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隱蔽于體內的臍帶曾經連著她和后來拳打腳踢急著出來大口呼吸氧氣的生命。僅有土豆、白菜、高粱米還不能滿足一個又一個小生命的索取,她只好動用剛好滿足自身需求的養分,全部集中在那根臍帶上,源源不斷的輸送給新的生命,等待那個小人形的降臨。然后用十幾個雞蛋和一捧小米補償供給小生命誕生而消耗得瘦弱的軀體。五個生命接連在她的體內孕育、出生,到了我母親這里,那母體的養分大概被消耗的所剩無幾,于是我的母親從掐斷臍帶的那一刻,就注定拖著個嬌弱的身體,成年后的身高也遠遠落后于她的兄、姐。
那時只有十七歲的我的姥姥還住在莊河臨海的一個小村莊。同年,莊河鬧了饑荒。姥姥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姥爺,聽外面回來的同鄉說,在向北走的人們聚居的地方,土豆有飯碗那么大,吃的東西什么都有,準定夠吃飽的。于是姥姥隨著家人和同村的逃荒者來到這個土豆和碗一樣大的村落。
那時的人們與外界聯系極少,熟人社會里是沒多少新奇的事可供人們茶余飯后嘮扯的。突然聽說村口來了個外地姑娘,長得俊俏可人,人群急著簇擁過來飽飽眼福。這里面有一個人悄悄的注視著我的姥姥,險些把姥姥整個人裝進自己的眼眶。
后來這個人成為了我的姥爺,據說當時是這樣的,姥爺托村里的長輩說媒,過程簡單的如行云流水。不久,姥姥嫁給了姥爺。那時候一車木頭板子就可以換個媳婦,而姥姥卻連一根稻草都沒換來,因為姥爺家里實在沒什么可換的。新婚新在哪呢?大概是那套新被褥吧,新得在無數個新婚中傳來傳去。沒幾天,那套新被褥就被抱走了。事實上,那唯一的“新”是別人家借給姥爺的。新媳婦“騙”到家了,被子是要還回去的,然后不知道又傳到哪家去,繼續著它的的使命。
她就真的嫁給了他。當我還是個小姑娘時,發現姥姥愛姥爺,但她卻不知道那就是年輕人口中所說的“愛情”。因為沒讀過多少書,認識的字也不多,她不知道那種在兩性之間心靈上的牽腸掛肚落實到白紙上就變成了“愛情”,但是我們都發現了她那一系列的動作。夏天果子熟了,姥姥每次都用指甲剜出果子上的蟲眼或是圓溜溜的腐爛的斑跡,然后咀嚼這些像火山石一樣坑坑洼洼的果子。那些經過挑選出來的形體豐滿圓潤的果子,大抵分為兩份,一份是給我們這些孩子吃的,一份是給姥爺留著的,吃完了就是吃完了,誰都別想惦記姥爺的。
姥姥過著神話里男耕女織般的生活,只是看起來比神話故事里寒酸的多。一家八九口人,十幾套棉衣,二十幾雙鞋子……姥姥的手工代替了工廠里的流水線,那些零散的布和線在雙手的“撮合”下變成了衣、變成了鞋。
女織,姥姥已經全部承擔了,男耕,也承擔了大半。姥爺自從做了村里的小干部,家里的事顧及的就少了,一開始顧及的少,以后眼睛里也是會忽略那些本需要他顧及的家務事。她常常帶著兩個孩子在地里干農活,一個在背上睡著,一個在肚子里小憩。從姥姥十八歲做了新嫁娘以后,就默默承擔著一切,一切都仿佛成為了她的義務,而不是貢獻。于是,她所做的又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沒有人去分擔。
脫離母體的五個生命終于長大了,也在繼續創造著新生命。一場打工潮將這些年輕力壯的大人卷進城市,那些脫離他們,獨成一體的小生命交付給了姥姥。等到我們長大了,也想著把未來的小生命交給姥姥照看時,發現她突然就老了。不,也許這并不突然,其實她早就老了,只是所有人都誤認為她還年輕罷了。直到有一天,她躺在病床上起不來了,連呼吸都要依賴機器協助的時候,我們才明白四十五歲就一頭銀發的她早就老了。不是她突然老的,而是我們明白的太突然,也太遲了。
病床上的姥姥只剩下六十多斤,如果將她彎曲接近九十度角的背拉直了,還是有一米六的高度。我記憶中的姥姥一直很瘦很瘦,瘦到了極限,腿肚上總是垂下那么一小條松弛的肉,姥姥去地里撿苞米、挖野菜,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家里拖、背,那發力的絕不是肌肉,而是甘于苦難的順從和勤勞,那僅剩下的一條肉還不足以讓人們憐憫她。
見到病床上的姥姥,我的心臟像是被狠狠的踢了一下,因為她瘦到了極限以下,不僅能看到血管的走向,也能看到骨骼的紋路。粗大的膝關節,一條條清晰可見的肋骨。枯黃的皮膚包裹著一副撐起這個家的骨架,那骨架跟實驗室里的模型一樣,似乎可以看清每一塊骨頭,叫出它的名字。
很多年前,姥姥患上了肺結核,這種病一直駐扎在姥姥的體內,每逢感冒高發季節,它就會出來掃蕩一番,然后將姥姥的肺葉掃射的千瘡百孔,這殘缺不全的肺成了氧氣與二氧化碳的中轉站,維持著她的生命,也維持著這個大家庭的運轉。
看到她九十度的背和棱角分明的骨架,我突然明白,這一家人,也包括我在內,都在吃姥姥的肉,喝姥姥的血,把她的身軀消耗到僅剩下五六十斤,消耗到再也無法繼續盤剝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