竄得通紅,映襯著大伙喜氣的臉龐……
宗親文化,是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凝聚著濃濃骨肉情、鄉土愛。這種溯本追原、尋根問底的文化,在父輩們目光的指引下,已成為年輕人彼此認同的標志。
這種“認祖歸宗”的活動,早已在中華大地上遍地開花,也是海內外同胞締結親情、溝通心靈的紐帶與橋梁。
東方,落日的霞光給遠處的白馬嶺鍍上了一層粉紅的氤氳,先祖就安睡在那里,靜靜地看著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庇佑著子嗣們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07 ?送別
離開的那天清晨,早早就被家禽的驚叫喚醒。出門一看,竹籠里已裝進捆綁好了的土雞,從地里割下的新鮮青菜堆了一地。
周圍的親戚還在不停地往院子里運東西,大米、粽子、米粉、紅薯、花生油……
空氣中飛舞著羽毛的膻味,彌漫著咸菜的酸香。
這些被綁在摩托車后架上的鄉土特產,有的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都是親戚們存于家中的心頭好,怕我們平日饞了,惦念起家鄉的味道,硬是結結實實塞了一車箱。
三伯母更甚,興沖沖地跑來往我懷里塞紅包。我連連躲閃,弓著腰一路羞赧地退出院子,留下父親一人應對。
走前,還想再去老屋看看。
08 ?老屋
公公婆婆早已破敗的泥磚瓦房,掩映在一片凄凄荒草中。
老人還健在的時候,不大的院子總能收拾得干干凈凈,門前屋外堆積的柴火,有菌絲淡淡的芬芳。
記得當年興奮地推門而入,一不小心就驚起了覓食的小雞、打擾了花貓的美夢。
公公婆婆急忙忙從里屋踱出來,一個挺著肚皮,一個彎著腰桿,樂呵呵地站在院子里朝我們招手,陽光下的粉塵在歡快飛舞,藍色的土布衣裳還留有稻草的馨香……
再往里去,便是祠堂。
祠堂,是村子祭祀祖先的場所,各房子孫平日的婚、喪、壽、喜,也要依托祠堂開展。此外,討論族內重要事務,也得利用祠堂作為會聚商議的場所。
眼前的祠堂,雖比不得富貴家族的雕梁畫柱,卻也維護得干凈利索;論不上江南徽派的溫文儒雅,可也出落得古樸端莊。
經年的風吹雨打,村里曾大興土木翻修過一輪,當時捐款鄉親的姓名,被整整齊齊地刻在兩面功德碑上。
磚石泛著光,石縫中露出青青草,屋梁邊白墻上的彩繪依舊生動,歲月似乎就一直停駐在那里,未曾遠去。
09 ?距離
離開之時,大哥說:“高鐵開通了,從省城回來也不到兩個小時,常回來看看啊,當這里就是自己的家!”
記得小時候回鄉,坐著那種幾乎是朝發夕至的中巴,走在飄帶一樣的二級路上,下坡俯沖時腸胃膀胱半空失重的酸溜溜,和現在做過山車的感覺十分相似。
下得車來,渾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五臟六腑都在翻滾。
是啊,回家的路途變得越來越通暢,可游子與故鄉的距離,是否能變得越來越近呢?
我們總說忙、總喊累,忙得抽不出時間回望一眼故鄉,累得再也無從梳理那有關故園的記憶。
白巖松在《幸福在哪里》中寫到:“拆開‘忙’字,莫非是心死了……所以我已不太敢說‘忙’,因為,心一旦死了,奔波又有何意義?”
回家的次數,由以前的一年兩回,變成中間的一年一回,兩年一回……直至現在,非得等到有重要事情才回。
可怎樣才算是等到了重要的事情?
老人白發蒼蒼,老眼昏花,走起路來一顫一抖,辨認了半天都還想不起我們是誰的時候?
孩童悉數長大,稚嫩不再,生澀怯懦地喊出叔叔阿姨伯伯嬸嬸的時候?
同齡伙伴四目相對、悵然若失,費盡心思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的時候?
我們的內心,似乎已被現代生活磨礪得如同頑石。
也似乎只有紅白喜事、祭祀、節日,才能把我們重新凝聚起來,重拾往日的溫柔與從容。
10 ?傳承
收拾完畢,兩位哥哥輪流開車送父親回北海,而我得趕在午后搭動車去省城。
兩車一前一后,翻過山梁,跨過小河,很快便疾馳在市郊的快車道上。
路過其他村莊,看到那些硬化了的水泥路面,拐著彎兒讓著墳墓漸次延伸。那里躺著的,都是村子里舉足輕重的人物。
時間,終究會把家族合影上的人一個個拿掉,父輩們就像搖擺在枝頭的樹葉,今天這個打個恍惚,明兒那個抖個哆嗦,可就都慢慢隨風散落了。
去了公公,走了婆婆,去的走的可不是你我的公公婆婆,同時逝去的還有一個宗族的記憶,一個時代的牽掛。
可就算山河凋零、滿園荒夷,觀念被沖擊得分崩離析、一切都要推倒重來。
只要鄉音還在、香火還在、手心緊扣的溫度還在。
只要傳統還在、技藝還在,鄉宴美食的飄香還在。
只要姓氏還在、血脈還在、彼此遙望的目光還在。
故鄉就不會老去。
而所有這些,都需要通過年輕一代,維系吟唱、世代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