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國

望斷長河,煙波外,殘陽酡醉。 帆過盡,鷺飛鷗起,層巒疊翠。 獨向青天尋大道,人生誰解其中味。 都笑我,空把好年華,韶光廢。 關(guān)山冷,人不寐。 孤月落,心如碎。 念青春背我,欲言誰對。 縱馬一鞭天下去,安將壯志求榮貴。 三百杯,把酒問江山,何人酹。

秋天爽朗的清風(fēng)將天上僅有的白云拉成細絲,它們穿過森林里枝枝葉葉的阻攔,寬闊的葉子翻起白色葉底颯颯作響。山中的生物聽?wèi)T了這天籟的聲音,而它們還是報以警惕的神色,一只原本安靜的兔子黑色的瞳仁中閃過一絲驚恐,它忽然跳開,卻沒能逃過死亡的宿命。一只長箭把它釘在地上,遠處背負羽箭雕弓的武士跑過來,野兔已死的眼睛中,那武士走近拔起羽箭,而后高高舉起:“大將軍中了!” 一個接一個的喊聲刺破秋日的寂靜傳向遠方,一如將軍的威嚴。“大將軍中了!” 這是陳國寬永元年的秋天,大將軍白渾在桓山田獵。端坐的幾個貴族忌憚而略帶憤恨的眼神互相對視了幾下,然后苦笑。那個男人使他們時時刻刻都有芒刺在背的感覺,他是白虎啊。在這種無奈的情緒下,幾個人的眼神卻有其他的意思,“等著瞧吧!” “大將軍!”身著鱗甲的武士奔來,下馬跪在一匹白馬跟前,馬上的男人未著鐵甲,只是用拇指撥弄著弓弦,秋天的天氣和今天的運氣讓他心情很好,因此他沒有注意那武士悄悄朝臺上瞥了一眼。 “報來!” “山中發(fā)現(xiàn)了白虎!” 男人來了興趣,獵場的武士帶馬跑動了起來,一隊一隊的騎士分頭馳去,他們和作戰(zhàn)一樣由兩翼包圍向中間搜索,而那個男人則是中軍的主帥。臺上大部分的貴族露出不解的神色,一些則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銀色白馬穿行在昏暗的林間,就像是一道電光,在這樣的馳騁中很容易撞上密集的樹木,而男人的馬術(shù)顯然很好,這些樹木對他來說如同幾十年生涯過馬時斬切的敵人。他尋找的獵物不是凡物,白虎,好!便看看我和這頭白虎是哪一頭勝出,他的唇須隨他的笑顫動。 “白虎在此!”血脈里的不安雜在喊聲中傳進他的耳朵里。 “在哪!”男人呼喝著掉轉(zhuǎn)馬頭沖向喊聲的來源,即便過了幾十年他的血液依然躁動著,他渴望著搏殺。 銀光一閃而出,從樹林中竄出,然而男人馬上驚愕地發(fā)現(xiàn)他面對著一張拉滿的弓,僅僅就是那一瞬的錯愕,男人立刻策馬前進,一聲凄厲的破風(fēng)聲過后,男人感到自己的胸口一陣疼痛,那只利箭的箭鏃穿透了后背,他的刀砍下了刺客的頭顱,但不能阻止力量從他體內(nèi)流失。他驚恐的發(fā)現(xiàn),自己信任多年的衛(wèi)士竟然是刺客。 “白虎在此!”又一人喊道,男人和那人對視了一眼,這一眼暴露了他的企圖,男人低頭的時候破空的利箭射落了男人的發(fā)冠。他凄然的苦笑,此時他已明白了,這場田獵的獵物是白虎,是啊,被稱為“白虎”的他。 白虎是戰(zhàn)爭的神,它帶來的只有戰(zhàn)爭和殺戮,可它卻也是守護的神。白家是戰(zhàn)神的后代,自從陳國立國開始,一千年來,白家的人總是舉起白虎的戰(zhàn)旗,向著敵陣沖鋒。他們往往十幾歲上陣,此后的一生都在戰(zhàn)爭中度過,到了一般人建功立業(yè)的中年,白家的人已耗盡所有心力,很少有白家人活過五十歲的。 白渾很想挑戰(zhàn)這個宿命,他身體還很好,可他相信,自己活不過今天了。 更多的“白虎在此”的喊聲在幽寂無人的深林里相互回應(yīng),隨后響起令人心悸的破風(fēng)聲,白渾開始后悔自己騎著一匹白馬,在森林里十分醒目。幾十年中,他騎著這匹馬東征西討,只要遠遠望見白馬敵軍自行撤退,此刻這匹馬倒成為葬送他性命的助力。 “白虎受傷了!”一群人高聲大吼歡呼了一下,男人按著傷口,不知向何處去,他不知道有哪些人背叛了他,不知道天地之間還有哪一處是安全的。他只能竭力奔跑,奔跑,不知怎的,他害怕死亡,他不想去死,他想要活過五十歲,他一直都想。 “白虎中箭了!” “白虎朝西逃了!”矯健的武士奔行在林間,一邊疾聲呼喝,這是一場圍獵。 “白虎已死!” 這一聲突兀的叫喊震擊著每個人的心臟,在一連串極速的奔跑放箭之后,這聲吶喊不啻于一記重拳幾乎暫停了他們的心跳。 一個接一個的喊聲刺破秋日的寂靜傳向遠方,昭示著那依然存在的威嚴。“白虎已死!” 臺上的官員深深松了一口氣,他們朝夕盼望的事情終于來了,只是囿于貴族的尊嚴他們才沒有跳起來歡慶。 此時的龍京城中,華麗的宅邸中主人招待客人們坐了一天了,沒有絲竹,沒有歌舞,座下的客人們枯坐得不耐煩了,然而他們一看到蒼顏白首的主人依舊干巴巴的坐著,座前新上的茶熱氣絲絲縷縷飄過他的鼻尖,老人端起茶杯,飲一口,放下。除了稀稀落落的杯盞起落的聲響,空氣里滿是等待。 身穿黑衣的家奴仿佛是一個信號,被焦慮和不安填的滿滿的空氣出現(xiàn)了一絲松動。 “成功了嗎?”老人問,雖是詢問的語氣,可每個人都覺得這語氣不容失敗的回答。 “白虎已死。” 老人緩緩落座,眾賓客都緩緩落座,他們在自己沒有察覺的時候站起來了,而現(xiàn)在他們還覺得這是一個夢。 “乓!”有人失手落下了手中的茶杯。在場的賓客這才驚醒自己并非是處于一場夢中,那頭他們畏懼的白虎,死了。 “丞相神算!”忽然間,賓客全部拜倒,他們知道,自此帝國的全部權(quán)力便緊緊握在這個老人手里了。 “白將軍被刺身亡,老夫深為嘆息,逝者已矣,不能再生。雖然,”老人的聲音一頓,陡然凌厲起來,“害死大將軍的侍衛(wèi)難逃罪責(zé)!就讓少將軍為父報仇吧!” “皇帝那邊如何交代?”有人問。 “皇帝早已知道了。”老人淡淡的回答。 就在消息傳到相府的同時,帶著同樣消息的人踏進了玉宸宮。 身著黃金織錦龍袍的年輕人伏在龍書案上,他左手支著頭,右手穿梭在陽光中繚繞的輕煙,他像是在一個回憶的夢里。 龍床上已死的老人,不甘的遺言,雷鳴似的響在他耳邊:“別忘了你父親的遺志!一統(tǒng)天下!”每一次這四個字出現(xiàn)在他腦中,老人干枯的手臂擂鼓一樣捶打在龍床的情形便如在眼前,“一統(tǒng)!天下!一統(tǒng)……”那雙手似乎就是那么停留在半空,帶著壯志未酬的遺憾,一統(tǒng)天下的志愿留在了年輕人的心里。 “我知道要一統(tǒng)天下!我也知道如何一統(tǒng)天下!可陛下對此一無所知!云州屯兵幾何?謝遠兵力幾何?糧草囤積幾何?”男人一聲聲的斥問如同喝責(zé),簡直了,他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人口,錢糧,漕運,一件一件的事堆到他面前,可他無所適從。他不知道這個國家,好像他不是這個國家的人,他笑,笑自己竟是這國家的皇帝。 他覺得有人在阻撓他,是的,他是皇帝,而他在這國家不得自由。 那個男人。 “白虎已死!” 這微微尖細的聲音讓他從半夢幻的狀態(tài)醒轉(zhuǎn),他看了看地下跪倒的人,“死了就死了。”皇帝不再說話。 年輕人靜靜的坐著,女人知道他很年輕,盡管他濃密的唇須使他顯得很成熟,年輕人一杯一杯接過女人斟滿的酒杯,他似乎不會醉,女人看不出他迷蒙的雙眼里藏了什么,那里有很多,很多東西,女人不敢問。年輕人飲完酒,小心的用食指拭去落在唇須上的酒珠。 女人不經(jīng)意又對上了年輕人的眼睛,迷霧一樣的眼神。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女人搖搖頭。 “你想知道嗎?” 女人想搖頭,然而那眼睛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著她要走進對面那個男人的內(nèi)心,她想:“我愛上他了。”她點點頭,一片緋紅現(xiàn)在雙頰,她款款坐在年輕人對面,等著聽他說話。 “我叫劉箕,是前朝大秦的王族,時過境遷,多少輝煌到了今天再看去也只剩荒丘了。”他倒了杯酒,仰頭飲下。“我這一代,實在是破敗的不行了。盡管父親是一個小吏,可他是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干什么事都要害怕的人。我恨他,因為他不配做我的父親,我的血統(tǒng)如此高貴,我們是大秦的王族!我是王子!可我這個王子卻要給村里的富戶放牛。”他含著酒,盯著女人的臉,女人有些臉紅,從沒有過的事,她竟然臉紅了。男人咽下酒,說道:“可我是個驕傲的人,我天生就是王子,怎能在那樣的地方蹉跎一生!”年輕人的眼睛亮了,其中燃燒著火焰,他真是王子,傲然的看著女人,“那些無恥的人,卑鄙的人!他們憑什么驅(qū)使我?我不甘!”年輕人的語氣又回歸平淡,他手里攥著青瓷酒杯,在手里盤著,那酒杯轉(zhuǎn)動著,一圈圈的輪回里昭示著過往的事情,“十二歲,還是十三歲,我忘了。山賊進了村,他們繞過了村里鄉(xiāng)勇的防衛(wèi),把村里的人都殺了。那個蠢豬一樣的富戶嚇得褲子都濕了,還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跪在地下求山賊饒命,呵呵!他若是記得他家丟了東西時是怎樣打我的,他就知道我是不會饒他的。”年輕人放下酒杯,笑著看她:“你知道山賊為什么能繞過那些鄉(xiāng)勇嗎?”他“嘿嘿”笑著:“自然是我?guī)У穆贰!?女人感到手指上傳來另一種溫度,她向那溫度靠過去,她對那溫度的感覺愈來愈強烈,漸漸融化在那溫度里,她順勢一倒,歪在年輕人的懷里,接著年輕人的目光。她閉上眼睛,終于,年輕人的唇黏在她的唇上,兩個人熱烈地吻起來。女人迫切地想要交出自己的一切,她渴望,渴望,這渴望如同烈火一樣燃燒著,當(dāng)這渴望“轟”地達到最高點,是一片冰冷。年輕人緩緩站起來,他的眼睛依舊是夜空那樣的深邃,他用手絹輕輕的,優(yōu)雅的拭去嘴唇上的鮮血,“你知道我的父母怎樣了嗎?”他冷冷笑著,鮮紅的嘴唇變得妖異無比,“他們都被山賊殺了。這樣的父母,要他們有什么用?”年輕人丟下沾著鮮血的手絹,白色的絲綢落進了紅色的血河,緩緩地沉入了血河,女人的喉嚨有一道深深的傷痕,她無法叫喊,在熱烈中,在沉默中,在欲望里,在痛苦里死去。 年輕人跨上駿馬,揚鞭離去,他身后是錦城翠月樓。 他一直向西,兩天后他抬眼望去,看到了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到了,他心說。年輕人踏進營門的那一刻,須發(fā)花白的老年將軍按劍擋在他面前。年輕人微微一笑,“臧將軍有何見教?”臧將軍嘴角牽動了幾下,他十分討厭年輕人的笑容,總是那么討厭,而他鮮紅的嘴唇總讓臧毗想起死人的鮮血,這叫他惡心,“少將軍等著你!”他說罷讓在一旁,年輕人邁開步走向中軍帳。 “劉箕來遲一步,將軍恕罪。” “你的消息準確嗎?白渾死了?”端坐的被稱為將軍的人抬起了頭,那是一顆精心修飾的頭顱,星辰之神鐘愛的造物,白玉雕琢的五官,如冰的手細心的梳理的頭發(fā),用精巧的織女也模仿不來的手法綰起的發(fā)髻斜斜的插著玉簪。身在軍中,他卻穿著寬大的儒服,移動手臂時如同拂動水流一樣。 “絕不會錯。” 將軍笑了笑,他似乎總是這么笑,因此看起來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拿捏的恰到好處,使人心怡又不失威風(fēng),“你總是不錯的,衡卿。歇息去吧。” “諾!”他答應(yīng)了下來,可是還遲疑著,問道:“兵貴神速,將軍要取新城,為何至今還在新城百里之外啊。” “因為城已攻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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