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霜華映蘭韻,情深繪長夜

[鄭重聲明:作品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品】之主題“謊”&“困獸”]


1

1982年,夏。

北京的夏季總是炎熱的,但今年,格外熱。

院子里似是有熱浪一波接一波連綿不絕,廚房里文火燉著的雞湯似乎也比平時更容易沸騰起來。

圍著藍色圍裙的婦人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腳邊的水漬已經趨近干透。

但其實,她干活是十分麻利的。從她把水潑到地上,到她晾完衣服,時鐘上的分針也不過才挪了一點點。

到底是這太陽性子太急,想要掠走全部的水蒸氣,分毫都不肯讓它滲入大地。

婦人剛把木盆和搓衣板都歸置整齊,一刻都未得閑,就趕忙把廚房里的雞湯端出來,走向廂房。

這間屋子不大,但好處是背陰。夏時納涼,最為合適。

年輕的夫人長發挽在腦后,她身上的洋裙雖寬松,卻仍舊能看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此刻,她正側躺在涼榻上,一手扶腰,一手握著一本書,口中念念有詞。

“夫人,歇一歇吧,用些雞湯。李先生特意囑咐過,添了些紅棗,好補氣血。”

“謝謝王姨。”

卻是有些吃力。

王姨趕忙去扶她起身。

到底也是六個月了,夫人又格外顯懷;偏就是這樣的夫人,卻從懷孩子起,就一直在奮力讀書。

……倒也是,講究的人家,教育孩子是打娘胎里就開始了的。

他們管這個叫“胎教”。

據說最早的“胎教”,可以追溯到周朝。周武王的王后懷兒子的時候,“立而不跂,坐而不差,獨處而不倨,雖怒而不詈,胎教之謂也。”

王姨扶著夫人坐到桌前,“胎教歸胎教,夫人可不要累著自己。”

“倒也不全是為了胎教……”年輕的女子說著說著嘆了口氣,“我本還想去國外深造,先生也答應了的。只是如今這樣,人說一孕傻三年……我近來也的確覺得,有些吃力。”

她伸手撫上隆起的小腹,“或許是俄語比起英語,終究是太難了吧……我近來讀俄語累了,就看看英語。也不知道庭庭喜不喜歡我看的書呢。”

“母子連心,媽媽喜歡,孩子自然也喜歡的。”

夫人懷了個小少爺這件事,算是他們全家的心照不宣。夫人的肚子形狀很尖,郎中診脈也說是個小少爺。

雖然先生無所謂,“兒子女兒都好,咱們家又不需要兒子扛重勞力。誰說女子不如男?”

不過王姨暗暗覺得,夫人懷的要真是個女兒,先生可不一定會這么說,要不他們是怎么這么早就知道夫人肚子里是個兒子的?

也因此,少爺的名字很早就定下來了,源自《詩經》,“播厥百谷,既庭且碩”;也有“嚴霜結庭蘭”的意思。

先生姓李,單名一個霜字;夫人姓顧,單名一個蘭字。

這般望文生義,就是李霜會永遠保護著他的妻兒。

所以王姨覺得,在她親眼見過的、又或是在街頭巷尾道聽途說的夫妻中,眼前這一對,的確算是非常和睦甜美的。

顧蘭喝完了雞湯,抬眼瞥見桌上的錦布盒子,“那是什么?”

“對門蘇家太太送過來的禮物,說是感謝夫人解了他們燃眉之急。”

瓷湯匙和瓷碗接觸,發出清脆的輕響,“我……能替他們解什么‘燃眉之急’?”

“蘇太太沒有說,只是托我轉交禮物。不過我聽說,蘇太太家的大兒子被蘇聯的大學錄取了。”


2

李霜他們家對門姓蘇,追溯到百年之前,都還是“在朝為官”的。

是個貨真價實的書香門第。

至于這家人是如何逃過這百年來跌宕起伏的歲月洗禮,卻已經不得而知、或者說,是不便再提了,“就和你們李家的老祖宗一樣,都有一些運氣的成分。”

顧蘭最初聽不懂,李霜回家來和她解釋,“我家早前是在1908年沖散了的。”

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同年12月2日,年僅三歲的愛新覺羅·溥儀即位。

“老祖宗”是李霜的祖母,她的姊妹嫁給了一戶姓喬的人家,“兩家臺面上裝不認識,也算是風險轉移,其實一直暗地里都有聯系。只是,我姨奶奶那一支,如今有點兒人丁凋零。你看我還有個弟弟,但他們那邊,到和我同輩的,就只有我表妹了。”

隨后李霜話鋒一轉,“說起來,我這個小表妹的故事跟你有點像。”

李霜的小表妹喬虹,在大學里認識了她的小郎君,跟著人家響應號召提前畢業工作,死心塌地還想和他結婚。

但家里不肯,喬虹又是個倔強性子,加上她自己是攢下了一些錢財的,就……

李霜說到這里頓了頓,“這個詞不大好,我不想用在我表妹身上。不過好在,現在他們的日子過得也算是紅紅火火,聽說已經在籌備第三家分店了。當然,我表叔暗地里也幫襯了不少。”

“那這不大像,我家可沒有人幫襯我。”

顧蘭是個很普通的上海姑娘。和喬虹相似的地方是,她也是從家里“逃”出來的;只是,這也意味著,她和家里斷絕了關系。

“但你有我幫襯你。蘭蘭,你往后一直都有我。”

其實這是顧蘭第一次從李霜這里聽說他家的事,早前李霜一直都是避而不談,最多是在搬家的時候提過“我爸應了我表叔的囑托,讓我幫忙看著表妹”。

至于其他的,他不說,她不問,寄人籬下該有最基本的自知之明。

即便李霜曾經說過,“現在女不滿20周歲不讓領證,但我們這樣,你情我愿,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他的意思自然是好的。

雖然在顧蘭眼中,這首詞多少不大吉利,是蘇武臨行前寫給妻子的離別詩。

但還是那句話,寄人籬下該有最基本的自知之明;其實也包括后來李霜給兒子起名時援引的那句“嚴霜結庭蘭”,它的出處《孔雀東南飛》本身也是一出悲劇。

顧蘭都沒有提。

但今天顧蘭決定問一問他的想法。

畢竟,她現在,肚子里可是懷著他的孩子,不能算是“寄人籬下”了。


3

李霜今天到家的時間比平時稍晚,王姨勸過幾次,顧蘭堅持要等先生回來才動筷。

年輕的男子一身的確良襯衫穿得板正,他放下包就趕忙坐到桌前,“今天有些事耽擱了,對不起蘭蘭,辛苦你一直等我。”

王姨悄悄退出餐廳,李霜攬住顧蘭的腰,“以后我到家晚了的話,你可以先吃飯。不必等我。”

顧蘭半垂著眼,“家里主人不在,沒有開席的道理。”

“這是哪里的話,你是家里的女主人,你在等于我在。給我留些菜就好了。”

李霜夾了個雞翅根到她碗里,“你不餓,庭庭都該餓了,他沒踢你嗎?”

拿孩子說事兒總是非常有效的。

顧蘭看向自己隆起的肚子,拿起筷子,吃下了李霜夾過來的雞翅根。

“這才對。有什么事,吃完飯再說,好嗎?”

顧蘭了然,果然在外面跑生意的人,察言觀色是有一套的。

只是這餐飯終究吃得非常沉默,李霜不是一個擅長哄她開心的人,更何況眼下他似乎并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開心。

畢竟……對于李霜來說,顧蘭的留學名額是一早就被他讓出去了的。

只是他選擇避而不談,“對門景楠指著這個娶媳婦,他對象家里不愿意女兒遠嫁,他們家什么籌碼都押上了,也松口打算讓小倆口去上海過,就為了讓兒子順利娶上媳婦。但現在,人家說女兒既然是留洋回來的,那女婿也得門當戶對才行。”

其實就是委婉的拒絕。

但蘇景楠是蘇家三代單傳的男丁,自然是要風給風,要雨給雨。

何況蘇景楠一直也沒提過什么過分要求,只這一次,想要娶那在機場一見鐘情的江家姑娘。

但顧蘭想要去留學,要加強俄語,李霜也是特意找了老師來教的,“俄語老師比英語老師確實好找多了。”

本該一體同心的夫妻,此刻竟各懷心事。

此刻顧蘭只是愣愣地坐在炕上,李霜從背后抱著她。

“江家松口了,兩個人下個月就要訂婚了。只是,景楠去蘇聯留學,他未婚妻去美國留學,終究還是……唉。”

李霜嘆了口氣。

顧蘭不為所動,“可是人家也照樣訂了婚。距離算不得什么,不是不在一起就會變心。”

李霜的語氣仍舊柔和,“訂婚不代表結婚,這中間不知道會生出多少變數來的。所以蘭蘭,你在怪我,對嗎?”

顧蘭說不出話。

李霜是個急性子,“蘭蘭,你的要求,我總是答應的。只這一次,我想你遷就我。我需要妻子,而孩子,也需要母親。況且,你生了孩子之后,當真還能扛得住舟車勞頓的辛苦?”

他捉著她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蘭蘭,庭庭需要你。等將來庭庭大了,我們送庭庭出去留學,代我們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好嗎?”

“好。”顧蘭把頭靠在他懷里,“老公,我都聽你的。”

話里雖有哭腔,但語氣溫柔,叫人不疑有他。

李霜是又親又抱,“蘭蘭,乖,不哭。對孩子不好。”


4

后來的日子里,顧蘭還是日復一日,白天看書,晚上等老公回家吃飯,而后同床共枕,顧蘭枕著李霜咕嚕咕嚕的呼嚕聲入眠。

兩個人的感情好得蜜里調油……至少看起來是“蜜里調油”。

顧蘭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大起來。

除了,顧蘭沒答應李霜辦結婚證的提議,“等孩子出生再說吧。我有些,不太想動彈。”

9月11日,顧蘭產下一名足月男嬰,7斤6兩,母子平安。

那天適逢十二大勝利閉幕。

李霜高興壞了,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兆頭,“新生命,新開始。從政也好,經商也罷,我們的兒子將來必能有所成就。”

顧蘭面色蒼白看著身旁剛被剪斷了臍帶的嬰孩,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孩子手心里。

孩子抓住了她的指尖。

微小,卻實實在在存在的力量。

她想收回手,又沒收回來,就那樣睡了過去。

十二大之后,經濟體制改革全面鋪開,李霜的生意也越來越忙,夫妻兩個很少能一起吃晚飯了。

不過顧蘭是無暇顧及李霜究竟有沒有外遇的,趁著他忙生意,她假借“聊些孩子的話題”跟姐妹使勁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于蓮妮是她讀書時的室友,兩個人畢業也不過才一年時間。

打到后來,郵電局的工作人員都認識她了,直接就把一個包裹遞到她手里,“顧蘭,你的件兒。”

那是一本書,重要的是書里夾著一張船票,連同那張簽證一起,承載了顧蘭全部的希冀。

是她和于蓮妮約定好的,“免得讓李霜知道了,怕是用大鐵鏈子拴都要把我拴在家里。”

于蓮妮同時也告訴她,這張船票意味著要在海上漂一個月,“入境之后會有人接應你。”

只是,“你跟著霜爺,生活是不用你發愁的。但你這一跑,可能連生死都難料了……”

于蓮妮在那之前還特意跑來北京見了她一面。

“老顧在家料理廠子。怎么了,一定要去嗎?”

于蓮妮壓低了聲音。

顧蘭就跟姐妹訴說了這段故事。

收到禮物的第二天,顧蘭去問了對門蘇家太太。

“半年前吧,霜爺說夫人有孕在身不便成行。”

顧蘭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我不明白。他處心積慮瞞了我整整半年,他不妨一開始就告訴我他不想我去。”

于蓮妮想著幸虧她是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你看這嫁得好的終究不是自己的。

不過眼下她沒說這些,只是抱著小姐妹,“霜爺知道嗎?”

“他不知道。他騙我,我也騙他,就這么著。”

顧蘭摸了摸脖頸里的項鏈,是很難見到的純正的黃金,“他后來給我買了條這個。可是有什么用,我感激他肯收留我,可我現在也給他生了孩子了,我不欠他任何。”

“不欠他,不欠他……從來就不欠他什么的呀,你們是夫妻,他對你好,那是他應該的。”

其實這話說的,于蓮妮自己都是不信的。

且不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于蓮妮自己就是把丈夫當合伙人看待的。

他們家能開得了這么個廠子,的確是夫妻二人各有長處的結果。

面前的顧蘭,也的確是心甘情愿做了李霜的金絲雀。

養金絲雀的人,怎么會在意金絲雀的悲喜。

但顧蘭或許是個以才華見長的金絲雀,而她又比于蓮妮小了三歲。

于蓮妮總覺得顧蘭不會這么甘心當個金絲雀。

畢竟她沒懷孕的時候,李霜要看的英文書籍資料,都是她給翻譯;后來于蓮妮和顧烯的廠子收到些國外來的英文訂單,夫妻倆看不明白,查字典又慢,就直接跑到北京請顧蘭幫忙。

后來就成了,訂單經過顧蘭翻譯,再交給專人帶回青島。

顧蘭也翻譯過很多經典作品,但都被李霜壓著放在家里,自己看。

顧蘭一直沒說話,于蓮妮咂咂嘴,“霜爺對你終究是疼愛太過了。他像是怕你長了翅膀逃出去。”

“可這樣的日子,真的過不下去。我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死在家里強。”

不過好在顧蘭沒有死在海上,一個月也足夠李霜做很多事情。


5

顧蘭抵達美國的時候,已經是1982年的年底了。

她帶了三百美金,這在當時算是巨款,她小心翼翼貼身放置。

衣服樸素卻厚實,連同她那條純金項鏈,也被她收在衣服里,外人看不見。

幾年前她從家里逃出來,一路沿著蘇州河走到上海火車站。本來帶了30塊錢打算買張火車票,卻在準備買票的時候發現錢不見了。

眼下的場景勾起了她的回憶,她嚇得一激靈,趕忙又檢查了自己的錢物有沒有收拾妥當。

紐約很大,也很時尚,她的穿著多少有些樸素得太過,并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在接應人幫助下找到了一所小公寓,她住進去時,前一位租客正在清點自己的東西。

那是個身材和她差不多的女生,她倆甚至操著一樣的鄉音,“我肚皮里有個小孩,先把孩子生了再看讀不讀書吧。”

顧蘭就和她攀談起來,兩個人交換了名字。

面前的卷發女生名叫江淑儀。

“你家哪里的,我家長寧的。”

顧蘭擺擺手,“閘北區,窮人地方。”

江淑儀挑挑眉,“應該也窮不到哪里去吧,你都跑來美國了。”

顧蘭原本不想提,但他鄉遇故知,又或者是她的確太過單純,顧蘭在言談間把自己的過去和盤托出。

江淑儀聽完,表示房間里這些東西都是她買的,“我懶得帶回去了,放心,你在這里住,不要緊的,我們家把房租交到了我畢業。”

“這也不是一筆小錢,我每個月還是要給你匯款……?”

江淑儀擺擺手,“沒事,匯款也怪麻煩的,你剛來美國,衣食住行哪個都花錢。”

她頓了頓,“反正我們家里是我說了算。”

“我們家里,是我老公……或許,是前夫了吧。”

顧蘭有點難過。

江淑儀抱她的動作和于蓮妮是一模一樣的,她拿出自己的學生證,“你拿著我的證件去旁聽吧。等你安定下來,你再自己申請學校。”

“我用不用代你簽到……”

江淑儀笑著搖頭,“教授不會點我的名字的。我休學了,但證件還是可以刷門禁的。”

兩個人暢談了一個下午。

江淑儀家里很早就是她做主了,她爸媽正在洛杉磯的鄉下住著,“也是很早就出來了的。上海那邊請人幫忙照顧,必要的時候扮演一下我的父母。”

顧蘭愣著,沒有聽懂。

江淑儀就跟她分享了自己新婚丈夫的故事,“他不過是在機場見了我一面就想要和我在一起。雖然我確實覺得他不錯,他家也不錯,但論結婚這回事……我想‘刁難’他一下。”

顧蘭愣住了。

她完全沒想到她能在異國他鄉遇到這個故事的女主角。

“所以,你就是那個讓給他名額的富家太太嗎?”

被戳到了痛處,顧蘭又忍不住哭起來。

“別哭別哭……沒事,現在我保護你。你兒子我會幫你留意,你的事,不會有別人知道。也算是,我感謝你,給了我那么一段好姻緣。”

江淑儀撫上自己的肚皮,“現在我的肚子里也有他的孩子了。蘭蘭,乖啊,沒事,你兒子,我會托人幫你留意的,讓你能時時知道他的近況。你就在美國好好生活,記住,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人不能靠別人。只能靠自己,才能自己說了算。”

顧蘭拿著手帕,“我甚至從來都不知道我老公在外面是什么樣子的,只知道,就連你婆婆,都要叫他一聲霜爺。但他好像很少有什么情緒波動,總是那樣溫溫柔柔,也不知道這個‘爺’字,是從何而來。”

“我知道的不多,大概就是,你老公是個……investor。這個行業在美國很常見,但國內暫時沒有專門的名詞去描述。”

investor,投資人。

李霜是以雷厲風行著稱的,他能在短短幾句話里判斷出對方的發展前景,再判斷是不是要調撥資金,調撥多少資金。

“簡單粗暴地說,放貸催債,你老公平時就干這個。”

投對了,掙錢,拿分紅;投錯了,血本無歸,李霜就要盡可能收回本金。

至于資金的來源,“外資銀行,或者外資公司,不過他自己手里的錢也不少。”

所以某種意義上,做李霜的太太,她這輩子都不用擔心錢,“但還是那句話,別人給的,終究不如自己的。”

顧蘭點點頭,“嗯。”

“所以放心吧,你兒子,他會照顧得很好的。做媽媽的,就照顧好自己。”

江淑儀留下了她父母的地址,“不行就找我爸媽。他們有辦法聯系我的。”

“我們才剛剛認識,你不怕我是個壞人嗎?”

江淑儀不動聲色看了一眼她脖子里的項鏈,“不會錯的,你做不了壞人。但的確,一個人出門在外,還是不要太善良單純,才比較容易活下去。”


6

李霜看見妻子的手書之后,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對門蘇家。

“淑儀還在美國沒回來,我們想辦法和她聯系。”

李霜又跑去找人查,前前后后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最后查到了顧蘭的同學夫妻身上。

于蓮妮是顧蘭的小姐妹,她老公顧烯也是顧蘭的同學,兩個人因為同姓,差點還拜了把子。

是因為顧蘭內向,不太好意思,才作罷。

李霜親自跑了一趟青島質問于蓮妮,“怎么不和我說呢?”

于蓮妮起先咬死不肯承認,但卻一再聲明,“這件事情和老顧沒關系。他不知道的。”

李霜想發作,還是忍下去了,“蓮妮,蘭蘭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是不肯她去,我只是怕她懷著孩子……如果你是我,你也不愿意她剛生完孩子就舟車勞頓吧?”

畢竟那是蘇聯,李霜是能開一封介紹信給妻子買飛機票,但終究還是,太遠了。

李霜的情真意切多少打動了于蓮妮,“那你怎么……怎么也不和她說,你知道她和我哭成什么樣子?她說你騙她,她就騙你……”

李霜解釋了自己的原因,“我怕她懷著孩子受不得刺激才沒有說,也好讓她開心點。但后來,我看她那陣子看書實在辛苦,我只能告訴她,希望她不要為難她自己。”

但即便如此,于蓮妮還是沒有相信李霜,她拒絕說出顧蘭的下落。

李霜最后只能寄希望于蘇家。

江淑儀最終通過丈夫家里收到了消息,“她脖子里應該會有一條黃金項鏈。跟你一樣,是上海人。”

不過這個顧蘭也挺厲害,她也有自己的接頭人,剛好她的這個接頭人,也是江淑儀的朋友。

……美國的華人圈子說大挺大,說小也挺小的。

江淑儀回國的時候,李霜特意去機場接她,“我老婆……她還好嗎?”

“挺好的,沒事,放心。有手有腳在美國,總不至于叫她餓肚子。”

江淑儀也讓李霜向前看,“霜爺聽我句勸,你做生意干脆利落,感情最好也是。不要讓她完全牽著你的心緒,該過日子還是得過,說不定將來什么時候又團聚了呢。可不要讓她看你過得不好。”

他把這位恩人送去了火車站,“謝謝您。我最近,的確心緒不寧。”

“看出來了,霜爺有空去染個頭發吧,三十歲不到白頭發不少。走了,回頭有空來上海一起吃飯。”

李霜當時就覺得,蘇景楠能對這個女人一見鐘情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的思維方式和行事風格,的確應了那句“巾幗不讓須眉”。

如果說顧蘭是江南姑娘的小家碧玉,那眼前的江淑儀,的確是來自大城市里的現代女性。

或許再過個幾年,顧蘭也會變成那樣的現代女性?


7

后來的幾年,對于中國而言,是飛速發展的幾年,好事一樁接著一樁。

光顧蘭知道的就有《中英聯合聲明》,《中葡聯合聲明》,這兩份文件先后確認了香港和澳門的回歸。

就好像,當年一份《八一七公報》,在顧蘭心里種下了一顆“去美國”的種子。

另一頭,對于顧蘭在國內的牽掛而言,也是喜事一樁接著一樁。

李霜的小表妹添了個兒子,李霜就帶著王姨,還有李庭一起,干脆和小表妹一家子住在一起。

小表妹的兒子身體太弱,也就王姨這樣經驗豐富的月嫂能照顧得了了。

據說本來李霜想帶著兒子回天津,表妹夫沈冰干脆買下了李霜的四合院,邀請李霜做他的副手,打理家里的生意。

至于蘇景楠和江淑儀,也添了個女兒。

顧蘭從江淑儀爸媽那邊聽說,小外孫女還很乖,“淑儀現在天天帶著孩子學英語。”

時隔數年又聽到于蓮妮的聲音,是她也生了個閨女,“你兒子叫庭庭,我女兒叫墨墨,要不考慮給他們訂個娃娃親。”

“那我說了可不算,得霜爺決定。”

“霜爺同意了,兩個孩子正好差三歲。我來偷偷問問孩子媽媽的意思。”

于蓮妮隨后就和顧蘭講了這個事,“我們去北京談生意,帶著孩子一起。霜爺干脆把庭庭也帶上了,庭庭本來還不大開心,看見墨墨就笑了。”

兩個孩子玩得很好,很親近,“我拍了照片,回頭給你郵一張。”

那張照片最后被托人轉交給了顧蘭,照片上一個五歲半的大胖小子正手把手教一個三歲左右的羊角辮女孩用糖塊堆積木。

“霜爺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牛軋糖,倆小孩吃不完就擱那玩起來了。”

隨照片附上的紙條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照片卻一直被她妥帖放在錢包里。

“這張照片上是你的孩子嗎?”

帶點法國口音的英語。

顧蘭扭頭看了看身旁金色頭發的男人,旋即指著照片上的李庭,“是啊,這是我的兒子。”

“啊哈,那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是我的學生。”

顧蘭笑起來,“我還以為你要說,希望他是你的兒子。”

“那我確實可以把他當作兒子看待。“男人聳聳肩,”開個玩笑,希望不會冒犯到你,艾米莉。”

身旁的男人名叫弗蘭克·馬丁,雖然用法語念的話,更接近弗朗·馬當。

幾年前他剛來美國的時候,英語會看不會說,經人介紹找到了顧蘭,“我的確找不到會說法語的英語教師,或者他們并不肯來教我。”

顧蘭起先覺得很奇怪,“那為什么會不肯來教你呢?”

兩個人就這樣用紙筆溝通,馬丁笑得很苦,“或許我的脾氣的確很差吧。”

顧蘭彼時需要錢,覺得是江淑儀的朋友幫忙介紹的,面前這個男人看起來又確實慈眉善目。

她沒有過多猶豫,就接下了這個活計。

好在后來他們的教學活動進行得也很好,馬丁還幫顧蘭申請了學校。

他們在學校里低頭不見抬頭見,馬丁時常和顧蘭一起吃飯。

馬丁后來坦承,“其實不是脾氣差,確切說我法語有口癖。他們可能無法接受我的口癖,顯得很粗俗。”

顧蘭秒懂,她笑起來,“但是紙筆溝通就不會有這個問題。”

“是的,不過現在我也糾正了這個壞毛病。”

法國的數學很厲害,歷史上有許多數學家都是法國人,也有不少數學研究突破來源于法國。

馬丁算是被招聘來的這里,他要在耶魯擔任數學講師,學校給了他半年時間先過語言關。

“待遇確實很好,值得我為了這個工作學習一門語言。美國確實有錢。”

兩個人說到這里就哈哈大笑起來,“艾米莉,這一切確實多虧了你。”

馬丁也大贊了顧蘭的語言天賦,“我向你學習了英語,你竟然還能學會一些法語。”

“是啊,畢竟有30%的詞,英語是問法語‘借’的。”

兩個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現在的顧蘭已經不像當年那樣害羞內斂了,她和人合伙開的翻譯公司現在也正如日中天。

他看著這張照片,“你沒有想過回去看看你兒子嗎?他長得的確像你。”

顧蘭收好照片,“太遠了,現在又忙,看看照片也算是有個念想。”


8

后來顧蘭的事業越做越大,她也從紐黑文搬去了紐約。

但她從來沒停止過關心兒子。

李霜的老板娘……也就是他的小表妹,他們把飯店做成了公司,還趕在香港牛市的時候在港交所上了市。

他們家搬出了四合院,買了套別墅,兒子李庭也跟著沈家小少爺一起接受精英教育。

兩個孩子算年齡都快小學畢業了,但整個小學期間,他們都只是去注冊了個學籍,具體的是李霜找了人來家里教的。

“聽著怎么那么像是陪讀?”

如今的電話倒是方便了許多,聲音也清晰了很多,顧蘭的擔心順著電話線傳到了于蓮妮耳朵里。

“沒有。你兒子現在管沈老板叫一聲沈爸爸的。”

沈老板自己的親兒子性格太內向,“數學很好,也很喜歡數學。但是,畢竟你買菜可用不到函數。”

兩個人在電話里笑起來,顧蘭這幾年笑聲也是越來越爽朗了。

“所以沈老板想,說不定到時候股份給親兒子,具體經營管理交給你兒子來。”

李霜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大,在投資圈里,也算是領軍人物之一。很多投資案,都是他主導的。

至于沈冰和李霜,不僅是老板和員工,更是莫逆之交,“這要沒有霜爺神通廣大,沈老板家里的產業可做不到那么大。”

顧蘭自己也做生意,對于于蓮妮說的事情,她如今也能聽懂了。

這十多年來,國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種政策,各種扶持,說得清的說不清的,“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上了國宴的桌子,那level就不一樣了。所以他們沈氏這塊牌子,也就做起來了。”

顧蘭抓住了這個重點,“你現在英語不錯。”

電話那頭笑得爽朗,顯然對于顧蘭抓重點的能力很是認可,“那是,沒有你給我當翻譯,我只能自己硬學了。對了,啥時候回來看看吧,不去北京,來青島也好,請你吃大蝦。”

“最近太忙了,只能托淑儀給墨墨帶點牛軋糖。不過,可要盯著她刷牙。”


9

其實“最近太忙了”,只是個借口。

眼下中美關系很差,近乎跌到了冰點。

顧蘭的中國證件早就過期失效,而她也并不敢用她的美國證件買一張前往北京或者上海的機票。

在某個特定時期里成長起來的人,總是在一些事情上會顯得特別謹小慎微。

就這樣等啊等,等到了臨近香港回歸的時候,顧蘭覺得可以考慮買一張去香港的機票,假借去香港尋找商機的借口,再轉道去向北京。

她打電話詢問于蓮妮的意見,但電話那頭卻出乎意料地攔住了她,“別吧蘭蘭,至少最近不是個好時候。”

“為什么?”

電話那頭顯然有些吞吞吐吐,“嗯……霜爺或許,不會讓你見庭庭的。你知道許氏珠寶吧,就你那個項鏈,就是霜爺當時托人去香港買的許氏珠寶的產品。”

“嗯,和他們有合作。”

許氏珠寶,一個發源于英國的品牌,在奢侈品行業也算是響當當的門面,他們如今正考慮借著香港回歸的東風正式“回國”。

創始人戴維·許雖然是個華裔,但旅居英國多年,旗下員工甚至沒有中國人,就找到了艾米莉·顧,也就是顧蘭。

“你或許不知道許老爺子最寵愛的小兒子和霜爺談融資,說了一句‘李老板沒老婆就是自在啊’……”

據說當時李霜直接起身,什么都沒說,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扭頭離開了飯局。

事后再托人去找李霜,李霜拒絕得干脆果斷,“我不覺得嘴上沒個把門的人能把生意做明白,讓許老爺子還是趕緊換個人培養吧。”

“許老爺子是有意把家里的生意交給小兒子的,眼下也有很多其他的投資機構看上了這筆生意。”

那可是,一年少說幾千萬英鎊的利潤,而且投了幾乎必定成功。他李霜不做,多的是人想做。

顧蘭大概知道了,“所以,他為了我,放著大幾個億的生意不做了。”

“不光是這樣,還有人趁著喝酒和霜爺開玩笑,‘找一個不就得了’,霜爺直接說,‘就算顧蘭現在回來,我也一樣拿著苕帚把她趕出去,就不要說別的女人’……蘭蘭,這話有點難聽,但……”

聽著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于是顧蘭反復在電話里確認了這個故事的各種細節。

她大概捋出來,在這個事情之后,很多機構很多人都來找到李霜。

有給許氏珠寶當說客的,也有其他投資機構打算投資、來問問李霜真實看法的,“霜爺不是這種能為了一句話就憤然離席的人。他的確離席,但是大家都不相信他是‘憤然離席’。”

李霜的答復也一直都非常一致,“他非常懂得如何激怒我。的確,我一個鰥夫,最討厭別人拿我私生活說事。這個人沒什么眼光,多大資本都能給他敗光,不建議投。”

不過最后李霜還是向許氏珠寶注了資,“因為許老爺子換大兒子來接家業了,大兒子上來就跟霜爺單獨賠禮道歉,‘弟弟不懂事,還望霜爺大人有大量,莫與一介黃毛小童計較’。”

至于那個小兒子,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于蓮妮說到這里嘆了口氣,“總之,蘭蘭,你再等等,最多一年,我們一定想辦法讓你見到庭庭。”


10

顧蘭終究是沒能等到于蓮妮的好消息。

第二年的初夏,于蓮妮和顧烯開在青島的廠子遭了火災。

雖然知道是人為縱火,但那個縱火的人像是,人生軌跡戛然而止,就那樣消失在了青島。

她無奈,只能暗地里拜托江淑儀幫忙多照拂于蓮妮和顧烯倆口子,“也順便幫我看看我兒子。”

“嗯,蓮妮兒交給我。你兒子好得很呢,他成績很不錯的,和他兄弟經常第一第二。兄弟倆有希望進北京最好的高中。”

江淑儀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我女兒雖然學習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但跟你兒子比,還是矮了一個頭。”

江淑儀后來考了個教師編制,如今也帶出了不少學生,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她所在的學校是上海市重點高中之一,她女兒蘇小敏今年中考目標就是這個學校。

“不過不大穩。李庭那個兄弟的數學勻我女兒幾分,我女兒就穩了。”

李庭那個兄弟,指的就是沈冰的親兒子沈君譯。

他和李庭的成績總是壟斷前兩名,“你兒子很上進的,他眼睛里只有他怎么考不過君譯,全然不顧他比第三名高十幾分。”

顧蘭笑起來,“有個老太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賣傘,小兒子曬鹽。”

“晴天愁大兒子傘賣不出去,雨天又愁小兒子曬不了鹽。”

兩個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末了,“可墨墨怎么辦呢,墨墨十三歲生日當天出了那樣的事,唉。孩子心里,怕不是要留陰影的。”

十三歲,正是豆蔻年華。

豆蔻是一種初夏開花的植物,還未到盛夏,還是需要關懷的年紀。

后來的事情顧蘭不清楚細節,只是大概知道顧烯一家三口從青島去了北京。

廠子的工人雖然都僥幸死里逃生,但基本上全都成了殘疾,“顧烯是個模子,他為了賠錢,自己背了大幾百萬的債。”

顧蘭知道后,悄悄給于蓮妮轉去二十萬人民幣,在備注里寫道,“好好生活。”

等到夏天快過完的時候,江淑儀打來了電話,“說起來你兒子真的和他兄弟一起進了附中,北京海淀最好的學校。我閨女有驚無險,壓線勝利,勉強抬一下檔次,也算是阿拉長寧區最好的學校。”

顧蘭笑起來,“蠻好,一分都不浪費。不過話說回來,墨墨怎么樣了?”

“墨墨跟著去了北京。”江淑儀的話音里帶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情緒,“我托我姑姑幫墨墨安排了學校,就是庭庭之前讀的初中。”

顧蘭直截了當,“怎么聽你這個語氣,倒像是什么壞事。”

江淑儀嘆了口氣,她壓低了聲音,“老顧借的這些錢有很大一部分是高利貸。他算了算實在是還不起,準備……”

后面的話埋在了沉默里,電話這頭一身職業裝的顧蘭一下子就聽懂了江淑儀的意思。

“孩子怎么辦,難道跟著東躲西藏?”

電話那頭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們準備制造一場意外,把墨墨托給我姑姑,然后夫妻倆假死跑去南洋。這樣墨墨能不受干擾地繼續生活。”

國際長途很貴。

沉默縈繞了電話兩端的姐妹倆。

她們的孩子年齡相仿,而她們的沉默,是為了她們另一位姐妹的孩子。

“明明去年這個時候蓮妮兒還在和我說要讓我見到庭庭,可如今她自己也要……”

顧蘭抽了張紙,“淑儀,你說,這是為什么……”

電話那頭的江淑儀話音里也染上了許多分情緒,“沒事,蘭蘭,別哭。都會好的,眼下他們這樣,或許會比一直茍且著,要好很多。”

顧蘭吸了吸鼻子,“那放火的人呢?就這么算了?這是犯罪,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放火的人逃去了國外。我們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最后的生活軌跡,消失在了法國。”


11

顧蘭特意去紐黑文找到了馬丁。

根據江淑儀在電話里告訴她的,放火的人正是許家的二兒子許弋雄。

他在被李霜拒絕投資之后,整個投資圈前來拜訪的人的確絡繹不絕,但最終一筆交易也沒談成。

“主要是許弋雄確實有點拎不清。霜爺給他的評價,他一一做了實。最后許老爺子沒法,只能換大兒子來談。”

許氏珠寶的生意得以繼續做下去,但這位許弋雄,生意場上聲名狼藉,也失去了家族里的支持。

“不過他兒子算是爭氣。很早考去法國,在里昂,讀的里昂商學院,在馬丁的學生手底下上班。”

顧蘭聽到這里還“啊?”了一聲。

江淑儀笑出聲,“就是弗蘭克?馬丁。”

她繼續講故事,許弋雄的兒子許秀全很早被城市銀行集團老板亞瑟?波旁簽去當管培生,大學實習跟著亞瑟的另一個得意門生加布里埃爾?珀蒂,“中間差不多隔了兩層。”

兩個人年紀相仿,但珀蒂作為實習生導師,帶著許秀全做業務。

“老顧他們家的廠子產量太高了,價格又低,影響了銀行集團的投資利潤率,珀蒂就說burn them all。然后許秀全沒聽懂,就跟他爸說了這個事。”

江淑儀又壓低聲音,“不過這個我也吃不太準,只是我查到的信息如此。我想拜托你問問馬丁。”

馬丁聽顧蘭講完這個故事,當即撥了個電話給自己的學生亞瑟。

兩個人講了一通法語之后切回英語,“所以亞瑟,你手底下的人的確干了這件事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了遲疑,“我不知道,老師。我會去查,但現在下班了。這周內我給到您答復。”

“嗯,好的,辛苦你了。”

掛斷電話,馬丁和她說,“我下個月會去你兒子的學校訪學。我會幫你看看他,和他聊聊天的。”


12

馬丁和李庭可不僅僅只是“聊了個天”。

馬丁制造了一場偶遇,讓李庭帶著他逛完了整個附中校園。

隨后他們兩個被失魂落魄的校長和翻譯逮住,馬丁還讓李庭把這附近的銅鍋涮的地址講給他聽。

“你兒子的確很厲害,他甚至給我科普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前半句是“孤煙”這一直線和“大漠”這一平面的垂直空間關系,“后半句是圓和地平線從相離、相切到相交的關系。”

馬丁邊說邊畫,“而且你兒子和我說的是法語,還不是英語。”

顧蘭驚住了,這位如今也年近不惑的女老板此刻正微微挑著眉,“啊?他……他會說法語?”

“嗯,他說他的家庭教師是法國人。他的兄弟在讀幾何原本的時候,他的家庭教師就在教他說法語。”

馬丁感嘆,“他要真是我兒子可就好嘍,可惜,他的父親也是一樣的出色。我自嘆不如。”

顧蘭訕笑,“那不,你和李霜,那是各有千秋。”

“不,李霜消息靈通,也比我癡情。”

顧蘭這才知道,李霜當天晚上就主動找到馬丁,和馬丁單獨喝了酒,“他的英語和我一樣稀碎,不過我能聽懂。他拜托我,好好照顧你。我說他這個做老公的能做的事,我一個朋友,可替代不了。”

這里面藏了很多東西,顧蘭一點一點問才問明白。

這些年,李霜從未停止過對顧蘭的關心。

顧蘭的一舉一動,都在李霜的掌握里,甚至就連江淑儀和于蓮妮恰如其分的電話慰問,也都有李霜的意思。

“他是從你離家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了你的去向的。你的兩個小姐妹雖然不肯說細節,但后來你畢竟也開了公司,李先生的投資圈人脈會將你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李先生。”

顧蘭求學有馬丁幫忙,后來和人合伙開翻譯公司,是李霜在暗中幫忙。

開公司很麻煩,更別說是“和人合伙”。顧蘭的語言天賦能支撐她做好業務本身,但商業上的事,可不僅僅是在會議室里的談判桌上。

有很多東西,都很復雜,李霜在這里面幫忙周旋了不少。

“你公司除了你之外,有相當一部分股份,最終其實是李先生持有的。”馬丁聳肩,“不過你別說。這也是我趁他喝多了才套出來的消息。”

“那他還說什么……就算我在他面前,他也拿著掃帚把我打出去。”

顧蘭抬頭,讓眼淚倒回去。

馬丁輕輕笑,“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商業的事,那可不能道聽途說。”


13

顧蘭飛了一趟北京,和李霜面對面坐在飯店的包間里。

“兒子上高中了你才想著要回來嗎?”

李霜今年41歲。

除了眼角的魚尾紋出賣了他的年齡之外,別的看起來都和十幾年前別無二致。

“我只是和你談談生意,沒有別的意思。”

顧蘭垂下眼,從包里取出文件,“我看了我們公司的股份構成,這幾家持股單位,實控人都是你。”

A4紙的聲音清脆響亮,在這一刻卻多少顯得有些冷漠無情。

李霜粗粗掃了一眼,“所以呢?你對你老板說話就這個態度嗎?連敬語都不用?”

他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紅,但此刻的顧蘭垂著眼沒看他,自然也就注意不到這點細節。

李霜抬手按了按眼睛。

“我只是想問問霜爺,為什么,要這樣?”

名義上實際控制人還是顧蘭,但實際上全是李霜給她投的錢。

而這個人,甚至公司套公司,層層疊疊,顧蘭費了好大功夫才查出來實控人是李霜。

中間合伙人退出去,股份也都是被李霜收購了的。

這么算下來,李霜持有的股份超過70%。

“我想做什么,還輪不到你來管。”

確實,誰出錢誰就是老板,資本從來不講情面,有時候甚至也沒什么道理可講。

“您也從未干預我們的商業決策。我不明白,霜爺。”

這話在旁人耳朵里或許聽不出什么別的意思,但在李霜耳朵里無異于挑釁。

“你是要我教你做生意嗎?”

眼下正是1998年的冬天,改革開放二十周年,街頭巷尾都是喜氣洋洋的。

但這間包廂里,此刻卻有如數九寒冬。

“霜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問問您,為何給我們投資,又不干預決策,甚至,還要隱去您的姓名。”

顧蘭仍舊語氣溫和,李霜垂著眼,看不出他的情緒。

其實顧蘭現在每一句話,李霜都不愛聽。

兒子多少歲,她就離開了他多少年,兒子如今十六歲了。

李霜對她好,暗中關心她,悄悄給她投資,又貼錢讓朋友給她投資。

投資行業這十幾年也不算那么好過啊,他的好多朋友,公司開不下去,就把公司低價賣給他。

李霜明面上是勝鴻集團副總,但他自己名下也有大大小小許多公司,各種行業。

這都是他早年苦心經營的結果。

顧蘭現在這些話,連同顧蘭這個人,都等于在揭他的傷疤。

而李霜做這些事情無非是想聽顧蘭說一句,“老公,我好想你。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想回來和你團聚。”

只要她說,他就愿意和她冰釋前嫌,兒子那里,他會去搞定。

但顧蘭說的是啥,“我只是和你談談生意,沒有別的意思。”

在李霜看來,這都不是一句人話。

“沒什么別的事的話,我要回家了。我家里人還在等我。”

顧蘭疑惑,“李老板已經結婚了嗎?”

“嗯,我結婚十多年了。”


14

時光呼嘯而過。

顧蘭后來再也沒關心過李霜的事。

她只是琢磨著把李霜手里的股份收回來。

在公司高管的一致努力下,他們公司的業務覆蓋全球,各種語言對,各種內容,包括商務文件和文化傳媒產品,通俗說就是小說,電影劇集字幕之類的。

那條項鏈被她收在了抽屜里,再沒拿出來戴過。

也就是她的業務越做越大,她才知道李霜這個人有多厲害。

某種意義上,越不想見,越是容易碰到。

李霜是很多公司的股東代表,也是很多公司的戰略顧問,所以每次顧蘭談合作,幾乎都有概率碰到李霜。

李霜通常不說話,只是看著他們談。

只有一次,李霜在散會之后問她,“你的項鏈呢?”

“你都結婚了,我還戴著它干嘛。”

顧蘭半開玩笑,但李霜氣得拂袖而去。

那個單子后來差點沒談成,還是李霜親自囑咐,“不是這個意思,顧蘭女士和她的易傳公司,業務水平大家有目共睹。實在是很抱歉,是我的問題,不該在會場談私事。”

經過這件事之后,顧蘭覺得自己還是盡量回避李霜吧,畢竟總是這樣的話,也太影響業務了。

她請了個很厲害的商務總監,也就不必再親自出面回國談生意了。

自然也不知道李霜是如何拜托這位商務總監,“拜托了張總,務必,務必幫我照顧好蘭蘭。您家里人的融資,我會不遺余力。”

商務總監很無奈,“給我老板把事情處理好本就是我的職責,但,霜爺,您這又是何苦呢。”

李霜苦笑,“我沒辦法。我每次見到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們兩個又都是一樣倔強的性子,誰也不肯讓誰。”

這一年,李霜44歲,顧蘭39歲,他們的兒子19歲,剛剛被耶魯大學以全額獎學金錄取。

他住進了紐黑文那間小公寓,里面的家具有一大半還都是江淑儀二十年前置辦的。

他從抽屜里翻出了一張紙條,上面寫,“霜爺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牛軋糖,倆小孩吃不完就擱那玩起來了。”

紙張已經微微泛黃,上面的鋼筆字跡娟秀有力,仍舊清晰可辨。


15

一晃又是六年,滬深指數漲勢如虹,北京奧運會也將在一年后開幕。

嘶,北京要申奧的時候,顧蘭好像都沒留意。

光顧著忙于蓮妮家里的事了。

馬丁給顧蘭介紹了一個單子,“是我另一個學生,阿克塞爾·勃艮第。家里早前開酒莊的,十多年前創業大賽第一名,現在也是一家挺有名氣的公司。他們打算今年完成IPO,需要翻譯服務,我推薦了你。”

馬丁頓了頓,“最重要的是……這件事,阿克塞爾準備交給你兒子負責。”

一聽是兒子負責,顧蘭當場給了個超低折扣價,“我去看看我兒子。”

不過阿克塞爾本人在視頻里擺手,“我好像在乘人之危。不必這樣,艾米莉,你給一個正常報價就好。我們想在2007年內完成納斯達克上市。”

然而現在已經7月了,“滿打滿算8月里要遞交招股書才行吧?”

“嗯,是的,所以……”阿克塞爾話音里透著無奈,“按道理我是要加錢的,怎么好意思再讓艾米莉給我這么低的折扣價。”

阿克塞爾的公司叫Voir集團,總部在法國里昂,不遠處就是當年那家城市銀行集團。

顧蘭飛過去的時候,還有一些恍惚。

說起來,前兩天于蓮妮才跟她通了電話,兩個人手里都是剛上市不久的iPhone,“財團老板給我們投了錢,也點名讓我們離開蘇門答臘。現在我們的日子過得還算挺不錯的。”

世界……可真小啊。

顧蘭幾乎是一眼就在接機的人堆里找到了李庭。

別的不說,他個子很高,肌肉發達,最關鍵是這個兒子長得特別像媽媽。

也不知道李霜是怎么喂的,能給兒子喂得這么壯實。

顧蘭走向兒子身邊那個顯得有點矮的中年男人,“您是……董毅,對嗎?”

直接說的中文。

身旁李庭愣了愣,“誒董事長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美國人……”

顧蘭直接笑出聲,“是中國人。不過,小伙子,以后不要什么都放在嘴上講出來。”

畢竟是她兒子,也還是要點一點的。

李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對不起,我只是表達驚訝,沒有想到自己和這么出色的您竟然有幸成為同鄉。”

可以,巧舌如簧,像他爸。

后來兩個人在Voir頂樓的會議室里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

李庭也是年輕,能造,關鍵他的法語和英語的確都說得很好,寫得也很好,顧蘭潤色的時候都沒什么好改的,只是改了一些略口語化的表達和規范。

李庭很細心,他會認真和她請教每一處修改,顧蘭也樂得自在,給兒子講了好多好多語法知識。

“有一些甚至很生僻,但畢竟你們是要去納斯達克市場上市。”

納斯達克是世界第二大的證券交易所,僅次于紐約證券交易所,這里上市的股票大多數都是一些科技股。

而從雜志發展而來的Voir網站背后的母公司,自然也屬于科技股。

在兩人的不懈努力之下,招股書成功在8月底的時候遞交。

顧蘭也就結束了她的法國之旅,李庭和董毅送她回美國。

臨上飛機前,她說,“李庭,我們可以留個聯系方式。有任何問題,任何時間,你都可以打電話,或者發短信給我。”


16

又是許多年的時過境遷,但這一次,是李霜親自找到的顧蘭。

“我記得你幫庭庭搞定了納斯達克上市。”

53歲的顧蘭握著手里的iPhone6Plus,“嗯,是的。怎么了呢?”

那頭58歲的李霜脾氣已經和順了許多,“現在是勝鴻打算在納斯達克再上市。我需要你,蘭蘭。你不喜歡我這樣叫的話,那么,顧總。”

現在李霜手里已經幾乎不持有顧蘭公司的股份了,所以他只能客客氣氣請顧蘭幫忙。

“你都結婚……二三十年了吧,我們還是在商言商比較好。畢竟李庭都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不太穩,“李庭還是單身。他三十三歲,一直是單身,沒有談過女朋友。”

其實這個話題很悲傷,帶了一點點責備的意思。

畢竟喬虹和沈冰的兒子娶了江淑儀和蘇景楠的女兒,如今他們的孫女都上中學了。

雖然孩子們不知道爸媽其實認識,但這個在他們當爸媽的這幾個人里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我們家長沒干預。一開始沈冰和蘇景楠這兩個男人狂翻白眼,什么打游戲認識了對象,倆小孩可真是,夠in夠fashion。”

江淑儀這個如今都做外婆了的人依舊不改當年的爽朗,“后來沈冰一看這個生日,就打電話來找蘇景楠了。蘇景楠旁敲側擊問了女兒,女兒說是北京的,叫沈君譯,我說這個名字我熟悉啊!隔壁數學教研組長天天掛在嘴邊的競賽之神,還復印了一本他的數學筆記來給每一屆學生觀摩。”

“你沒說是你朋友家里的兒子?”

江淑儀就沒那么歡快了,“上一輩的事情,還是別讓孩子知道了。我女兒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老沈家,家里那么有錢。我們家雖然說說也有幾套房子,但是想想當年,是我跟老蘇強強聯合,他們兩個白手起家。這現在被逆襲,誰也不好受吧。”

逆襲,還蠻新的詞匯。但其實這段話,重點就是這兩個字。

“你要想你女兒嫁得好,他老沈家再有錢,將來都是你乖乖外孫女的。”顧蘭說著嘆了口氣,“我兒子,別說孩子了,結婚都還沒影子。我現在想他就算喜歡男人我也接受,總得有個伴的吧。”

江淑儀倒是想得很開,“那不一定,你兒子現在很靈的好伐,年薪換算人民幣幾個億的人。一看就是醉心事業無心戀愛的。”

老姐妹的彼此了解足以讓兩個人互相提供很多的情緒價值。

想到這里,顧蘭嘴角微微上揚,“你兒子現在年薪也是幾個億,倒真的應了你那句,‘不論是從商還是從政,必有所成’。”

“他也是你的兒子。”

顧蘭覺得這個話題再糾纏下去是毫無意義的,“說吧,怎么幫你,什么業務。我給你個友情價。”


17

勝鴻成功在納斯達克掛牌上市之后,沈冰把股份和實權一股腦統統打包給了兒子。

這筆IPO,表面上是沈冰想歷練兒子,實際上沈冰和李霜確實也都想退休了。

畢竟李霜如今也不年輕了,“快六十歲了,實在是上不動這個班了。”

隨后如今最低年齡也超過50歲了的八個人,在線上聚了個會。

沈冰喬虹和李霜顧蘭四個人在北京家里,蘇景楠和江淑儀躲在上海家里的臥室里,“外孫女做功課。女兒在加班,沈君譯是真厲害啊我說,跟他老婆悄咪咪打對臺。”

江淑儀直接罵,喬虹在那頭笑,“回頭讓小敏把君譯打一頓,我親自給她遞藤條。也是服了君譯了,親老婆都能瞞那么久。”

顧烯和于蓮妮姍姍來遲,“不好意思久等了,太忙了最近,馬來西亞這里最近年關,好多訂單好多事。”

“沒事,不忙,我們剛剛……”

喬虹欲言又止,畢竟在這倆口子面前,她實在是不敢提孩子。

顧墨被托給了江淑儀的姑姑這件事,喬虹并不知情。

就連顧烯和于蓮妮倆口子怎么死而復生,其實她也不知情。

時間回到1999年夏季,顧烯和于蓮妮借鑒了許弋雄的手法。他們還完了所有正常利率內的貸款本息之后,在澳門做了個車禍局。

“那會兒澳門還沒正式回歸,這個案子據說都沒被交接給國家。洋人辦事是真的不靠譜。”

隨后顧烯和于蓮妮就拿著Eric Gu和Nina Yu的證件,跑去了東南亞。

“其實這要擱到現在都不必這么大張旗鼓,高利貸就是違法的,我們當時沒還的都是利滾利出來的多余利息。但畢竟那個時候……”

顧烯欲言又止。

四個男人里他是最顯老的,頭發花白,抬頭紋明顯,眼角爬滿魚尾紋。

明明他的年紀最小,和于蓮妮一般大,比顧蘭大了兩歲。

“其實沒事,墨墨現在被我們照顧得很好。”江淑儀在視頻里喝了口茶,“只不過我占了下老顧便宜。墨墨現在隨我姑姑姓,換句話說,也就是隨我姓。”

顧烯笑起來,“墨墨也算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多虧各位幫襯。”

顧烯指的就是江墨卡里買房的30萬,那是李霜倆口子給的;后來蘇景楠江淑儀倆口子帶著江墨在虹橋附近買的房子,“那是受了沈老板的指點。沈老板當時忙著給君譯買婚房,把整個上海市的房子都看了一圈。”

至于顧烯和于蓮妮為什么一直不認回女兒,“怕她生氣,還是等一段時間再說吧。總感覺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這樣挺好,有淑儀幫我們照顧著。”

喬虹瞥了沈冰一眼,“你也瞞著我。”

這個“也”字就非常有深意。

沈冰求生欲爆棚,“沒瞞你,我打算跟你匯報來著。你當時就說,‘兒子的事情你說了算’。那我只能閉嘴了。”

八個人又在視頻里笑起來。

“哎喲,小敏什么時候有這個能耐,讓沈君譯對她俯首帖耳呀。”

喬虹樂了,“那必須有。不然我來親自傳授她如何管教老公。”

又看向一旁的顧蘭,“要不我先傳授傳授蘭蘭?不過霜爺大概是不用管教的,霜爺剛才全程眼巴巴地盯著我們蘭蘭,我可是都看見了。”

顧蘭脖子里掛著李霜送的那條項鏈,卻和李霜坐得很開。

她選擇岔開話題,“都那么多年了還管教什么,霜爺私下里女伴是一個接一個換吧。”


18

那天的聚會,李霜后來再沒多說過什么。

只是從那以后,李霜總是在朋友圈曬自己的女伴,兩年里大概換了幾十個。

無所謂,反正李霜現在只是掛了個勝鴻集團名譽董事兼戰略投資高級顧問的職稱,他法律意義上又是單身,毫無黑點。

就是顧蘭看著心里總過不去,她在時間線上屏蔽了李霜。

畢竟,這些年里有意思的事情很多,比如說當年定了娃娃親的庭庭和墨墨,的確就在一起了。

只是他們自己彼此都還不知道,江墨暫時都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

又比如,蘇小敏和沈君譯倆口子終于吵了一架之后又和好,還度過了他們的第十三個結婚紀念日。

……但顧蘭看著看著,還是會習慣性點進李霜的朋友圈翻看他的時間線。

有時候屏蔽這回事,只是自欺欺人。

每次看完,就難過。

有一天她忍不住,就在小群里說,“霜爺又換女朋友了?”

江淑儀和于蓮妮看不下去,在她們的小群里勸她,“你別多想,他們談生意而已,你看霜爺照片里都始終和那些女的保持了一拳的距離。”

喬虹表示,“霜爺和老沈坐得都比這個照片近,蘭蘭別多想。”

顧蘭隨后就PO出一張圖,“你看他的手可是擱在人家腰上,那女的和他倒還挺般配。”

沉默。

四個人的群其實不太容易沉默。

而顧蘭不喜歡沉默,“下個月還得去一次北京,開個會,霜爺是他們大股東,百分百會在。”

于蓮妮接話快,“不想見就派你副總裁去?”

顧蘭回話更快,“股東會,派個副總裁顯得我多不尊重他們似的。”

喬虹回了個表情包,“嘖,你就說那是你的發言人,你身體不舒服去不了唄。”

三個人又你來我往聊了很多商業話題,而江淑儀這個高中一級英語教師好像確實插不上嘴。

顧蘭正打算聊點別的讓江淑儀不至于那么沉默,江淑儀回話了,“但是蘭蘭,你有沒有發現,霜爺這些女伴,每一個都長得很像你?”

得,一句話如同深水炸彈,群里又陷入了沉默。

可能是那倆都跑去看照片了。

半晌,喬虹回復道,“其實我覺得蘭蘭和霜爺這回事有點像年初的時候小敏和君譯鬧離婚那會兒。夫妻倆指定是有誤會,說開就好了。”


19

顧蘭的商務會議結束后,她拉著李霜去了酒店房間。

李霜沒拒絕,但也沒主動開口。

這個如今年過花甲的老人家,就算平時保養得再好再不顯老,膚色終究也是暗沉下去了,不如年輕的時候那么白皙。

這是一間雙床行政套房,顧蘭在沙發上坐下,看著窗外的黃浦江,“其實我有個問題。霜爺,您可以說我自戀,但是為什么您朋友圈的每一個女生,都和我長得那么像?”

李霜一下子就紅了眼眶,“你可算看出來了?”

其實顧蘭都做好被李霜痛罵一頓的心理準備了。

畢竟多少年前,也是類似的場景,他說“我想做什么還輪不到你來管”。

但李霜直接就哭了,“顧蘭,你這個人,怎么喂不熟的嗎,還是你根本就沒有長良心這種東西?”

顧蘭這才知道,所謂的什么“我結婚了”,是他在暗示她,“我們本該結婚三十六年,可是我現在六十一歲了,我兒子都快結婚了,我都還是未婚!顧蘭,我等了你三十六年……”

李霜越哭越傷心,一邊哭一邊喝酒,“我做什么,我的下屬當然管不到我,但是我老婆,可以隨便管……你是我老婆,還是我下屬?你說一句,‘可我是你老婆’,我不就消停了?我就想聽你說這句話……”

也包括,“兒子悄悄說我規矩多,說我自己不喜歡吃梨也不讓他吃梨,明明梨子那么好吃。可是顧蘭,我曾經多愛吃梨子,就因為你……”

顧蘭不喜歡梨,她說“梨”諧音“離”。

兩個人喝了一宿的酒,喝到黃浦江畔的景觀燈亮起又關閉。

李霜醉到不省人事,嘴里卻一直在叫,“蘭蘭……”

顧蘭把他扶上了床,“乖,我在。”

隨后李霜就打起了呼嚕,一如他三十多年前那樣。

聲音很輕,像貓兒咕嚕。

顧蘭一聽到這個聲音就犯困。

“笨蛋。”她打了個哈欠,隨后在他的額頭烙下一個吻,“早說不就好了,大騙子從41歲憋到61歲,你是練過龜息功嗎?”


尾聲

李霜在朋友圈里曬了張結婚證,什么文案都沒寫。

隨后和顧蘭開車回家。

他們家就在沈冰和喬虹家對門,李霜把車停好,打開手機。

朋友圈幾百個贊還有幾百條評論,最顯眼的是他兒子的那條,“喲,花心大蘿卜被套牢啦,我爸居然比我早結婚?”

李霜翻了個白眼,把手機交給顧蘭。

顧蘭笑著,而后直接拿著李霜的手機打了幾個字,又把手機還回去。

李霜看著屏幕上那句“不孝子,你爹我不結婚,哪來的你!”笑起來,“蘭蘭,你做騙子,倒也真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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