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回歲晚冰霜少,讀書不覺已春深。漫閱浩瀚書海,恣游筆墨江山,深感雄州霧列,俊采星馳,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猶至發現,大凡中國的城池山海,樓閣亭臺大都是跟翰墨,跟文學緊密相連的?!按核逃谔?,畫船聽雨眠?!睙熡耆绠嫞剿稍?,這是書畫江南的獨有風情。“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鉤?!遍L河落日,冷月邊關,這是翰墨邊塞的特有風光。半城青山一溪月,半壕春水一池花,煙雨萬千家,詩酒醉年華。那些三秦城闕,風煙五津的去處里,總少不了幾個文人墨客留下的幾段氣蒸彭澤,波撼岳陽的文字。那些亭閣樓宇,舞榭歌臺的吟詠里,也總缺不了幾個才子詞士演繹的云夢海棠、風月無邊的故事?;蛟S是宇宙無窮,盈虛有數的慨嘆,或許是天地悠悠,歲月如流的感懷,或許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悵惋,或許是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思念。甚至于提到某一個城市,我們最先想到不是她的建筑風格,不是她的知名特產,而是與她息息相關的一位詩人、作家和他們風華長存的傳世作品。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江西滕王閣與湖南岳陽樓、武漢黃鶴樓并稱“江南三大名樓”,皆因有詩文傳世而名揚四海。話說當年,閻都督慶滕王閣重修而設宴,席間欲請四方文人雅士作序,本意實為彰顯自己女婿才華,滿座賓客皆深諳其道,假意推辭。誰知半路殺出一個不過弱冠之年的王勃,對客揮毫,一蹴而就,洋洋灑灑一篇《滕王閣序》,成就千古奇文。“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薄袄袭斠鎵?,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睆倪@些耳熟能詳的句子中,我們似乎能看到少年天才的王勃口中,呼之欲出的就是一個盛世的大唐。所人生少年之氣始終值得珍視,即便日后的歲月里,可能馮唐易老 ,李廣難封,但那又如何?至少我們都曾經滿懷赤誠與熱情,轟轟烈烈地有過一個滾燙的青春。說來可惜,如此驚才艷艷的王勃,最終的生命只定格在了二十七歲。有人說,王勃和李賀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話,大唐詩壇的王者還真不一定是李白和杜甫的日月爭輝。所以有時候,比起英雄的末路,美人的遲暮,才子的隕落,似乎更讓人唏噓。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弊怨虐褪翊蟮?,天府之國,錦官城外,浣花溪旁,從來不乏詩意、溫情與浪漫,頗有治愈之城的意味。但是李商隱的這場巴山夜雨卻淅淅瀝瀝下了千年,下在了天下有情人的心里。說來悲傷,那個西窗下剪燭花問歸期的女子,誤了幾回天際識歸舟,陰差陽錯,最終沒能等到良人的回書,便早早地香消玉殞。似乎無法想象,當歷經千回百折回到故里的李商隱,得知摯愛的妻子已經與他陰陽相隔的時候,該是怎樣的肝腸寸斷?其實李商隱的一生陷于牛李黨爭,于夾縫中求生存,所幸遇到了知心愛妻,溫暖照亮著他的人生。但可惜“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流離脆?!比绱诉@般溫婉善良的女子,卻也紅顏薄命,沒能陪他走到人生的下半場,留下了李商隱獨自落魄一生,悲苦一世。很多人都說李商隱的詩晦澀難懂,尤其是他有大量的無題詩,但我們還是難掩對他的詩的喜歡。單看那些絕美詩句:“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薄吧頍o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薄扒镪幉簧⑺w晚,留得枯荷聽雨聲?!薄皽婧T旅髦橛袦I ,藍田日暖玉生煙?!北阌X綺麗迷人,口齒生香,懂與不懂,又有何妨?況且他的人生本就無題亦無解。
都說民國才女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她們讓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里多了幾分鮮活的色彩:知性優雅的林徽因,智慧通透的楊絳,恬靜溫暖的冰心,命途多舛的蕭紅,但如若單論文字功底的話,怕是都不及張愛玲。她是民國的臨水照花人,她讓上海這座風情萬種的城市,多了幾分清冷孤傲的姿態。她本出身顯赫,祖父是晚清重臣張佩綸,祖母更是大名鼎鼎的李鴻章的千金。只是如此豪門貴女的張愛玲卻不僅絲毫沒有享受到家族的紅利。而且幼年就父母離異的她,因為倔強高傲的性格,還被父親關起來差點喪命,幸而在家中老仆人的幫助下,才逃出生天。后來她在文字中記錄這一段往事的時候,說到逃出來的那一刻:“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眮硇稳葑约喝杠S的心情。從此叛出家庭,憑一支筆闖蕩上海灘,卻又迅速紅遍了大江南北,成為了那個時代為數不多的單靠稿費就完全養活自己的專業作家。盡管直到今天,張愛玲的身上還充滿了爭議,但我們還是會折服于她文字的魅力,如她自己所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彼脴O其華美詩意的語言,寫盡了人性的真實和生命的蒼涼。讓我們即使在今天繁華如斯的大上海,總會看見弄堂里,一個身著優雅旗袍的女子款款走來,滿身風雨下西樓。
世道滄桑,多少作家的筆下寫盡了人間的悲涼。可有一個可愛又有趣的老頭汪曾祺,卻讓我們看見了人世的美好,下筆盡是溫暖與幸福。他寫美食:“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彼麑懹H情:“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彼P下的高郵咸鴨蛋,是讓人單看文字就能流出口水來的。他告訴我們:“人一定要愛著點什么,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彼屛覀兿嘈?,萬事有心,人間便有味。他的文字接地氣到讓我們以為他一定是草根出身,卻不曾想他又是真正的學院派,出身書香門第,畢業于西南聯大中文系。他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純碎的文人,最后一個士大夫,他的身上有著我們缺失已久的,古代文人雅士們詩意的生活趣味。憑借兩道美食,以一己之力,就讓家鄉高郵聲名遠播,讓云端小城昆明多了幾分煙火氣。他人如其文,性情平淡沖和,溫文爾雅,從未跟孩子發過一次脾氣,跟妻子大聲說過一句話。跟魏晉時的王羲之一樣,既能松風停云,青史留名,又能花開富貴,子孫滿堂,實在是人生之大圓滿。讀他的文字如同品晚明《小窗幽記》一般,清新淡泊卻又充滿雅趣,仿佛推開軒窗,迎面而來的便是江南的山花荷香。
遠山眉黛,風月江天,蒼茫古道,煙波畫船,紅塵紫陌,青街長亭,流轉的是城池歲月,繾綣的是浪漫詩情。恰如長安是李白的月光,成都有杜甫的草堂,而杭州成了白居易的天堂,亦是蘇東坡與朝云相遇的地方。長門宮內有一條夜夜回響著司馬相如辭賦的長廊,華清池旁快馬踏過的是杜牧的感傷。湖南鳳凰古城是沈從文一生走不出的邊城,北平故都的秋里有郁達夫執著悲涼的沉淪,而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舊上海十里洋場燈紅酒綠的奢華,抵不過張愛玲回眸一顧的華麗轉身。當我們把生命向著文學的世界打開,思想的天鵝便在天地之間自由地翱翔,帶著我們飛越重重山水,邂逅一段又一段紅塵記憶,深情往事?;蛟S在拿起書本的那一刻,那些封于塵埃,掩于滄海的高貴靈魂會在浩渺的時空里復活。陪著我們走過一座座城,愛上一個個人,經歷一場場旅程。中文是一種感動,閱讀是一場自由的夢,我們會在書本的世界里,吹過大漠的沙,折過江南的花,騎過秋風鐵馬,到過海角天涯。陪陶淵明采過菊,和李白醉過酒,聽嵇康彈過琴,和白居易會過友。然后眼底含霜,遠遠地看著他們穿過歷史的煙塵,站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