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真的是好熱啊。我一邊啃著冰棒,一邊由衷地感慨。
并沒有啊,我覺得比以前好哎。我婆婆倒是很不以為意:以前夏天的時候,下午兩點鐘我就要去上班了,那大太陽曬著,才叫熱呢。
是哦,也許是因為我度過了太多個幾乎全天候空調(diào)的夏天,所以一天之中即便是少開了那么幾個小時的冷氣,我就覺得熱得受不了了。
記憶里上一次的烈日炎炎是什么時候呢?大概是在頭頂吱吱呀呀的電風扇下?lián)]汗如雨的高三教室里。
那個懷抱著巨大未知又恐懼又激動的明亮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
我曾以為,那是我最后一個戰(zhàn)斗的夏天,直到,你的出現(xiàn)。
可愛啊,我很高興,你能生在初夏,這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啊。那樣熾熱,那樣明亮,仿佛所有的肆意瘋狂都能融化在永不落幕的白晝里,流下的汗水淚水最終都會化為令人懷念的無限種可能。
為什么夏天會有這樣的魔力呢?我想,大概是因為它會先讓你吃一點苦。
今夏的熱,從你出生的第一天就開始了。安全起見,我們選擇在一家最老牌綜合醫(yī)院迎接你。老牌這個詞,渾身都散發(fā)著年代感,陳舊是一種資歷,老的醫(yī)生,老的大樓,老的操作流程,在這里,它們有著另一種象征,那是更深厚的經(jīng)驗,更可靠的診斷,更令人安心的寬慰。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可以被理解、被體諒的,無論是逼仄到只容得下一個人的過道,還是悶不透風隱私堪憂的病房。
五月末的時候,陽光開始高昂起頭顱,白晃晃的日光奏起燥熱的序曲。當我?guī)е阒胤等碎g的時候,咱倆受到了同樣的無比鄭重又深切的關懷——一把被裹了個嚴嚴實實。樂同學不敢當著我的面笑,背地里捂著嘴說,那裹得就跟個粽子似得。
我看著你包在襁褓里安安穩(wěn)穩(wěn)的小模樣,真是羨慕,真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樣,只會感受到柔軟和溫暖。可是不行啊,我的每一寸皮膚都清晰地感受到無數(shù)的汗珠爭分奪秒地滲出來,慢慢地匯聚,壯大,成流,身體和衣服如膠似漆,黏膩無比。兩人一間的病房,一邊是斑駁起皮的墻壁,一邊是拒風于千里之外的隔斷簾,那唯一的一扇窗戶,離我仿佛是遙不可及的距離。
熱啊,真是熱,沒有風,沒有涼氣,空氣似乎都是凝固的。從產(chǎn)房里出來的時候,我背上還背著麻醉泵,雖然麻藥早就關了,但針頭還在身體里。找來病房的護士,護士搖搖頭:這我們拔不了,得麻醉師拔。等等吧,麻醉師都在手術,得空了就過來。
等了好久也不見人,去問依然是一樣的回答,麻醉師都在忙,沒時間來。沒辦法,我只好一動不動地躺著,針是扎在脊椎腔里,人家護士都不敢拔,我怎敢亂動,翻身都免了。我閉著眼,靜靜地數(shù)汗落下來的時刻,就像小時候蹲在沒擰緊的水龍頭旁邊,玩著數(shù)水滴的無聊游戲。
當針頭被拔掉時,已經(jīng)臨近中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很快,麻藥的效力漸漸退去,傷口開始作痛,雖不劇烈,卻延綿持續(xù),如同一只攀在身上的小蟲,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汗如雨下,疼痛纏身,閉上眼就覺得周遭是一個大蒸籠。我從小就嗜冰畏熱,此刻更覺得自己正躺在一萬根細小的針尖上。不敢動,想象著身上的衣服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希望這樣能減少汗水濕而又干后帶來的刺痛感。
病房的墻上掛著一個看起來很舊的空調(diào),插頭耷拉在插座旁邊。我躺在床上偏頭去看,看了好久,心里有一個聲音魔咒般重復:開啊,開啊,開了就涼快了。然而頭腦卻十分的清醒:這怎么可能被允許呢?更何況隔壁床也躺著一個剛剛從產(chǎn)房出來的人啊。
無意義的話,說出來也只不過是攪動空氣罷了。我扭過頭,強迫自己忘掉空調(diào)這件事。秋衣秋褲,圍巾襪子,再蓋上一層被子,那把火好似能從心里燒出來。病床上安著矮矮的金屬護欄,我偷偷地把手腳貼上去,感到一點點涼意。到了晚上,我實在熱得受不了了,忍不住痛哭。而你安睡了一天,仿佛等到了自己的黎明,毫無緣由地爆發(fā)出驚人的哭聲。可憐的樂同學,坐在我們中間,一會哄哄小的,一會安慰大的,更可憐的是,他一個都搞不定。
于是,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夜晚,咱倆是在哭聲中度過的。我尚且自顧不暇,更是無力理你,最后稀里糊涂地睡著了。你奶奶更是沒合眼,陪了你一夜。
我在醫(yī)院度過了四天五夜,在此之前,我從未住過院,在此之后,我感覺我把一輩子的院都住完了,暗自發(fā)誓,今生今世,我可再也不要住院了!
回家的第一天,月嫂幫我洗頭擦身,換上干爽的衣服,雖然還是長衣長袖,但終于有了一種活過來的感覺。晚上我睡在家里舒服的床上,看見次臥透出的很微小的光亮,淺淺地灑在房間門口的地板上。我知道,你正躺在房里自己的小搖籃里。
你看哦,那里的光。我指給樂同學看。
看什么?他不明白。
今天之前,次臥的晚上從來沒有亮過燈,沒有住過人。我回想起這個家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日子,雖然只是一個禮拜之前的事啊,印象里居然變得那樣遙遠,遠到好像連記憶都蒙上一層薄霧,影影綽綽模模糊糊。
我突然想起一句詩: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說的是好友即將離別的惆悵,很不應景是吧,可那時的我,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種分離:那一刻的我和過去的我,從一個影子里悄然飄離出了另一個,原來的永遠定格在了那里,而新的,則向看不見的時間的縱軸滑去。
當你還在我的肚子里時,我想象過無數(shù)遍有你的未來,細數(shù)過無數(shù)次今后的變化,卻沒有哪一次比那束光來的更真實、更震撼。
一道巨大的屏障巍巍然從我的人生中拔地而起,我站在這一邊,回望來路,恍如隔世,再也無法退卻。
我第一次這樣清晰地感受到人生的轉(zhuǎn)折。
在這之前,不論是升學還是就業(yè),是戀愛還是結(jié)婚,如果不幸弄砸了,我自己承擔就好。而今天之后,我擔負起了另一個人生,我必須對你負責。
有點害怕。就算我做再多次心理建設,依然不是那么的有信心。
這種焦慮在我親喂失敗后到達頂峰。還在產(chǎn)房里的時候,醫(yī)生就把你放在我懷里,你眼睛都沒睜開,自己抖抖索索摸過來吃奶。那時我并沒有什么乳汁,你雖然吃的不夠利索,但吧唧吧唧也吃得夠歡。
三天奶瓶一吃,等我開奶了喂你,你卻哭得撕心裂肺,死活不吃。我不甘心,想偷梁換柱,在你全神貫注吃奶瓶的時候,突然撤掉奶瓶,趁你蒙圈迅速親喂,你吃了一口,光速反應,張開小嘴就嚎啕大哭。
我只能嘆氣,多小的小人啊,就這么精。
雖然我之前對親喂并沒有太大的執(zhí)念,但看到你真的一口都不吃,心里極度挫敗。我費盡努力,還是不能讓你吃上奶,急得滿頭大汗,難過得哭了起來。樂同學查了很多資料,安慰我說,沒關系,很多寶寶都是這樣的,會乳頭混淆,等她長大一點就會好的,而且就算一直喂奶瓶,也沒有什么關系啊。
那時,一種無力的絕望感將我包圍,我黯淡地回應他,不,我覺得不會好的。我滿腦子想的是,有那么多寶寶可以趴在媽媽身上吃奶,為什么你不愿意?有那么多媽媽可以輕輕松松喂奶,為什么我做不到?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只能一遍遍地陷入自責和無望。其實后來回過頭去看,情況遠沒有我想得那么糟糕,但那時的我實在是太緊張?zhí)箲]了。
人有時會被身份綁架,“媽媽”并不是無所不能,沒有什么應該不應該、可以不可以,親喂也好,奶瓶也好,愛又有什么高低,有什么褒貶呢?
母乳瓶喂,再加一點奶粉,就這樣解決了你的口糧。好在你的胃口很好,吃奶賊香,毫不拖延,很有吃貨的風采。只要吃奶的念頭涌上心頭,哪怕上一秒笑顏如花,下一秒也會立刻哇哇大哭,哭得驚天動地,直到嘴巴被堵上為止,實在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總之,第一個月里,我整日與吸奶器為伴。準備待產(chǎn)包的時候,樂同學給我買了一個價格不菲的雙邊電動吸奶器。摳門如我,原本只打算買一個單邊的,那時我想得很簡單,單邊的也夠用啊,便宜很多呢。樂同學買了一個雙邊回來,我還開玩笑地嘲諷他,發(fā)財啦?敗家啊!
事實很快就讓我打臉。月子里,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深深地真誠地無比地感謝你爹,我覺得他迄今為止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給我買了個雙邊的吸奶器。兩三個小時吸一次,每次半小時,因為地心引力,始終要保持身體微微前傾的姿勢。白天尚能堅持,后半夜的時候,當我艱難地按掉鬧鐘,抵抗著每一個細胞的睡意,昏昏沉沉地爬起來,早一分鐘完工,那都是天大的恩賜。
單邊雙邊,區(qū)別的不是價格,而是一半的時間,是一倍的睡眠,是搶救出來的爭分奪秒的生命力。
熱,依然是日子里永恒的關鍵詞。回家之后便是六月,夏天正邁向更深處,我看著全家人穿短袖短褲,心里不知道有多羨慕。不論每天的溫度是低是高,我只能穿長衣長褲,一日三餐,每吃一頓都是大汗淋漓。因為你天生的大長腿,在我肚子里天天頂胃,害得我從懷到生就沒有舒服地吃過一頓飯,不管我有多饞多餓,總是剛吃了一點就脹得不行,真難受啊。我這么好吃的一個人,看著滿桌的好吃的卻又吃不下,眼饞心急胃不爭氣,十二分的抑郁。好不容易等你出來了,我的胃頓時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大大地舒展了一番,再加上我找的月嫂,別的不行,做飯一流,我簡直是報復性地狂吃,月嫂看著我都驚呆了:我的天吶,我做的放別人家要吃一天,你一頓就吃的干干凈凈!沒辦法,剛生完的那幾天,我一頓等不到一頓,可怕的是,吃再多居然都不覺得撐,胃像一個無底洞,填不完的深。
這種反常的饑餓感在兩個禮拜之后終于逐漸消退,虛汗也不再如瀑,可是天氣卻越來越熱了。終于有一天,我開始思考:我為什么要在這么熱的天里穿這么多呢?
這是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仿佛理所當然地,月子里就是要穿長衣長褲,大家都這樣度過。月子里受了涼,三十年之后,類風濕、關節(jié)炎等等所有可怕的疼痛就會找上你。所有人都是這樣言之鑿鑿地告訴我。
這三十年里,不論我是否健康飲食,是否合理作息,是否堅持運動,當病痛來襲時,人們往往會追溯到那樣漫長的時間之前,去懷疑在某一個階段埋下的似是而非的病根。
當我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突然醍醐灌頂,我為什么要受這份罪呢?于是我收起了所有的長袖衣服,換上輕薄的短袖睡衣,每天洗頭洗澡,前所未有的輕松舒暢。
足不出戶二十多天,有一天小區(qū)里修剪草坪,濃重的草汁的氣味,隨風彌散,帶著腥味的清甜,生猛異常。我坐在飄窗上往下看,自言自語道:好重的味道。
樂同學不在意地說:這不就是草的味道嗎?
我神色一凜,一臉“你胡說”的暴怒:胡扯,這是自由的氣息。
樂同學被我的語氣嚇到,驚異地抬起頭看我,哈哈大笑,抱拳道:佩服!文豪!
然后晚上,他就帶著我出去逛超市了。夏天的風里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野氣,吹到臉上全是燥熱。我從未想到,單是走在霓虹閃爍的商業(yè)街上,就能這么開心。
中國式月子,我也是體驗了一把,雖然其中我大概犯了數(shù)不過來的禁忌。三十天無比漫長,終于到了滿月。有朋友問我,滿月了有什么感想?我總結(jié)了一下,人啊,一不能生病,住院太遭罪,二不能犯法,坐牢太痛苦。
我們抱著你出門去辦滿月酒時,那是你第一次去見醫(yī)院以外的世面,之前我還很擔心,怕你一個不如意就哇哇大哭。然而,你的表現(xiàn)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從頭到尾一聲不吭,睜著眼睛東看看西望望,把沿途的風景、吃酒的賓客全都好奇地瞅了一遍。人都說滿月酒是來看寶寶,我倒覺得你把我們大家也看了個飽。
滿月的那天晚上,剛從酒店回家你就餓了,哭著要吃奶,我看你急不可耐的樣子,也不知當時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就把你往我懷里一塞。要知道,這之前我已經(jīng)失敗了無數(shù)次,習慣到幾乎放棄。
萬萬沒想到,那一刻你居然沒有掙扎著把小腦袋擰出來,而是像魚兒游進了水,有力地吮吸起來。
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小夜燈發(fā)出溫柔而微弱的光亮,清澈得像落在湖水里的月光。四周非常安靜,你埋頭吃奶,專心致志,我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跳加速,怦怦怦地跳個不停。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低頭親了一下你的小腦瓜。真好啊!這是咱們倆第一次分享快樂,單單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快樂。
第二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全家人。大家都高興極了,紛紛贊揚你長大了、懂事了。樂同學說,應該是知道我們給她辦了滿月酒,曉得自己滿月了,于是要有一點滿月的樣子。哎,早知道,我們就早點給她辦滿月酒好了!
我說,沒事,明個你直接把成人式給她辦了,估計她就能賺錢孝敬咱們啦!
吃奶的問題,就這么順其自然地解決了。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天生會吃,張嘴就是標準姿勢,一點都不痛,皸裂流血這種苦難我沒有受過。
你剛生下來的時候,諸事煩擾,我們都是新手,提心吊膽手足無措,我心里更多的是焦慮和煩躁。直到你開始黏著我吃奶,小嘴巴溫柔地動啊動,我摸摸你毛茸茸的小腦袋,一種細密柔軟的幸福在心底破殼而出,那一刻,我了解到什么叫初為人母。
當風穿過樹林,光影如歌般明媚,云朵濃重而熱烈,蟬鳴合奏到高潮,盛夏,在窗外濃墨重彩地上演。日光輝煌,2018世界杯正在萬里之外如火如荼地進行。夏夜里,大排檔鋪滿了商業(yè)街,熱辣的龍蝦冰鎮(zhèn)的啤酒,人如流水燈如晝,露天的電視永遠在播放實時賽事。星子亮在天上,遙遙地看著這人間煙火。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我爬起來吸奶,迷迷糊糊中聽見不遠處的商業(yè)街傳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夜闌人靜,這狂歡聲穿透寂靜如水的夏夜,濾去了喧鬧,卻留下回音,似風穿過草原,遼遠而悠長。
我獨坐在黑暗里,低頭打著瞌睡,這陣陣歡呼讓我感受到瞬間的清醒。黑夜似乎能讓快樂變得更加的純粹和強烈,我想象著一群人的激昂歡暢,真像一個盛夏的夜晚啊,徹夜狂歡,肆意呼喊,不知疲倦。這樣想著,暗夜里枯坐好像也沒有那么難熬了。
我特別羨慕沾枕即睡的人,比如樂同學。我總是要輾轉(zhuǎn)反側(cè)好一會才能進入睡眠,這讓我無論如何睡不了“碎覺”。二十四小時全母乳真的是太辛苦太辛苦了,家里人心疼我,除了凌晨起來吸一次奶,夜里我基本能睡個整覺。兩個月之后,奶量穩(wěn)定了,凌晨的這一次我也免了,一覺到天亮。
遇見你之前,我經(jīng)常看到“一閉眼墜入嬰兒般的睡眠,那么的安詳沉靜”這樣的句子,現(xiàn)在我才知道,寫這句話的人八成是沒養(yǎng)過孩子。再沒有什么比你的睡眠更加脆弱了,尤其是開頭的三個月。
月子里的晚上,十一二點的時候,客廳里一片漆黑,沙發(fā)上必定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要么是月嫂,要么是你奶奶,把你摟在懷里,一動不動地坐著,深怕驚擾了你淺淺的睡眠。有時趕上你心情大好,無論如何也不愿睡去,只能凌晨一兩點抱著你在家里散步。
我們無可奈何地驚嘆,這么小的身軀,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能量?
那時,我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在小本本上寫下當天的日期,然后記錄你一天中每一次吃奶、睡覺的時間。那些日子,全家人碰面的問候語是:寶寶睡了多長時間?要是某一天里你睡得多,家里便喜氣洋洋跟過節(jié)似的。
第一個月里,你的眼睛還無法看清這個世界,可耳朵就已經(jīng)靈光得不行。但凡有任何風吹草動,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外面馬路上傳來的一聲喇叭,哪怕我們誰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你小小的身體就會猛然一顫,懵懂的小臉驟然一緊,就這么一瞬,睡意全消。最初的幾星期里,全家人恨不能匍匐前行,白天夜里像做賊一般悄悄潛行,說話都不敢大聲,生怕驚擾了你難得的睡眠。
我和樂同學沒事就在網(wǎng)上查“寶寶不睡覺怎么辦”,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你醒著的時候,倒也很乖,不哭也不鬧,只是瞪著眼睛到處望,一個地方看久了,就一定要換個地方看,靜態(tài)的看久了,就一定要起身抱你邊走邊看,累死人不償命。有時,你明明已經(jīng)困得不行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小小的哈欠打得跟小大人似的,然而依然堅持不睡,眨巴眨巴眼睛,用盡力氣強撐著,不拼到最后一刻堅決不睡!這種毅力,真是令人驚嘆。
你外婆總是跟我念叨:像你哦,你小時候就不睡,凌晨三四點了,還站在床頭踩枕頭玩……現(xiàn)在我總算體會到了啊,什么叫“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滿月之后,你慢慢地知道了白天和黑夜的區(qū)別,懂得了一點晚上必須要睡覺的道理。晚上七八點,我把你抱進臥室喂奶,你吃著吃著就睡著了,然而此刻的睡眠并不代表什么,我們戲稱這叫“假睡”。黑暗中,咱倆同時保持靜默,像沉睡的無線電波,當我估摸著你睡眠頻道的信號差不多穩(wěn)定了,便躡手躡腳地從床上挪起來,把你抱到搖籃邊。這個動作的難度不亞于玩體操,我暗自慶幸自己的柔韌性還不錯,可以拗成各種扭曲的姿勢。總之,要讓你感受到絕對的平穩(wěn),再盡可能輕地把你放下來。
這一步至關重要,一放就醒的魔咒能不能打破,成敗在此一舉。有時候我簡直懷疑我生了一個豌豆公主,仿佛身上裝了極其靈敏的感應器,能瞬間檢測到環(huán)境的變化,然后警惕地保持清醒。好在你漸漸地也適應了自己的小床,沒多久,就能固定地在晚上九十點鐘進入睡眠,夜里醒來一到兩次。
關于睡哪張床的問題,全家人產(chǎn)生了重大的分歧。我堅決要求晚上你睡自己的小床,而奶奶和外婆心疼你怕你睡不好,要帶著你和大人同睡。這個問題的爭議在醫(yī)學上由來已久,至今都沒有定論,屬于各有各的好處和弊端。而我堅信萬事開頭難,好習慣是早培養(yǎng)早受益。依偎是自發(fā)本能,獨立則要后天培養(yǎng),只有兩者平衡,才可能有好的睡眠習慣,若是失衡,抱睡奶睡摟著睡后患無窮。白天大人尚有精力哄覺,晚上若不從源頭根治,豈非你我夜夜無眠?
樂同學很堅定地站在了我這一邊,奶奶和外婆雖然于心不忍,但也還是用行動表示了支持。好在你十分爭氣,從回家第一天就開始睡自己的小搖籃,滿月之后徹底適應,完全不受大人影響,有了自己獨立的睡眠空間。
晚上的睡眠基本成形后,矛盾的焦點就轉(zhuǎn)移到了白天。本來白天覺就少,晚上睡好了之后,白天幾乎就不睡。我急得團團轉(zhuǎn),你還是個這么小的小寶寶啊,少睡一半怎么能行!此后,我的作戰(zhàn)目標就是攻克你白天的睡眠。各種方法試遍,可惜都收效甚微。作為一個好奇寶寶,白天的花花世界對你來說有莫大的吸引力,玩都玩不過來,睡覺是什么?我不知道哦。你總是吃著手,一臉無辜地看著氣急敗壞的我們。
有一天我?guī)阄缢瑥南挛缫稽c多鐘開始,玩也玩了,吃也吃了,費盡心機花式哄,眼看著你的眼神慢慢地迷蒙起來,眼皮慢慢合上,一動不動地睡著了。我早就困得不行,心里終于松了口氣,頭暈腦脹地躺下,翻過身背對著你只想趕快睡著。大概只過了一分鐘,冥冥之中我總感覺芒刺在背,可巨大的瞌睡拉扯著我動彈不得,便在心里自我安慰,一點聲音都沒有,寶寶應該不會醒的。然而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鼓足勇氣一扭頭,四目相對,你睜著一雙亮得發(fā)光的眼睛正似笑非笑一臉得意地盯著我。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大概就是當你用光所有的裝備打空滿滿的血槽,以為馬上就能享用浴血奮戰(zhàn)換來的功成身退,然而下一秒就看見你的對手壓根毫發(fā)無損,精神抖擻到還要跟你再大戰(zhàn)三百回合。
一直到晚上六點,在這將近五個小時里,你幾乎一分鐘都沒有睡,哭哭笑笑蹬腿吃手,一刻都不消停。我徹底認輸,開門出去,把你交給奶奶,轉(zhuǎn)身走到書房,一頭撲到沙發(fā)床上,兩眼一黑。
當我醒來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我一邊吃著晚飯一邊回想下午慘痛的敗績,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惱火。一肚子火沒地兒撒,找茬和樂同學吵架。樂同學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懶得跟我吵,直接說明天帶寶寶去看醫(yī)生。我嚷道:寶寶無病無痛,怎么看?看什么?樂同學倒很冷靜:你干著急也沒用啊,不如去聽聽醫(yī)生怎么說啊。
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黔驢技窮之下我們?nèi)チ酸t(yī)院。樂同學抱著你坐在兒科走廊的等候區(qū),旁邊的大媽湊過來搭訕:你家寶寶怎么了?樂同學實話實說:寶寶不睡覺。大媽十分驚異:不睡覺也跑來看!看我們的眼神分明在說:我看你倆才有病吧!
滿頭白發(fā)的老醫(yī)生在問了基本情況后,給你做了一個生長體檢,看著結(jié)果說:蠻好,長得不錯!我著急地說:可是寶寶不睡覺啊!醫(yī)生微微一笑:回家慢慢培養(yǎng)好習慣吧!
這個回答不出所料,我憂心忡忡地又把你抱回家,心里揣摩著要怎么訓練你白天的睡眠。然而說來也怪,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二天,我還沒來得及培養(yǎng)你,睡神突然就降臨了,上午下午都可以小睡一會了,雖然時間不長,但相比之前簡直是質(zhì)的突破。
外婆說你大概是知道自己表現(xiàn)不好就要被拖到醫(yī)院去,所以嚇得自覺地變乖了。樂同學順水推舟,為他提出了去醫(yī)院的建議而沾沾自喜,強行把這份功勞安到了自己頭上。
再后來,每天午后,我們倆就躲進清清涼涼的空調(diào)房間,你一睡就是一下午。日光在窗外點燃白日焰火,而我的身邊睡著一個沉入夢中又溫又軟的小寶寶。有時,你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嘴角上揚,露出那樣天真純粹的微笑。薄荷綠色的窗簾半掩,光影淺淺地在地板上跳躍,房間里很靜,祥和安寧,我閉著眼,真想捧一把此刻的時光,放進冰箱里冷凍收藏。
第二個月快結(jié)束的時候,你晚間的生物鐘完全成型,睡覺的時間逐漸提前,最后穩(wěn)定在晚上七點。簡直是比新聞聯(lián)播還準時,比格林尼治還精確,當時針指向七點,你就會變得坐立不安,一臉焦躁,抓頭發(fā)揉眼睛一雙小手不知道放哪里才好。這時奶奶就會意地一笑:大夜班開始了!此刻,所有的睡前準備都會就緒,拉上窗簾,鋪好搖籃,關掉頂燈,亮上小夜燈,換好尿不濕,備好睡前奶,我們目送著你被奶奶抱進“小黑屋”。
據(jù)說你在環(huán)顧四周觀察一番環(huán)境后,發(fā)現(xiàn)身處小黑屋,好像就明白自己要睡覺了,馬上嚎啕大哭,這是你每晚的必演曲目。為了安慰你,我們給你準備了睡前大餐,一大瓶奶吃完,在奶奶的催眠神曲中,通常在八點之前,你就會沉沉睡去。在和奶奶的磨合中,慢慢地,前半夜的覺你已經(jīng)能睡得非常安穩(wěn)了。凌晨一兩點醒來,吃一次夜奶,然后奶奶繼續(xù)辛苦地哄睡。那時,你常常被輕微的腸脹氣困擾,睡完前半夜長長的一覺,后半夜你總是睡不踏實,一驚一乍哼哼唧唧,勉強睡到四五點。
好在夏天天亮得很早,五點多天光大亮,我被你嘹亮的哭聲準時叫醒。奶奶下了大夜班正在補覺,外婆抱著你在客廳溜達,我趕緊起床喂你。三伏酷暑,日頭早早地升起,清早的天光就白亮得耀眼,一絲風都沒有,熱浪在周遭翻滾,如濃云穿過天幕。一夜未見,你看見我先咧開嘴甜甜地一笑,沒有牙齒的小嘴癟癟地張著,心都融化了。
當夏天露出尾巴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三個月了。九月一號,正好是你的百天。我們聽著旁邊小學響起廣播,開玩笑地對你說:哥哥姐姐們都開學了,你什么時候也去上學啊?從那一天起,奶奶和外婆開始輪休。樂同學成為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勞動力,我擔負起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而你,好像也知道自己又長大了一點,大有開始睡整覺的趨勢。晚上七點多鐘睡著,一直到凌晨三點半還不醒,奶奶們怕你餓著,把你拖起來吃奶,吃完又閉眼睡,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睡到早上六七點。
偶爾你玩的太開心,晚上到了七點也不困,在沙發(fā)上吧唧吧唧吃著小手,饒有興致地看我們吃飯,臉上洋溢著“我才不要睡覺”的神秘笑容。這時我們就仰仗生物鐘的巨大威力,最遲不超過七點半,小黑屋就會對你敞開大門,你總是不甘不愿地哭兩下,發(fā)現(xiàn)掙扎無望,兩眼一閉照樣睡得賊香。
我和樂同學在客廳里聽著你憤懣的哭聲,覺得很好笑,這是你一天之中最后的倔強。我跟樂同學感慨:還是當大人好啊,想什么時候睡覺就什么時候睡覺,原來這是大人才有的特權啊!
百天的時候,我們帶著你去拍了百日照。拍照時你總是特別配合,不哭不鬧,一次成功。你,我,樂同學,我們一家三口有了第一張全家福。大人的衣服需要自備,拍之前,我想我和樂同學要穿什么呢?挑來挑去,還是決定穿最簡單的白T恤。簡簡單單,走在路上,也許還能冒充一下大學里的小情侶。你會慢慢長大,我們會慢慢變老,但不論悠長歲月如何流逝,俗世瑣屑多么繁雜,愿我們能在心里留住一份純真,像時間長河里閃爍著的那一點永不磨滅的青春之光。
那一天,我們和我爸媽也拍了一張全家福。記憶里,上一次拍三個人的合影,還是在初一的時候,我十三歲那一年。十五年之后,我們一家有了一張五個人的合照。長路漫漫,步履不停,離別又相聚,爭執(zhí)又擁抱,最后大家坐下來,對著同一刻快門露出真心的笑容,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家人的羈絆吧。
有一天刷朋友圈,朋友發(fā)了一張街景,路邊的銀杏已滿身金黃,在和煦的陽光里閃閃發(fā)光。我心中驚呼,原來銀杏都黃成這樣了!不知不覺間,夏天已和秋日擊掌而過,完滿交接。而我們,也經(jīng)歷了一場夏日大作戰(zhàn),眼見你從皺巴巴的一小團長成了現(xiàn)在愛笑的小模樣。在你人生最初的一百天里,奶奶和外婆日夜陪伴,我和樂同學每日歷練,從尿不濕前后都分不清到現(xiàn)在可以各種花式抱娃,我從當初繡花一樣做飯到如今三個小時兩葷三素五菜一湯。
不論年齡,生活總會鞭策著我們不停地長大,我們和你,一起度過了這個難忘的夏天。每天清晨,當我走到客廳,叫一聲寶寶,不論你在干什么,都會扭頭看我,沖我開心地一笑,笑得眉眼彎彎。這世界上最最純粹的東西,大概就是小嬰兒的笑容,真正的發(fā)自內(nèi)心,純凈無暇。這種美妙的時刻,會讓我覺得稍稍安心一點,并有力量去迎接撲面而來的嶄新的一天。
李安曾在采訪中,被問到現(xiàn)在最大的幸福感是什么,他說:“我太太能夠?qū)ξ倚σ幌拢揖头潘梢稽c,感覺很幸福。我做了父親,做了人家先生,并不代表說我就很自然的可以得到他們尊敬,你每天還是要來賺他們的尊敬。你要達到這個標準,因為這個是,讓我不懈怠的一個原因。”
現(xiàn)在,我真正地理解了這段話的意思。父母,并不是一個僅僅靠血緣就自然賦予的身份,并不能因為我是你媽媽,就能天然地獲得你的喜愛和尊敬,我必須做點什么,才能贏得這些。你笑了,這一刻你很快樂,那么也許這一刻,我也得到了你的認同。
傍晚的時候,我把你放在小提籃里,我們兩個一起,坐在陽臺上看遠方的云朵和夕陽。影子是一件件小衣服的模樣,在壁磚上輕輕地晃動,風很溫柔。你聽著樓下的小朋友嬉笑打鬧的聲音,小嘴巴咿咿呀呀喃喃自語,自說自話地念個不停。
你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在這樣明亮又濃烈的霞光里,和你人生的第一個夏天告別。
再見啦,夏天!
? ? ? ? ? ? ? ? ? ? ? ? ? ? ? ? ?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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