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道創始人任向暉
Y是我一直敬重的創業者。湖畔同窗以來,我跟他的交流更多,雖然我明顯感受到他是一個比較自我意志的人,有的時候甚至缺乏對他人的耐心,但考慮到我自己也差不多,我完全能夠理解他。而且他和同學的溝通,無論文字還是演講,總是淡定中透露了睿智,所以我一直認為他是一位自我認知,自我控制能力出眾的企業家。
我沒有想到,即使是Y,也是一位內心充滿自責的創業者。在湖畔一期課程接近結束的時候,他的一次分享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去年的一次企業訪談中,湖畔課程組無意中訪談到了Y公司的其他幾位高管,他們是Y的聯合創始人。有一位在談及他時,無法按耐地說:“如果有選擇,我再也不會和Y一起合作”。
這是一句連外人聽到也感到一驚的評價。不管什么原因,Y最終知道了這件事。即使一個陌生人說你一句不好,大多數人都會情緒不好半天,更何況是朝夕相處的事業伙伴。我可以想象Y當天的心情。這種情緒絕非是睡一晚上就能夠遺忘的,它搞不好會纏上你很久很久,不僅讓你痛徹心扉,還必定讓你輾轉難眠。
企業合伙人之間不能完全認同是一件普遍的事情,但概括的結論掩蓋不了具體當事人經年累月的痛苦。而這種痛苦也很容易被轉化成難以逆轉的自責和自疑。這兩樣東西都是精神健康的大敵,它們像小鬼一樣無時不在跟隨你的身后。
Y不是孤單的,和他一樣的創業者比比皆是。我們班上另外一位從事投資業的同學也很坦誠地表達了相同的情緒,他深感自己過去二十年的創業史平凡暗淡,怨艾自己的領導力和管理能力。在Y的分享后,禁不住表達同感的同學不在少數,甚至包括那些事業上已經很成功的企業家。
要向他人傾訴這種自責心理是一件罕見的事情,Y在從公司全身而退后才有了這樣的機緣,而且他的創業史雖然艱難,但結局比大多數失敗創業者的落難要好上無數倍,更何況他所在的行業有很多眾所周知的客觀原因。他可以有勇氣來公開這段心路歷程。
我自己寫過很多的管理和協作文章,無論是對外界還是員工,好像我并未真正談及過自己的這份自責。對別人來說,這是我的內心深處,對我自己來說,它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心靈的淺口翻騰。
我從1997年開始互聯網創業,別人都已把我當作行業化石。奮斗了20年,今天依然僵持在企業SaaS這么一個迷魂陣般的行業中,沒有找到快速增長的切實有效辦法。我在2003年創辦的梅花網雖然堅持運營了十多年,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其小的生意,所謂給行業帶來的價值其實隨時可能被替代。我的第一個合伙人陳銳先生英年早逝,已經離開十年了,我從未有機會向他說聲感謝,2003年開始就跟著我的梅花網第一個員工周瑋從一個應屆大學生開始,今天小孩都要上學了,我依然沒有幫助她實現財務自由。我很為明道團隊的精英素質感到驕傲,但面對團隊,當初的期許和今天的現實還萬分遙遠。我甚至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夠讓大家看到真正的希望。
但我知道,今天我的創業狀況距離最糟糕的創業境遇還好上萬倍。大多數創業者在面對挫敗或終結時,不得不面對非常殘酷的自責,這種自責帶來的自我懷疑會最終聚集在質疑個人領導力的問題上。這種自責將大多數人推出了創業生涯。我們聽不到這樣的故事,只是因為這樣的故事無人書寫。
創業者能夠走出這樣的自責嗎?
Y花了很長時間來反省這個問題。我覺得大多數人未必能夠直接通過別人給的辦法來走出這個心理陰霾,但我覺得他的分享依然有很大的價值。
他的答案是,首先創業者要能夠堅持“做自己”。第二,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這是一個非常決絕的回答,甚至貌似是一種逃避的決絕。
他的理由是如果我們不能做自己,僅僅是因為自責而改善自我,永遠不能做到極致的好。而且,對自己的修正從某種程度上是不夠真誠的。他舉證到馬化騰因為程序員的自閉性格,無比熱愛即時通信這樣的產品,它能夠減輕馬的社交恐懼癥,從而開發了OICQ。在騰訊后來發生的種種事件和決策中,帶來好的結果的正是馬化騰的這種性格,他也許不是沒有個人判斷,但怯于或惰于溝通,甚至有些優柔寡斷,反而讓各種各樣的奇跡能夠漸次展開。騰訊沒有早期賤賣成功,對品牌廣告營業部門的曖昧態度,收購Foxmail后對廣研的無所謂態度,最終不經意間創造出騰訊一個又一個增長點??梢妶猿肿晕业膬r值。不過我們不知道,馬化騰有沒有自我懷疑過。
堅持自我還不夠,還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工作。這也意味著不要選擇自己不喜歡的人或者淘汰自己不喜歡的人。因為改變好惡同樣是自責和自我懷疑的姊妹。如果我們不喜歡一個人,卻偏要一起工作,那雙方必然不會彼此信任,誤解和傷害會接踵而來。沒有什么企業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中成功。不過,Y也提到,喜歡是一種能力。如果你誰都不喜歡,也就失去了做成任何事情的可能。他某種程度上承認,喜歡一個人是一種可以鍛煉出來的能力。
他的答案顯然是和傳統智慧相背離的,也難怪他的分享引起的爭議和認同一樣的多。“做真我”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生目標,但做了真我是不是就能夠對外界的批評絕緣呢?做了真我就能夠自動遠離自責呢?用騰訊的個案來證明做真我的價值是不是一個不完整的邏輯呢?
既然好惡是可以改變的,喜歡他人是可以培養的,單純的自責能夠培育出對批評者的接納和喜愛嗎?或者說,我們是不是不經過自責就能夠完成這樣的轉變呢?
快的創始人陳偉星具有完全不同的個性,他要比Y年輕氣盛得多,說話也比較直接。他批評大多數創業者錯誤地沉浸在“中觀”的思考中,而對有價值的“宏觀”和“微觀”問題思考不足。他所謂的中觀思考是指企業業績,利潤,市值,團隊能力等可以非常容易比較的事物上。而對產業容量,趨勢這樣的宏觀問題,產品設計,用戶體驗這樣的微觀問題經常性地回避或忽略。他認為自責的情緒大部分來自于這些危險的中觀事物比較。
這是一個更加具有顛覆性的觀點,也是不易洞察的心理成因。的確,偉星所說的宏觀問題其實是企業經營的環境先決條件,微觀問題則是企業競爭力的成因,而且,產業趨勢和容量這樣的宏觀問題本身也是企業結果的因。相反,我們天天操碎了心的中觀問題,其實已然是結果。更危險的是,業績,利潤,市值,排名這樣的結果比較直接挑撥了我們人性中最活躍的嫉妒、羞愧心理,它們讓自慚,自責和自我懷疑這群心靈毒蛇傾巢而出。我們喜歡比較結果,從不對比原因。因為原因幾乎無法對比,我們有一萬個理由來陳述每家企業原因的獨特性。
偉星的確說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只不過他用了宏觀、中觀、微觀問題這樣的出發點。它們的本質問題是企業經營因與果的區分問題。
回到Y的問題起因。他自責貌似并不完全在公司的業績問題,而是工作伙伴對他的評價。但經歷過多次創業的人都明白一個淺顯的道理,如果企業發展的核心問題能夠被解決,絕大多數組織都能夠求同存異,至少能夠維持到下一個問題出現之前。這類所謂的個性沖突導致的相互批評在企業順境中不僅沒有傷害力,有時候還特別有價值。剛愎自用的領導,優柔寡斷的領導,無論什么樣的領導,最好都有一個積極的反對者存在。
Y說的也許沒錯,如果企業解決了經營困境的成因問題,每個人都能夠做最好的自己,和你一起工作的人都越看越愛。但在沒有解決之前,“活出真我”也許只是一時之快。
馬云在湖畔三期的開學典禮中提到一句,他說“員工沮喪的首要原因并非領導力差異,而是市場不對路“,要讓市場對路起來,是創業者不變的責任。
解剖自我,認知自我,關愛他人,這是創業者在自我修行道路上的必經之路。為什么自我改善的心靈雞湯能夠營養自己,卻并不一定能夠營養我們的公司,因為它也許還沒有引領我們面對真正要改變的東西,市場的選擇,產品和服務的改進,這些企業結果的成因。那些放棄了創業之苦的過來人們要走出自我懷疑,最好的辦法是真正去復盤因果之鏈,在這些鏈條中,你所譴責的自我只是一小部分。我們意識不到這個問題,是因為企業家的個人修行看似和企業的產品市場選擇問題看似相距遙遠。尤其當我們自責的時候,沉悶的心理,讓人悸動的人格反省讓我們缺失了策略思考的那份安靜和理性。
我還是會經常失眠,但是我在書桌上貼了這么一句“我的問題,不是我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