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這一生中生養了三個兒女:大哥,二姐,還有我。
大哥在父親母親婚后一年降臨,長得極為可愛,白凈又漂亮。用母親的話說,抱到人群中去呆滿一整個上午,從來不需自己抱許久,總是在人群中被別人抱得愛不釋手。
受歡迎程度之高可見一斑,并且一直持續到了研究生畢業。
老哥嬰幼兒時期的照片我是見過的,是一張抓拍的照片。
照片中的老哥只有幾個月大,腳上帶著銀鈴,雙手撐地,頭高高仰起,一臉純真和無知。
就算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那時候的老哥也是漂亮得緊。
第二張照片是老哥七八歲時候照的。
據母親說,這張照片拍得極為突然,其他人在鬧騰著要拍照片,就把正在午睡的老哥也鬧騰起來了,穿著一件寬大的天藍色外套和表姐在盆栽的金桔一人蹲一邊,咔擦就拍下來了。
照片中的老哥留著父親那個一生不變的發型,睡眼惺忪,還沉浸在起床后的懵逼階段。
小小的一團,還是白凈漂亮又純真,還是漂亮得緊。
然后小學畢業照,照片中的老哥表情堅毅又倔強,非常精神,雖然那時候個字稍小,但一眼望過去,依然最扎眼。
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哥不但長得帥氣,表情中還透著一臉生人勿近的脾氣。
上初中之前,老哥脾氣一直臭得很,我和老姐都很怕他。對老哥說的話,從來不敢違背;對他吩咐的事,也是絕對不打折扣地完成。老哥眉頭一皺,我和老姐的心就咯噔到了嗓子眼兒,垂手而立,像犯錯的學生聆聽老師的訓斥,不敢有一句頂嘴,也不敢有絲毫的辯駁。
但不知為何,從老哥小學畢業升初中、老爸和老哥坐在家里的八仙桌邊聊天、老爸也不時叮囑老哥一些事項的那天晚上起,我便不再害怕老哥了。
記憶中完全不記得母親和老姐干嘛去了,為何只有我饒有趣味地坐在旁邊雙手交叉擱在桌上,下巴抵著擱在手上,聽著老爸和老哥談話。因為從初中開始,便要寄宿了,只能每周末回一次家。
聽到老爸對老哥的叮囑時,還一臉嚴肅地抬起頭插上幾句話,內容大概就是“上了初中以后,你不能再如何如何了”。
老哥專注而嚴肅的臉轉向我,假裝兇巴巴的樣子對我說:要你管。
但那時大概只有七歲的我突然一點兒也不怕了,嘻嘻地笑著。
我甚至到現在還記得那晚的場景,喃喃細語在空氣中安靜流淌的聲音,以及晚上昏黃照著的燈光。
在我的心目中,老哥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變得溫柔了的。
事實證明,從此之后,老哥對我和老姐再也不似從前這般不茍言笑、嚴肅得像個老夫子了。
小孩子的直覺真的很奇特。
而一個星期沒有見到老哥的我,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沒有害怕,只有高興。看得出來老哥也是一樣,因為他對我表現出來的開心也一樣回應著自己的開心。
那時候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生出來,我覺得我的哥哥長大了。
老哥雖是獨子,但父親對老哥也還是嚴厲的。
初高中時期,有一回老哥應邀要去一位同學家,奈何不識路,心里有一絲膽怯,便尋問父親。哪知心里的那一點膽怯卻被父親洞若燭火,路沒問到還挨了一通臭罵,說老哥已如此年齡,卻這點成事的膽量都沒有。我如你這般大的時候,已經要挑起家中大梁了,這鎮上哪條路不認得。
老哥心中憤懣,調轉自行車頭,負氣而走,半下午時分方才回來。
彼時雙方氣已消了許多,但在那一剎那氣氛還是略顯凝重。
老哥不說話,父親便開了口,問:找到同學家了嗎?
老哥答說:找到了。
父親便再問:怎么找到的?
老哥就再答:逢人問路問到的。
父親放下了臭臉,說:這就是了,遇事要去想辦法,一個鎮就這么大,你怕什么呢?大不了多問幾個人就是了。我和你媽哪里能夠保護你一輩子,很多事情慢慢都是要靠你們自己了的。
老哥便默默地推著車子往里走了。
母親對自己的兒女,向來心地最為柔軟,上午看到父親和老哥如此對峙,心里焦灼,后來還念叨埋怨了父親許久,覺得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心里對陌生的地方有點害怕也是常情,是父親太過小題大做了。父親聽著也不說話。
彼時看到二人冰釋前嫌,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按我現在的理解,父親在看到老哥出走之后,也是略有擔心的,所以母親念叨時也不開口,大概心里在反復地思量自己剛才的言行是否太過,自己對兒女是否真如母親所講太過嚴苛,自己的教育方式又是否正確。
但無奈,他也是第一回當一個父親,沒有經驗,自然也沒有答案。
父親彼時所能依靠的,不過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期許,以及用這份期許的指引,摸著石頭過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