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看到這樣一個說法:一個父親在自己孩子心目中一般會經歷“崇拜—抵觸—否定—理解”這樣一個過程。大概意思是說,孩子們在小的時候,大都覺得父親無所不能,十分崇拜;稍微長大后,逐步不愿受約束,開始叛逆反抗;剛成年后往往輕狂自大,覺得世界由我,敢于否定推翻一切;棱角磨盡,變得成熟以后,開始逐步理解認可。
我對父親的認識,卻與這個過程不同,從沒有覺得他無所不能,相反,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覺得他是個軟弱無能的人,甚至于有些窩囊,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吃虧受氣了就一個人生悶氣,把日子過得恓惶難熬,保護不了自己和家人。
小學四年級以前,我經常被一個同學欺負,在學校過的很不快樂。每天早上,都要在一個三岔路口等那個同學一起去學校,那怕遲到;每天帶到學校的饃總要先“孝敬”他,等他吃飽以后我才能吃,所以時常餓肚子;上學放學的路上,經常給他背書包,有些時候還要替他寫作業。
我很多次哭著給父親訴說自己在學校的不幸遭遇,希望得到他的保護。父親每次都會說讓我先去上學,他會找那個孩子的父親談談。但這個承諾從沒有兌現過,一次也沒有。從學前班到三年級,我被那個同學欺負了三年多,本來就不喜歡上學的我更加厭學,時常逃課。
那時,有兩個孩子讓我極度羨慕,因為他們稍微受點委屈或者和別的孩子發生點爭執,就會有父母、叔伯或哥哥姐姐們出面,把某個同學堵在路上收拾嚇唬一番,甚至有時還會去別人家里鬧事。
這樣的情景在我當時看來是非常威風解氣的,也是做夢都想要的。我經常幻想著某一天父親把那個欺負我的同學堵在放學的路上,當著很多學生的面提著那個同學的耳朵問:還欺負我兒子不?再欺負就把你的耳朵揪下來!然后,那個同學被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為什么?在我向他尋求幫助、尋求保護的時候,他為什么不出面?這是小時候讓我耿耿于懷的一個問題。
到了初中,因為離家太遠,我開始住校,周六下午放學后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十里山路加十里川道,我背著書包和口糧用兩只腳孤零零地走了無數個來回,風雨無阻,寒暑不變。之所以說孤零零地走,是因為別人都騎自行車,我沒有,時常一個人步行。
初中時段,除了虛無縹緲的武俠夢,我還有一個更現實的愿望——有一輛自己的自行車。這個愿望,不是為了解放我的腿腳,而是為了一個懵懂少年敏感的臉面。走完那二十里路,我的腿腳并不覺得有多勞累,但那個時候的臉皮卻不愿接受。每個周末走在回家或返校的路上,看著同學們騎著自行車從我身邊說說笑笑的經過,總恨不得自己變得透明,從他們的視野里消失。為了面子,每次去學校或回家,我都會算好時間差,晚別人一點。我不知道多少次央求父親買輛自行車,但他總是說我個頭太小,騎車不安全,長大一點就買。
為了打消父親的顧慮,我就利用一切機會用別人的自行車刻苦練習,而條件就是爬十里山路的時候給別人推車。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我就可以熟練的騎行了,隨后借了堂兄家的自行車載著表弟在坡陡彎急的十里下山路上順利地完成了“首飛”,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我的小個頭完全可以駕馭笨重的二八自行車,但父親的承諾并沒能兌現,我依然孤零零地、不情愿地步行在那二十里路上,并一直走到了高中,走到了伯父從蘭州給我捎來了他們的自行車。
買一輛自行車真就這么難嗎?我的身邊,不少同學家里也很窮,但他們為什么就有自行車?在初中時段,這種不解、這份埋怨基本上每個周末都會出現在我的心頭。
因為不用心和貪玩,我的中考非常必然的失敗了。復讀以后,學校抓得很緊,經常沒有周末,我們這些住校生一般都是周六晚上到家,周日天不亮就得往學校趕,經常是兩頭帶夜。特別是冬天,日短夜長,周六下午放學從學校走的時候天色就已經開始發暗,周日早上到學校的時候天才剛剛放亮。
夜晚的十里山路,雖然沒有野獸出沒,但從小就聽說過不少鬼怪傳說的我總是走得膽戰心驚,真是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感覺。這條路上,有兩個地方我最害怕經過,一個叫“腌肉缸”,另一個叫“上面溝”。
“腌肉缸”是一個很大很圓的深坑,就像是一口巨型的缸,離我們村子大概有兩公里遠,據說清末和民國時期經常有土匪在此處打劫,殺了不少路過的人,尸體就丟棄在坑里,所以形象的叫“腌肉缸”。
“上面溝”離我家不遠,在我出生之前是一條被雨水和溪水沖刷而成的深溝,兩邊土崖陡立,遮天蔽日,深夜行走其間常有土塊無故砸落,后來因山體滑坡把深溝基本填平,但依然草木旺盛,陰暗深幽,夜間常有貓頭鷹啼叫、野貓出沒,有人還說半夜里會有哭聲傳出。
那些神神鬼鬼的傳說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每個周末,在學校與家的那段山路上,三五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唱著歌、抬著杠,一路歡聲笑語,但經過“腌肉缸”時,一個個早早收聲不言,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動了枉死在那里的亡魂。
對我而言,最害怕走的還不是“腌肉缸”,因為絕大多數情況下會有個伴兒同行。我最害怕的是經過“上面溝”,雖然離家不遠,但只能一個人經過,每次都是頭皮發麻,汗毛豎立,一身雞皮疙瘩,經常覺得身后跟著無數鬼魅。
那些夜晚,那些在暗黑似漆或者月細如鉤的夜晚,我多么渴望父親走在我的身后,讓我把內心的恐懼、孤單統統拋掉。但他很少出現在那些夜路上,接送我的大多數時候都是母親,而母親她其實和我一樣害怕那些夜晚,害怕傳說中的神神怪怪們。
他在哪里,作為家里的男人,他為什么不來接送我,為什么要把這個任務交給同樣害怕走夜路的母親?我無法理解他的缺位。
中考失敗是我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它一下子揭去了曾貼在我身上的聰明、學習好、有出息等等標簽,讓我從村里很多人夸贊的好學生、好孩子變成了被看走眼的贗品。
從那之后,我開始有了自己的扁擔、鋤頭、鐮刀等專用農具,開始頻繁地跟在父親的身后牽牛犁地、挑糞施肥、耕種收割;我的肩膀開始破皮滲血結痂,手掌開始起泡蛻皮成繭,指頭開始頻繁地被鐮刀割破;我開始很多次看到或聽到父親在田地間、在院門外、在廁所里劇烈地嘔吐,開始很多次把放在炕頭他一口未動的飯菜收走;我開始代替他走親戚、參加紅白喜事,開始去別人家里借錢借物,開始參與家庭大事的決策……
似乎就是第一次發現,我的父親,這個我一直不理解為什么不陪伴我、不保護我,在我成長的很多重要時刻會缺位的男人,原來很多時候就蜷縮在我家的土炕上,蓋著一床破舊的棉被,骨瘦如柴,面色黑黃,有時整天不吃不喝、不聲不吭。他生得起病卻去不起醫院、吃不起藥,不要說兩百多塊錢的一輛自行車,就是幾塊錢一斤的茶葉他有時都給爺爺買不起,面對生活有太多的力不從心。村里有幾個日子過得好、經常在人前頭說話的大能人,有時候笑話他、貶低他,他常常一笑了之,不去爭辯;有個出了名的罵街婦人,時常因為雞毛蒜皮甚至無中生有的事指名道姓地罵他、罵我們家,他一聲不吭,卻為了不讓母親回嘴而與母親起了爭執。
我開始心疼父親,開始在他吃不下飯的時候擔心,開始害怕某一天病重的他突然間從我的生活里消失,永不出現。我開始理解他,開始慢慢明白他的難處,開始有愧疚之心,開始藏起內心那些不切實際的渴望。我開始想保護他,想替他和這個家出頭,開始在別人罵他的時候站在他的面前。我開始有了強烈的讀書意愿,開始復讀并以前所未有的用心投入到了學習之中,我的想法單純而極端,就想把丟了的臉面掙回來。
那時,父親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是一個軟弱可欺的人,一個被生活揉來搓去無力反抗的人。我,并不真正地貼近他、理解他。
真正開始馴服于父親的腳下,是我縣城讀書那年。
縣城離家不遠,七八十里路。但就是這不算遠的七八十里路,卻把我和家人隔離了起來。我一個人待在人生地不熟的縣城,一兩個月回不了一趟家,家人也從不來看我。那時家鄉的交通還很不發達,家和縣城之間只有一趟班車,一個單程走走停停、搖搖晃晃的就需要四五個小時。費時也就算了,關鍵是費錢,來回一趟的車票就得十六塊錢。那時我們兄妹四個都在上學,爺爺摔傷臥床,父親的胃病也沒有起色,每一分錢都得用在刀刃上。那時五毛錢還可以買兩個大白面饅頭,如果奢侈一點每天早上吃兩個饅頭,那十六塊錢可以保證我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早上不用餓肚子。
那時的我,沒見過什么世面,膽子小,干什么事都是縮手縮腳,用老家話說就是特別苶脹(?nié zhàng),對縣城生活非常不適應,過的十分壓抑。高考的如山壓力,進一步凸顯的貧富差距,長時間見不到家人的孤獨,一直積攢無處訴說的苦悶,讓我長期處于緊張、封閉和哀怨的狀態之中,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遺忘了,開始變得越來越沉默和孤僻。
一個陽光有些刺眼的中午,放學后我隨著人群擠出校門,在高分貝的嘈雜聲里我竟然清晰地聽到了有人在叫的小名,順著聲音的來源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我的父親。他站在離校門不遠的一棵樹下,努力踮起腳向我張望呼叫,因為害怕找不到我而神情有些緊張。
來了,終于有人來看我了。
我的心里猛然間有一股暖流流過,就像干旱龜裂的土地見到了雨水,就像陰暗太久的天空出現了陽光。
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父親上身穿著一件寬大的中山服,腳上穿著一雙圓口布鞋,與不事勞作、身姿挺拔的縣城人相比,背駝得厲害。那件中山服是姨夫的,父親找不出一件沒有破洞或打補丁的上衣;那雙圓口布鞋是伯伯或者姑姑給爺爺買的,被父親在比較重要的場合借穿多回。
我還清晰地記得,我們見面的第一件事是給他找了一個免費公廁。我在公廁外面等了很長很長時間,等得我的心里有一絲隱隱的疼痛——收費的公廁最多也就三毛錢。
我還清晰地記得,過馬路的時候,面對時不時從身邊竄過的自行車、摩托車、汽車,多年沒有走出過老家那條山溝溝的他顯得有些遲疑和慌張,甚至有些顫顫巍巍。我心里一酸,一把抓起他沒有大拇指的左手,把他攙扶過了馬路。
我還清晰地記得,吃過午飯,把他送到車站后再往學校走的路上,我無法克制地淚流滿面,我明顯地感到心里的陰霾正一點一點地被拋到身后,以往失去的力氣正一絲一絲地回到身上。
那是父親第一次來縣城看我,是我第一次絲毫沒有因為他穿著寒酸而感到丟臉;那是我長大后第一次牽他的手,第一次意識到他變老了,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他對我的關心和牽掛。
父親的到來,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力量,神奇地把我從一個沒有由頭的夢魘中叫醒。我慢慢地敞開了內心,開始試著融入縣城環境,和其他人交往談心,課間的時候和別人打鬧說笑。
生活,本來就沒有那么糟。
從那以后,一個習慣了生活艱辛和病痛折磨的中年男人,一個想承擔責任卻也時常空想的稚嫩少年,因為父子這層血緣關系,因為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就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并肩作戰,交流碰撞,越來越親近,在后來的日子中慢慢成了朋友。我們一起下地勞動,一起去借高利貸,一起商議妹妹們上學的事情,一起商討籌備爺爺去世后的紀念儀式,一起去我的丈人家提親。
很多個夜晚,我和他圍著一籠爐火或者一張圓桌,吃著一碟酸菜或一碗黃豆,交談到半夜。我給他講我小學時為什么逃課,講初中時我喜歡過的那個長辮子女孩,講大學里性格不同的舍友,講部隊的嚴肅緊張,講我心中經常出現的自卑和迷茫。他給我講他的童年趣事,講他的放羊生涯,講他在村上當隊長的經歷,講他為某個親戚經常半夜跑十幾里地叫醫生的情景,講伯伯、姑父和姨夫對我們家的幫助和恩情……
當然,我們也會有意見不同的時候,會發生爭執。因為他第二次把給還在上學的妹妹說親事的一個親戚放進了家門,我對他說過重話;因為我認為上大學過于奢侈而死活不愿去報到,把他氣得不輕;因為十分反對我對我的婚禮盡量從簡的想法和做法,他對我發過脾氣;因為他一次次以德報怨地幫助利用他的人,我生生斷了他和那家人的聯系。
慢慢地,我對他的了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原來,他在村里也算是個人物,頭腦聰明,身手敏捷,當過那一群放羊娃的頭兒,當過村上的小隊長而且口碑還不錯,即便后來貧病交加,也很少有人把他當做無能之人。他孝敬長輩,除了為我的爺爺奶奶養老送終外,還在很多年時間里伺候照顧他的兩位舅舅,時常給他們求醫問藥、掏屎接尿,做了很多他們的親生兒女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同情體恤弱小,村里曾有人自殺,無人愿意出面牽頭處理后事,他主動請纓;村里不少無人照管、子女沒有長大的人去世后,往往是他幫著涼尸(老家為尸體降溫,防止發脹的一種處理方式)。他處處替人著想、與人為善,曾十數年如一日地幫助照顧某位親戚家,生老病死,迎媳嫁女,耕種收割,婆媳拌嘴,貓狗下崽,蛇鼠進屋,不管家庭大事還是日常瑣碎,無所不幫。他珍惜緣分福分,心里裝著別人的好,記著在危難時刻幫助過他的人,和他一起扛過了彼此最艱難歲月的姨夫凄慘離世后,他元氣大傷,好幾年緩不過勁兒來;時常給我家出工出力的姑父突然逝去后,六十多歲的他嚎啕大哭,一天之內數次提出要回老家奔喪,不顧自己不識字、不會說普通話、不會坐車。他看事長遠,吃著一家人的飯,操著幾家人的心,經常救火隊員一樣去給親戚家說和家務,操辦紅白喜事,處理棘手問題,往往落了一身抱怨……
原來,我的父親,他并沒有那么軟弱,那么無能。他不為子女出面與人理論、不與罵街之人計較是嫌丟人,是怕他的家人、子女變得小雞肚腸、睚眥必報,最后也站在村巷之中與人對罵而毫無羞恥之感。他那么幫親戚,幫旁人,是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價值追求,他認為人這一生除了養家糊口還應該做點其他的事情。他那么體恤窮苦之人,是因為他始終記著“不要虧苦窮人”的家訓,也是因為他深深懂得一個窮人的難處。原來在他的身邊,還是有些人感激他、敬佩他、認可他,甚至于需要他。只是以前,我沒有心思、閱歷和能力去讀懂他。
當我有了工作,開始在社會上歷練,很多次碰壁、撞墻之后;當我為人夫為人父,開始品嘗了經營家庭、教育子女的種種為難之后;甚至就在我剛剛敲擊鍵盤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才會慢慢地或者突然靈光一閃地讀懂了他,明白了很多道理。隨著向自己的中年一步步邁進,我開始越來越多地理解他,并一次次地被他幫助弱小的善良、被他以德報怨的寬容、被他苦難生活中的堅強震撼和教育。對于他,我開始由同情變為敬重和崇拜。
今天,站在他的身后,凝望著他,這個平凡普通,因為疾病和貧窮大半輩子沒有挺起腰身的男人,就像一位導師,一塊路標、一座豐碑,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教育著我,指引著我,感召著我。如果說是因為我的不愿服輸和還算努力,讓他浮出水面看到光亮,長長地換了一口氣活了下來的話,那么他身上散發出的人性光芒,則保護著我和我的妹妹們在經歷那些苦難后沒有變得心理陰暗、靈魂扭曲,沒有過多地偏離人生的航道。
今天,我成了另外一個他,身上不僅流淌著他的血液,更繼承了他的性格、他的精神,并讓這種性格和精神開花結果,繼續延續。我會要求我的孩子善良、堅強、寬容、善待世間萬物,我會把這些關于父親的文字留給我的子女,希望我的子孫后代在若干年后還記得,他們的祖上曾有一個禿了頭、缺了左手大拇指、一輩子不曾讀書的人,身體力行地講過一些做人的道理,他說:
"老天爺都有個冬春四季,人一輩子咋可能不碰上個溝溝渠渠。"
"人的肚子就這么大,抱怨裝的多了,再的東西就裝不下了。"
"要是和一個瓜子(傻子)計較,你也就是個瓜子。"
"在錢財上打不來交道的人,要防著。"
"虧一般人吃不下,但吃下了都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