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令之四面楚歌 |白發魚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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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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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生初見

蕭羽一路打馬狂奔。幾天之前,他收到了云臺山青鳳寨副寨主秦遠山的一封飛鴿傳書,說是寨主梁文道病情惡化,已快不行了。蕭羽身為北綠林領袖,為公為私,他都得趕去看梁文道最后一眼。座下的追風駒終于受不了了,于是馬嘶,馬叫,馬失前蹄,蕭羽一個凌空后翻,穩穩地落在了地上。他惋惜地看了馬兒一眼,旋即著起急來,這地方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再上哪兒去弄匹馬來?

前方起了漫天的灰塵,有馬隊出現了。蕭羽大喜,背靠著樹,順手從路邊扯了根草咬在嘴里,擺出一副游手好閑的姿態來。馬隊行進得很慢,當蕭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列縱隊時,不禁一陣失望,只見馬上的人雖然衣分五色,風格各異,但只要一眼看過去,就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出某種共同點來——一個標記,有的繡在肩頭,有的織在袍角,有的劍柄上鐫著,有的劍鞘上漆著,還有的則別出心裁地戴在了戒指上,分分明明是玄武的圖案!

一條蛇與一只烏龜糾纏在一起,就此構成了武林四大世家之北宮世家的象征。也難怪蕭羽失望,東邊蘇州的東方世家,南邊福州的南宮世家,西邊黃山的西門世家,北邊登州的北宮世家,這武林四大世家,家家聯姻,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什么人敢惹?再說,馬一匹一匹地過去,雖然都很精神,但也不見得比剛倒斃的那匹追風駒強。為搶這樣的馬得罪世家,可實在不劃算,蕭羽搶馬的心思漸漸淡了。

一匹黑馬進入了蕭羽的視線,它全身純黑的毛皮在陽光下燦燦發光,骨骼高大,神駿異常。蕭羽咽下了一口唾液,不管怎樣,這匹馬他是搶定了。馬上的人很年輕,一身月白的衫子,也正打量著蕭羽,漆一樣的眼珠子跟黑馬黑到了一塊,結合著兩道同樣色彩的濃眉,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俊氣。黑馬剛剛走過蕭羽身旁,馬上的年輕人立刻從背后感受到了一股洶涌的壓力。同時,身后無數個聲音大叫了起來:"小心!"年輕人要接招倒也來得及,只是這樣一來,黑馬還騎在胯下,它可承受不了兩人對招的壓力。

那年輕人只有棄馬。他剛往一側閃出,蕭羽便趁勢騎上去了,人一上鞍,馬韁一抖,雙腿一夾,黑馬頓時放開四蹄。蕭羽才松一口氣,一股剛猛的掌風已經破空追到,他當然也只能是棄馬,半空中翻身一看,出掌的年輕人居然還在三丈之外,好純的劈空掌。

蕭羽已經知道了年輕人是誰,脫口呼道:"北宮夏?"那年輕人正是北宮世家的二公子北宮夏,只聽他也也同時驚道:"蕭羽?"然后朝蕭羽看了半天,終于譏誚道:"果然是英雄本色,燕寨主的馬壞了,便只有搶。"蕭羽嘿地一笑:"只可惜二公子不成全。"忽然傳來玉潤珠圓的一聲輕笑,蕭羽扭頭看去,只見后面緊跟著一輛車,車子的右上角醒目地漆著一條青龍,那不正是四大世家之首東方世家的標記嗎?一張掩在團扇后面的臉從車窗口伸了出來,齊齊地露出一對眉眼來,黑漆漆的跟北宮夏倒有幾分相似,只是沒有那么剛硬,圓潤靈活清澈動人,嵌在水靈靈的皮膚上倒像是水晶盤里擱了兩粒熟透了的葡萄。這大概就是美名動天下的東方世家惟一的寶貝閨女東方明珠了。

蕭羽忽然感覺到喉嚨管很干燥,眼珠子也定住了。東方明珠的眼里露出透明的笑意,團扇從臉上拿開了,朝著北宮夏點了兩點,大珠小珠落玉盤地開了口:"我表哥在和你說話呢。"蕭羽這才回過神來,恍惚中北宮世家第一高手北宮夏確實說過一句話,好像是:"燕寨主對這匹馬很感興趣么?想要,也不難。"世家的馬都敢搶,北宮夏本來已經很不滿,再看到蕭羽賊眼兮兮地直盯著表妹看,心火更盛,"嗆啷"一聲,佩劍出鞘,然后冷冷道:"燕寨主,請拔刀。"蕭羽嘿嘿一笑,也只得拔刀。

當世兩大高手對峙,場中一片靜寂。

那匹黑馬忽然撒開了蹄子,噠噠噠地打兩人身邊直奔而過。兩個人眼睛都快,一眼就看出馬上的是個湖藍衫子的少女。北宮夏當然認得這就是那個總令人頭痛不已的小表妹,這次南下特地去接的尊貴客人,自家太夫人的寶貝外孫女。

唉,你哪兒去?"北宮夏大叫一聲,馬上又沖著頂前面的馬隊嚷嚷道,"跟上,跟上,還不快跟上!"北宮、東方兩大世家的人忽拉一下都滾鞍上馬,不假思索沖進黑馬揚起的一片煙塵之中。

蕭羽笑吟吟地道:"這一架還打嗎?"北宮夏轉頭沖身旁的小僮吩咐道:"小六子,牽一匹馬來,"又回過頭來,冷笑道,"這匹馬給你,不是人情。主要是省得你再在這塊地盤上動手動腳——這可是東方家東方明玉玉老七的地頭,哼,玉七哥武功天下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你要是撞在他手里,可就再沒有我打架的份了。記住,不久之后自會有戰書送到終南山天道寨。"蕭羽也不客氣,一邊打小六子手中接過馬韁,一邊笑道:"白得一匹馬,還不是人情,二公子這回的生意可真做得折本。成,到時我自會在天道寨里等著。"

二相逢意氣

蕭羽坐在馬上,腦中盡是那雙葡萄似的眼睛,還有那策馬狂奔的湖藍色背影。本來應該從徐州穿城而過到黃河南岸渡河,再一路朝東直上青鳳寨的,哪知道由于一直在走神,這匹新得的馬竟也盡揀自己熟悉的路走,一路竟行到了城東。城東清華園是東方世家的產業,東方明玉就住在這兒,北宮夏一行由蘇州清氣園北上登州吟嘯莊,正好在這里落腳。

蕭羽想了一想,一撥馬頭,拐進了清華園邊的一個偏僻小巷里,瞅準沒人,身手利落地跳墻進了清華園。

清華園乃東方世家的名園之一,一進來,竹影搖蔭,飛瀑噴涼,一股子說不上來的清涼味道撲面而來。時當正午,園子里沒半個人影。蕭羽不管三七二十一,選了條鵝卵石小徑就往深里走。遠遠地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蕭羽忙往山石后一藏。不多會兒,兩個姑娘撐著遮陽傘就從拐彎處轉了過來。

忽然,其中一個尖叫了起來:"蛇!""在哪里?"另一個趕忙伸直了脖子去看。

蕭羽很詫異,以自己的耳力,這么近的地方有蛇,怎么會聽不見?這時,只見那叫嚷有蛇的姑娘右手急揮,朝著前面那個伸直的脖頸直劈下去。蕭羽不免好笑,世家竟也有這樣三腳貓的功夫。那挨劈的姑娘功夫倒扎實,伸直的脖子很有彈性地往邊上一側,游刃有余地閃了開去。

姑娘,你又來!"被襲擊的看來是個丫鬟,避開之后就擎著傘跳在一邊。這一跳開,蕭羽的瞳孔驀地放大,那從傘下露出來的,可不就是讓自己放下一切、巴巴地跳墻進來的東方明珠么?

東方明珠很不高興,哼道:"誰教你總是跟著人家,煩不煩呀?"丫鬟抗議道:"只我跟來,這已經是不合規矩到極點了,再說了,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跟的,就說剛剛在路上,一個不小心讓你跑了,最后挨罵的還不是我們?"東方明珠正色道:"你們落下了不是,并不能成為禁錮我的理由。"那丫鬟沒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又不能老站在一邊讓她曬在太陽下,只好舉著傘小心翼翼地靠近,道:"這多年都過來了,也不爭在這幾個月,你再忍一忍吧。"東方明珠一下提高了警惕:"你說的是什么意思?"那丫鬟知道說漏了嘴,看了看東方明珠,又不敢不說:"南宮家的情四爺規矩一向少些,等姑娘嫁到了他家,不就自由自在了?"東方明珠趕緊追問:"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南邊了?"丫鬟道:"反正,下人們都這么說。平時幾個爺中誰來得最勤?是情四爺。再說,今年春上,南宮家的姑老爺來了一趟后,西邊就來人請姑娘去玩了。再如今,北邊的太夫人也請姑娘去,這還不是知道再往后姑娘就不是咱們東方家的人了?這不明擺著就是南邊了嗎?南邊的爺兒們雖也有幾個好的,可哪有好得過情四爺的?那一手煙雨流花,簡直跟咱們七爺都分不出高下來。就以姑娘這身份,要找姑爺,那不是他還會是誰?"東方明珠沒言語了。那丫鬟繼續道:"所以只要再有幾個月也就出頭了。到時候嫁到了南邊,情四爺是那樣難得的好人,又是最疼姑娘的,姑娘還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東方明珠冷笑道:"我看你們都弄錯了。他這個人,其實是最奸詐的。""奸詐?"東方明珠點頭道:"所謂人無完人,為什么別人都把他說得一點缺點都沒有,那肯定是他掩飾得好,奸詐!"丫鬟反問道:"可你昨天還在夸他,說他比玉七爺好?"東方明珠一副很肯定的樣子:"正因為連我都說他好,才見得他奸詐到什么程度了。"那丫鬟無奈,只好道:"這話我們這兒說說也就罷了,到了南邊,可要收緊了口。""為什么?""你要是這樣說,四爺還不傷心死了?"東方明珠本以為她會說是替姑娘著想,怕惹惱了情四爺,休了姑娘一類的話,聞言不禁瞪了丫鬟半天。

那丫鬟被她看得心虛起來,訕訕道:"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東方明珠道:"我在想,就算我真要嫁到南邊,也不能帶你去。"丫鬟臉紅了起來,說話也口吃了:"為……什么?"東方明珠自顧自負手往前走,邊走邊道:"為什么?你也喜歡情四哥對不對?"那丫鬟怔在了當場。東方明珠忽然殺了個回馬槍,一招夜叉探海,疾拿丫環膻中大穴。

這一下倒拿了個準。丫鬟一下子被定住了,只有恐懼從兩個眼珠子里滾滾溢出。東方明珠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擔心,我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隨即低頭想著心事走了。

東方明珠走著走著,幾乎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是個短打裝束的結實漢子,從樹葉縫隙中漏下來的細碎陽光打在他滿是野氣的臉上,越發襯得他不懷好意的雙眼賊亮。這不就是剛才險些和夏表哥打起來的那個什么蕭羽?

東方明珠質問道:"這是我家的園子,你進來干什么?"蕭羽一副無賴狀:"進來帶你出去呀!你不是煩丫鬟總是跟著你么?只要出了這個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一個人呆多久就呆多久,會有誰來管你?"頓了頓,又補充道,"比如現在,你想干什么?"東方明珠眼珠子轉了轉:"你是說我想干什么,你就敢帶我去干什么嗎?"蕭羽眼中的笑意已濃得像天上白晃晃的日頭。

東方明珠毫不猶豫地道:"那,我們去喝酒。"蕭羽還沒表示什么,就聽池塘那邊一聲清嘯,接著石磬就叮叮叮叮地急鳴起來,清華園已經發出了特有的警戒聲。蕭羽一時間也顧不得再想許多,手臂一攬,摟著東方明珠就翻到了亭子頂上,朝四下里一望。只見池塘邊上先前那被點了穴道的丫鬟,還擎著傘站在那里。發出嘯聲的是另一個丫鬟,正急慌慌地從她身邊掠過來。遠處人影參差不一,從四面八方紛紛擁出。

好在北宮夏和東方明玉還沒現身,蕭羽先就放了一萬個心。"走!"一聲斷喝,帶著東方明珠往北直去。幾個起落,算好該到圍墻邊的,奇怪得很,撲面而來的卻是一塊沖霄而起的太湖石。躍上太湖石再一看,那剛剛看好的出口不在北邊,倒朝南邊去了。

東方明珠被蕭羽裹挾著,不僅沒有半點懼色,臉上還滿是狡黠的笑容:"我們家百年經營,還算有些門道吧?這園子易進難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對付得了的。"蕭羽眼見著四周景物早于無形中變換了,原在北的,忽而在南,原在南的,又忽而在東,再無初進園時的明朗氣象,知道此言不虛。如要瞎闖,雖然也不是闖不出去,只是再過一會兒等北宮夏或東方明玉趕到了,這漏子就捅得大了。當下對東方明珠道:"到底怎樣出去,還請姑娘不吝指點?"東方明珠得意地道:"現在才知道請教我了?我也就大人不記小人過罷。看見了么,你往下跳到那株蘭草那兒。"蕭羽依著做了。東方明珠又繼續道:"那帶紅點的鵝卵石,看見了?"如此這般指點幾下,早到了橙色琉璃瓦鋪蓋的圍墻邊上,蕭羽拉著她一起從墻上跳了下去。

跳下來就是徐州城的一條小巷子。下午的太陽,頗有些熱度,巷子又偏僻,路上行人稀少。偶爾一兩個路過,見是清華園里飛出來的人,哪敢嚕蘇一言半語,徑自趕著走了。

喝酒當然就要喝醉仙樓的酒。東方明珠帶著蕭羽,穿街繞巷的,不一會兒來到了醉仙樓。醉仙樓的酒以綿軟香醇的仙人醉最為知名,但東方明珠卻要了又烈又辣的燒刀子。

這大河滔滔,卷泥挾沙,奔騰洶涌,滾滾東下,似這般雄渾風景,其實也只有這般大碗,這般烈酒,才當得起!"蕭羽看看窗外,遠處黃河進入下游,河道寬闊,地勢平穩,兼之初夏干旱,較平日只有約摸三分之一的水量,裹著泥沙,濃漿一樣波瀾不驚地向東流去,實在看不出什么"奔騰洶涌,滾滾東下"的氣勢。當下沒什么話好說,只好低頭先喝了口酒。

東方明珠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一道火焰剎那間燒紅了臉,情緒也激動起來,綽起筷子在海碗上擊節長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吟到這里,一只筷子差點點到了蕭羽的鼻尖,"你干嘛這樣看著我?"蕭羽賠笑道:"我是怕你醉了,這酒若喝不慣,再換一壺來。""哼,難得你倒跟他們一般見識!難道你們強盜平日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都是不醉的么?"東方明珠又喝了一口,使勁搖頭道,"虧你還是個強盜頭子,真是讓人失望!"蕭羽啞口無言。東方明珠見他不吭聲,帶著酒勁凝視過去,忽爾一笑:"你膽子倒也不小,竟敢在我身上打主意!你難道不知道我哥東方明玉武功天下第一么?當然,也有可能是第二,至少他自己說不如情四哥,不過情四哥又說比不上他,那么具體誰是第一,實在就沒人知道了,且算他們并列第一吧——"蕭羽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們要當天下第一,問過我沒有?"東方明珠一口酒"噗"地噴在地上:"問你?"蕭羽冷笑道:"當然要問我,像他們那種比試,不傷皮不傷肉的,就能決出天下第一?一個人處在生死關頭,又能生出多少種變化,求得多少種生機?可以由勝轉敗,可以反敗為勝,如果都是點到即止,誰又知道在最后的那一剎那,勝出的敗下的,又會是誰?"東方明珠長長地"哦"了一聲:"言下之意,雖然你武功不見得比我哥和情四哥好,可是如果到了最后關頭,卻能生出變化反敗為勝,所以真正的天下第一其實是你啰?"蕭羽不做聲。

東方明珠又笑道:"那也就是說,我武功雖然不行,如果能在最后一刻打敗號稱天下第一的你,那也就是天下第一啰?"這話說得味兒就不對了,蕭羽愣了愣,還是嬉皮笑臉地點了點頭。東方明珠打袖管里抽出手絹來,拭了拭額頭的薄汗,看看蕭羽喝了兩碗酒,臉上也見汗了,隔著桌子把手絹朝他扔了過去。

蕭羽想不到東方明珠會這么大方,手絹兒握在手里,滑不溜溜地像女人柔嫩光潔的皮膚,還帶著女孩兒家淡淡的體香,頓時心就酥了。他舍不得拿它擦汗,湊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起來。

東方明珠笑吟吟地道:"以后記著,我叫東方明珠,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明珠!"蕭羽還沒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頭就暈乎起來。手上一滑,那絲帕又被人抽走了,努力睜大眼睛一看,東方明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到了他身邊,正低著頭饒有興致地審視著他。

然后,蕭羽就趴倒在了桌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情為何物

蕭羽渡河之后,照舊是一路策馬狂奔。想著東方明珠用迷藥迷倒了他,他就止不住地好笑。這個精靈古怪的丫頭在他醒來時早就不見了蹤影,想是早溜了回去。找這個小丫頭算賬以后可以慢慢來,吳兄弟那邊可再拖不得,不然,最后一面怕是見不著了。

梁文道的毛病說起來是一年前落下的。那時候官軍剿匪,他率眾抵抗時被一名千總砍傷了胳膊。山里衛生條件不好,再加上山寨里的大夫水平也不怎么樣,等到圍剿結束另請良醫時,說是已經熱血攻心沒得救了。自那時起,腦子便不大清楚,見物砸物,見人殺人。弄得大家平日里也只得用一根牛皮筋把他給牢牢實實地捆在床上,直拖到現在。

蕭羽趕到時,副寨主秦遠山算著日程,這兩日早在寨門口候著了。

秦遠山一見蕭羽牽著的那匹馬,就是一副又驚又笑的表情:"果然把馬給跑折了!"蕭羽也不理這茬兒,問道:"吳兄弟還在嗎?"秦遠山答了聲"在",便領著蕭羽上后寨了。

到了寨主梁文道的家門口,山寨少避忌,秦遠山一邊揚聲道:"嫂子在么?燕大哥來了。"一邊就掀開竹簾子將蕭羽讓進內室。里面一個年輕女人才從梳妝臺前站起來,菱花鏡里光線閃動,轉出一張脂粉不施的素凈臉兒來。

蕭羽手一拱道:"嫂子好。""燕大哥來了。"吳夫人回了一禮,便退至身后的雕花大床邊。那床上一張薄被蓋著個形銷骨立的男人,眼睛睜著,卻沒有一點神氣,呆呆地朝上看著一個仿佛別人看不到的空間。

蕭羽想著不久前大家伙兒還在一起縱橫江湖,也難得說清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俯下身去,在梁文道耳邊輕喚一聲,并沒什么反應。再掀開被子看看,道:"沒再綁牛皮筋了?"吳夫人酸澀地笑笑:"用不著了,都到了這地步——"蕭羽直起身來,見那吳夫人不過二十三四年紀,夏天衣衫單薄,更顯出一副瘦得能被風吹走的模樣,暗暗又生了些感嘆,安慰道:"嫂子自己也要保重些。吳兄弟已經這樣了,那是沒法子的事情,千萬看開些。"吳夫人只是默默地低著頭。蕭羽跟秦遠山說了幾句家常話,便一起告辭了。

算起來,蕭羽的時間拿捏得倒準,梁文道當天晚上就過去了。停喪一段時間后,各寨子里人都來齊了。下葬那天在靈堂上最后開棺,蕭羽在棺木上輕輕一拍,嘆道:"難得大家都到齊了,有句話我一直想跟各位交待一聲,這話說起來可能不大中聽——說實話,我可是一直等著吳兄弟死的這天。"人堆里起了一陣騷動,大家互相看看,都不明白蕭羽此時說這話是什么意思。蕭羽微微一笑:"有些事兒不到吳兄弟死,是搞不清楚的,我一直奇怪著,吳兄弟是在胳膊上受的傷,怎么就傷到腦子了呢?"秦遠山道:"大夫說是熱血攻心。"蕭羽道:"醫生的話,我多半不相信,你何時見過還有這樣的死法?"錦屏山飛虎寨寨主彭天禮是個極粗豪的漢子,當下接過話去:"小弟只見過吳大哥這一例呢。"蕭羽淡淡道:"我見過兩例——"靈堂上驀地靜了下來。蕭羽接著道:"因為那另一例,原本就是我自己殺的。我心里就是對吳兄弟的這個死法不服氣,于是也在一個人的胳膊上殺了一刀,你們猜,結果怎樣?"沉默了半晌,蕭羽慢慢道:"單單砍了胳膊,是不會瘋的,不過,要是在傷口上做些手腳,那就不一樣了。

怎么都不說話了?連彭天禮這種粗心腸沒心眼的人都曉得這種死法他只見過一次!其他那些聰明人呢?就不知道吳兄弟死得蹊蹺?憑什么胳膊上挨了一刀,人就瘋了?難不成那官兵上場作戰的兵刃上都涂著瘋狗的血?"蕭羽忽然暴怒了,"都怕擔干系,都怕得罪人。不就是三刀六洞嗎?既然都不愿意挨,便也只有我擔著了。拿法刀來!"堂上人面面相覷。那青鳳寨里掌規矩的被他這一吼,更是打了個哆嗦,朝秦遠山看看,見泰千龍沒什么表情,只得拿刀去了,不一會兒捧著個錦盒轉回來,遞到蕭羽面前。

錦盒里是三把尺許短刀,蕭羽拿了一把,往左肩上一插到底,半尺長的白刃就隨著滿堂低叫聲打肩背后直透了出來。

懷疑弟兄的處罰我已受了,"蕭羽盯了秦遠山一眼,又拿起一把,一下又從右肩上插過去了,"這又一項壞兄弟尸身的處罰我也受了,我現在就打開吳兄弟的腦子讓大家看一看。"秦遠山慘淡地一笑:"大哥英明,就免了那些手續吧。是我殺了吳兄弟。想必大哥也試驗出來了,針從傷口血管處扎入,然后運功逼上腦門,所以外面不著痕跡。"蕭羽還沒答話,靈堂上群雄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又是彭天禮先一步大叫起來:"這他媽是怎么搞的?"蕭羽凝視著秦遠山,道:"依你的功力,要把針從胳膊逼上腦袋,那可不是短時間能完成的事,難道這么長的時間里,屋子里就沒有別人?"秦遠山淡淡道:"我是副寨主,我說要為吳大哥運功療傷,不準進入,誰又進得來?"蕭羽冷道:"秦寨主打的好算盤,是等吳寨主一死,好接位子嗎?"底下彭天禮又叫起來:"我一向瞧著秦兄弟不是這種人。"秦遠山慘然一笑:"總瓢把子既然都知道,還問什么?"蕭羽嘆道:"自家兄弟,就下得了這個毒手?""依我看,這個手下得還不夠毒!"蕭羽轉頭一看,卻是一身縞素的吳夫人走過來,步子輕盈盈地,像是在跳舞。她笑吟吟地接著道:"如果夠毒,就該叫這姓吳的生不如死,結果卻只是弄得他瘋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真是讓人失望。"

圖:秦遠山一個踉蹌閃了過去,摟著歐素貞的尸身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已點了自己的死穴。)

大廳里頓時鴉雀無聲。吳夫人蛾眉淡掃,白衣曳地,頭上插著朵白紙花兒,本來很嫻靜的一個人,現在看起來,忽然就變成了個邪異的精靈。這精靈微笑著在堂上沖著眾人轉了個圈,那寬大的麻衣本來很不合體,轉圈中倒出乎意料地勾勒出一抹快要折斷的細腰,在貫堂的山風中,更襯得她精靈一般快要乘風飛去了。

吳夫人掃視了一圈眾人,嘆道:"真是好寧靜呵!等到這寧靜一失去,也就是我歐素貞粉身碎骨的時候了。所以有時候,倒是著實讓人忍不住想去做一個強盜。做了強盜,有了不平,就有像燕大哥這樣的強盜頭子幫你去鏟,甚至為了探明真相不惜再去害一條性命。可是若死的不是這姓吳的,倒是我歐素貞呢?

死的若是我,那不用問,自然是沒人出頭的,就像六年前,這姓吳的將我搶上山來,大家都說恭喜呀恭喜呀一樣。我思忖著,這姓吳的搶了我這樣一位美貌姑娘,是要恭喜的,至于我這樣好人家女兒被山賊搶來,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歐素貞一掠云鬢,借這個動作一低頭,掩掉乍現的淚花,再抬頭,又笑開了:"也是我當時年輕不懂事,被搶了就被搶了唄,一個女人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古以來哪一朝不是這樣?就偏我還不死心,人在山上,還想著山下面的歡郎,不曉得利害,就露了口風。結果又被這姓吳的殺了我歡郎。

想這人嘛,一生在世,也不過就是個區區幾十年。這姓吳的縱不殺他,多早晚他也得死的,殺了就殺了唄。偏我又看不開,要想著報仇。本來么,一個女人家,手無縛雞之力,要報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哪知道天可憐見,一年前,他被人砍了一刀,終于給我逮著了機會。"歐素珍笑得越發迷人:"那時候我滿可以拿柄小刀就戳死了他,可又想著,"她眼風媚媚的,往四周又繞一圈,"要是真這么干了,你瞧瞧這整屋子里的人,個個義氣沖天,還不要為了他們的吳兄弟吳大哥把我也給活活戳死了?其實呀,戳死了就戳死了唄,我害死了歡郎,又讓仇人給睡了,這樣一個爛女人,就是不給人戳死,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歐素珍嘆了口氣:"誰知道偏不,我發現自己還挺喜歡活下去的,人要是生就了賤骨頭,那是沒法子的。我就和秦大哥好上了,原打算趁著青春美貌玩個十年,等十年過去,我也沒個容貌了,秦大哥又搶了別的女人,我就自己拉倒。誰成想燕大哥又這么仔細呢?"她笑瞇瞇地看了蕭羽一眼,蕭羽不禁心里一寒。

歐素貞盈盈地走到秦遠山的面前,拉起秦遠山的一只手道:"我歐素貞反正報了仇,差不多也算死而無憾,只可惜秦大哥好好一條性命,如今也被我給害了。"秦遠山翻手握住她的手,眼睛里滿是憐惜地看著她說:"傻丫頭,是我重色輕友,害了吳大哥性命,認了也就罷了,你跑出來湊這個熱鬧干什么?""你不知道,這一年里我一直在擔驚受怕,在后悔,為什么當初沒把他給一刀捅了,自己利落,大家干凈?"歐素貞還在笑著,身子忽然一歪,直往秦遠山身上倒了過去。秦遠山一驚,一把抱住她,手上觸到一個硬物,原來是一把她早藏在袖子中的匕首,從寬大的麻衣袖子里穿過,插在了她的左胸口上。

蕭羽一怔,去看秦遠山,只見秦遠山也正抬起頭來看他。秦遠山的眼神十分地奇怪,蕭羽心里又一寒,趕緊往前伸手,已經遲了——秦遠山一個踉蹌閃了過去,摟著歐素貞的尸身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已點了自己的死穴。

四奢言嫁娶

經這一鬧,青鳳寨是呆不得了,蕭羽強打精神把后事處理好,又任命了新寨主,跟著大伙兒一道挪到附近錦屏山彭天禮的飛虎寨。設宴時群雄知道蕭羽心里難受,輪番向他敬酒,蕭羽總覺得心里堵得慌,來者不拒,不多會兒便醉得人事不知。

蕭羽醒來時,只感覺身上到處都痛,勉強掙扎一下,碰上了個軟綿綿的東西。扭頭看時,枕邊躺著個陌生的女人。那女人睡得很淺,被他這么一碰,已經醒過來,媚態橫生地沖他一笑。

蕭羽沒覺得什么,睡一個陌生女人對他來說實在不是什么新鮮事。就是幾天前,他還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把主意打到了東方世家的姑娘身上?一想到東方明珠,他的心底一涼。如果說那天醉仙樓的故事不是那種結局,如果說自己當時就得手了,那么他會不會緊跟著也就成為梁文道第二,莫名其妙地就被一根針結果了性命?當然也可能不是針,東方明珠那么聰明,總歸找得出更厲害更沒影兒的武器,然后她就對著自己的尸首發笑,那雙葡萄樣亮晶晶黑沉沉的眼睛里滿是奇奇怪怪的神氣——她比歐素貞還要漂亮,還要年輕,那雙眼睛也更會說話,自然,說的話會比歐素珍說的還要讓人止不住地顫栗寒冷打骨子里簌簌發抖罷。

蕭羽心里忽地痛不可遏。

身邊那女人見他抽了口涼氣,柔聲問道:"很痛嗎?"纏過來一條嫩生生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他的傷口。蕭羽勉強一笑,隨口問道:"你哪里來的?"那女人嬌媚地說:"奴家艷紅,是彭寨主新娶的小妾,因寨主說燕大哥酒后不快,所以叫奴家來侍候。"蕭羽心里一格登,不會又是搶的好人家的閨女吧,于是眼前又閃現出了那倒臥在一起的兩具尸體,歐素珍的笑,秦遠山的眼神。蕭羽感到胃里有什么東西想往外翻,勉強忍住了,跳起來慌手慌腳去套褲子。床上那女人吃吃地笑著,掀被起身來幫他的忙。一條白亮亮的身體靠近過來,蕭羽的嘔吐感更強烈了,忙亂中趕緊系好褲子披上衣裳,讓開那女人,一直走到門外去。

蕭羽衣冠不整地到馬房里取了馬,不辭而別,向著來時路去了。

不兩天又到了徐州。信步來到醉仙樓,還是要了原先那三樓的包廂坐定。小二送上酒來,一樣的燒刀子,一樣的青花粗瓷海碗,只是對面卻空空如也。望向窗外,一條大河依舊濃漿似的,不言不語往東流。這才恍惚地有些明白了那天東方明珠擊節而歌的詩意——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果然是朝如青絲暮成雪!這才過了幾天?已是再無當日心境。當日他是何等快意,對著美人如花,簡單、快樂、純粹,就那么一個標標準準沒心沒肺的強盜頭子蕭羽。現在呢?現在,即使東方明珠還在,將她與他隔開的,又豈只是一張桌子那么簡單?她是瑤池圣品,生在云中,長在霧里,飲的是風,吸的是露。他是什么?不過是爛泥塘底最下作的一堆污泥!這十多年的黑道走過來,背了多少案子,掛了多少人命,紅過多少次眼,黑過多少次心,就這樣一個人,也曾與人家同桌共飲、撞杯擊盞過?恍惚中耳邊又聽得歐素珍在說:"我這樣一個好人家女兒被山賊搶來,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蕭羽亂七八糟地想著,連連喝了幾碗悶酒,又有些醉了。只不過這一次不比在山寨里有人照顧著,徐州是繁華之地,醉仙樓又是名樓,說不準這來往走動的江湖人物中,有多少是他的冤家對頭。

又一碗酒灌將下去,眼前朦朦朧朧閃過東方明珠揚手扔帕子時那甜美狡黠的笑容,只不過這一回隔的不是桌子,倒是一道天涯。一陣疼痛打心底滾釘板樣直滾過來,蕭羽忽然間就讀懂了秦遠山最后的那個眼神,那似乎應該叫作——了、無、生、趣!

果然是了無生趣。即便就此醉倒后被仇家摘去了吃飯的家伙,也沒有什么。如果永遠都得不到他最心愛的女人,生與死又有何區別。東方明珠還在天涯那邊微笑,笑著笑著那面容就在甜美狡黠中變化了,變得像歐素貞一樣蒼白,絕望,手帕子勾魂巾似的朝他扔過來,繞上了他的脖子,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蕭羽猛地驚醒過來,睜眼看看,已經不是在醉仙樓上,屋子里藥香濃郁,自己渾身沒一絲力氣,正蓋著一床薄被,躺在一張床上。有個姑娘在門口煎著藥。

蕭羽知道自己病了,瞧這屋子里的簡陋布置,他這是在哪兒呢?他究竟落在了誰的手里?

蕭羽再打量一下煎藥的姑娘,背影纖巧修長,心里一陣疾跳,這不是東方明珠嗎?但他馬上覺出了自己的可笑,天下身材相似的姑娘何其多,怎么可能這么巧?再說了,東方家的寶貝閨女總不可能在爐子邊折騰吧。正這么好笑著,那姑娘雙手端著一碗藥轉過了身來。蕭羽的心跳猛地停住了,這不就是她么,他日思夜想又不敢多想的她么?一剎那間,這么一個粗豪的漢子竟想哭。

東方明珠走到床前,先把碗放下,再伸手到蕭羽額上準備探溫度。手探在半空,一見下面正有一雙眼睛奇怪地瞅著自己,于是一下子停住了,慢慢地,她黑亮黑亮的眼睛里一點一點地漾出了笑意,輕輕柔柔地對蕭羽道:"你醒啦?"蕭羽只管那么癡癡呆呆地望著東方明珠,好像一個不留神,東方明珠就會從眼前消失了。東方明珠白他一眼,那只手氣鼓鼓地仍是照他的額頭上搭了過去,探到了體溫,又縮了回來。蕭羽這時候不知打哪兒又來了一身力氣,手迅疾地一翻,就把東方明珠那只羊脂玉般的小手給牢牢實實地捉在了掌心。

東方明珠大吃一驚,連忙往回奪。只是她的武功本來就差勁得很,哪里奪得回去?掙了兩下,窘急中抬頭看看,蕭羽也正在看她。四道眼光電光石火般撞在一起,恐懼的眼神從另一雙眼睛里看見了悲哀,悲哀的眼神則看見了恐懼。東方明珠頓時感覺手被松開了。

蕭羽一松手,東方明珠一溜煙跑到房門那兒才住了腳,擺出一副隨時破門而出的姿態,瞪了蕭羽一眼。蕭羽一時心痛如絞,這就說明了那道橫亙在他倆之間的天塹了吧?也不想再去追究東方明珠為什么會在這里的問題了,身子一側,轉臉對墻。

東方明珠大是不解。再上前吧,怕蕭羽使詐;撒手就走,他是剛醒來的病人,也讓人不能放心。站在門口想了半天,便開口說話了:"燕寨主,你的藥不燙了,先喝了吧。"蕭羽并不理睬。東方明珠不由來了氣,要不是她離家出走剛好在醉仙樓撞見他,刀傷醉酒加發燒,天曉得他會死在哪里?這么多天,自己請醫抓藥,都操碎了心,這下倒好,剛醒轉就一肚子壞水。這么一想,她的口氣就淡了下來:"你燒退了,傷只是外傷,以你的武功,不會有多大的事。我再留著不大方便,這就告辭了。你要是覺得沒人照應,我可以就近找個山寨替你傳個話。"蕭羽嚇了一跳。她要是真到了山寨,給那幫吃人都不吐骨頭的魔星看在眼里,可保不準會發生什么事。連忙撐起身子轉過頭道:"不必了,我自己對付得了!"東方明珠道:"隨你便吧,就托店家尋個小廝也可以,你要不要?"蕭羽聽著那淡如白開水的語氣,五臟六腑都痛起來。他性子硬,搖了搖頭道:"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你只管去吧。"東方明珠不再說什么,返回來收拾自己的東西。蕭羽撐在床上,目光隨著她的身影四處游移,看著她往包袱里收拾各種釵環細物。那些釵環細物放得到處都是,瞅瞅這份凌亂勁兒,也實在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亂到這種程度的,真不知道他倆在這里呆了多久?

東方明珠系完包袱,又指指桌上的幾包草藥,叮囑道:"一天一包,分三次煎服,你總該知道吧?"說完一抬頭,卻見蕭羽的眼神冷冰冰地,心里一噎,把包袱往背上一甩,轉身帶上門走了。

蕭羽直到東方明珠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時,心里那個亂勁才爆發出來,頭疼得像要炸開似的。在床上迷迷糊糊呆了半晌,趿著鞋下來,摸摸柜上的那碗藥,還有些溫熱,是她端來的;再碰碰那些草藥,自然也是她去買的;床背后那爐子上的一罐藥"噗噗"作響,不用說,也還是她留下來的聲音。

蕭羽越發心痛難當,后悔怎么就把東方明珠給氣走了呢。這一走,或者就永難再見了。就算再見,她也不再是東方家的姑娘,該是南宮家的媳婦了。想南宮情以一手煙雨流花威震武林,乃是南宮世家當仁不讓的第一高手,不久之后再執掌一家門戶,那更是要權勢有權勢,要武功有武功,說到文采風流,更不在話下,說來說去,他蕭羽倒是野地里長的哪一根蔥呢?

蕭羽頹然摸到當門的椅子上坐下了,瞪著房門發呆。也不知道呆了多久,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那房門咣當一聲,被人一腳踹開了。

蕭羽一怔,等到看清了踹門的是誰,頓時來了精神。東方明珠一腳踹開房門,倒沒想到蕭羽正當門坐著,一張臉頓時紅起來:"你怎么起來了?"蕭羽反問一句:"你怎么回來了?"不問則已,一問東方明珠的火又騰騰騰騰直躥上來:"我怎么又回來了?我回來是要找你吵架!我就是越想越氣,姓燕的,你欺人太甚!"蕭羽綻開一臉笑容。

東方明珠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還笑!"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計小人過,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等你全好了再走,就沖著你這酗酒不要命的德行,誰知道三整兩整會不會又把我半個月的功勞化為泡影?""都半個月了?"蕭羽倒沒料到有這么長久,想到剛剛還把她給氣走了,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不過幸好在這里躲了半個月,"東方明珠把包袱在桌上放好,又得意起來,"要不然早被我哥抓回去跟情四哥成親了。""你不愿意嫁他?""不愿意嫁他難道嫁你呀?你知不知道,我是第一世家的寶貝閨女,你呢,你可是個強盜頭子。"東方明珠的話尖刻起來,見蕭羽低下頭去,半天不吱聲,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分,忙低聲低氣地說,"這其實是使小性,你懂不懂?要是不愿意嫁他的話,我才懶得跟他鬧別扭呢!那家伙就是死沒義氣,要娶我了都不跟我說一聲,我還得從別人嘴里知道,那我還能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蕭羽心里忽地一動,如果說她在這里一躲半月是使小性,剛剛那一腳算不算呢?要是算的話,她在沖他使小性?如果她是在沖他使小性,那又說明了什么?東方明珠的腦袋瓜轉得可也不比蕭羽慢,驀地轉過頭來看看蕭羽。四目相視,都呆住了。

要不,你嫁給我?"蕭羽嗓子干澀得要命,掙扎著把后面那句話說完了,"我金盆洗手。"

五笑傲江湖

一句金盆洗手說得容易,北五省的綠林那兒先就過不了關。那一金盆清水端上來后,聚義堂里鴉雀無聲,除了蕭羽之外,每個人臉上都黑得像暴風雨之前的天色。

蕭羽看著這陣勢,知道有一場好戲要演。他是多少年江湖滾打過來的,如今都要退出江湖了,更不把這個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怎么?大家都不愿意我找到個好歸宿?"首先又是彭天禮叫出來了:"大哥你還年輕著呢,你若是五十歲朝上只求歸宿的人,兄弟們都不會攔你!"蕭羽往全場掃一眼,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打青鳳寨的事情過后,我就一直灰心得很。干我們這一行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也就罷了,怕的就是吃一半還留一半。那留下的一半整天淹在血污里透不過氣,實在不是人過的日子。一句話,殺人放火淫人妻女流人眼淚,這種日子我已經過不下去了。"伏牛山天心寨寨主錢起立冷然道:"我看不是這種日子過不下去,是有人在步秦遠山的后塵。"蕭羽朝那邊看看,知道這個號稱智珠在握的家伙是今天最難對付的人物,遂淡淡道:"或許吧,不過只要我覺得值就行。"錢起立又冷笑道:"就算是金盆洗手,你以為就洗得掉你那一身血污?洗得回被吃掉的半個良心?能洗得你脫胎換骨、花前月下從此心安理得?大家本來就是命苦的人,跟人家膏粱子弟比什么良心清白兩手干凈?既走上了這條道,早就是萬劫不復,居然還有人暈了頭,幼稚到以為只要金盆洗手就可以洗出一片海闊天空新天新地?"蕭羽終于忍不住大怒起來:"我就是幼稚了,那又怎么樣?燕某人這張臉老了三十多年,早老得膩歪了。如今就是想幼稚幼稚,難道還不準?"北綠林坐第二把交椅的周萬年看形勢不對,急忙道:"錢兄弟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大家主要還是考慮到大哥你這一金盆洗手,是不是就一定能娶到那姑娘?要是能娶到也就罷了,弟兄們自然不好阻撓大哥娶媳婦。可那世家門檻太高,萬一娶不到,大哥你又何苦這么早早地洗了手,搞得一切事情無可挽回?"蕭羽只覺得一萬個話不投機:"我娶老婆,固然是要金盆洗手,就是不娶,一樣還是要洗手。"錢起立這一回說得更冷靜了:"大哥為了什么洗手,我們管不著,就只是這一洗手,大伙兒可都要附帶著成為世家刀俎下的一塊肥肉了。"這話說得不假。自古黑白不兩立,如今世家既領袖武林,自然看著綠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說南綠林吧,一向比不得北綠林有組織有規模,偏偏世家的勢力大半在東南,正攖其鋒,早被收服過去了,而北綠林之所以還能橫行到今天,一半倒是靠了蕭羽響當當的牌子撐著。如今蕭羽這一洗手,世家的拳頭可不是就要伸過來了?

蕭羽話說得很絕:"既然要洗手,這也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這話一出,群雄頓時有些騷動。蕭羽見這情形,知道今日左右是說不攏了,既然不能好合好散,也就不再理會,徑自伸手到金盆里。

手還沒沾到水,一物半空中呼嘯而來,"篤"的一聲插在金盆上,卻是一把飛刀。那金盆表面上鍍著金,里面卻是銀的,給這一擊擊穿了個洞,盆里面的水就順著刀身往外滲。這個舉動顯然提醒了大家,一時間各式各樣的暗器都直奔金盆而來,鐵蓮子、鐵藜蒺、金錢鏢、喪門釘、飛梭、袖箭、金針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頓時就把這前一晌還金光閃閃漂漂亮亮的玩意兒打了個稀巴爛。

蕭羽半晌沒言語。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他臉上,一片寂靜中就見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只是很輕很淡地一笑:"打爛金盆,便洗不得手么?姓燕的說到做到,今日便與諸位恩斷義絕。從今往后,大家好自為之!"手掌往下一揮,一片袍角早割落下來,手再往前一推,那布片飄飄揚揚地直飛到眾人面前。

好一條漢子!"萬籟俱寂中,屋外突然有人喝彩。

是哪一路英雄?"蕭羽一聲斷喝,早撲出窗口。窗外人影一晃,身法奇快,一路往山下去了。蕭羽窩了股無名火,自后緊追不舍。這一奔跑起來,兩個都是超一流的輕功,一會兒就把身后一擁而出的綠林群雄給甩得不見了影子。前面那人轉過山腳,忽地止步。

燕兄別來無恙?"北宮夏笑吟吟地轉過身來。

蕭羽想起了從前的約定:"你要打架?"北宮夏收斂了笑容:"打架倒是真的,不過不是我,是玉七哥要跟你決斗,你挑個地方吧。"蕭羽一聽是東方明玉,心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于是冷笑道:"要跟他斗,我還不是輸定了?"北宮夏道:"確實,因了明珠妹子,玉七哥有殺你之心,而你無殺他之意,對高手來說,這樣想來是吃了些虧。不過,我跟你保證,這一次絕對是例外!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有些人的武功,根本就不可思議。其實無論你是有殺氣也好,沒殺氣也好,跟東方明玉斗,結局就只有一個,也只能有一個。"蕭羽哼一聲:"就是我輸。"北宮夏目光灼灼地盯過來:"是你死!"蕭羽止不住火又躥上來,再一想北宮夏不過是個中間人,遂強壓下去。蕭羽想了半天,終于把決斗地點定在了黃山飛來峰。想那黃山乃是四大世家之徽州西門世家的勢力范圍,也讓人見得他蕭羽并不稀罕在這上面占什么便宜。

六黃粱夢醒

決斗這天,蕭羽是準時去的,遠遠便看見飛來石上已經高高地站了個頎長的人影,仿佛在看前面的蒼茫云海,一襲白衣被山風吹得飄飄然,頗有幾分高蹈世外的神仙姿態。聽到蕭羽踏石而上的聲音,他扭轉頭,臉上那表情靜如萬頃之波,竟沒有一點決斗前的慷慨氣息。

東方明玉朝蕭羽看了一眼,道:"燕兄真選得好地方呀,借這石上方寸,足以拘束殺氣;而對著浩瀚云海,又不由不讓人凡塵看破惡念冰消。這般布置,玉七真是佩服得很。"蕭羽微微一笑:"燕某一生與人爭斗,不曾吃虧,這次更是事關重大,焉敢大意?這樣做,也不過是想求得一個半斤八兩的局面。不料七公子已看破,可有破解之法?""只怕人力不足以對抗自然,"東方明玉淡淡道,手一伸,打腰間摘下個精巧的酒葫蘆,朝蕭羽懷中送過來,"不談這些俗事了,這是舍妹自釀的'天上人間',燕兄不妨試試,看比醉仙樓頭的燒刀子如何?"蕭羽一怔,心想女孩子家果然嘴快,七七八八的事情大約都給說出去了。酒葫蘆握在手里,心神止不住地動蕩起來,拔開塞子很小心地喝了一口。那酒還沒有通過喉管,心里先就泛起絲絲的甜味兒,不愧叫做"天上人間"。東方明玉道:"說到棒打鴛鴦兩頭散,我也不慣做這些事。其實像燕兄這樣能粗能細的人物,當今天下,已經是罕有其匹了,難怪舍妹喜歡。就是在下,也難免心儀。只是倘若燕兄也有個妹子,也要嫁給一個像你這樣滿身罪孽的人,或者就會理解我如今的做法了。"蕭羽斷然道:"我雖然千瘡百孔,可再怎么說,也絕不會讓這些東西玷污令妹一分一毫。"蕭羽頓了一頓,滿是真情地繼續道,"我喜歡令妹,令妹也喜歡我,這些,就夠了!"東方明玉搖了搖頭道:"不夠的。燕兄你別忘了,我們家養出來的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養得起不等于養得好。說到女人,燕兄大概比我還清楚,她們不比男人可以縱橫江湖自得其樂,她們的快樂,很大一部分都是靠錢堆出來的,雖然有人說有沒有錢無所謂,譬如舍妹也說過這樣的話,可那是因為她沒嘗過沒錢的滋味。當然,說到錢,舍妹有豐厚的陪嫁,夠你們兩個衣食無憂,甚至是富富足足地過一輩子,可是再想想,燕兄縱橫一世,到頭來如被江湖上說一聲寄托在世家門下,臉上又怎么掛得住?還是那句俗話說得好,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川被犬欺。到時燕兄一旦感到世態炎涼,必會心生悔意。"蕭羽的語氣頗有些蕭索:"我有什么好后悔的,這么多年混下來,功名利祿是是非非,早看得透了。"東方明玉微微一笑:"只可惜燕兄這一雙雪亮巨眼,看不透寒門與高第結合的痛苦。"東方明玉又一聲長嘆,長劍"唰"的一聲彈出了鞘外,"想我百年世家,舍妹又何嘗是第一個出格的女人!哎,有些事情,并不是燕兄想怎樣便能怎樣了,就比如你想借這云海蕩盡我的殺氣,我的殺氣雖蕩盡了,卻又激起了一種想與天工抗衡的野心。燕兄,你是不是失算了。"蕭羽半晌說不出話來,提起葫蘆又喝了口酒。那"天上人間"的感覺從喉頭脈脈流下,眼前便出現了一雙眼睛,幽黑靈動得仿佛是人世間一切活力的源頭,一股活潑潑的力量霎時風一樣灌滿了全身筋骨。把葫蘆系回腰間,拔出了刀。

山風勁吹。白茫茫一片云海被風卷了過來,兩雙眼睛在霧氣中撞在一起,一剎那間都知道那最后的一刻已經到了。蕭羽大喝一聲,揮刀斬落,刀影如山,刀聲如嘯,一片云霧被刀風挾著,翻翻滾滾直劈下去。東方明玉在同一時刻出手,一聲長笑,長劍如虹,似有晶光萬點,照破濃霧,"叮"的一聲,劍尖如鉆,點上刀鋒。

兩人各自退開一步。蕭羽猱身又上,東方明珠的那雙眼睛一直亮亮地看著他呢,他怎么著都得拼,他要在東方明玉的手下創造一個奇跡。東方明玉真不愧是世家數一數二的子弟,即使是在性命相搏的時刻,他也氣定神閑,一柄劍使得瀟瀟灑灑。

也許,天意真不在蕭羽這邊。蕭羽越斗越明白,為什么東方明玉會有那么大的名聲,為什么北宮夏會說有些人的武功,根本就不可思議。他記得跟東方明珠在酒樓中喝酒時還說什么來著,他說他會生出變化求得生機反敗為勝,恍惚中,東方明珠又在沖他狡黠地笑了,可是現在他才發覺,他在東方明玉的手中,似乎根本沒有生出變化的機會。

一片流光溢彩中,蕭羽的刀于斜陽中墜落,在石頭上激起一溜火花,向著深谷中叮叮當當地滾落下去,落向三十年風雨終結的港灣,落向一場千年大夢最后的歸宿。蕭羽在仆地的最后一瞬,對著那葡萄樣黑亮黑亮的眸子止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兌現那個美麗的諾言了……"

江湖武俠

瑯琊令之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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