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早晨,哈密河水面上氤氳著一股和平、寧靜的氣息。河水緩緩地流淌,歡快、輕松,沒有半點兒心事,似乎一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孩子。
自從日本兵開到這里,好久沒有這么安靜的空氣了。雖然那些兇神惡煞的日本兵駐在鎮(zhèn)里,離這里還有四十幾里的山路,不過那緊張的氣氛早已彌漫了這里。日本憲兵狗一樣的吼叫和炸藥的刺激,隨著空氣,已漂浮過來。連螞蟻也感受到了恐怖的氣息,藏在洞穴里,不愿露面。
幾個朝鮮族婦女正蹲在哈密河岸邊,把泡過的衣服放在捶布石上,用棒槌用力地捶打著,砰砰砰……聲音在山谷中回蕩著。她們的心里都藏著一個秘密,把這捶布石當(dāng)了日本憲兵的腦殼,所以才報復(fù)似捶打。
“阿金,唱一個,解解悶,天殺的,熱死了!”一個臉上布滿紅血絲,中年發(fā)福的女人這樣說。
“是啊 ,阿金,唱一個吧,悶死個人啦!”其他幾個女人也一起向排在下游的一個姑娘喊。
那姑娘舉起了棒槌沒有砸下去,停在空中,扭頭向上望:“我給你們唱歌,衣服誰洗哩?”
“那好辦嘛,只要你肯唱,衣服我們?nèi)耍 ?/p>
“說話算話啊,我就唱啊!”
“唱吧 ,唱吧。算話,算話。”
叫阿金的姑娘果然放下了棒槌,向后甩了一下又黑又粗的長辮。姑娘的頭發(fā)養(yǎng)的好,這里的人頭發(fā)都是根根水亮,哈密河水滋養(yǎng)人啊。阿金用手帕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凝神提氣,雙唇微啟,試了一下嗓子。只這一嗓子,洗衣服的女人們都扔下了棒槌,呆呆地向下望去,看著阿金的眼神,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哈密河的水濁,哈密河的水清,
小妹子的情郎哥哥去當(dāng)兵。
當(dāng)兵要當(dāng)抗日兵,
不是好鐵不打釘。
拿起鋤頭好種田,
拿起槍桿上前線,
救國有名聲。
哈密河的水清,哈密河的水濁,
小妹子來送我的情郎哥。
哥哥你前方去打仗,
要和鬼子拼死活。
奴家織布又開荒,
冬有棉衣夏有糧,
莫為奴難過。
哈密河的水濁,哈密河的水清,
情郎哥哥去當(dāng)兵。
……
歌聲貼著水面?zhèn)鞒鋈ィ锏聂~兒聽見了,鉆出來吹一個泡泡。天空中的鳥兒聽見了,停止了羽翅的扇動。山里的老鼠聽見了,捧著一顆松果,瞪圓了小眼睛,向這邊探著小腦袋。洗衣服的女人們也都入了神,想起了參加游擊隊的丈夫、兒子,眼睛里就亮晶晶的了。太陽光一閃,像嵌著明亮的寶石。
“阿金,你的情郎哥哥在哪里呦?”一個比阿金大幾歲的女人,一面掄著棒槌,一面取笑阿金。
“是啊,阿金,情郎哥哥呢?”幾個女人又嘻笑開了。
阿金低著頭,不吱聲,她很討厭那幾個女人的笑話,但并不去阻止,似乎聽在心里蠻受用的。我的情哥哥一定是打鬼子的英雄,是一個神槍手,鬼子還看不見他呢,“轟”的一聲,腦殼就開花了。她在心里畫著她情哥哥的臉譜,一絲微笑不覺掛在嘴角。
“阿金,洗完快點回家,在這瞎浪哪出?”一個破鐘似的聲音在河岸上炸開了。女人們受了一嚇,齊回過頭去看。
“金老爹,阿金都是大姑娘了,你還這樣同她講話啊?”那個滿臉紅血絲發(fā)福的女人對著河水說,聲音卻飄向了后面。
“你哪里曉得,越是大,越是要管得嚴(yán)哩,真是哪一天出了丟人的事體,我的老臉沒處放嘍!”
“你總是怕出事,出什么事嘛!”發(fā)福女人有些輕視了。
“哼,鬼子來了,世道又這么壞,會沒事?會沒事?”金老爹有些憤憤了。
“阿金,洗完快點回家!”金老爹見沒有人理他了,便又向女兒撒氣。
阿金輪著棒槌,沒有應(yīng)爹的話,一下一下砸得很用力,她生爹的氣了。
阿金沒有回應(yīng),金老爹背著手氣呼呼地走了。
“阿金,你爹走了,再給唱一個吧!”
阿金回頭看看,爹真的走了,卻也沒有再唱。其他幾個女人也都失了興致,無聲地舉起棒槌,砰砰砰……
日頭升起老高,陽光很烈,照在河面上,波光閃閃,爛銀一片。衣服洗完了,女人們端著盆,各自回家去。哈密河水不急不緩地流淌著,并不因為戰(zhàn)爭的來臨而感到焦慮。
阿金回到家,默默地將洗過的衣服晾到晾衣線上,她看見爹正坐在老梨樹下吸水煙袋,沒有理他。
他早年讀過書塾,受過綱常倫理道德教育,自己是小心謹(jǐn)慎了大半輩子,對阿金也是特別苛刻,連唱一句那樣的歌子也認(rèn)做是下流的。
阿金晾完了衣服,就去屋里淘米做飯了,雖然生爹的氣,但是她對爹的孝心是不少的。金老爹于這一點很滿意,一面吸著水煙袋,一面搖頭得意起來。
我是抗聯(lián)的一名交通員,奉命給山里的大部隊送情報。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執(zhí)行這樣的任務(wù)了,因此,并不十分緊張。可是,當(dāng)我來到哈密河上游的太陽橋時,我傻眼了。二十幾個偽軍把守著,過往行人查得非常細(xì),甚至連襠里都捏了一把。
我找了一棵有樹洞的松樹,刨了一個坑,把槍埋了,然后,將褲襠用力扯開,又抓了一手稀泥涂在臉上,覺得跟瘋子差不多了,就走三步,蹦兩步地向橋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