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當復(fù)來歸,死當長相思
寧城郊外的落雁山間,一座座古老的民居在繚繞的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謂曰“云來”。
一襲淺綠翠煙衫的妙齡少女小心翼翼捧著一個月白色瓷罐,在蜿蜒曲折的山間小路上艱難行進。晌午正烈的陽光穿透茂密的樹林,給粗糙的山石打上斑駁的光影。少女恍然不覺已布滿額頭的汗珠,精致的繡花鞋面更是沾滿了泥塵。
走過了崎嶇山路,余路還有長長的石階。少女的眸子里找不見一絲頹然的痕跡,依然清澈明亮,垂及腰后的發(fā)尾也同裙擺一道輕快地揚起。
云來村口挺立著一棵足夠雙人合抱的槐樹,潔白花朵點綴著黑綠色的枝葉,濃蔭如蓋。納涼的村民們見著一身分明是大家閨秀打扮的少女也不驚訝和好奇,納著鞋底的于婆婆瞅了一眼來人手里的東西,難掩不屑地譏諷:
“你爹又折騰你去城里尋人了吧,他這十幾年都安生過來了,怎么如今倒想起來作一把了?可笑可笑啊!”
老人家心不壞,固然這話少女并不愛聽。所以她只是笑笑,從腰間荷包里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了圍上來的孩子們,在一片驚喜的歡呼聲中悄然走開。
推開虛掩的木門,少女踏進一座鳥語花香的院子。院子里有兩排錯落而生的竹子,自南向東伴著一道石板路延伸至用作學堂的木屋前,巧妙地將學堂與主人所居住的廂房相隔開。少女則沿著筆直的鵝卵石小道穿行過姹紫嫣紅的花叢,青絲掠走花香,驚起兩三彩蝶。
“父親,看看我給你帶什么回來了?”
書案前的男子緩緩轉(zhuǎn)過身,嘴角有淡淡笑意,他望著一臉喜悅歡欣的女兒,不無期盼地等候下文。
少女也不賣關(guān)子,打開了手中瓷罐,小巧玲瓏的相思子盡數(shù)落入二人視線中。
男子輕輕接過這滿目紅豆,怔然凝視,良久低語道:“生當復(fù)來歸,死當長相思……阿楓,你這禮物極好,爹爹甚為滿意。”
父親眉目間那掩不住的憂傷刺得阿楓心中一痛,她連忙扯住父親的衣袖,不依不饒道:“爹爹,女兒都這般努力討您歡心了,您老就不能聽大夫的話好好喝藥嗎?”
“咳咳……好,爹聽女兒的,定會乖乖喝藥。”男子對女兒的撒嬌顯然很受用。
聞得父親的親口保證,阿楓當即滿心歡喜地移步去熬藥。她身后的男子沒忍住又追問了一句:“阿楓,今日你去城里可打聽到了什么?”
阿楓扶著門扉的手一頓,腳下仍是邁了出去,頭也不回地答道:“爹爹,怨我貪玩誤了正事。我明日一早就去城里,定然盡心給你辦妥這事。”
這一身奔波后的疲累如何能瞞過男子的雙眼,他心如明鏡,女兒不忍自己失望才撒下這般拙劣的謊言,唉,笨丫頭還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沒了少女那一抹靈動的倩影,沉悶的書房也漸漸失了最后一絲鮮活,披著素白長袍的男子臨窗遠目,這光景似一幅靜默的水墨畫卷。
燃得正旺的火爐上擱著藥罐,一旁的阿楓正對著地上的銅盆犯愁。地里新摘的青菜鮮翠欲滴,煞是惹人,但仔細瞧瞧,綠葉中有一抹不和諧的蠕動著的青影。
直到爐子上的藥罐溢下了藥汁,某位笨丫頭也沒想出法子對付了這只可惡的小青蟲。只能先手忙腳亂地濾了藥渣,小小的廚間里頓時一陣叮里咣當作響。最后阿楓才想起在冷水里浸了浸被燙紅的手指,又故作平靜地端著藥碗回了書房。
“張大娘送了午飯剛走,你趕緊坐下吧。”
男子也不問阿楓刻意藏在袖子里的手,替她置箸、布菜、盛湯一應(yīng)俱全,真真是將這女兒寵上了天。
四菜一湯,份量不多但道道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張大娘早年給城里的大戶人家當過廚娘,這手藝自然是沒話講。
“爹爹,對不起,是女兒……女兒沒用。”阿楓頹然放下手中的筷子,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地砸在桌面上。
女兒家的眼淚說來就來,饒是一手帶大阿楓的男子也自認不能完全應(yīng)付,只下意識尋了一方干凈的手帕先替人擦了淚,一面柔聲勸慰道:
“我女兒怎會無用?你是爹爹一手教導出來的好孩子,爹那些學生里有哪個不夸你冰雪聰明的?”
阿楓已泣不成聲,哽咽了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別家女兒會洗衣做飯,我卻連菜葉子都不敢碰;別家女兒能采桑織布,我卻連繡花針都沒見過;別家女兒可憑一技之長幫濟家中,我閑來無事卻只顧在你的書房里胡鬧;別家女兒……”
無奈地又換了個帕子,男子不得不打斷阿楓的話:“別家女兒如何爹爹可不管。你不會洗衣做飯,爹爹會,張大娘會;你不會采桑織布,咱家要做新衣裳去城里買就是了,何必費那功夫?你愛筆墨丹青,爹爹高興都來不及,日日有個小知己陪在身旁,豈不妙哉!”
阿楓睜著一雙朦朧淚眼,神情里依舊有褪不去的無助和自責,但她好歹記得要事,啞著嗓子提醒道:“爹爹,快些喝藥,不然就涼了。”
飯畢,紅著眼睛的少女搶過了洗碗的活計,至此,兵荒馬亂的一餐隨著西移的日頭悄然落幕。
透過鏤空的窗欞,能清晰瞧見院子里一叢叢紅黃相間、開得正盛的月季,男子懶散地提起畫筆,妙手走春風,落筆勾神工,不多時濃墨重彩下暈染出好一幅盛麗華極的百花爭艷。
靜室空吁嘆:花開無百日,難求好景留人間。余生了無趣,更無深情可回首。
二、無心拂柳過,有心待花期
晨間的映月泉邊寒氣未散,只著一身單衣的阿楓彎著腰、兩手費力提著一個木桶往回走。未免泉水灑出來,她不得不走幾步就停下歇息,只怕一個逞強一個手抖就前功盡棄。
“仙山、云海、清泉、美人,妙極妙極!”
阿楓還是手抖了,一桶水盡數(shù)獻給了路邊的一棵無名小樹苗。她沒好氣地瞪了一眼來人。卻不知在這名男子眼中,沐浴在晨光里姣若春花的阿楓,好比那清塵脫俗的下凡神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美得令人頭暈?zāi)垦!?/p>
“姑娘恕罪,是在下魯莽驚了姑娘。還望姑娘給在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有撞上門的苦力,阿楓自然不會拒絕。她背著手愜意的在前面帶路,也不管綴在身后的人有沒有跟上來。
“姑娘應(yīng)就是這云來村之人了,不知你是否認識一名為沐長書的教書先生?”
阿楓腳下微頓,回過身正兒八經(jīng)地打量起這男子來,雖是一身文弱書生的打扮,但此人已拎著一桶水走了不下半里路,連聲粗氣都未喘過。此人身上唯一的佩飾就只有束發(fā)的玉冠了,樣式不算花哨,但也是品相不凡。
這人倒與以前所見過的公子哥不太一樣……心中雖是這般評價,阿楓依然神情冷漠:“爹爹他現(xiàn)在不收學生了,公子還是另尋名師吧。”
男子訝然:“原來你就是沐伯……沐先生的千金?先前真是失禮了。鄙姓林,雙木林,名岳華,取自五岳華山。在下對令尊仰慕已久,此番上山不為求學,只為能請沐先生解心中一惑。還請沐姑娘成全!”
阿楓不置可否,對林公子時不時的攀談極其冷淡地回應(yīng)著。
日光漸盛,林間清脆悅耳的鳥鳴聲此起彼伏,喚醒了沉睡的落雁山,靜謐的云來村也迎來了嶄新的一天。
阿楓停下腳步,冷冷出聲打斷了還在滔滔不絕的林公子:“這就是寒舍了,家父此刻尚未起身,請林公子先在此稍待片刻。”
“那就麻煩姑……”
林公子還有半截話沒出口,阿楓就提著茶壺轉(zhuǎn)身出去了。林公子不由啞然失笑,喃喃自嘲道:“看來我這個訪客很不受小姑娘的歡迎呀……”
“哦?那定是你先惹了小女不快。”
林公子一驚,側(cè)廳正走來一長衫男子,他深邃的眸光里暗含犀利的質(zhì)疑,但卻掩不住枯槁病容,從容的步伐也讓人無法忽視他骨瘦形銷的境地。
隱去心中一瞬間涌現(xiàn)過的詫異、憐憫,林公子對來人拱手致禮,言辭懇切:“晚輩林岳華,拜見沐伯伯,晚輩自小就聽聞家父與沐伯伯是至交好友,心中甚為敬慕。此次冒昧拜訪,還請沐伯伯恕晚輩無禮之罪。”
“前日敬文來信,倒是提了幾句關(guān)于你的事。你父親還以為他那叛逆孩兒背著家里參軍了呢,不曾想竟是找上我這兒來了。”
“晚輩慚愧!”
“阿楓,茶沏好了就端進來吧。”沐先生甚是無奈地喚了一聲在門外偷聽的某人,笨丫頭的影子落在門檻上,顯眼得很,讓他都沒法裝作沒看見。
阿楓這才抿著嘴進來給兩人上了茶,期間沒少給沐先生飛幾個眼刀子。林公子見著這父女兩之間的互動,覺得有趣,忙端起茶碗遮住了上揚的嘴角。
“阿楓,進城的事不急,等會兒你領(lǐng)著林公子去于婆婆那里,請她老人家給安排一下住處。”
阿楓頓生不悅,正想反駁,但她爹爹已轉(zhuǎn)過頭對林公子解釋道:“家中原有留給學生的住所,只是好一段時日沒打掃過,實在不能住人。我知你是京城子弟,但客隨主便,你若是住不慣就打道回府吧。”
林公子暗忖,真正的原因怕不是如此吧,八成是怕阿楓姑娘不喜……
等等,不對勁!分明阿楓姑娘先前還是噘著嘴不甘不愿的模樣,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忽然和善了起來?
“林公子,既然你生在京城,那想必也認識一些能人異士了?”一出家門,阿楓就迫不及待詢問道。
林公子只覺阿楓姑娘幽黑的眸子里仿佛裝滿閃著粼光的湖水,只一眼,就令人深陷在這動人的神采里無法掙脫了……便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阿楓這才覺得林公子順眼了起來,難得善心囑咐了他幾句:“于婆婆是村子里最愛管閑事的人,但她心腸很好。無事時你就幫她老人家劈劈柴火、挑挑水,這樣你在她家里就無需擔心三餐之事啦。”
話剛講完,于婆婆家就到了。阿楓清清嗓子向里喚道:“于婆婆,您起身了沒?”
“我這老婆子身體還硬朗著,沒到起不了床的地步呢,再說,日頭都上三竿了,我若再不起豈不是要餓癟了我家阿花的肚皮?”于婆婆抱著一只大花貓邁步而來,她嘴上不耐煩地答著話,那一雙渾濁老眼也不閑著,直直盯著阿楓身后的林公子瞧。
阿楓往旁邊一讓,三言兩語介紹了林公子。她深知于婆婆這人,末了加上一句點明是她父親的安排,果然,于婆婆不再遲疑立馬領(lǐng)著二人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廂房原本是于婆婆住的,多年前她那可憐的兒子進城置辦成親的物件。有頑皮小兒玩鞭炮驚了一位公子哥身下的馬匹,人來人往的街道頓時亂作一團,于婆婆的兒子避讓不及當場就被馬蹄踩出了腦漿。喜事作罷喪事上場,當時還是于寡婦的于婆婆就從后院搬到了前院的新宅,偌大的一個家就剩了她一個婦人,成了無需當家作主的主人。
“唉,天災(zāi)人禍,始料不急。那位騎馬的公子也是位可憐人,事后不定怎么自責呢。”林公子一面生疏地劈著柴,一面聽阿楓講述于婆婆的過往。
阿楓則在一旁抱著阿花給它順毛:? “那可憐的公子后來娶了我的生身母親,他二人的孫子昨日剛滿月。林公子,你說巧不巧?”
林公子手里的斧子一個沒拿穩(wěn)險些砸了腳,這……轉(zhuǎn)折得太突然,他竟一時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yīng)。
“我生身母親是云來村土生土長的村姑,同腦子發(fā)熱來落雁山踏春的書生一見鐘情,傻書生為了她放棄功名,孤身來這荒僻的山村做了一名教書先生。每日耳濡目染之下,村姑不再是不懂風花雪月的無知婦人,她天資過人,琴棋書畫竟一一精通了起來……”
林公子聽得入迷,多么美好純粹的感情呀,夫妻二人,相守相知不離不棄。豈不是這世間最令人艷羨的風景?
“只是后來她不再滿足于在這無名山村中過完一生,也不再覺得滿腹經(jīng)綸的書生是自己的如意郎君了。那位公子來于婆婆家下跪道歉時,在一群莽夫悍婦里一眼望見了氣質(zhì)如蘭的她。第二日,我娘親就帶著一紙放妻書跟著那人走了,留下曾經(jīng)的夫君和她還在襁褓里的女兒。”
阿花在阿楓的懷里昏昏欲睡,而林公子的腳邊依然只有可憐的幾根木柴。林公子可憐那枉付真情的書生,更心疼被親生娘親遺棄的……阿楓姑娘。這段往事他只從父親那里聽過大概,今時才知道這其中所有緣由。
“我不服!憑什么負心人享天倫之樂,而爹爹卻情傷難愈、惹來心疾,后半生藥石不離,現(xiàn)下更是……林公子,我知京城是這天下最繁盛之地了,名醫(yī)奇藥也必是不缺,公子你見多識廣,可否為小女子介紹一二?”
林公子這才明白為何阿楓姑娘突然對他敞開心扉,也不去想自己是否能承擔住阿楓姑娘熱切的希冀,似走火入魔般給了對方一個肯定的笑容。林公子突然很害怕阿楓姑娘會有一日如她父親那般,心結(jié)難解,郁郁一生。
三、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
“沐伯伯,晚輩又來叨擾了。”
“那你可來得不湊巧,家女一早就下山了。”沐先生神色淡淡落下一子,眼神始終未從黑白棋子中移開,完全無視了來人。
林公子自覺尷尬但也不氣餒,仍是畢恭畢敬地說道:“沐伯伯,晚輩特請京城名醫(yī)來此間拜訪,還請沐伯伯看在阿楓姑娘一片至誠孝心的份上……”
“啪”!沐先生重重落下一子,生生讓林公子止住了話。
“你在此已逗留好幾日,令你困惑的難題可解決了?”
林公子目光灼灼,脫口而出道:“晚輩初見令愛時,就不覺得心中有困惑了。”
阿楓的魅力驚人呀!沐先生忍俊不禁道:“你父親當年要是有你這張嘴,早就娶了你娘親了。我家阿楓只是一普通的山野村姑,林公子太抬舉小女了。”
林公子忽然撩起衣擺在沐先生身前猛地一跪,鄭重道:“晚輩自知尚無功名傍身,也無沐伯伯的狀元之才。所以晚輩懇求沐伯伯給我一個能證明自己的機會,不要輕易把阿楓姑娘許給別人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阿楓又不在這里,你跪給誰看呢?還不起來!若是跪壞了膝蓋,那位名醫(yī)到時可是苦惱要先給誰診治了。”言罷,沐先生愜意地端起茶碗,悠悠啜飲一口清香。
林公子頓時喜上眉梢,起身后又厚著臉皮問了阿楓的各番喜好,最后被不耐煩的沐先生攆走時也還是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樣。
“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阿花,你說阿楓又是怎么想林公子的呢?”
沐先生回想起年少的自己,似乎只要那人展露笑顏,就已實現(xiàn)了人生的全部意義。
阿花自是無法回應(yīng)沐先生,搖著尾巴在案上愜意地踱著步子,終于選定了一處舒適之地,不過這個瓷罐可真是礙眼。
阿花“喵喵”兩聲一爪子揮過去,瓷罐想當然的掉落在地,頃刻間灑落一地相思無處安放。
……
阿楓此刻正端坐于一間茶館之內(nèi),無他,屏風后正在交談之人中,有她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詢問的那位“可憐公子哥”。
“阿彌陀佛,恭賀施主,喜獲麟孫。”
“多謝多謝,弟弟難得見兄……慎行師父一面,師父就在府下多住幾日可好?”
“阿彌陀佛,貧僧已等到合適的時機完成故人所托,應(yīng)在此間逗留,如此便叨擾施主了。”
“可是那位云來村婦人?我倒是聽聞先前有位沐姓少女尋醫(yī),許重金央著安芝堂的坐堂大夫上山問診,怕就是那婦人和沐先生的千金了。”
……
不知為何,阿楓越聽越覺得心驚肉跳,似乎有什么東西不受控制要從既定的真相中跳脫出來,她不敢去碰觸,懼怕有更加殘酷的事實……
阿楓斷然起身,繞過屏風,在那位僧人一閃而過驚詫的目光中朗聲道:“打擾了,二位。小女子沐青楓有一疑問需向……這位師父求證。”
慎行緩緩起身,明明神情無悲無喜,但阿楓詭異地覺出了一絲憐憫的意味。
“阿彌陀佛,若是令堂地下有知,必是十分欣慰愛女已長大成人。”
阿楓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僧人話里的含義,不由厲聲斥罵道:“你這和尚胡說什么!”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阿楓氣急反笑:“好一個出家人不打誑語,剃了個光頭、披了身僧袍就是佛家弟子了?我且問你,你可還記得云來村的于寡婦和教書先生?你因果都未了清就想做不沾俗務(wù)的和尚?想得美!”
慎行自是波瀾不驚,依舊平和道:“阿彌陀佛,貧僧自知己身污濁不堪,幸我佛慈悲,慎行才有贖罪省身之所。”
阿楓頓覺諷刺:“佛祖真厲害,幾句經(jīng)文點化,就將曾經(jīng)的公子哥變成了牙尖嘴利、能言善辯的慎行師父。小女子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阿彌陀佛,沐小施主冰雪聰明,機智過人。若是入我佛門,必是我佛幸事!”
這慎行和尚一口一句“阿彌陀佛”的,早就燎起了阿楓的心火,又聽聞對方要“點化”自己做尼姑,更加恨得牙癢癢!
“阿彌陀佛,沐小施主請息怒。可否容貧僧先交付令堂遺物?”
遺物?遺物!
阿楓腳下頓時一軟,險些沒站穩(wěn)。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淚水已無聲打濕了衣襟。慎行和尚手心正躺著一只金釵,釵尾的蝴蝶活靈活現(xiàn)、振翅欲飛,而這只發(fā)釵阿楓曾在父親的畫卷上見過了無數(shù)回。
良久,阿楓紅著雙眼仍倔強道:“和尚,你又在騙人了……”
她無法再強裝鎮(zhèn)定,更無法接受自己一直認為活得好好的娘親忽然亡故的消息。這一刻,阿楓心中生出一個十分黑暗的念頭,她寧愿娘親是真負了爹爹,也不想知曉那些能解除誤會的隱情,此時她只想未聞一面的娘親能好好活著……
“善哉善哉!沐小施主既然相信了貧僧的話,那么這封信貧僧也一并留下,還望小施主閱后自行決斷。此間事了,貧僧這就告辭。山高水長,二位,有緣再會……”
“兄長!你都不看看你剛出世的侄孫嗎?”自阿楓闖進來后就保持緘默的中年男子連忙起身追去。
阿楓閉目深吸一口氣,終是顫抖著拆開了手上的信,泛黃的信紙浸染著歲月的痕跡,娟秀的字跡將那段屬于阿楓娘親和沐長書之間的愛恨情仇娓娓道來。
……
那晚,沐先生手里還捏著信箋就趴在桌邊睡著了,他久違地夢回了青澀年華。
泉邊的姑娘笑靨如花,彎彎的眼睛似天上的明月,靜靜照亮戀人的心間。她拉過書生的手,柔柔低語:“長書,我來找你了。”
“真好!阿竹,這次你不要再丟下我了……”
沐先生眼角靜靜滑過兩行熱淚,神情里再沒有往日的悲傷沉郁,只有夙愿已償?shù)膱A滿。
四、紅塵苦別離,恩愛兩不悔
眼前的女子風姿綽約、貴氣逼人,她和你說話時是親切有禮的,但刻在骨子的優(yōu)雅又令人覺得高不可攀。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客人,沐夫人一舉一動都謹慎至極,雖然這時她還不知道面前的人是當朝南長公主。
“京城太守家的幺子才華橫溢,十四歲高中解元聞名京城,圣上特招進宮。殿上,他文貫古今、針貶時事,一席話贏得圣心眷顧,盛贊其有狀元之才,還說下有婿當如此的戲言。可是這話有位公主卻刻在了心底,心高氣傲的她那日正躲在屏風后偷看,沐夫人你見過比星星還好看的眼睛嗎?”
沐夫人如坐針氈,嘴唇微張卻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她一直以為夫君是個家世凄慘的秀才,不曾想他……
女子也不需要她的回應(yīng),接著說道:“公主芳心暗許,已將這少年當做未來夫君。可惜呀,公主沒等到少年成為狀元,就聽到了少年為區(qū)區(qū)一位村姑惹怒太守遠走京城的消息。驕傲的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她派人找到少年并暗示圣上有意將長女許配給他,甚至許諾二人大婚后少年可納那名村姑為妾。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最后公主只等來了少年一句“承蒙錯愛,不敢高攀”。”
南長公主懶懶地放下茶杯,涂滿蔻丹的指尖晃得沐夫人心神難安,她貼身的里衣也早已被冷汗浸濕。
“你說這故事里的公主是不是很可悲?作為勝者的一方,沐夫人想必頗有心得吧。”
沐夫人煞白了臉,頹然跪下:“公主,民婦不敢……”
南長公主美目微瞪,厲聲叱道:“你當然不敢!本宮與你是云泥之別,那沐長書瞎了眼被野狗叼了心才會看上你這等賤婦!”
“瞧瞧!這山野生活倒也挺自在的。可是呢本宮心眼小,十分容不下你們這般好過。沐夫人,你說本宮是拿那太守一家,還是這床帷后的小嬰兒撒氣好呢?”
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血,沐夫人渾然不知,她惶惶然哀求著高高在上的公主:“民婦才是這一切的禍因,還請公主網(wǎng)開一面放過夫君一家!公主就算讓民婦以死謝罪,民婦也絕無怨言!”
“本宮對你的賤命不感興趣,只是一定要讓沐長書嘗嘗被負心的滋味,沐夫人,你想必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做了。”
“民婦必定令公主滿意,只求公主高抬貴手,放過其他無關(guān)之人。”
沐夫人已別無選擇,她曾以為此生能遇見夫君是上天奢侈的眷顧,卻不曾想這是一筆還不了的債。
公主何時離開的,沐夫人一無所覺。她踉蹌著坐回床邊,麻木地拿過未完成的繡品。空洞的雙目,已淚如雨下。
……
“阿竹,你真舍得下阿楓?她還這么小……”
“長書,我早就厭棄了這般無趣的生活。那人許我一生富貴,你若放我自由,自然會以重金……”
沐長書狠狠掃落了桌前的花瓶,瓷器破碎的動靜驚醒了沉睡中的嬰兒,但這次不會有人趕過來給予她溫柔的撫慰了。
“好一個無趣!好一個一生富貴!好一個放你自由!別用你的虛榮踐踏我的自尊,無心之人,我沐長書也不會卑賤強留!”
沐夫人如愿以償接過那一紙墨字,在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時眼眶一澀,連忙裝作不在意的模樣毅然轉(zhuǎn)身邁出了家門。
“阿竹……”身后的沐長書凄慘喚了一聲,他后悔自己為何沒有放下無謂的自尊再試著挽留一次,但阿竹的身影終究消失在了迷蒙的晨霧中。
時值深秋,漫山遍野的紅楓燦若云霞。秋風蕭瑟襲過,整座落雁山都在沙沙作響。山腳處,有婦人與一男子在滿目飄飄灑灑的紅葉中臨別贈言。
“夫人,如今你孑然一身,不知將往何處?”
“自是尋那清凈處,青燈古佛下贖罪了卻余生了。公子你又有何打算呢?”
“我正想了卻這荒唐前半生,倒不如也同夫人一般了。”
陌路相逢,殊途同歸。兩年后,世間再也沒有了沐夫人和阿竹,只有黯然神傷早早棲身于孤冢下的芳魂。同年,南長公主自愿和親番邦,舉朝盛贊公主高義。前月,南長公主薨逝。
……
“沐家人等下定是要帶著阿楓一起回京了,日后你若再見她一面可就難嘍!”
林公子淡定回道:“這滿屋書卷沐家人怎么可能搬得完,我自然要留下來安排人手打理好,日后再前往沐府親手交于阿楓姑娘了。”
“嘖!你沐伯伯若是知道你這一肚子壞心眼兒,九泉之下不定怎么跳腳呢……”
“沐伯伯答應(yīng)過給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三年后,我會讓沐伯伯知道他沒有看錯人。”
“哦?!岳華,你可算是想通了,甚好甚好!我早就說嘛,不用投身軍隊,一樣能報效朝廷,至少我和你娘親也能多睡幾個安生覺。”
林公子望著父親摻著銀絲的兩鬢,心中生愧,但嘴上依然不留情地戳穿道:“這些年來,無論夜里如何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父親您自是酣然沉睡、高枕無憂,孩兒很好奇您是如何缺了那安生覺?”
“臭小子!反了天了還……”
“敬文,我與阿楓這就回京城了。再會!”
出聲的是阿楓的大伯,他也不等兩人回答,就示意一旁的丫鬟拎過阿楓手里的行李。處事之果決,可見一斑。
阿楓心中一痛,嘴唇微動終是無言地踏上了早就候在山腳下的馬車。世上不會有誰能無限包容她的任性了,父親臨終時說的話歷歷在目,她必須要替父親向京城兩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長輩轉(zhuǎn)達一句抱歉,為父親年少時的任性,也為母親臨終時都無法放下的歉疚。
“死丫頭,你忘東西了!”
阿楓猛地撩開簾子,一只熟悉的身影正巧竄落在她腿上,倒把隨后上車的沐大伯給驚了一下。
已探出窗外的阿楓自是不覺,她還是頭一次見到于婆婆氣喘吁吁的模樣,不過于婆婆的聲音還是那般中氣十足。
“這只貓原就是你的死鬼爹硬塞給我的,如今你要走了,怎能落下這小討債的?”
“婆婆……”阿楓再出聲時已是淚眼婆娑,離開,她有萬般的不愿意,落雁山就是她的根。京城千好萬好對她來說也只是紙上的幾道墨痕,是看到了、聽到了也不會留心的異鄉(xiāng)。
沐大伯已吩咐車夫:“動身吧。”
不!我要留下……手腕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阿楓茫茫然低下頭,是沐大伯將已半站起來的自己死命攥住了。
“當年我一時心軟放阿弟自由,卻令他落得這般結(jié)局。今時,你恨我怨我咒我都好,都休想我放手,京城你是去定了,沐家你也是回定了!”
于婆婆也急忙勸道:“是啊,生火做飯、上山砍柴、下地農(nóng)忙這些活你能干嗎?留在這兒還不是要勞累我這把老骨頭?丫頭聽話,走吧,京城才是你的家。”
車夫揮動長鞭,待命的馬兒鼻中打出一個響啼。伴隨著老長的嘶鳴,馬車載著念念不舍的阿楓告別了于婆婆,告別了落雁山,也徹底告別了無憂年少。
前路漫漫,不知還有幾多風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