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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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荒唐一言婚嫁娶,郎才無情妾無意

這日的京城熱鬧非凡。

從皇宮到將軍府,整整三條街道,都鋪上了紅綢,掛上了鞭炮,氣勢恢宏的鑼鼓仿似連耳朵都能震聾,而路邊湊熱鬧的人們,臉上帶著的笑容一個比一個喜慶。

——這是公主與將軍府中的少爺大婚的日子。

前幾日年節時,皇上在宮里辦了年宴,許是因為高興,酒過三巡之后,他便微醺著賜了這一樁婚。那公主喚作詩語萱,生有沉魚落雁之姿,正是二八年華之時,知琴曲,擅詩書,從小便得盡皇上寵愛。至于那將軍府中的少爺,自是那十歲便立下戰功,十二就戰無敵手,十四已聲名遠播的威武大將軍之子,年殊了!

旁人都說,此乃天作的姻緣,應是前世里月老牽了線的,卻鮮少有人知道,這樁婚里,本就算不得郎情妾意,更談不上金童玉女。

花轎一路緩緩而行,將軍府中,耳聽得外面的鑼鼓聲越來越大,之前被趕出去了的下人再次走了進來,他語意躊躇,卻仍是道:“少爺,花轎就要到門口了,您還是出去接一下吧,不然……將軍可不好向宮里交待……”

年殊看看天色,年關剛過不久,天還冷著,可今日的太陽卻開得很大,像是盛夏一般。

“那有什么關系,反正她不愿嫁,我不想娶……”話雖如此說著,可他還是起了身,“我不去,她也能鬧得名正言順一些,不是更好么?”

那下人頓時噤了聲。

這樁婚是在除夕宮宴上配的,當時年殊不在,是后來聽人說,閑聊時太子詩宇哲提起了他,皇上才恍惚記起,他正好到了婚配年紀,于是當天夜里,賜婚的圣旨便傳到了將軍府中。

他沒見過這位公主,常年待在軍營,亦未聽過什么關于她的事跡,可她是皇家人。對年殊而言,單皇家二字,便足以將她劃在敵對面。可偏偏,也是因這皇家二字,這道圣旨,他再不愿,也必須接。

接旨的時候,他什么都沒說。

可之后,宮里便傳出了消息,說這詩語萱自小與平南王府的世子時桓一同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早在很久以前,兩人便已芳心暗許。這圣旨一下,她自是不愿,還在宮宴之上便問時桓是否愿意娶她,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后,她攪擾在皇上身邊,各種手段用盡,其目的不過是為了讓他收回旨意。

可君子一言,從來重若千鈞。

這圣旨下得相當荒唐,可再荒唐,它也是圣旨。縱是最得寵愛的公主,也斷不能抗旨不遵。他們倆,便也因此而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對。

婚期定在二月,正是冬去春來,新芽將吐的時候。這期間,年殊一直待在軍營,每日除了練劍,便是去后山的桃林里久坐。山坳間的春來得慢一些,桃樹上便連葉也未抽,光著枝椏伸出老長,蕭條得仿佛還滯留在冬日。可他卻能一坐一夜,一坐就忘卻了今夕何夕。

是到婚禮那天,將軍親自來尋他,他才記起這檔子事來。回到將軍府后,他極配合地穿了喜服,可因錯過了迎親的時辰,也因他實在不愿要這婚事,索性讓人去宮里為他報了病。皇宮沒有傳出責怪的話來,他微有詫異,后來才知,原是那詩語萱鬧出了些事來,皇上這才無暇怪他。

說是在出閣以前,詩語萱與皇上進行了一番長談,可最后誰也沒說服誰。詩語萱穿上了嫁衣,可在拜別父母時,她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擲地有聲道:“父皇既不愿收回成命,兒臣便只能如期完婚。只是,出嫁從夫,今日以后,我詩語萱,再與皇室無任何瓜葛!”

據傳話的人說,待送嫁的隊伍行到宮門,她喝停了花轎,對著金鑾殿的方向拜了幾拜,之后便將陪嫁眾人悉數遣回,連一個貼身的婢女都沒有留。

所以,年殊到門口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喧天的鑼鼓與鞭炮里,卻不過寥寥行著數人,他們踩著小碎步,將花轎漾得搖曳多姿,歡喜非常,可仔細看去,卻發現,這些人多數都是將軍府派去迎親的。

花轎落了地,他掀開轎簾把詩語萱牽出。兩人跨過了火盆,進了門,在前往大廳的路上,年殊問:“你這樣為他,還因此而賠上公主的身份,可他到現在連出現都不敢,值得么?”

聲音不大,很容易就能被鞭炮聲吞沒,他根本沒準備詩語萱會回他。然很快,旁邊人便反問道:“那你呢?”

與他以為的很不一樣,沒有嬌柔,沒有怨懟,她的聲音果斷而干脆,像是被執劍斬下般的利落。

她又道:“為一個死去的人,與皇室為敵,值得么?”

他微愣住。

多年以前,軍營中曾有個天賦異稟的女子,他幾番拜倒在她的劍下,只十二歲那年才險險勝過一次。他確信她可以成為一代名將,可她只是一個孤女,無權無勢無依無靠,陰差陽錯下結識了當時還未被封為太子的詩宇哲,他是一時興起,她卻因此而賠上了一條命。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日,下著雨,他帶著她的遺物到后山,桃花落了一地,雨水映著陽光,在山間淌成了一條粉色的河。

他躺在地上,睜著眼,可眼里心底,全是空空蕩蕩。

他對她有情,他也確實因她而恨上了皇家,可即便在那時,他也沒有任性過一刻。他沒有為她立碑,更沒有去找詩宇哲的麻煩,他只尋了一棵茂盛的桃樹,將她的遺物埋在了下面,之后便像完全沒有過這個人一般,平平淡淡地過上了自己的生活。

縱是將軍,都以為他忘了她。

他淡淡一笑,亦是淡淡回道:“公主言重了,我本為臣子,又如何能與皇室為敵?”

待話落下,兩人將將好踏過了大廳的門檻。

“那阿牛呢?”她口中的阿牛,便是當年那天資聰穎,卻慘死在皇權之下的女子。

年殊神色如常,旁邊儐相喊著“一拜天地”,兩人齊齊向前拜去,待將身子彎到最低,他方才道:“阿牛?公主說的這人,我隱約有些印象……”兩人直起身來,旁邊人又喊了“二拜高堂”,他們聞聲拜下,他接著道:“可具體是誰,我卻想不起來了,不知公主忽然提到她,可是有何用意?”

最后是“夫妻對拜”,兩人面對面而站,彎腰向下到頭碰了頭,她輕道:“你當真……放下了她么?”

年殊一笑,眼睛有些疼,可這樣的場景,再難過,他都只能假裝云淡風輕:“公主說笑了,從未拿起,又何談放下?更何況……”

詩語萱直起了身來。

年殊亦隨之起身:“我根本不知,公主所說是何人!”

兩人靜默而站,鮮紅的頭蓋微微晃動,良久,她忽道:“看來,是我們看錯了你……”恰逢儐相高喊“送入洞房”,他沒聽清她的話,可關于阿牛的話題,于他,都是一塊結了痂的疤,再提起,便是生生將它一點點扯下來,連著皮,帶著肉,還汩汩流淌著暗紅的血。

他心中的新娘,一直都是阿牛。

二、峨眉淡掃故人顏,鸞燭輕搖今日弦

晚宴上年殊喝了酒,回去時有些精神恍惚。廊沿上懸掛的紅綢在悠悠地飄,像是月色乘著秋千,蕩漾出暗紅的光紋,一圈圈散在了風里。

他是這將軍府的少爺,可這些年里,他在這兒的日子卻屈指可數,雖不至于迷路,可要說陌生也并不夸張。他順著長長的走廊向前,遠遠看到一間房里映出一片微光,初春的風像誰冰涼的手,把臉頰撫得涼了,卻又很溫柔地痛著。

那是新房,門口窗上,皆映著巨大的喜字。已是深夜,白日里來賀喜的賓客早已離去,之前還能聽到零零碎碎的聲音,此時也全數沒了。年殊面對著房門站了許久,后苦澀一笑,終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詩語萱仍端坐在床邊,她頂著蓋頭,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年殊借著酒勁,故作踉蹌地到她面前,她下意識往后縮了一縮,年殊挑起她蓋頭一角,而后緩緩地,緩緩地將它掀了開來。

他先看到的是她的下巴,接著是嘴,她染著大紅的唇色,兩瓣薄唇微合,勾起的弧度像極了天邊的月牙。這感覺有些熟悉,可他始終無法想起,待看到了她的鼻子,眼睛,和那輕輕掃過的峨眉,他才恍然——這詩語萱,竟與多年前死去的阿牛有三分相像!

心里登時涌起了波濤,腦子里也紛繁閃過了許多片段,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把她錯看成了阿牛,可下一刻,他又很清楚地意識到,她是公主,從來高高在上。

他旋身到桌邊坐下,一邊倒酒一邊道:“這樁婚事本就你不情我不愿,這合巹酒便也不必喝了吧!”正好一杯清酒滿了杯,他抬手將它端起,后手腕一翻,又將它悉數倒在了地上。

屋中鸞燭輕搖,床邊紅帳翻飛。詩語萱起身到他身邊,仍如白日一般道:“我不情,是因時桓,那你不愿……是因為阿牛么?”

“我說了……”年殊倒酒的動作沒有停,“公主說的這人,我已記不清楚……不過話說到這里,我倒有些好奇……”他抬起頭,正好對上她幽深的目光,“公主幾次三番提起這人,可是與她有什么淵源?”

詩語萱沒立即回話,她定神看了他片刻,他亦不躲不閃地與她對視。自阿牛死后,他便明白了人心難測,皇權至上的道理,他也知道了,世間最涼薄當屬情之一字,親情,友情,甚而愛情,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全都不值一提,也是從這時開始,他學會了隱藏自己,也學會了處心積慮。

“倒也沒什么……只是……”她亦矮身坐在他身邊,“皇兄曾與我說,我與阿牛有些相像,就憑這一張臉,年殊待我也定不會差于時桓,我便在想,這阿牛,應是你的心上人了……”

年殊勾起唇角。他一直想不通,皇上乃至詩宇哲都是那般精明之人,又如何能任由其醉酒之言斷送掉詩語萱的一生,然此時聽了她的話,他卻忽然想通了這其中關節。

他和阿牛的事詩宇哲全看在眼里,當年為救阿牛,他在他營前跪過三天,忤逆過,威脅過,亦以下犯上過,甚而在詩宇哲將阿牛扔進牢里以后,他還試圖半夜將她劫出,他們的友情是在這時徹底決裂,他對他,從此也只剩了禮,再無忠,亦無義。

可于詩宇哲而言,他卻是一個無法舍棄的臣子。他是大將軍的兒子,又是在軍營里長大,對將士來說,他的號召力不會差于一道圣令。適逢皇上年邁,南宣外有強敵間或來犯,內有反臣虎視眈眈,他年殊,遲早會成為各種權力制衡下至關重要的一子,詩宇哲不過是想用一個長得像阿牛的公主來拉攏他,或者說,他是想要收買他。

他的算盤,確實打得很響。

年殊收回目光,仰頭將杯中酒飲盡,方道:“公主天姿國色,實不是營中將士所能攀比!”

窗子開著,一陣冷風驟然涌進,旁邊燭火倒向一旁,眼看著就要熄滅,可等風過去,它又倔強地站起,重又燃燒了起來。

這夜春寒如冰,綢紅勝血。

新婚三日回門,按規矩而言,本應該是年殊與詩語萱一并去皇宮請安,可到了那日,詩語萱卻說,她與皇室已劃清了界限,如今她是孤身一人,根本不必回門。

這幾日里年殊與她見得不多,縱是新婚之夜,也不過是對坐著說了些話,之后他便去了偏院。起身時風急月明,將房間染成了琥珀色,她問他是否要與她做有名無實的夫妻,他反問她:“難不成,公主心中,除卻時桓,還裝得下他人?”

她卻只回,出嫁從夫,她既嫁了,從此便是將軍府中人!

年殊搖搖頭,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要往外去,身后人又道:“若你今日離開,那么以后,你便也不必來了!”

年殊頓住腳步,微側過頭向后道:“公主放心,我定會保你完璧之身!”說罷,他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新房。

之后他果然沒再踏足她的院落,因是新婚的關系,他也不能回去軍營,而今三日過去,她仍與皇上置著氣,可他作為臣子,卻不能像她一般任性。

他一個人去了皇宮,依次跪拜了皇上皇妃,以及那一眾皇子。詩宇哲是太子,坐在僅次于皇上的位子,他依規矩喚了他兄長,他特意起身將他扶起,可兩人對視時,眼里卻都幽深得仿似空寂的山谷。

是在這一日,他被正式封為了將軍,因他多年前剿匪有功,這幾年在軍中威望甚高,皇上特賜了他鎮北大將軍的名號。他跪地謝了恩,詩宇哲卻轉了話道:“皇妹自小嬌縱,還望將軍能多擔待,她這人,從來就受不得氣,也吃不得苦!”

年殊仍跪在地上:“微臣謹遵太子所言!”不多一字,不少一語,話說得無可挑剔,卻也相當疏離。

三、舊友忽來亭中敘,結發夫妻疑心起

新婚之后的第五日,年殊算是解了禁,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軍營。一大早他從屋中出來,提了劍便讓下人去備馬,那人將將得令出去,外面卻又匆匆進來了另一人:“啟稟將軍,平南王府世子求見!”

年殊微默片刻,對那人道:“讓他進來吧!”

平南王府的世子,縱是沒什么交情,也知他便是時桓,是那詩語萱心心念念想要嫁予的人。在這件事上,年殊相當看不起他,明明他與詩語萱兩情相悅,可他卻眼睜睜看著她嫁到了將軍府,詩語萱尚且以斷絕皇室關系相逼,他卻默默無聲地連露面都不曾。

可真要說起來,這事兒卻也怪不得他。他是世子,貌似身份尊貴,可知情的人都清楚,他自小在宮里長大,說好聽點是皇子陪讀,可說直白點,他不過是個質子,專程用以制衡平南王。

有傳言說,他還小時,平南王曾借先皇逝世,舉國哀悼之機,暗地將麾下兵將調到京城,試圖強行篡奪皇位,可他錯信了一人,將當今皇上的眼線放在了重要位置,這才導致最終敗北。事情敗露以后,他以極快的速度脫了身,所有罪責全推在了他一個心腹身上,皇上尋不著他謀反的確鑿證據,又礙于他勢在一方,只能將他這只猛虎放回了山林。

然皇上也不是善人,這之后,宮里便出了一道圣旨,說是聽聞平南王府世子聰穎非常,特命其進宮與皇長子做伴。眾人皆知這圣旨的涵義,可若平南王不將時桓送進宮里,皇上便可以抗旨之罪,名正言順地將他滿門抄斬。

時桓進了宮,平南王則回到了封地。這之后的許多年,時桓猶如一個玩物,縱是規行矩步如履薄冰,也還是會一不小心就惹了圣怒,一不小心就落下滿身傷痕。

歸根究底,時桓也只是這權勢爭奪中的犧牲品,若是沒有這父輩之間的爭端,他與詩語萱之間的感情,定然不會存在半點阻礙,他年殊,也不必成為這莫名其妙的第三者。

可偏偏,事已至此,根本就沒有如果。

年殊去了湖中涼亭,酒剛溫上,下人便帶著時桓來了。他著一身月牙白鍛袍,臉色映在水汽中顯得甚為蒼白,一雙手隨意垂著,偶爾微握成拳覆在唇邊,身子便會跟著一顫一顫。年殊起身相迎,他微微欠身,連話也說得有氣無力:“好久不見!”他整個人,都透著一種暮氣沉沉的病態。

年殊扶他坐下,他圈著手咳了兩聲,適逢風起,他身子一晃,咳著的聲音也驟然沉了許多。年殊眉頭微皺,他七歲時曾與時桓比過一場,他輸了,便一直覺得他會在武學上有些造詣,哪知幾年后再去宮里,聽說的便是他染了頑疾,好好的一身武功也就此荒廢了。

他起身命人將席擺到屋里去,時桓卻攔了,說是不必麻煩,他們相識許久,卻從不曾來過將軍府,今日既來了,正好可以四處走走。

年殊順了他的意。

因時桓身體的緣故,兩人的速度放到很慢,一路上閑話家常地聊了許多,卻都天南地北地全是道聽途說之事,待到一處通往正院的拱門前,年殊問:“你今日來……是為了公主吧?”

時桓頓住腳步,先是有些許的驚愕,后又彎下唇角笑得凄苦,接著才道:“是……也不是!”這話說完,他默了許久,待回神時已斂去了之前孱弱悲涼的神色:“我今日來,是有些旁的事要與你說……”聲音雖淺,卻落地有聲。

年殊看向他。

他又道:“你在軍營八年有余,手下已有精兵三千,心腹三百,暗衛三十,其中暗衛分為三隊,一隊主遠攻,一隊主陣法,一隊主偷襲,其頭領三人為你貼身護衛,皆是世間頂尖的高手,我說的……可對?”

都是事實,他亦沒有挑明來意,然聰明如年殊,自是猜到了他的目的。自阿牛死后,年殊便一直在培養自己的勢力,擺在明面上的是他民心所向,稍一查便能知的是此時時桓說的這些,而更多不為人知的,便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只是,就算只是這些,也已是一股不小的勢力,尤其是,這勢力還在京城,稍一有動作,便能讓這朝堂的天翻上一翻。而這些東西,無不在昭示著他對朝廷存著的異心。

時桓是反臣之子,此時他既主動提起,便是說,他是要與他結盟來了。

他笑笑,坦然應道:“你說的沒錯,只是,時至今日,我手下的精兵已有一萬有余,不是三千!”

時桓眼瞳微張,年殊看到,他的眼睛里裝著不解,裝著驚詫,亦裝著滿滿的狐疑。

私有兵士一萬,與揮軍叛國本質相近,若是被皇家任一人知曉,都是身首異處的重罪,奈何他,早已無所畏懼。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正院的花園旁,上面零零星星地開了些小花,咧著幽冷的香氣。年殊與時桓并肩走著,遠遠地看見前方站著一人,她顏色未施,發髻未挽,一身白衣飄飄如仙,合著柔和的春風,一抹淺笑顯得格外清雅秀麗。

是詩語萱!她今日這身打扮,與記憶中的某處重疊,那里也有一個女孩,她也是一身白衣,一頭烏發,不施粉黛,未染脂粉,她張開雙臂的樣子,就像一片從天而降的雪花,潔白無暇。

可再像,她都不是她,不是他的阿牛。

年殊收回眼,對面的詩語萱卻款款而來。待到兩人面前,她低低喚了一聲:“表哥……”

年殊自覺地退到一旁,旁邊時桓低眉默了許久,出口卻只是一句:“你……還好么?”兩人不過相距三尺,卻像隔著海角天涯。

詩語萱點頭,繼而彎出一抹笑來:“其實表哥,就算沒有這道賜婚的圣旨,你也不會娶我……對么?”

時桓抬起眼,便連一旁的年殊也不免生出了些興趣。詩語萱又道:“皇兄曾與我說,你向來視詩家為仇敵,就單憑我的這個詩姓,你也不會真心待我……”她向前兩步,“我想知道,皇兄說的,可是真的?”

他們的事年殊不知,可此情此景,他亦能猜到,時桓既有心謀反,他對詩語萱就定然不是真心,或者說,就算他當真心中有她,也定是摻了些別的東西。

時桓果然沒有回答,恰好清風拂過,他扶著門框輕咳了幾聲,虛弱的聲音被風抹去,傳到詩語萱耳邊就只剩了無力。

詩語萱低下頭去,離開時臉上不無悵然。時桓望著她的背影默了許久,待又一陣風來,他緩緩道:“我不知你是如何待這一樁婚,可若可以,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停了片刻,他繼續道:“她很單純,可我負了她!”

年殊沒有接話,這樣近在咫尺卻不得觸碰的感覺他也有過,所以某種程度上也算得上是感同身受,可他對時桓的行徑卻始終無法認同,在他看來,他若不愛,便不必被這點溫情所絆耽誤大事,可若愛了,就應該奮不顧身,為她拼盡全力。

這日年殊沒有給出一個答案,臨走前時桓還說,他們的目標一致,他完全不必瞻前顧后。彼時年殊正端起一杯溫酒,他抿著唇嘬了兩口,最終只不痛不癢地說出一句:“此等要事,我需從長計議!”

時桓走了。年殊則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詩語萱住著的方向。今日他是故意將時桓帶到那里,一來是想讓這一對怨侶見上一見,二來也是想看看,從來心思深沉處心積慮的詩宇哲,究竟有著怎樣的一個妹妹。他并不認為,詩語萱會像她新婚之夜表現出的那樣,任性刁鉆不懂權謀,可今日時桓在場,她若有半點心思,就斷不會公然說出他的反心,畢竟他年殊,于她而言,根本就不足以信。

可她若當真只是個被嬌慣壞的公主,又如何能在婚禮上那般冷靜地將問題拋還給他,又如何,能在完全無心之下,恰恰好做出了和阿牛一樣的打扮?

除非……

四、灼灼三月芳菲色,翩翩少年畫中仙

年殊回了軍營,然這一次,他留下了三個暗衛,倒不是當真有什么事要讓他們做,只是被禁錮如時桓,亦查到了他們的存在,那便是說,他們的行動早已暴露在了各方勢力的眼線下,這幾人,他已不能再用。

他命他們三人,一人潛進皇宮,一人留在將軍府,還有一人,則屢次前往時桓的居所,三十暗衛盡皆埋在了京城,至于其他事情,他則盡數交給其他沒被查出的暗衛,其中就有一人,專程負責監視詩語萱。

她的生活極為規律,每日卯時起,梳妝打扮之后便會傳早膳,用完早膳,她會在花園里逛半個時辰,而后會讓丫鬟去屋中取琴,在園中水榭之中彈上許久,到將近午時,她方作罷。午膳以后,她會小憩片刻,待一覺醒來,她會命人準備筆墨紙硯,在屋里一呆就是三五個時辰。等天色暗去,她用完晚膳,會閑庭信步地在院中轉上兩圈,天氣大好時她還會撐著頭看會兒星星,可若遇了陰雨天,她便會早早地回屋睡去。

暗衛傳話來時已是多日以后,后山桃林零零碎碎地開出了桃花,年殊長劍一揮,便能看到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待那人話落,他收回攻勢,漫不經心道:“回去繼續盯著,有任何異動,都要第一時間與我匯報!”

暗衛領了命離去,他剛走,林中又傳來了腳步踏葉之聲。他用手指拭著劍身,待那聲音隱去,另一個暗衛道:“稟將軍,宮里傳來消息,皇上的身體每況愈下,怕是,撐不過今年了!”

話將說完,身后又是一陣踏葉之聲,在這漫天飄灑的花葉之下由重轉輕,不過片刻,這片山谷重又回復了沉寂,像是從未有人來過。

皇上的病已有多時,他未往外公布,可近兩年來,他的身體仍是一日不如一日,后來查明,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頑癥,而是一種慢性毒藥。那毒在他體內長了十年,如今已浸入血液,融進經脈,根本無藥可解了,他現在能做的,只是用藥勉強吊著一條命。這也是他會急于拉攏年殊,且出爾反爾將早已成年的時桓扣留在宮中的重要原因。

他要無聲無息地死去,要讓詩宇哲上位時朝堂之中沒有變數,他要他毫無阻礙地上位。只是這些,瞞不過年殊,亦瞞不過遠在千里之外的平南王。

這日之后,年殊回了將軍府,傍晚時去詩語萱院里走了一遭,她還在揮毫,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到來。他坐在桌旁等著,待她停下墨筆,他方緩步行到了她身邊。

她剛畫的,是一副風景圖,圖中春色當前,漫天的花雨灑了一地,右下角有一少年側身而立,他著一身白衣,及地的長劍將地面劃出一道長印,微風正好,目色盛雨。

這樣的場景,與軍營里的后山桃林別無二致,倘若那少年換上一身軍裝,年殊大約會將他認成自己。然仔細再看,那桃林邊上虛勾了高墻,而那少年所站之地,分明有著長滿青苔的青石板。

“畫得真好!”

詩語萱身子猛然一震,回頭時正好觸到了他的目光。年殊呼吸驟然一滯,她與阿牛實在太像,便連這偶然露出的慌亂,也與阿牛相差無幾。他下意識伸出手,還未辯清利害關系,他已圈住了她腰身,將她穩穩帶進了懷里。

他與她,僅寸許之遙,只要他一動,便能碰到她的唇。這情景,像極了當初,他一醒來,便看到阿牛趴在他身上的樣子。

他終回過神來。可他不能讓詩語萱看到他的局促,遂故作冷靜地側開臉去。她別過頭,喘著粗氣問:“你答應過的,新婚那夜不曾碰我,日后定會保我完璧之身!”

年殊已然徹底清醒,可溫香軟玉在懷,對他也實實在在是種誘惑。

“你已嫁我為妻,是不是處子又有誰會在意?更何況……”他湊到她耳邊,“即便你當真是,又有誰會信你?”

他的唇碰到了她耳垂,她渾身猛然顫栗。她用手撐開他胸膛,可越是如此,越是激發他胸中熱火。他箍著她腰的手越來越緊,唇離她的頸也越來越近。她忽然道:“表哥會!”像是一盆兜頭的涼水迎面澆下。

年殊松了松手,她又道:“表哥會在意……他也一定會信我!”

年殊心中仍燃著火,只是這一次,是怒火。他不知這怒從何來,偏偏這感覺,來得猛,來得急,讓人恨不能將眼前人撕碎,偏又有些舍不得。

時桓……她口中的表哥,從來只有時桓一人。

他放開她,旋身往屋外走去,到門口時方記起此行的目的。他停下腳步,連頭也未回:“今夜時桓會來,你若想他,大可以去我院中會一會他!”也不待她回答,他已跨步走出了院落。

他確實約了時桓,今日與他也確有些事要說,可到詩語萱這里一行,他忽然改變了主意,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詩語萱,他也確實該探探她的底細了。

到戌時,時桓如約來了。他比上次還要孱弱一些,但臉上終歸是有了些血色。年殊遣退了下人,偌大的院中只他們兩人,他燃了一支燭,煮了一壺酒,待時桓坐定,兩人便直奔主題議起了要事。

因太入迷,詩語萱來時兩人皆未注意,待她到了近前,年殊方才后知后覺地住了聲。他們將將是在討論如何將時桓送出去,提及了京都南城門,亦提到不久后的皇上生辰之期。詩語萱未曾擅自闖入,她在亭外將他們望著,面上微有躊躇,卻仍是裊然而立。

年殊喚她進來,她將目光挪到時桓身上,見時桓未曾接話,她便道:“表哥不喜談正事時被擾,你們既有要事相商,我與表哥便下次再敘吧!”說罷,她盈盈向前施了一禮,繼而轉身朝著院外去了。

年殊執起一杯酒,酒水正好溫熱,入喉全是清冽。他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愈漸漫上一抹若有所思。

五、施計為驗公主身,誤將內線作良人

那之后,年殊將之前常出入時桓居所的暗衛調到了南城門,每隔幾日,還會讓宮里和監視詩語萱的暗衛與之碰頭,之后再由城門處駐守兵將來軍營向他匯報。

南城門向來由威武大將軍駐守, 而他正是威武大將軍的兒子,便也理所當然地成了那里半個主人。調兵遣將自是不在話下,只是送時桓出京這事實在太大,他必須把它安排得嚴絲合縫,不留半點可能存在的隱患。

于是那段時日,南城門要塞處守將悉數被換,有被提拔的,有被貶黜的,也有因家里出了事,臨時請假的,總之,每一個人的理由都合情合理,而每一個人的更換,都與年殊無關。

皇上的誕辰在六月,春色已然散盡,日頭早已高懸。詩語萱仍是以斷絕關系為由拒絕進宮,年殊也仍是以駙馬的身份備了禮,在生辰宴上演著一個孝順衷心的好女婿。

這一日的皇宮格外熱鬧,便連宮外民間也都沾染了喜氣。待天色暗下,南方突然竄起叢叢焰火,席上眾臣面面相覷,年殊卻行至中間,抱拳行禮道:“稟皇上,此乃微臣特意為皇上準備的賀禮!”此話落時,天邊焰火正好炸成了一個“壽”字。

皇上龍顏大悅,然一旁的詩宇哲,眉頭卻越鎖越緊。

——這宴席之上,缺了時桓。

因皇上年邁,這壽宴并未進行太久。年殊與眾臣一道出宮,可他卻沒往將軍府去,而是轉過一個巷口,徑直奔向了南城門。

他到時城門已關,周圍并無打斗痕跡,他命人開了城門,方圓半里尋過一圈,也還是沒發現什么蛛絲馬跡,他復轉身回去,問守門兵將這里可曾發生過什么,然眾人齊聲回的都是:“回將軍,今日無事!”

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他們斷不會欺瞞于他,可若當真無事,那么此時時桓應已到了下一座城池,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徹底擺脫皇室掌控……這樣一來,這計劃進行得也未免太過順利了些。

年殊垂下眼臉,那日詩語萱尋來時,他是故意透露出了時間地點,為的就是引她露出馬腳。然這些日子以來,她除了彈琴畫畫,便再沒了其他,偶爾會差人去打聽下時桓的情況,卻也沒鬧出旁的動靜。他以為她在等今日,可此時看來,她也全然沒有動作,莫非,她當真只是個被詩宇哲利用,且世事無知的公主?

他總感覺有哪里不對,卻始終想不出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這夜他徹夜未眠,到天將亮時護送時桓的暗衛來報,說他們一路行到京郊也未遇阻礙,可到計劃中的交接點時,時桓剛從馬車中出來,林間便沖出了一人。那人明顯有備而來,他速度極快,縱是附近布了眾多暗衛,也仍是被他打了個措手不及。好在時桓還有些身手,在神秘人沖向他時閃身躲到了一邊,這才沒有落到那人手中。

再之后,京城派去的禁衛軍到了,他們擔心暴露,便再不敢戀戰,這一次護送時桓的任務,就這么失敗了。而那神秘人,早在聽到馬蹄聲時便已飛身離開,且走得相當匆忙,看起來,他似乎比他們更害怕碰到禁衛軍。

夜色正濃,月影涼涼,地上映著一片狡黠的月光。年殊眼睫微扇,對著虛空問道:“你可與他交過手?”

“回將軍,屬下與他未曾交手,但他離開時,屬下的暗鏢擊中了他肩膀……”那人回得有些懊惱,“另幾個暗衛隨即追去,可還是被他逃了。屬下失職,請將軍責罰!”

年殊睜開眼。他一直覺得有些不對,到此時才終于想得通透:他只猜到了詩語萱心向皇室,她若要截住時桓只能利用詩宇哲的勢力,可他未曾想過,她雖是一介女流,亦可以有矯健的身手。

“無礙,能從你們手中逃脫的,都不是泛泛之輩!”

年殊坐起身來,這暗衛是他收入麾下的第一人,他性格孤僻,家境貧寒,但他癡愛暗器,如今已到登峰造極之境,中了他暗器的人,縱是武功高強之人,也甚少能夠全身而退。若事情當真如他所想,那神秘人是詩語萱,那此時去驗證定是極不好過。

他去了她的院子。將近凌晨,正是一夜里最為黑暗的時候,他到她門前時連月亮都隱去了光芒。

他敲了敲門,里面靜了一會兒,接著便聽詩語萱的聲音問:“誰?”

年殊應了聲。

屋里響起悉簌之聲,片刻后燭光燃了起來,一道人影行至門邊,再之后,面前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詩語萱披著外衣站在門口,略帶著倦意問:“時候尚早,你來這可是有什么事么?”

年殊跨步從她旁邊走過,反問道:“我來自己夫人屋里,有什么問題么?”

詩語萱沒有答話。年殊轉過身去,她還站在門邊,天有些燥熱,可清晨的空氣清涼。他過去關了門,牽她進了屋,她方如夢初醒般瞪大了眼。

年殊將手覆在她肩頭,她下意識想要后退,他卻緊握住她手腕,臂上一個用力,她便跌進了他懷里。

他挑唇一笑,倘若詩語萱當真中了暗鏢,就剛剛那一掙一推的動作,她定已難受至極。他抬手解開她的外衣,復探向她頸間的衣扣。她握住他手試圖阻止他的動作,他卻反手將她鉗在了身旁。

她再不得動彈,然她的身子,卻開始止不住地抖。

今日的他,像極了調戲良家婦女的惡霸,只是,當他將她的衣服退至肩下,卻未見半點傷痕。她的膚色雪白,細膩且光滑,他用拇指細細地摩挲許久,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身上,確實沒有鏢傷。

可暗衛不會判斷錯,他說傷了肩,就一定傷了肩,也便是說,那出現在交接點的神秘人,并不是她。

思及此,年殊心中一頓,手上已用力推開了她,她跌在了地上,他卻神色惶惶地地沖到了門外。正好天亮,一道霞光破空而出,猶豫著爬上他的臉龐,將他整張臉染成了緋色的紅。

回到住處后他又喚出了暗衛,將前夜里發生的事又仔仔細細地問了一遍。是女子,武功高強,身手敏捷,且對交接點處設置的機關了如指掌。她輕松避過了所有攻擊,若不是遠處的馬蹄聲亂了心神,她連最后那一鏢都不會中。

他又問了監視詩語萱的暗衛,那人說,這些日子以來,她并未與任何外人接觸,而她身邊,也皆是將軍府中之人。

所有的事情都合情合理,找不到半點和她有關系的地方,可不知為何,年殊心里總有個聲音在說,這個人,不會那么簡單。

他沉思半晌,仿似在對自己說一般:“是或不是,一試便知!”

六、黃昏暮影箭成雨,冷梅金絲藏禍心

因逃跑失敗,時桓被徹底軟禁在了宮中,以前還只是限制些去處,而今卻是連住宿的府邸都不得踏出。明面上說得好聽,是為他安全著想,可實際上,卻是明目張膽地為他打造了牢獄。

而將軍府中,年殊也不再去軍營,白日里他會去聽詩語萱彈琴,午間與她一同用膳,詩語萱拒絕過,可他卻什么都不說,仍舊如往常。

日子就這么平平無奇地過,宮里皇上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詩宇哲埋在御書房里的時間越來越多,而被關起來的時桓,則已許久沒有動靜。轉眼到了九月,秋風驟起,葉落了滿地,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年殊抬眸看了天色,突發奇想道:“今日天色大好,出去走走吧!”

詩語萱當即拒絕,然當年殊側目看向她時,她放下手中筷,又垂首換上了一個“好”字。

他們去了京郊外的山上,這是年殊去軍營必經的地方,早些年這里甚是荒蕪,后來年殊閑下來了會來植種些花草,如今竟也長成了形,這兩日正是秋菊盛開的好時候。

兩人一齊往上,途中詩語萱休息過兩次,到山頂時已接近黃昏。日頭西斜,孤亭向晚,參天的古樹將霞影遮成了暮色。詩語萱拂袖在亭邊坐下,年殊欲跟上,可還未接近涼亭便聽“嗖嗖”幾聲,是利箭刺破空氣的聲音。

他拔劍劈斷幾根,然箭似雨,齊刷刷射向了詩語萱,年殊大喚一聲:“小心!”他距她不遠,可事發突然,異動全在電光火石之間。她將聞聲轉頭,身后一箭飛速而來,她躲閃不及,而他又未到她身邊,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刺穿了她肩胛。

黃昏暮影,山風烈烈,箭入皮肉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頂顯得格外刺耳。

年殊奔過去,她只望了他一眼,連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暈了過去。他將她接在懷里,鮮紅的血流了滿身,聞聲而出的暗衛盡數擋在了他們面前。又一陣箭雨落下,山林間傳來簌簌摩挲之聲,再看時,整座山頭就只剩了他們一眾人等。

年殊看了看箭來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片片枯葉,染著夕陽酒色,在空中搖搖晃晃地飄著。他沉下聲,對下面人道:“給我查!”

他確想要試探她是否有武功,這日登山之行也確是在為行刺制造機會,只是他把行動地點安排在城門附近,而他下的命令,不過是用些暗器嚇唬嚇唬她,根本就不會真正傷她。

也便是說,這行刺者另有其人。

年殊抱著詩語萱回了將軍府,太醫已在院中候著,看到如此情形自是不敢怠慢。他在院中守著,太醫先是說了“公主傷得太重,怕是有性命之憂”,后又說“她身嬌體弱,根本受不住這蓄積了內力的箭”,到天完全黑透,他才抹著一把汗從屋里出來,跪在年殊腳邊道:“啟稟將軍,公主已脫離了危險,只是這箭離心臟不過寸許,公主傷得重,怕是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

年殊進到內室,詩語萱的血衣已被換下,白日里還紅潤的臉色此時蒼白得像一張紙,眉頭蹙著,額上似還滲著細細密密的汗漬。

一時間,他竟有些心亂如麻。

今日的事發生得蹊蹺,他提議出去游玩本是興之所至,從未與任何人說起,即便他的人里有了叛徒也做不到提前部署。可那山上地勢空曠,唯一可以隱匿的便是那已凋了一大半的樹,若不是誰早有準備,根本不可能躲過他的眼線。

況且,從白日的情形來看,他們的目標明確,雖是在他面前動手,卻箭箭直指詩語萱。

詩語萱是已嫁的公主,便算是半個將軍府中人。而朝中,皇上病情愈重,各方勢力日漸顯現,相互制衡,他年殊的身份就一日比一日重要。若是詩語萱在他這里出了事,他與皇室之間便會因此而生出嫌隙,得益者自是企圖篡位之人。如此看來,平南王,外戚皇族,乃至鄰國內線,這些埋藏多時的勢力,每一股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包括時桓!

夜里,年殊守在詩語萱屋中,從她胸前拔出的箭放在床頭桌上,他執起它,又一次陷入了沉思。這場刺殺安排得天衣無縫,刺殺者逃跑時也是干脆利落毫不戀戰,唯一留下的線索,便是這作為兇器的箭矢了。這箭沒什么特殊,只箭身處鐫著精細的圖案,像是一朵花,可這花,年殊卻從未見過。月光從窗子里滑進來,在箭尾處化成瑩潤的水,順著其中一根尾羽反復流淌。他方才覺,這箭羽中,竟嵌著一根金絲。

金絲尾羽,花形圖案,這箭身上,定是藏著秘密的。他喚出了暗衛,將手中箭遞給他,只淡淡說了一字:“查!”暗衛當即領命下去。

詩語萱醒轉是在三日后,她睜開眼說的第一個字是“疼”,第二個字是“水”,年殊將水遞給她,她卻顫抖著手連杯子也端不穩。他索性喂她喝下,又命人特意為她熬了將養身體的藥膳粥,她的氣色這才好了一些。

也是這一日,那刺殺之事終于有了眉目,是埋在藥鋪周圍的暗線帶回的消息,說是箭上的圖案,實是一種生長在北方的花,喚作冷梅,它喜陰,喜涼,盛開時呈深藍色,凋謝后,其花莖可入藥,可治體虛易乏之癥。

彼時年殊正在為詩語萱熬藥,聽得此言,他頓下手中動作,稍默了片刻,復神色無常地揭開藥罐蓋子,淡道:“去查查時桓!”

雖是猜疑,可也并非無中生有,這冷梅年殊很早前就聽過,它喜冬日,對生長環境要求甚高,舉國上下,唯一適合它生存的地方,也就只有平南王的封地了。

且,年殊早年在一本古書上看過,除了治病,冷梅還可以是一味毒藥,與枸杞蛇肉共食,可讓人長病不治漸呈病態,唯它的花汁可解,就像如今的時桓一般。

他早就懷疑,時桓稱病都是假裝,只是一直想不通,他是如何騙過了那么多太醫,此時和冷梅聯系在一起,所有的疑惑便都迎刃而解了。

七、一旨寫盡滔天罪,千里藩王入都京

時桓警惕性極高,平日動作也都極為小心,年殊將自己身邊身手最好的暗衛派過去,查了幾日都沒有進展。就在年殊以為自己猜錯了方向時,皇宮里傳來消息,說是時桓病重,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人世。

契機就出現在這里,詩宇哲企圖將這消息壓下,可時桓的目的是讓平南王能夠名正言順地進京,于是兩方博弈之下,時桓派出了一人。年殊讓暗衛全程緊跟,終于看到,那人在與城中線人交接時,拿出的信物是一支墜著冷梅花的金發釵。

金絲尾羽,冷梅,與這墜著冷梅花的金發釵巧妙重合,年殊揮揮手,來匯報的暗衛快速離去,他的心里卻似騰起了一團火,熊熊燒成了憤怒,亦燒成了不甘。

他將這些寫進了奏折,在遞給詩宇哲前,他先拿給了詩語萱看。里面詳盡記錄了刺殺時的情狀,且一條條列出了他查到的所有東西,細化到了時間地點,以及時桓做這些事的所有動機。

已是冬日,未曾落雪,可天已寒了許多。詩語萱傷重,雖已能下床,可太醫說,這關鍵時候,斷不能再受了涼。她命人將折子讀給她聽,才聽到一半,她便厲聲喝斷了那人。年殊過去將奏折接過,她卻忽然抓住他手,頗帶著希冀問他:“這是假的……對么?”

“我雖算不得正人君子,可這平白污蔑人的事,我也不屑于去做。”年殊將折子打開,這奏折由他親自執筆,一字一句寫得清楚而公允,“太子對你受傷一事極為在意,責令我早日查出幕后之人,所以,我打算,明日早朝時將它呈給太子,你……”

“不要……”他話未說完,唇色烏白的詩語萱便急切將他打斷,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聲音里多了矛盾,眼里卻盛上了祈求,“不要將它交給皇兄……我求你……放他一馬……”

年殊心軟了。他看著眼前人,腦中閃過阿牛用背抵住牢門的樣子,當時她也是這樣的語氣,對他說,我求你……放過我……

許是見他未答話,她又道:“皇兄本就視他如眼中釘,若讓他知道他要對我不利,他一定會殺了他的,年殊,我求求你,放過他,可以么?”

公主本是金枝玉葉,生來便高人一等,可此時的她,卻卑微得恨不能墜到塵埃里去。

年殊心中,忽然竄出一只猛獸,它張著血盆大口,對著詩語萱蠢蠢欲動。

“你當真……如此愛他么?即便是……”年殊收起奏折,“他處心積慮地要殺你?”

“他不會殺我的!”詩語萱朗聲喊出來,可話一出口,她的聲音就猶疑著弱了下去,“他說過的,他會保護我,不會讓我受到傷害的!”

“所以呢?”年殊看向她的肩,“他便是這樣保護你的么?”

詩語萱縮回手去,晶瑩的淚珠也于這一瞬間簌簌流下。

年殊將袖上褶皺撫了撫,淡然道:“他的確不是想殺你,可他利用了你,為的是讓我與皇室反目……”面前人淚流得更兇了,年殊看著她,繼續道:“他要利用我奪取皇位,要讓你們詩家的人都不得好死,這樣的他……你還要愛么?”

詩語萱抱住頭,因她動作過大,將愈合不久的傷口又滲出了血來,潔白的繃帶被暈成了紅色,一向怕疼的她卻全然未覺,只是搖著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他死!”

年殊將圣旨納入袖中,轉過身,面無表情地走出了她的房間。是初冬,天沉,日冷,寒風卷著蕭索劃過他眼,像刀一般,割得眼睛疼。

次日清晨,年殊進了宮,且當真如他所言將奏折遞給了詩宇哲。詩宇哲當即大怒,揚言要讓時桓以命相抵,然這時候,另一大臣進言道:“啟稟太子,平南王聽說世子病重,特來京探望,如今已出發三日有余!”

平南王所在之地甚偏,到京城得半月光景,可若走小路,且日夜兼程,最快可在五日內抵達。也便是說,此時的平南王,極有可能已到了京外,倘若這種時候對時桓下手,能不能成功還得另說,皇室與平南王之間勢必得兵戎相見。

詩宇哲終究沒下殺令,只在朝上說此案疑點重重,待日后查明再做決斷。下朝后他將年殊召進了內殿,開門見山問他如何看待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年殊抱拳行禮道:“回太子,微臣以為,刺殺公主,本已同謀反之罪!”

詩宇哲握拳摁在桌上,又問:“你的意思是,我該定他死罪才是?”

年殊抬起眼,話回得仍舊不卑不亢:“太子的決斷微臣不敢干涉,只是,微臣以為,時世子的病,來得未免太合時宜了些!”

自詩語萱遇襲后,皇上的身體狀況就急轉直下,前些日子尚能上朝,這幾日卻連住處都不出了。詩宇哲雖與外說,皇上是染了風寒需要靜養,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他這是已經病入膏肓了。

然這時候,時桓卻好巧不巧地病了,且無論詩宇哲如何防范,他病重的消息還是傳到了平南王耳中,恰到好處地給了他一個進京的合理理由。

藩王無召,從來不得進京,平南王現今卻敢擅自前來,無非是算準了這種時候,詩宇哲根本不敢把他如何。

兩人正說著,殿外忽然來了一人,詩宇哲不耐煩地想要遣退他,他卻跪地道:“啟稟太子,公主求見!”

詩宇哲問:“她不是在養傷么?來這里做什么?”

地上人有些躊躇:“回太子,公主說,她知時世子罪大惡極,她也不該替他求情,可她還是想要請您看在與她的兄妹之情上,留時世子一條命!”

詩宇哲回看向年殊,帶著詢問,年殊微勾起唇角:“她昨日已求過我了……”

詩宇哲看著他,終是欲言又止。他揮手遣退來報人,只說讓詩語萱回去好好休息,時桓的事,無須她再去管。

接著,賜死的圣令便傳了出去,大意是時桓公然謀害皇嗣,其罪當斬立決,看在其重病在身,且其父平南王已近京城,特許他多活三日,與平南王能見上最后一面。

旨意是年殊擬的,印是詩宇哲蓋的。午時年殊在宮里用了午膳,下午時聽說詩語萱在外跪了半日,已支撐不住暈厥了過去,詩宇哲命人將她送回將軍府,又特意派了幾人專程看著她,以免她再為時桓做出荒唐的事來。到黃昏,詩語萱醒了,而宮外也傳來了消息,平南王已率著一眾親信抵達了京城,此時正向皇宮而來。

詩宇哲放下手中筆,遙望向遠方的眼中。初冬夜早,層層霞光里,已靜靜落下重重暮色。

八、初雪迎冬皇命隕,臘梅飄紅滿城映

這一年的冬,似乎比往年要深一些。

年殊回將軍府時詩語萱在門口站著,她大傷初愈,面白如紙,身上披著厚重的裘貉,將她一張臉襯得尤其嬌小。

他肩挑著霜色走近,她從下人手里拿過暖爐遞給他,他未接,只道:“你不必多費唇舌,時桓的事,沒有回旋余地!”

“我今日,并不是想與你談時桓之事!”她回得從善如流,亦冷靜非常。

年殊頓住腳步,側身望向她。

她亦停下:“我常在想,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年殊鼻尖一涼,他微抬起眼,看到細細碎碎的雪花悠然而下,在燈光里,旋成了一段冰冷的舞。

下雪了。這是這年冬日的第一場雪。

“公主說的什么……”他的語氣,如雪清白,一樣淺淡,“我聽不明白!”

詩語萱望著他,目光很清澈,很空靈,卻也很悲涼,就似山間小塘,只影垂釣般的孤寂。

許久,她淺淺一笑,走時肩上已經微濕,她干脆將裘貉解下,露出了她一頭飄飄的長發,和一身雪白的衣。

她梳的,是未出嫁的女兒家常挽的流云髻。

這夜的雪,洋洋灑灑著,落了三尺。京城埋在了浩瀚的白里,一夜變成銀裝素裹的世界。

其實沒什么不同,人們仍舊在商討著明日的吃食,小孩也還是在街市上玩鬧,便連路邊的乞丐,也還是一如既往坐在墻角等著他人的施舍。

一切看起來平平無奇,可它就像一場醞釀許久的風暴,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一旦爆發,便是摧拉枯朽,毀天滅地之勢。

在時桓等死的三日里,京城發生了許多事。第一日,平南王抵達京城,詩宇哲親自冒雪去接;第二日,時桓病情好轉,一下床便到皇上寢宮外長跪喊冤;第三日,時桓再次病倒,詩宇哲與平南王在金鑾殿上起了沖突,詩語萱命人給年殊送了一封和離書,并且,快到午時之時,宮里忽然傳出皇上駕崩的消息。

皇上駕崩是大事,與這件事相比,其他的事都不值一提。年殊當即進了宮,滿朝文武也都聚集在了金鑾殿。依南宣王朝的規矩,皇上仙逝,需一日祭靈,一日散魂,一日供眾臣朝拜,之后方可入皇陵。而太子需在這幾日里代政,根據先皇功績擬寫生平,待葬禮過后,先皇入土為安方能登基稱帝。

葬禮定在五日后,十一月初,隆冬時節。雪落得更灑脫了些,風也一日比一日吹得更肆意了些,皇宮里植種的那幾株臘梅,也陸陸續續地吐出了花苞來。

這幾天里,京城中的各方勢力都行動了起來,宮中平白死掉了很多人,大臣之中也有人失蹤,也有人一夜之間被滅了門。詩宇哲囿于靈堂不能有大動作,但他的人也為他清除掉了很多障礙,算是為他登基鋪了路。而年殊,卻在這種時候隱去了勢力,除了每日為先皇誦經以外,再無別的動作。

五日眨眼就過,可皇城之中卻已翻覆了幾回,時桓的案子被擱置,平南王突染風寒一病不起,鄰國安插的內線悉數被殲,其他外戚皇族的線人也爭相暴露,其中不乏高官,亦有混沌不知的平民百姓。鮮血流成了長河,到國葬的前一天夜里,像是怨魂一并回了人間,陰風怒號,狂云映雪,富麗堂皇的皇宮,縱是燃了遍地的火燭,也還是顯得格外暗沉。

到次日清晨,狂風才止,年殊與詩語萱跟著詩宇哲從靈堂中出來,入眼的是一片耀目的白,天空澄澈地像用水洗過,而空中,還打著轉兒飄著大朵大朵的雪花。

許久未得好眠,年殊一個晃神,竟覺又回到了當年,阿牛執劍而立,身后是茫茫無涯的山與雪。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先皇的靈柩入了皇陵,詩宇哲與詩語萱帶著一眾皇子公主爬了三十六級臺階磕了一十二個響頭,到靈臺最高處,詩宇哲在靈鐘上敲了三下。鐘聲驟起,震天動地,晃晃悠悠地朝著四面八方擴散開去。

先皇的一世,在這一刻,徹徹底底地結束了,功與過,是與非,盡皆化作黃土,但憑后人評說。然詩宇哲的一世,卻才剛剛開始。

年殊握緊了拳頭。

詩語萱從高臺上回到他身邊,一行人返身往京城去,她本可以坐馬車,但她說要陪父皇走完這一程。風急,天冷,她的身子愈發顯得瘦削了些,年殊伸手想要扶住她,她卻款款退開。年殊收回手,她輕聲道:“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么?”

年殊點了頭。

“你當真……”她微頓片刻,“不記得那個叫阿牛的姑娘了么?”

話未絕,聲先起,變故就發生在這一瞬之間,地面忽然震動起來,旁邊山坡上響起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她沒有得到年殊的回答,整個隊伍便被沖擊得七零八落。空中雪花仍是輕搖慢舞,一同落下的還有密密麻麻的箭雨。

山上沖過來的人皆著盔甲,所持劍戟墜著金穗,恰好一支箭飛到兩人中間,年殊截住,果然看到它和之前射傷詩語萱的一模一樣。

果不出他所料,平南王與時桓,選擇了在這里下手。

這是皇陵到京城的必經之路,也是京城與外城連接的要塞,其勢險,林茂,適合隱藏,即適合突襲。

他猜得到,詩宇哲亦猜得到,在來之前,他已做好充分的準備。于是接下來的情形,成為了年殊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殘酷的畫面。地面被鋪厚了幾層,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尸體,山坡上雪被浸成了暗紅色,涼涼空氣之中,裹的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甚而連天色,都被暈成了淺淺的紅。

年殊剿過匪,也上過戰場,可沒有一次如這日般慘烈。浩浩蕩蕩的兩隊人馬最終只剩了詩宇哲,時桓和平南王,他們踩著堆積成山的尸體過,滴血的長劍融著雪,凍成了厚實的冰凌。詩宇哲單劍撐在地上,他明顯已體力不支,而對面本應臥床不起的時桓與平南王,卻都好端端地站著。

時桓一步步走近,他臉色仍是蒼白,可他腰桿挺得比直,全然不是之前所見的那個病態少年。他將劍指向詩宇哲,冷道:“今日,我們便將從前的賬,都好好地算上一算!”

詩宇哲,他,和年殊,他們三人小時常在一起玩耍,七歲那年也比過一場,年殊輸得最慘,而詩宇哲與時桓卻打了平手。而今經年已過,仍是他們三人,詩宇哲與時桓拔劍相向,而他年殊,則在遠處的角落冷眼旁觀,仿似這眼前的一切,根本就與他無關!

九、金枝原有蓋世功,黃雀再把螳螂捕

又是一番劍影翻飛,兩人落地時天已有擦黑,詩宇哲吐了血,金色龍紋被染得緋紅,他單膝跪在地上,風一吹,他身子就止不住地搖。時桓執劍飛身逼近他,他勉力起身迎戰,然時桓這一劍是殺招,其蓄帶的力量連年殊也有所感覺,已身中多傷的他根本無能為力。

若無援兵,這一次,詩宇哲應是必死無疑了。

詩語萱問年殊:“你是將軍,如此情形,就當真不準備插手么?”

年殊未答話。時桓的劍離詩宇哲不過三尺。旁邊忽然閃過一道疾風,眼前似晃過了一個人影。年殊忽覺身體僵硬,血液回流,四肢忽然間無法動彈。而戰場之中,時桓的劍被打落在地,詩宇哲被震得退了幾步,不遠處的平南王,則保持著剛剛看戲的姿勢。

誰也沒看清剛才的情形,只知道雪花被疾風卷得旋了幾轉,一切就變成了如此模樣。詩語萱在時桓身邊,她手中的匕首劃破了他的頸,鮮血滲出來,滴在他月牙白的袍上,開成一朵朵詭譎的花。

這速度,縱是年殊,也要遜色幾分,更何談是這一“病”數年的時桓。他直到被她鉗在了手中,也似完全不敢相信,遂連聲音,都在不停地抖:“語萱……你……”

然詩語萱卻沒給他機會,他一句話未出口,她腕上便用了力道,血似開閘的水汩汩而流,而時桓已睜著眼,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表哥……好走……”她的聲音全然沒有溫度,冷冷隨風起,淡淡隨風逝,說的是祭語,卻字字藏著殺機。

他是時桓,是她用心愛著的表哥,就在不久以前,她還在為他向詩宇哲求情,而今不過幾日,她卻能親手了結了他,連眼睛都不眨。若她只是一個嬌縱任性的公主,又如何能有如此心性?

時桓的死改變了戰局,然也是他這一死,讓原本運籌帷幄的平南王失了分寸。時桓是他唯一的兒子,他的畢生心血都傾注在了他身上,可他如今卻如此輕易地死在了他面前,他又如何能受得了?

他提劍沖了過去,詩語萱立即轉身迎戰。平南王已近半百,但他身體依然硬朗,身手也相當了得。

又是一場翻天覆地的對戰,詩語萱雖功夫高強,可到底年輕,身小力薄,在與平南王的對戰中很快落了下風。

然時桓的死對平南王打擊太大,他雖招招致命,卻處處露著命門。穩住戰局后,詩語萱抓準時機,翻身到他身后,一掌打向他的背脊。平南王亦旋過身來,兩人的掌打在一起,巨大的沖擊力將兩人一同震開,平南王摔在地上負了重傷,而詩語萱還勉強穩住了身形。她未給他喘息的機會,立即凝聚力量,飛身沖向了他。

眼看著平南王要死在詩語萱手中,年殊猛然蓄力,將她留下穴道生生沖開,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出鞘,在平南王面前挑開了詩語萱刺過去的匕首。

“你……”詩語萱被掀在了地上,許是舊傷裂開,她“噗”地一下吐出了血來,她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年殊,“你當真……與他們是盟友?”

是很柔和的語氣,年殊聽著,心中隱隱泛起一陣涼涼的疼。

可他沒有回,他早猜到詩語萱會不簡單,亦猜到,她可能會有不錯的身手,所以今日這一行,他早猜到了會是這樣的局面。

螳螂捕蟬,不管有幾只螳螂,他都要做那最終的黃雀——他的人,此時正蟄伏在不遠處,只要他一聲令下,他們就能出現在這里,然如今這情形,大約是不會需要他們了。

他提劍走向詩宇哲,劍尖在地上拖出細細的摩擦聲。詩宇哲掙扎著要往后退,而身后的詩語萱則厲聲質問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什么?”他微頓片刻,復而緩緩靠近詩宇哲,“平南王與時世子居心叵測,妄圖反叛謀逆,鎮北大將軍年殊帶兵圍剿,卻因去晚一步,未能及時將太子與公主救出……你說,我想做什么?”

天涼,雪冷,可他的聲音,比天,比雪,都還要寒涼幾分。

這么多年了,他籌劃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等這一天。這些年里,他從未真心待過誰,亦不敢表現出對誰的在意。他的心里全是阿牛,全是那日看到阿牛死無全尸的絕望。他要報仇,所以他隱藏心中所想,他培植軍隊,養暗衛,他心甘情愿變成一具無喜無怒的行尸走肉,他做這些,不過是為尋求一個合適的時機,親手將當年害死阿牛的仇人手刃。

他的目標,從不是皇家,也不是詩家,他要對付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詩宇哲而已,他要他和阿牛一樣不得好死,他要他為她償命,詩家的江山,從來與他無關。

“年……年殊……”詩宇哲聲已微弱,“你……你要造反么?”

年殊冷冷一笑:“太子怕是糊涂了,我這是救駕,又哪來造反一說?”

他無心造反,詩家的皇子那么多,死了一個詩宇哲,也還有其他人可以執掌江山,可害死阿牛的卻只有他一個,只是恰恰好,他是太子而已。

是因此,當時桓要與他聯手時,他沒有拒絕,卻也不答應。會送他出京,不過是想借他探探詩語萱的底細,不管最后有沒有人去截,時桓都回不到平南王的封地去。也是因此,當他發現時桓要刺殺詩語萱時,他能毫不猶豫地寫那一封奏折,甚而說服詩宇哲讓他賜死他。他與時桓之間,一直都是利用。

他只要詩宇哲的命,這個意圖,他從未讓任何人知曉,縱是他的親信,也從不曾透露過半分。

而今正是一個好時機,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殺死他,還不必擔那株連九族的謀反之罪,沒有什么時候,會比現在更適合。

他一步步走到詩宇哲面前,詩宇哲的劍被時桓挑出了很遠,雪落在他臉上,化成暗紅的水浸出深深淺淺的溝。

而年殊手中,劍影映出雪色,透著蒼茫的冷。他執起劍,面無表情地刺向詩宇哲胸膛。詩宇哲瞪大了眼,眼看著劍尖就要穿透他身體,年殊忽覺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只聽“咣當”一聲,他手上一震,手中劍已隨著那亮光飛了出去。

是一把匕首。它與劍身相撞的瞬間,他似看到它手柄處刻了什么,很熟悉,像是以前曾在哪兒見過。

而不遠處,詩語萱奮力給出這一擊,現已累得趴在了地上,可她仍是撐著手臂想要站起。年殊則在原地呆著,他腦中反復閃過剛剛匕首飛來時的樣子,記憶層層疊疊地涌上來,同樣的十一月,同樣的飄飛的白雪,他把刻有“牛”字的匕首送給阿牛,然后親眼看著她進了馴獸場,為她膽戰心驚了整整一年。

“年殊……”身側傳來詩語萱的聲音,可她只是喚了他,剩下的話,便吞沒在了風聲里。

十、峰回路轉新皇立,死而復生相思引

年殊回過神來。

他撿起地上的匕首,那上面果然歪歪扭扭地刻著一字,它不夠娟狂,亦不秀麗,可謂形神皆無,可這個字,確確實實,與他當年為阿牛刻下的別無二致——那是一個“牛”字。

他執著匕首到詩語萱面前,正好她步履蹣跚地站起,他抓住她胳膊,將匕首遞到她面前,冷著聲音問:“你和阿牛,是什么關系?”

詩語萱粲然一笑:“你不是……不記得她了么?”

“我再問一遍……”他胸中騰起熱氣,抓著她的手腕上便也加了力道,許是扯到了傷口,詩語萱輕“嘶”了一聲,他卻無心去管,“你和阿牛,到底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她的東西,會在你手里?”

詩語萱彎著嘴角,正好一朵雪花落下,嵌在她眼中,化成了眼淚流下:“從我嫁給你的那天起,你就一直……一直在懷疑我,可你怎么……就沒懷疑過,我……我就是……多年前的阿牛?”

年殊呆住,抓著她的手也不自覺松了。

詩語萱跌坐在地上,她臉已發白,唇映著雪光,已有微微地發烏。她捂著肩,血從她的指間滲出,將她一雙玉手染得鮮紅。

“新婚那日,我問了你三次,你做的那些可是為了我,你說不是……前幾日,我亦有問你,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沒有回答……縱是今日,我也仍在問你,你是否還記得小時的我,可你還是說不是……那么此時,你問我這些,又是為了什么?”

這一刻,年殊在她眼里,看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傷痛與情意,即便是在她因時桓向他求情的時候。

關于她的身份,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可她是公主,阿牛只是個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孤女,她們兩個,根本沒有可以重合的地方,除了長相。她們長得太像,像到他一不小心,就會在相似的場景里把她認成她,可越是像,他就越覺得這是一個局,就越是提醒著自己要清醒。

更何況,她嫁給他時,便與時桓有了青梅竹馬的情誼,她甚至為時桓抗旨,在新婚那日公然與皇室斷絕關系。他的阿牛,又怎會拋開他愛上另一個人?他不信,或者說,他不肯,也不敢信!

這場戰役,他是唯一的勝利者,卻也是最終的失敗者。詩語萱就是阿牛,那便是說,當年詩宇哲害死阿牛,不過是場戲,而已。

他一心要殺掉詩宇哲的籌謀,也因此而變成了一場笑話。

這日的山谷之戰,成了詩家王朝里沉重的一筆。詩宇哲沒有死,平南王被羈押,而年殊,則抱著暈厥的詩語萱匆匆回了將軍府。她本有舊傷,現又添了新傷,身體便似一張紙一般,單薄得可以讓人拎著走。

年殊將她放在床上,她則雙目緊閉一直不醒。這情境很像當年她從觀獸臺下出來時的樣子,那時他生了病,犯了糊涂,親手將她送上了“死亡”的路。但這一次,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她睡著,他便在旁寸步不離地守著,藥是他熬,也是他喂,便連身上傷口的藥也是他敷。最初那日,她發著燒,太醫說她內傷未愈,又添箭傷,箭傷未好,而今又用功至力竭,落下滿身傷,治愈的可能性實在寥寥。

是此時才知,他派去監視她的人,本就是她多年前留下的人,而他送時桓出宮那日,她穿著夜行衣去攔,最后走時中了那暗衛的一鏢。她穿了金絲軟甲,未被鏢傷到皮肉,可上面蓄積的內力卻弄傷了她的筋脈。后來郊外山頭的那一箭,又恰恰好射在了她中鏢的肩上。

一傷疊一傷,確實傷重難治。可他不信她會這樣死,就像當年,無論給他多少證據,他都不信她會當真離去一般。

兩日后,詩宇哲登基稱帝,平南王一脈被斬絕。新朝初立,為立皇威,詩宇哲下令赦免時家旁支,只是剝奪了他們的皇戚身份,將他們貶為了庶民。

朝代更迭,總有人高高在上,有人悉心隱藏,有人指點江山,有人用命在換。

詩語萱,便是這樣一個藏在暗處,堵上一生,只為將詩宇哲扶上皇位的人。

他們是兄妹,一母同胞,相扶相持。然多年前平南王謀逆,先皇尋不到證據,只能放虎歸山,然他野心勃勃,在回封地之后,便開始招兵買馬,操練軍隊。先皇忌憚他,尋了理由便將時桓召進宮中,用以制衡他。可他不知兩方相互鉗制的局面能夠維持多久,正好那段時間,時桓尤其喜歡纏著詩語萱,而詩語萱待他,也與其他的皇子公主都不一樣。他深知,若能一直這樣下去,時桓定然會對詩語萱生出別樣的情感,而那時的詩語萱,無疑會成為他的一柄利劍。

權衡再三以后,他將她暗地送到了軍營,讓她學武功,學兵法,亦學戰場上的殘酷與謀略。從此她的生活,便是一場即興表演的戲,在軍中扮著性格孤僻的孤女,在宮里演著單純善良的公主。而她的職責,也只剩了一個守衛皇權,她對時桓,對詩宇哲做的所有事都基于此,包括她與時桓之間青梅竹馬的感情,以及她在新婚之禮上說出的決裂。

她的每一次被懲罰都是假象,他們不過是要給她一個合理離開軍營的理由,讓她能在軍營學武學兵法的同時,還能以公主的身份出現在宮里。

年殊的出現是個意外,而她愛上他也是個意外。十歲那年,先皇派人去刺殺平南王,沒有成功,這才有了之后的匪患——那群匪,是先皇派去刺殺平南王的刺客。后來年殊剿匪時,他們抓了詩語萱。這也是先皇的計劃,他是想利用那次機會,讓她能徹底地消失在軍營,可因為年殊,她最終選擇了回去。

后來的馴獸場,觀獸臺,乃至詩宇哲對她突如其來的愛戀,都是在為她制造一個能徹底離開軍營的機會。也是因為年殊,她一再設定計劃,又一再地,親手將計劃打破。直到她十二歲那年,時桓的勢力日漸坐大,她已不能保證能在他的眼線下自由來往于皇宮與軍營。

所以她“死”了,連尸骨都沒有留。

按照先皇的意思,她應該和時桓培養出感情,等到了年齡,就找一個契機嫁給他,從此成為埋在他身邊的暗線。可這一切因年殊而改變,那幾年里,年殊籠絡了許多人,到她成年時,他的勢力已盤根錯節,比時桓有過之而無不及。

先皇深覺,時桓尚且可控,可若年殊要反,朝堂必將大亂。于是那一個除夕,他便有意喝醉了酒,而詩宇哲又恰恰好能提到這常年待在軍營的將軍之子。

年殊沒有猜錯,詩語萱確實是他們放在他身邊的棋,只是他未想到的是,這顆棋,本就是讓他處心積慮要取詩宇哲性命的最根本原因。

小時他常輸給她,他以為他終有一日會贏她,卻沒想到,多年以后,兩人以不同的身份在權謀上較量,他也還是沒能贏她——

那場郊外山上的刺殺,是她安排的,而那陷害時桓的金絲尾羽箭,也是她專程命人打造的。她知道他在查她,所以,她就利用他的疑心,挑撥他與時桓的關系,又正好,能讓他消除對她的顧慮。

其實她可以殺了他,她有很多機會,可她狠不下心,也下不去手,對他,她從不能像對時桓一樣。

她常說,說他不會忘了她,可這些年里,他沒有表現出半點對她的眷念,甚而在她主動問起,在他看到她的臉時,他的語氣,他的表情,也未起過半點波瀾。

他說他忘了她,她便當真以為他忘了她,以為他悉心部署,暗藏眼線,都是因為他的野心,因為他覬覦皇位。

是這時,她才終于把自己放在了他的對立面。她是詩語萱,不是阿牛!

這些都是詩宇哲說的,他說這些年里,詩語萱從不會輕易表露她的情緒,有好幾次,他都以為她當真愛上了時桓,可等她嫁給年殊以后,她卻專程去宮里找他哭過,就只為他說,他早已忘了那叫阿牛的人。

雪仍舊飄,風仍舊吹,外面的世界仍舊銀裝素裹,而床上的人,也仍舊閉著眼不愿醒來。

像多年前一樣,這一次的雪,落了多日不肯止。到第十日,天上破出了太陽來,它才終于不情不愿地停了。也是這一日,他將離開去廚房熬藥,下人便來報說,說是公主醒了,正鬧著要來尋他。

他手一松,手中藥勺就掉到了地上。

他忙不迭往外去,也是像多年前一樣,這樣陽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一出門,就聽到有人喚著他名字。他微旋過身,便能看到不遠處的詩語萱含笑看著她。她唇白體薄,眉目如畫,臉側嵌著兩個淺淺的酒窩。而她手上的長劍,映著陽光,襯著雪影,將她的眸光照得透亮。

她咧嘴一笑,抬劍指向他道:“許久不見,你可還打得贏我?”

年殊未答,她將那劍在他面前一晃,頗為自信道:“這一次,你先出手!”

年殊笑了,這抹笑從心底漫起,一點點蔓延到了身上各處。

那一刻的天,比春日魅,比夏日暖,比秋日爽,比任一個冬日,都要圣潔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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