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洪雨死訊的那天是愚人節,天空暗的出奇,像是被拉上了一塊黑幔布。天氣陰冷。我穿著短袖短褲,開著暖氣,端著一杯鐵觀音站在24樓的窗戶旁邊,望著不遠處被霧霾掩蓋的樓房,有點惋惜的想,究竟是何時,廈門這地方也會被霧霾籠罩?我一向覺得這個有山有海的城市,不應該被披上跟北上廣一樣俗氣的霧霾的面紗的。但是,這卻真真實實的發生了。
我看著樓下停的滿滿當當整整齊齊的車子,想著這座干凈浪漫的城市被霧霾攻克也是遲早的事而已,現在不過是提前體驗,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天空總是這樣陰郁的灰,心情始終燦爛不起來。
鐵觀音一下子就失去溫度了,我轉身想重新沏一壺,接著就聽見手機響了。
電話是素顏打來的,素顏告訴我,洪雨死了,今早從她租的5樓的出租房跳下來,當場死了。
她告訴我這個龐大的消息后,我哈哈大笑起來,朝她喊,去你的,唬人你也要選個日子,你不知道今天是愚人節嗎?我一個月前就做好攻略了,反正愚人節過后就是清明節,誰要在愚人節那天捉弄我,我就讓她過清明節!
素顏聽后沒有嬉皮笑臉,也沒有生氣,只是一再強調她沒開玩笑,是真的,她現在正在洪雨出事的出租房。素顏的聲音越說越小,越來越哽咽。
我隔著手機聽見她隱忍的哭泣,雖然她不愿意讓我聽見,但我確確實實,清清楚楚的聽見了。
我的心情更不好了。但我并沒有像素顏一樣哭出聲來。
洪雨死了,她怎么能死?她怎么能自殺?
在我們從南京逃離后的有段時間,我一直留意洪雨的思想動態,怕她想不開,會經常發信息給她,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讓她想開點,錢再賺就有了。這樣我還不放心,又打電話給素顏,讓她有時間多勸勸洪雨,現在是她的困難時期,咱們更要多關心她,讓她走出困境。
素顏說放心吧。
誰知道僅僅過了三個月,洪雨就跳樓自殺了。這是我們都沒想到的,我曾想洪雨估計會頹廢一段時間,或者找個不熟悉的地方去那隱姓埋名重新開始,再不濟去找以前相好的人,去他那里跟他度過余生。可我唯獨沒想過她會去尋死,再說死的方式有千百種,她卻選擇跳樓這種觸目驚心的死法。
她本該有個看上去很幸福的家庭,她在本市開了一家童裝店,開店的本錢是她公婆從退休金里拿出來的,雖說生意不是很好,但也夠她吃喝拉撒,再說老公家里也有錢,有好幾套房子,也不指望她來養活家庭。他們還有個正在讀小學的兒子。但一切定局在她去了南京做了1040工程。
辛夷邀約她去南京散心的時候,她并不知道,自己一腳已經踏進了傳銷的魔窟了。我從微信朋友圈看到她坐飛機去南京的動態,當時她春風得意的,戴著個黑色的墨鏡站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廳里,臭美的擺了一個很慫的剪刀手姿勢,宣告全朋友圈的朋友,她要去南京了。
我很早就知道她很愛出去旅游,烏鎮九寨溝鳳凰古城北京上海云南,大半個中國她也走了一遭,每到一個地方,朋友圈都被她無情的刷屏,滿滿當當的當地美食和風景,以及她的自拍照,她為人熱情,一到當地都能認識幾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有次去北京,還和一個身高一米九的黑人朋友合照,這個照片傳給我的時候,我噗嗤一聲就笑了,我笑她一米五多的身高只到黑人朋友的嘎吱窩,他們的合照看上去是那么不協調。但是她從來不在乎這些,她說出去玩開心最重要。的確,她能跟五湖四海的陌生人一起合影留念,這對我來說是一項全新的技能,這是我非常佩服她的地方。
有次她跟我說,她好想去趟南京。
我歪著眼看她,有點不屑的說,南京那地方有啥好去的?南京的景點,都是跟死人有關系的,比如說中山陵,雨花臺,明孝陵,大屠殺紀念館,哪個跟死人沒關系?
她朝我擺擺手,說,你懂個屁。也有些著名的景點啊,比如夫子廟,秦淮河,總統府。
我不想跟她糾纏這些沒意義的話,還是歪著眼看著她,不在說話。反正我不看好南京,同時也不支持她去。
但是沒過多久,她還是去了,據說她有個在南京的朋友,讓她去旅游,包吃住。當時她的童裝店有點開不下去了,以前能保本,現在都在虧損的狀態。
我沒問她那個朋友是誰,也沒問她要去多久,我更沒有阻止她去,因為我也說不動她,再說她只是去旅游,人家對方還包吃住,甚至說要給她買來回的機票,我有什么好阻止的?
她到南京的第二天,一天到晚的給我發南京的美食和風景照,我的手機一直滴滴滴個沒完,我怕影響工作,只好無奈的調成免打擾模式。等有空的時候我一看,她一共給我發了28張照片,南京鴨血粉絲湯,中山陵,夫子廟,大屠殺紀念館,雨花臺的照片滿滿當當,讓我這個沒去過南京的人都覺得南京很美。
她還給我發了一張她跟那個所謂朋友的合照,兩人都戴著一副墨鏡,看得出來那個叫辛夷女孩子身材不算高挑,長得干凈白皙,鎖骨很突出,一眼看過去倒是不像壞人。
我又瀏覽了一下她的朋友圈,全是她發的圖片,我看到她老公給她的評論,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回了一個企鵝的跳躍動作,并沒有準確的回復歸期。
由此我推斷她和老公正在鬧別扭。她屢次懷疑老公在外面有小三,據說有次看到她老公跟別的女人聊一些很曖昧的話,她本應該生氣的,但是她沒有,她不敢。她沒開店之前沒上班,所有的開支都是靠她公婆,她們倒是對她挺好的,她公婆是本市的退休職工,工資并不低。偶爾她老公也會給她一點錢,但是并不多,維持不了多久,依然要伸手跟公婆要。所以她怕鬧了,最終離婚,她什么都沒有,房子不是她自己的,也不是婚后買的,都是她公婆的財產,一旦離婚,跟自己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
所以她只能忍著,忍到她老公突然醒悟的那一天。她有時會偷偷看她老公的信息,然后記下那個女的聯系方式,并嘗試給她打電話,有好幾次,號碼都按了一半,但是后面那一半的數字,她怎么都按不下去。
她怕對方接通了,她卻又不知道說什么,不知道打這個電話要把自己置于何處?她本應該頂著原配的這把交椅,肆無忌憚的朝電話里的狐貍精一頓臭罵,并威脅她要跟她老公斷絕往來的,但是關鍵時刻她卻慫包了。
她能從這些細節里感覺到老公在變化了,雖然他偶爾也會陪著她出席她的各種聚會,看上去讓她在朋友面前給她撐足了面子,但是她知道,他無非是看在他兒子的面子上,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而她也深知,他和她的心越走越遠了。
她越來越急于逃脫這個讓她充滿陰郁,并且充滿失望的家庭,有時候夜深人靜時,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想,她老公此刻會不會跟那個狐貍精,或者無數個像狐貍精那樣的小四小五,他們彼此交歡,瘋狂的做愛?
她想起自己很久沒有跟老公有魚水之歡了,他每次回來總帶著一副疲相,躺在床上兩秒鐘便呼呼睡去,呼嚕聲地動山搖,她無可奈何。
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個讀五年級的兒子。那個看上去有點胖胖的小子會從細枝末節中判斷出他們之間一點端倪,在他老公不在家而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拼命打電話給他爸爸,質疑他為何還不回家?但是這并沒有起到效果,相反讓他覺得她利用兒子來控制他,對她更加厭惡。
她需要出去透口氣,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所以她到了南京。
我本以為她第三天也會拼命的出去玩,然后拼命的發圖片給我,告訴我她因為旅途而身心愉悅。然而第三天,我等到晚上八點多,她并未給我發半條信息,她的朋友圈也空前絕后的并沒有上傳一點動態。我雖覺得奇怪,但并未給她打電話,心想她有空的時候準會轟炸我。
直到第四天中午依然沒有動靜,我只好給她打了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沒接,第二個電話響了很久,就在我快掛斷時她才接了,我還沒開口說話,她便小心翼翼的對我說,現在有事,待會給你打。我說你是在偷雞摸狗啊,怎么感覺有點像做賊似得,打個電話至于偷偷摸摸的?她回說沒有沒有,我很好,晚點聊,就迫不及待掛了電話。
到了晚上六點多鐘,我跟朋友去吃詠蛙田雞時,想起我和洪雨以前經常來吃,后來有陣子她覺得田雞里有寄生蟲,覺得可怕,便不想來,于是我們就真的很久沒來了。所以在等菜上桌的空檔,我給她發了一張圖片,告訴她我不怕死,又來吃田雞了。但是仍石沉大海,她并沒有回我。我也想她可能在忙吧,就沒有打擾她。
七天之后她回來了,我去機場接她,我問她怎么不打電話讓她老公來接,她老公開奧迪,比我的車高幾個檔次,她有點疲態的把頭靠在后座上,有氣無力的說,不想麻煩他了。她這么一說,我便不好再問她和她老公的事,只好轉移話題問她在南京收獲如何,怎么我后面打電話發信息給她都不回。她也只淡淡的說,那會有事。
我仍然一副想要挖掘她滿腹心事的死相,不依不饒的問她,到底是什么鳥事,讓你看上去有氣無力的?
她沒有作答,隨即閉上眼睛。
沒過兩天,她又把我找出來,說要請我吃飯,于是我們去了詠蛙田雞,我問她不是發誓不再吃田雞嗎?怎么還來!她說反正也死不了,如果死了更好!
接著她告訴我要去南京發展,說是要投靠她辛夷,據說辛夷在那里做茶葉生意,做的非常不錯。一年能賺不少錢!我滿是懷疑的嘲諷她,能賺幾個億?!她笑著搖頭說,幾個億沒有,但是千把萬是有!我一聽這么多錢,都嚇我一大跳,于是附和她說,那趕緊去分杯羹啊,你賺個百八十萬的就可以了,不過,你老公和兒子會同意嗎?
她說老公這里無所謂,他巴不得她消失在他面前。這時候我才感覺出她跟她老公的關系已經糟糕透了,裂縫太大就愈合不了了。至于兒子,現在待在爺爺奶奶身邊,吃喝不愁,她也沒什么好擔憂的。
她去了南京沒多久,大概有半個月的樣子,經常會發信息問我最近的情況,我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反正就那樣唄。前面幾次她說那就先呆著唄,等到有好的機會再看看。后來沒過多久,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就一直刺激我,說我太過安于現狀,說我是跳不出溫水的青蛙,我被她說的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倒是挺認可她的話,誰不想出人頭地,但是沒有平臺沒有貴人沒有機會,我的手伸出去沒人肯拉我一把,我能怎么樣?
她等著我自己說出這話已經等了很久了,這時她才老氣橫秋的說道,那你也要出來見見世面才有機會找上門啊!我想想也是,她便打鐵趁熱讓我去南京玩。
我竟鬼使神差的答應了她,雷厲風行的買了一張第二天早班機票,風塵仆仆的趕到南京,她去機場接我,然后,便帶我去中山陵和大屠殺紀念館逛了一圈,夜晚到了夫子廟,游秦淮河時我才敢問她,你朋友這么厲害一年賺幾千萬,沒有買車嗎?你怎么沒借她的車來接我?還讓我坐地鐵轉公交滿南京轉?她顯然被我的話揶揄到,有點尷尬的說,她的車自己要用。
因為玩的晚,她說住的地方離的遠,要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去,但是我們趕上了地鐵,卻錯過了末班公交車,于是蹲在路邊等的士,討價還價后終于趕在十二點前回到她住的小區。
小區有點偏,她告訴我這是郊區,她租的是兩房一廳,我住在她的房間里,另外一間房間關著,不知道里面有沒住人,我沒問,洪雨也沒說。
房子在這地段還算是較好的,她是有潔癖的人,我一看屋子打掃得特別干凈,也就沒計較旅途遙遠,收拾妥當便倒頭就睡。
第二天我以為還會去哪里玩,做好了出去玩的心里準備,但是并沒有,她一大早便把我叫起來,說讓我去看看她做的生意。我睡眼朦朧,還處于分不清眼前是哪里的狀態,便想接著倒頭呼呼大睡。她卻不管不顧的把我拉起來,把我的衣服鞋子全都拿過來放在我面前。
我說你做的生意我去看干嘛,我睡我的覺,你上你的班,不用管我,我睡醒了自己煮點吃的。
她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拉到浴室,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蓬松,眼睛發黑,再看看她,一臉我不去看她生意就絕對不會放過我的神態,心想,老娘今天遇到個難纏的鬼了,去就去吧。
可是當我聽她一本正緊的跟我說她沒做茶葉生意而在做一個什么國家政策生意的時候,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有點感覺不太好,她便順勢拉著我出門,并警告我出門以后不能跟人起爭執。我雖納悶但也步履蹣跚的跟她在小區里串來串去,隨即我便被她拉去聽課,那一刻,我立馬醒悟過來了,媽的,這丫頭進了傳銷窩點了。
傳銷人員給我洗腦上課的時候我都沒在聽,我一直在暗中觀察洪雨的表情,我心想她不會是被控制住了吧,是不是身份證被沒收了?她是來南京后不跟朋友做茶葉生意而跑來做傳銷,還是原本就沒有茶葉生意只有傳銷?她的朋友就是騙她來做傳銷的?我看著她,又看著滔滔不絕,信口雌黃的給我上課的傳銷人員,頭疼欲裂。
我整整被洗了三個小時的腦,肚子早空無一物,胃傳來一絲疼痛,我甚至忘記早上被她強迫出來的我有沒吃早飯,我想應該是忘記吃了,不然我現在肚子不會這么餓。
中午吃完飯,我立刻打點行李準備定個機票回去,臨走前我也盤算著要把她帶走,這明顯就是傳銷,我不知道她腦袋那么精明的一個人,卻看不透這是傳銷拉人的本質?即是傳銷,為何又要拉我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她看我收拾行李,并未上前阻止,而是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問我買票了沒有?我有點賭氣的說,早買了,我買的是往返的,我原本就打算來一兩天就回去的。事實上我并沒有買票,我啥時候回去都可以,但是我就是不想呆在這里被別人洗腦。
她原本坐直的姿態,聽到我說的話就開啟了葛優模式躺了下來,我彎著腰,背對著她,看不出她的表情,不過我猜得到,那一定是無可奈何般的絕望。
知道我為什么來做這個嗎?因為我不想再活在他的陰影下,我也要面對陽光,那樣的我才能重生,才能燦爛。
她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聽上去有點虛弱,也有點不安。
所以你更不應該做這個,這個是害人害己的。將來的你會恨死你自己的。我平淡的對著她說完這些話,拉上行李箱的拉鏈,整理完畢,向客廳走去。
她突然一把奪下我的行李箱,然后有點哽咽的朝我吼,你不是我的朋友!如果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會這么丟下我!說完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滴在腳邊的地板上。
我也有點生氣,她咋就拿這個破傳銷來詆毀我跟她之間的友誼!那有可比性嗎?有嗎?沒有!
于是我也朝她吼,我說,這個是什么玩意兒你不知道?傳銷啊!傳銷啊!你需要靠拉人來維持你的生活,一旦沒有人過來,你就沒有活路,你懂嗎?我越說越大聲,差點把墻壁都刺穿了。
她含著淚眼,一再對我解釋,并不是的,你只看到冰山一角你就認為是傳銷,就像摸大象那個典故一樣,從不同角度看就不一樣!有的人摸到大象的腿,就說大象是根柱子,而有的摸到大象的耳朵,就說它是扇子。
我不想跟她胡扯,這些狗屁話從她嘴里冒出來,我覺得她已經被洗腦洗的很徹底了,于是拉過我的行李箱,便往樓梯口走去,這次她沒拉住我,也沒有奪我的箱子,而是跟在我后面,顫巍巍的跟到樓下,我轉過身對她說,跟我回去,這個行業不適合你。別異想天開,腳踏實地回去。
她使勁搖了搖頭,淚又洶涌澎湃的滾了下來,我一看就知道勸說她無望,心想就不管她了,至少她在這里人身及財產安全沒問題,我得先回去,然后找她老公一起商量解救她的辦法。
誰知我一上出租車,她后腳便跟了上來,坐在我旁邊,一腳伸在外面,不讓我關門。我拉她上來不是,推她下去也不是,于是兩人在那僵持了好久,司機怒了,把我兩都轟下車,罵罵咧咧的開走了,接著我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車,于是她又在旁邊喋喋不休的勸說我再回去看看,我看她可憐的樣子,突然心一軟,就答應再看一下午。
下午我又去聽課兩個小時的課,從早上投資3800賺381萬,到下午立馬搖身一變成了投資69800賺1040萬,我就覺得這更不可能了。坑越來越大了。但我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洪雨來了解的并不是茶葉生意,而就是這個傳銷。難怪之前她跟我說朋友在這里做生意可以賺一千萬。我的臉越來越黑了。
吃晚飯的時候,辛夷出現了,原來她住在另外一個房間。她沒跟我聊起生意,只是正常的拉家常,老實說,看本人覺得她比照片上要漂亮,但我對她卻很反感。我不知道是因為她把洪雨拉過來做傳銷,還是我憑的是第一眼的感覺。,覺得她雖美,但是蛇蝎心腸。
她們倆輪番轟炸我,辛夷讓我一定要把這個生意了解清楚再回去,說是就當幫洪雨看,她現在的狀況是必須要有經濟實力,否則永遠被她老公瞧不起。我一張嘴難敵她們兩張嘴,而且我發現辛夷的嘴巴很厲害,能說會道,口若懸河,仿佛這張嘴巴就是為傳銷而生的。我在心里不停地對自己說,不管她們說的天花亂墜,我絕對不能上她們的當!我要上當的話我和洪雨就徹底的完了!
但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了,我以為面對這騙人的把戲我的心早變成一塊僵硬的水泥石頭,但卻沒想到才幾天的時間,這塊僵硬的石頭也軟化下來,竟然認可了傳銷是可以發家致富的。我竟然和她們同流合污,開始了傳銷的傳奇人生。
于是我快速的回去處理了工作和房子的事情,并抽出時間去和洪雨老公見了一面。他對于洪雨突然決定去外面闖蕩是有一番意見的,但是,更多的時間是處于內疚的狀態,覺得是自己用荒唐的行為把洪雨逼走的,所以我回去的那幾天,他拼命打電話給我問洪雨的狀況,最近好嗎,有無錢花,還拿出一疊錢讓我轉交給她。我看著錢,又看著他有點憔悴的臉,心想,你現在知道關心她了,那你早干嘛去了。從前你就知道瞎玩,找小三,嫖娼,你干的事哪叫事兒?
我把錢還給他,告訴他,誰他媽的現在還拿現金,你不會轉她微信支付寶?
他悻悻的收起錢,告訴我洪雨現在不接他的電話。那一瞬間我覺得他還是愛洪雨的,只是因為時間的關系,她們之間的感情從轟轟烈烈到現在平淡如水的過程,其實正如千千萬萬的家庭一樣,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別人都還相敬如賓,而他們快要形同陌路。
正如洪雨所說的,他和她的心越走越遠了。以前她在原地苦等他回頭的時候,他從未想過要轉身,現在她不想等了,他卻轉身想回頭了。
我把他這龐大的轉變告訴了洪雨,我以為她會欣喜若狂,誰知道她卻平淡無奇,冷冷的跟我說,現在她不管這些了,她的重心要放在怎么賺這一千萬上。
她進了這個行業,的確是非常努力的,脫胎換骨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告訴我,她投資的六萬九千八百塊錢是她借的,一部分找朋友借,一部分是向高利貸公司借的。所以她必須傾盡全力,好好拉人好好發展,爭取在她承諾的時間內將錢還清。
很快,她又叫一個人過來了解生意,不過這人是她的親姐姐,叫來之前她是信心百倍的,認為拿下她姐姐是小菜一碟,我這么難搞的人她不也都拿下了,還怕跟自己有著血緣關系,還從小就非常聽她話的姐姐?她覺得事情容易得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
但是她很快大失所望,她從來沒想過她姐姐會那么倔,固執起來就算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從她看了一個早上之后明白這是傳銷之后,無論洪雨怎么哀求,怎么威脅,她姐姐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拉著行李箱就走了。她拿出對付我的那套死纏爛打對付她姐姐,不過并沒有什么卵用。她只好把她姐姐的行李扣下來,她姐姐連行李也不要了,在凌晨兩三點逃走了。
我全程對她姐姐的絕情感到觸目驚心,甚至感覺她姐姐已經絕情到令人發指,喪心病狂的地步。因為她全程就只管自己逃走,并未對她這個妹妹的安危有過絲毫的擔心。也并未勸說她妹妹跟她一塊逃走。
洪雨的心跌入了數九寒天里的冰窖里。
她好幾天渾渾噩噩,不怎么吃飯,她姐姐對她打擊太大了,讓她感覺天塌下來一半。她甚至有點擔心姐姐會把這里的事情跟她老公去講,于是她主動聯系了她老公,讓他過來看看她。她老公接到她電話時有點驚喜,兩人聊了一下兒子的情況后他決定第二天買機票過來。她的心里的石頭頓時落了地。
下午她退了班(她也要為別人講課,行業里稱為付出)美美的睡了一覺。晚飯也多吃了一點。
可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個小時,她接到她老公的電話,說不過來了,讓她早點回去,只要她回去,他就回心轉意回到她身邊。
對于老公的轉變,如若是放在以前,她會欣喜若狂到半夜都會笑出了聲音,但現在,她想通過傳銷快速發家致富來證明她自己也是有能力賺錢的。所以她婉轉的告知他,只要他愿意過來看看她,愿意來接她回去,那她就跟他回去。
其實她并非真的愿意回去,她只是想找個借口讓他過來看她做的生意,然后想辦法讓他跟她留在這里一起奮斗,因為她老公人脈廣,朋友多,如果愿意留下來,這就意味著給她搭上了一架電梯的速度到達老總這個平臺。但是無論她吐沫橫飛,話說盡了一籮筐,她老公就是不答應過來。她對于老公的突然轉變,立馬就猜到了肯定是她姐姐走漏了風聲,心里突然陷入了冰冷的絕望。她本以為老公是最后一絲微亮的燈光,卻沒想到,連這點燈光都被她姐姐掐滅了。她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她甚至不敢打電話向她姐姐求證,她怕會因此記恨她姐姐一輩子。然而她姐姐卻在第二天打了電話給她,告訴她,她早已把這里的情況跟她老公說了,姐姐還勸她,趕緊回來吧,那是傳銷,不是一條你想象的發家致富的道路。如果你一味的走,不聽人勸,遲早你要無路可走。
后來的日子里,她老公不斷地打電話發信息,動用他可以動用的一切朋友的關系來勸說她回去,但是當她提出讓他過來一趟,無論如何她都跟他回去的時候,她老公卻一口拒絕!不知道是怕自己一旦過來就會被徹底的洗腦,還是壓根就想隔岸觀火的動動嘴皮子,而不是真的管她的死活。
因為勸說無望,很快,她收到他的最后通牒,如果在規定的日子里她再不回去,他只能通過法院來起訴離婚。
她不知道是覺得她老公不會這么絕情的真的起訴離婚,還是她想做最后的掙扎,哪怕有一絲的希望也還要讓他過來了解生意的想法和決心的,所以她并未理會他規定的日子,完全忽視他的話。
不久之后,她接到了法院的電話,讓她說個地址,要把離婚判決書寄過來簽字生效。她接了這個電話后哭了一宿,第二天我看到她眼睛腫得跟水蜜桃一樣,她并未對我提起過她老公起訴離婚的事情,大概是怕我笑話她,我是通過別人才知道的。
后來的幾天,辛夷和她老公不斷地勸說她離婚,說連過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在做傳銷都不敢來,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等自己有實力了,有經濟能力了,到時想找什么樣的男人沒有?
對于離婚這件事,我始終站在中間立場,并沒有勸過半句話,我覺得來到這個行業后,因為上下級的關系,我們變得有點陌生。我們的友誼道路在不斷地往外分叉,我們幾乎要往兩個路口分別行走。
我內心里其實是反對她離婚的,因為至少她老公還是愛她的,只是恨鐵不成鋼,想以離婚來逼她走回正途,其實,她老公也并非壞的無可救藥。但我也對她老公不敢來看看生意而耿耿于懷,覺得他為人自私了點。
她和她老公終于離婚了,她幾乎凈身出戶,房子和車子都不是她的,兒子也判給她老公。她對此也很滿意,因為以她目前的狀況她是沒有能力養得起孩子的。
這期間因為我的努力拉了幾個人過來,所幸的是都看懂了行業并加入進來,逐漸把洪雨推上經理的寶座。她上了經理這個位置,覺得離成功又近了一步。但這時候她的經濟壓力沒有寬松反而加緊了,有好幾個朋友聽說她干了傳銷而步步逼債,洪雨便又開始四處奔波借錢來拆東墻補西墻,但是每每都是被人拒絕,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不是找借口搪塞就是肯定八百一千,這絲毫對洪雨沒有任何作用。每每聽到她的嘆息聲,看到她緊緊皺著的眉頭時,我的心也像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但是我對此也無能為力,我的處境并不比她好多少,我做份額的錢都是找我爸媽七湊八湊的,雖沒有利息,但我手頭仍不寬裕。我無法幫到她。
她開始去辦理信用卡,有一天出去時跑了七家銀行,原來還沒離婚前她老公辦了個公司,她是法代,于是辦下來的銀行卡額度都比較高,她以卡辦卡,批下來的銀行卡額度也不低,這相對幫她解了燃眉之急。她過起了以卡養卡的日子,以周轉高利貸的利息以及朋友的借貸。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這期間因為我底下的人通過可怕的3的倍率,一下子倍增到二十幾個人,但是升的高,摔下來也重,因為管理不善,以及底下的人自律不夠,管不好口風等原因,很多人都走了。幾乎從鼎盛時期逐漸衰敗,最后只剩下5個人。我由此感到聲嘶力竭,心力交瘁,無法說服自己再呆下去。而這期間,辛夷因為我們的關系,在我來的半年后就已經將她推至老總級別,她也成功的登上她每月有六位數收入的寶座。
但是,兩年期間,我發現辛夷并沒有當初我們想象拿到一千萬時光鮮的樣子,還跟以往沒上總時差不了多少,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在上總后買了一輛七萬塊錢的奇瑞,并沒有達到她所謂上總后買房買寶馬,我是很失望的,由此推斷她壓根就沒掙到錢,有好幾次,我在公交車上和地鐵上碰見上總后的辛夷,汗流浹背的擠在人群中,看著她我心想她是踩著多少頭破血流的人的肩膀上去老總這個位置的,本來以為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沒有任何改變!因為她們常常強調上總就是躋身進入了中產階級,那些上總的人出門最少都有寶馬當坐騎,為何還會來擠公交地鐵?哪怕沒有寶馬大奔,不應該出門打車那么牛掰嗎?
我瞬間就覺得行業并沒有傳的那么神,上總后真的有每個月六位數的收入這樣的神話存在。當然,一千萬這樣的大餅也不復存在。
我的疑慮越來越深,越來越覺得這個行業就是個騙人的行業,不管是洪雨和辛夷還是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統統都是騙子,我們與普通的騙子還不一樣,因為他們至少還有人性,不會騙自己的親戚朋友,可我們已經喪失了人性,因為我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親生兒女都不放過,把她們拉進傳銷這個魔窟,讓她們內心折磨,煎熬。
我手上越來越不寬裕,底下的人越來越少了,大部分的人沒有發展,叫不來人,沒收入,生活都開始出現了問題,就連一天十塊錢的生活費都沒有。于是打工的出去打工,退出行業的也都走了,我的心也越來越絕望了。每個晚上我都在想,回頭是岸,但是想到我這幾年付出的時間,付出的努力,現在就差一步就能登頂了,如果此刻放棄總覺得不甘心,但另外我又想起我叫來的人,她們要是知道這一切原本就是騙局的話,會放過我嗎?就算她們放過我,我也無顏面對她們呀!
我也想到洪雨,如果連我也走了,她該怎么辦?
洪雨在這時候已經是位準老總了,而我也跟她只差了幾十份的份額而已,只要她上總了我頂多差一個月而已。
可我每天頂著巨大的壓力,每當我看著新來了解行業的人,覺得她們怎么那么傻,三言兩語就被騙進來,做上了這可怕的發家致富的夢。我也會看著給新人講課的這些人,她們多無恥,明明自己都呆不下去了,明明都知道這就是個騙人的行業,可仍然要裝出一副滿滿的激情斗志來騙人,來給人洗腦。
我越來越不想接班了,每天都躲在屋里睡覺,洪雨來找我談話,勸說我不能這樣頹廢萎靡,但我都懶得搭理她。
我思前想后了半個月,不停地掙扎過后,終于下定決心結束這個騙人勾當的行業,我找出很多證明根本拿不到錢,即使上總也沒用的證據給洪雨看,她看都不看就丟還給我,然后用她那三寸不爛之舌開始勸說我,說我們付出了那么多,只差一腳就馬上能成功登上頂峰了,為何要在此時放棄?她的口才跟相比叫我來時這幾年又精進了很多,但我也不甘示弱,我的口才現在也十分了得,我說越接近成功就越接近真相,真相是殘酷的,壓根不存在六位數的收入,壓根就沒有一千萬!一切都是騙人的!
可我們誰都說服不了對方。
所幸的是我和底下的人想法不謀而合。她們也跟我一樣,深深被進退的心搖擺著,煎熬著。如今她們終于解脫了,釋然了。我本以為她們會找我的麻煩,叫囂著讓我賠這幾年的損失,但是并沒有,這些人當中都是我的親朋好友,看著他們收拾行李,彼此告別,我的眼淚也洶涌的滾了下來。而洪雨因為叫她姐姐過來以失敗告終,后來又叫了一個老鄉和一個朋友,這兩人沒有多久不堪壓力就走了。如果我們也走了,她就是光桿司令了。
但她卻告訴我,即使只有她一人,她也要堅持。
這次我在也沒有能力管她了,我四年前心軟管了她,卻被四年的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壓力折磨得面容憔悴,一身的慢性病,身體處于亞健康的癥狀,明明感覺到疼,去醫院檢查卻沒什么異常,但卻怎么治也治不好。
有人說我是肝氣郁結,氣不順而生出的病,心病不解,身病難醫。
我從南京回來一個月后,找了份健康行業的工作,一邊努力的工作還債,一邊調理我的身體。這期間我也在打聽洪雨的情況,我們不怎么聯系了,偶爾我發信息給她,她也不回,大概是因為生我的氣。她可能內心會這樣想,成也是我,敗也是因為我。
沒多久,我就從素顏的口中知道她已經離開南京了,她的發財致富的道路徹底的沉沒了。
有一天,我叫素顏出來吃飯,沒想到素顏把她帶來了,我有點詫異,她竟然一聲不響的回來,也詫異難過她都不知會我一聲。那頓飯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面。
她曾對素顏說,最對不起的是我,把我拉去干傳銷,受了幾年的折磨,不過也要感謝我,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我陪在她身邊。我知道她在上總前有段時間,試圖跟前夫復婚,并有意無意的主動加前夫的微信,確定他的心意。結果偷偷回去了一趟,假意看兒子,實則是看看有沒復婚的可能,結果讓她失望的是前夫身邊有了名正言順的妻子了。
而素顏還告訴我,洪雨因為高利貸的高額利滾利,她便用信用卡套錢還高利貸,還有信用卡里套的錢,她已經欠下三十萬的債了,現在銀行給她下了傳票,勒令她還款了。但是,她口袋里只有幾塊錢,并拿不出錢來還銀行。
我想這就是她走到最后發現人才兩空的最為悲慘的境地了吧,也是她后面尋死的最大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