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宿蛟舉杯,一飲而盡,這才揮手,令人捧著那小小的碧玉壇,為在座列席之人斟滿。
靈鷲的耳邊,傳來他清朗的聲音。“此酒純為花果所釀,顏色極美,色香味醇,口感亦佳。——絕不醉人,卻又有不亞于煙霞烈火的暢快之感,雖非絕世佳釀,亦可算得上是極品珍藏。“
他說著,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人, 落在靈鷲臉上。”此酒——宿蛟向來不肯輕易示人,今日卻拿來與諸位共享,一來,為告慰各位,與我同舟共濟,走至今日,二來,今日嘉賓遠道而來,共聚絕谷,理當以美酒佳肴共享之,三嘛,我知各位今日受我琴聲之苦,不堪其擾,不亞于被刀兵所戳。宿蛟深感抱歉,愿趁酒興,為諸君再奏一曲——”
他此言一出,蒼狼臉色頓變,未待他說完,便放下酒杯,離席而起,急急道:“大人,屬下有急事,可否告退?”同一時間,花貂錦貍,亦襝衽起身,施禮道:“屬下等亦有急事纏身,可否一同告退?”
宿蛟瞧著他們,不覺忍俊不禁,說道:“我的琴聲便這般不能入耳,讓你們避之唯恐不及?”蒼狼不答,臉上肌肉抖動,卻的的確確是露出了“避之唯恐不及”之色,花貂靈機一動,說道:”大人的琴聲,確實與眾不同——,其高妙處,站得越高,離得越遠,方能細細領略。因此,屬下覺得,遠聽細聆,方能領略佳音,不負大人這一番美意。”
宿蛟微笑道:“你這馬屁,可算是拍得我舒服極了——不過,你們也不必如此害怕,我——”錦貍則苦著臉道:“大人,屬下——一時內急,只恐失態,有擾大人雅興,還望允準,容我離席告退。”蒼狼立即接口道:”是極,是極,屬下亦正有此意——“
宿蛟淡淡道:“那你們便去罷,只不過,錯過了這一曲,可千萬不要后悔了。”
錦貍如逢大赦,方行了幾步,耳邊便聽得錚錚數聲,如流水輕響,他驚異的回過頭,剎那之間,怔在當地,邁不開腳步,如入夢中。
只因這一曲,確實與白日不同——
眾人只聽得一個起手之式,便宛見江南錦繡春光起,蓮舟輕動,水天一色,而風過蒼穹,桃花處處,一時如入亂紅陣內,又似深墮桃源仙夢之中——
宿蛟見眾人皆一時聽怔住,神情如醉,便微微一笑,說道:“這一首,名喚亂紅曲。曲意之中,可見桃花盛開,紛飛轉折。——雖然,此地并無桃花,但,亦有一些小小好處,配合這蛇果酒,可堪一觀。”
他說著,便左右顧盼,四下觀察,忽的手斜向溪右角一指,說道:“青鶯,那里有棵含苞的花樹,雖不知是何花,倒也開得有趣。你且去折一枝來,插入這碧玉酒壇中。”
青鶯依言,走去折花。靈鷲卻不覺皺起了長眉,心中暗忖道:宿蛟,他在搞什么鬼?他今天已經彈了一天的曲子,難道還不累么?
他轉眸,望向臥在一旁的墨鴉,卻見他緊閉的雙眸,在清淺月光下,竟似緩緩滑下兩道淡淡的淚痕。這一驚,著實非可小可——
他想:他怎的突然變得如此脆弱?莫非,今日與這白衣少年一別,他心里,竟如此難過么?不,不,他們從前又沒見過,又怎可能——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黃昏之際,他與那白衣少年,遠避眾人,在溪陰處,秘密會唔時之景——
那時,他瞧見這白衣少年,拋下自己,孤傲卻又不可一世的揚長而去,腦海中,忽的浮現起一個人來,似乎突然之間,有如醍醐灌頂,心中很多想不通的問題,皆模模糊糊的有了答案,便追了上去,說道:“等一等!我和你的決斗,還沒有結束!——”
“你還想再試嗎?”白衣少年并未回頭,亦未轉身,仍然衣袂飄飄的走在前面,他道:“你今天情已怯,志已泄,你手中的武器,已不知因何而揮動。你再也做不到與那五人一戰之時,那般的心無掛礙,驍勇決絕。如果,你一定要打,那么,我告訴你,你也一定會輸!”
靈鷲其實早在與他動手之初,便明白,他功力在自己之上,更何況,自己還受傷未復,功力止恢復八成——也正因此,他才會行險使詐,欲激怒于他,好行偷襲。但此時此際,他心中最關心的,很明顯不是這個問題。他叫道:”你給我停下!我只問你一個問題:雪鷹是你什么人?“
白衣少年頓了頓,果真停住了,他回過頭來,緩緩的朝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夕陽下,他衣袂輕飛,身姿飄渺,宛如謫仙。
他的笑容,卻于出塵秀逸之中,透露出一絲刻骨的冰涼。
靈鷲看著他,心口如同窒住了。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何第一眼看到他,便心生警覺,又恨又怕了。——果真,這俊雅之極的白衣少年,微笑著,一字一句的道:”你現在終于想起來了么——我是誰?“
他回轉身去,不再看他,卻輕輕的說道:“我本來,在這里,等著一個人。我們相約,在此相見——可是,最終,他沒有出現,我亦沒有等到他!”
他道:“我等來了滿溪紅血,等來了他緩緩漂來的尸體!等來了——一顆人頭!”他如此說著時,神情突然激動起來,手,轉過來向靈鷲一指,俊美稚嫩的臉龐,一時又變得冷若玄冰,堅如巖石,他冷笑道:“就是那顆被你們爭來搶去,如同球般在地上踢來踢去的人頭!”
靈鷲突然覺得,有什么無形的繩索綁住了他,讓他如置身天羅地網之內,無法呼吸。他蹬蹬的向后退了幾步,亦是戟指向他道:“我明白了!你為何一直隱于暗處!你等的那個人,名字是雪鷹——”
“沒錯!”少年截斷他的話,冷冷的道:“ 這一回,你總算找對了邏輯!他,是我的兄長,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從小,我跟他便有一個約定,總有一天,我們將越過魏韓之邊界,跨越生死的時速,去尋找我們的天下!——但,你們殺死了他,你,殺死了他!”
他似乎突然間悲不可抑,又似乎驀然間,傷痛入骨,靈鷲瞠目結舌,瞧著他清澈的目光變冷,如刀鋒般淬人,聽著他唇舌間,一字一句的吐出復仇之焰:”你們,身為他的下屬,繼承他的輕功絕學,而你,甚至得到了他親傳的風花刃!——,你居然,用這個,用他最拿手的武器,割斷了他的喉管!”
靈鷲身軀一陣搖晃,腦海里轟轟作響。這一回,他似乎連呼吸亦變得急促。耳邊,卻仍然傳來白衣少年的聲音:“你們——盡皆是一群忘恩負義之人,為了一個護衛統領之職,一個第一高手的名頭,對他趕盡殺絕,將他逼至走投無路!”
他說到這里時,語氣中所有的感情忽然逝去,變得冰冷。“我不會放過你們,尤其是你,一定要死!”
靈鷲隔了半晌,才自被雷霆轟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喃喃道:“我懂了,我懂了——”的確,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明白了這一切!
這白衣少年一直隱藏在暗處,觀看他們與玄武組之人,相斗相殺。即便是墨鴉被騰蛇抓住,當眾凌辱,他亦無動于衷——那是因為,他一直在觀察,誰才是那個真正殺死雪鷹之人!墨鴉的輕功,在靈鳩堂中一直屬最高,又得到雪鷹的真傳,無疑,能追上他,割斷他喉管的,舍之無人。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少年,即使眼睜睜看著墨鴉以最凄慘的方式死去,亦是心如鐵石,只因為,仇恨,已經覆蓋了他心里的一切!
而事情,卻在此時出現了轉機,他出示了那顆被他的銀蠶絲偽造的人頭,向宿蛟叫囂——自然,一開始察看過雪鷹尸體的少年,顯然并不相信這是事實。他偽造了人頭上的傷口,卻并不曾對雪鷹被棄絕的尸身作任何特殊處理。很顯然,那上面的刀口,一看,仍然是墨鴉的影刃所傷——直到,自己與那五人相斗,為了營救墨鴉,不顧一切,揮出了風花刃!
影刃,本身便是雪鷹根據風花刃,為墨鴉量身打造。二者造成的刀口極其相似。此時,這個少年,應該是對究竟是誰殺死了雪鷹,心底產生了動搖。但,速度的限制,仍然使得他將主要的懷疑對象,指向墨鴉——直到,自己為了突破血豹與宿蛟的防御,猝殺騰蛇,不惜以血肉之軀為引,飆出了此生難及的極速!
形如鬼魅的速度,快到巔峰的瞬閃,臂間揮舞著的風花刃,淡青色的刀光——一切的一切,使他亦完全具備了在一瞬間秒殺精疲力盡的雪鷹的條件,排除了他對墨鴉的最后一點懷疑,——很顯然,他是不會相信,這個速度,其實是他今天在生死之際,才剛剛突破的!
——于是,他才會在最后一秒間,決然現身,搶先救人,爾后在眾人面前,開口,留自己一命!
——只不過是因為,他要親手將自己殺死!
這一瞬間,靈鷲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感覺,他喉頭一陣苦,又一陣甜,既想笑,又想哭,但最終,他只是抬起臉來,目光凄楚,笑容堅定的對著他一笑。
他一字字的道:“你說得不錯,雪鷹是我殺死的!是我用他傳給我的風花刃,親手殺了他,置他于死地!這一回,你總算找對了人!”
白衣少年輕輕的哼了一聲,倨然道:”總算,你還有一點良心——讓我在最后一刻,確定了誰才是那個我必須要殺死,誰才是那個我要保護之人!“
靈鷲嘴角牽動,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卻勉強無力。他輕輕垂下頭去,若是這個神秘莫測,卻又武功高絕的少年,知道真正鋸斷雪鷹喉管,讓他血濺溪中的人,不是他靈鷲,而是他抱在懷里,向眾人宣告要保護的墨鴉——事情會變得怎樣,他突然不敢想下去。他只覺一股無法形容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房,讓他遍體冰寒徹骨。
良久,他才抬起頭來,說道:”我接受你的挑戰!我一定會把風花刃練好,到時和你公平一戰,生死由命,兩不相干!但,我能不能請求你,答應我一件事?“
少年道:”什么事,你說?“
他道:”我只希望你答應我,我和你決斗的真相,你永遠不要告訴墨鴉。畢竟——“他說到這里,突然語聲哽咽。”我曾傷過他一次,不想再傷他第二次。他這般盡力的保護我們,一定視我為同伴,我不想,他再為我傷心——“
”好。“少年一口允諾。”這件事的真相,我亦不想讓他知道。“他這時想到墨鴉,唇角微微一動,不自覺的露出一分溫柔。”我和靈鳩堂的恩怨,亦到此為止,絕不再牽累他人。你盡可放心,但,今天我和你說過的話,亦希望你守口如瓶!”
靈鷲道:“那是自然。來——我們擊掌為約!”
兩人在空中互擊了一掌!就此許下約定,立定了生死之約!靈鷲久久的凝視著他夕光之下,衣袂輕動的身影,卻聽得少年道:“ 那么,我們先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