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很多人在工作繁忙時,總是向往著卸下重擔,不思也不想。
而當攝影師無所事事地坐在工位上時,壓力卻頗大。
有時他不由得想,在工作日能閑暇而坐,無非是沒有被加過重擔——但他往往左側挎著三腳架,右肩掛著一個巨大的設備包。
他在洗澡時,往往會搓出肩上的皴,也會看見自己的皮膚上已被壓出了歲月和職業的痕跡。
所以他反復地暗示自己,這是他應得的休憩時光。
他不由得將頭靠向椅背,仰著頭,在窗戶透入的光之中微閉著眼。
也與此同時,思緒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個夏天。
這并非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但屆時,他的臉上還帶著一小撮稚氣以及志氣。
彼時他所處的行業,也正在泥土里抽芽,抬頭迎接著晴與云交織出的丁達爾光。
他站在組長的面前,腰背挺得很直。
組長倒是隨意地坐著,一只手在桌上輕輕打著節拍。
“那么,就交給你去了。”組長抑揚頓挫地說道。
“只有我一個人?常花姐不一起嗎?”
他眼前浮現出記者的笑顏——她總是帶著隨性的氣息,提點著自己彼時的學弟,如今的后輩。
偶爾獨自一人前行有何不可,但他感覺有些不安。
“本來是這樣,但她臨時有別的安排——沒什么的,你能行,”組長的無名指前后撥動著一支黑色水筆,“我覺得你應該也能成長為一個復合型人才。”
組長的指尖挑起,筆精準地落在他的虎口處。
“好的。”攝影師點頭,然后將早已領好的裝備負在身上。
他沿著辦公樓外的鵝掌楸小道快步走著,像是身旁無意被風吹落的大型葉片,搖搖擺擺地找尋著落點——相對的自由,以及放飛人給予的方向,也未必能將它們歸納在想要的所在。
但他在此時覺得自己像被托舉在掌心的一只雀,張望四周后將勇氣賦予在雙翼上。
攝影師在心中默念著學過的專業知識,以及記者教導的,與常識不同的經驗,登上了恰好趕來的公交車。
他在車尾靠窗的位置坐下,抱著裝備們,繼續給自己上著小課。
風由車而起,帶來一絲隱約的潮濕空氣。
車行,而又止。跨越了半個城市,他總算到達了目的地。
攝影師在公交站臺放下設備,回想自己是否有所遺漏,然后起身,將工牌掛在胸前。
馬路的對面已聚集了一些人,他們的衣裝五花八門,兩三為伴,正在等待著采訪對象的出現。
他始終腳步偏快,穿過人行道,便迅速地落定在人群的尾巴上。而后陸陸續續趕到的“同行”們,又將他包裹在隊伍之中。他嗅到各類各樣的陌生而又復雜的氣味,其間有香水,也有大汗淋漓。
采訪對象與團隊自隊伍的前方冒出,引來一陣掌聲,攝影師局促地為自己騰出一些空間,將設備放在腳邊,正要陪著人們一同鼓掌,卻在突然的安靜中越過各種腦袋,看見公關的領頭雙手比出的休止符。
他雙手停在胸前大開,人群卻已被專業地分為了小組,已成隊著相互寒暄,握手,相互遞上了自己的名片。他們似乎早已相識一般,一同奏起和諧的音樂。
隨即他們各自尋找著想要的背景,按部就班地布置著。
攝影師卻還在思考自己僵持的姿勢,很像是更過去時在學校宿舍中與好友談論的某些奇妙招式——而他再也無法回到那里,與此還有所相關的,除去自己的雙手,便只剩下缺席的記者。
他明白自己胸前掛著的工牌,實際比放在腳邊的設備沉重的多。
而躬著身子正要拿起設備的攝影師,看見了一雙皮鞋停留在他面前。他抬頭,正是公關領頭,身后跟著一個比攝影師還要稚嫩的面孔。
領頭俯視著他,神色有別于他站在隊伍前排時的親近模樣。
攝影師腦中閃過大一下學期時,老師向他們講解過的俯仰相立——他身高算是偏上,待到攝影師拎著設備包站直,視角便又有了變化——但對方的俯角依舊保留在攝影師的心里,向他伸出了一只大手。
“你好。”似乎有另一只大手提拉著領頭的五官,讓他的神色明亮起來。
攝影師忙又松開抓著設備包的雙手,向眼前的大手握去。
“您好。”
“嗯,你好。”
“我是來——”
“知道,你就采訪他吧,”領頭讓過身子,讓兩份稚嫩相會,“大概的情況,你們‘主任’跟我說了。”
“主任”?應該是組長吧,我們只是普通的新媒體罷了。
攝影師默默想著,點了點頭,想對著采訪對象露出記者那樣的表情,卻只帶起一絲嘴角的弧線。
攝影師找了一棵葉叢茂密的楓楊,透過縫隙,他瞇起眼看灑落的光。年輕的采訪對象站在他所指示的位置,正符合他所學及所想的光影美學之中——而他正在安靜地看著三腳架上紅圈中的氣泡,當黑點所示恰好為中心點時,攝影師像是孩子一般滿意地笑了。
思索著腹稿中預設的問答,他將鏡頭對著年輕人,按下了開始。
然而,對方卻并未有任何令他滿意的回答——除去支支吾吾,便是一無所知。只有在問到對方負責的工作時,渾濁而年少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些轉動。
但這些并不能將一切串為邏輯和成片。
他快速地思索著,眼前浮現的記者也在和和氣氣地教他應急方案。
而組長的挑筆,也帶著舉重若輕的意味在。
他似乎明白了為何常花沒有來。
天邊的云流來去無常,轉眼間,葉間的光影一時暈開,一時蔓延到突起的風中——他在公交車上嗅到的氣息,自南而上,再次將他包圍。
他感覺到南方夏季的無常。
也感覺到一只初識卻熟悉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怔了怔,看向帶著同樣天色的公關領頭。
“差不多吧?該開會了,你跟我來。”
領頭的語氣相當隨性。
輔助屏的“REC”仍舊隨著紅點一起閃動著,時軸方才走到了四百三十七。
他遲疑地站著,看見屏幕中的年輕人卸下了肩膀的緊繃,在領頭的呼喚中匆匆離去。
成為空鏡頭的畫面里,陽光被云攏為一個光團,隨后自楓楊樹干上消失。
攝影師抱著裝有攝像機的設備包,坐在會場角落的沙發上。
接待員在他一側的茶座放上了一個青瓷的帶蓋茶杯,他忙向對方道了聲謝,她禮貌地微笑,旋即繼續向更遠處忙碌而去。
身旁的人們相互說笑著,話題豐富,涉獵以往,縱橫當下,睥睨未來。話多了一些后,便拿起茶杯,將杯蓋捻起,湊上臉去吹著氣,然后輕輕地抿了抿。有的人拿出煙,恭謹地遞給對方,再擋著搖曳的火焰,小心翼翼地點燃。
攝影師看著熟悉的藍色的空氣,皺著眉伸手捏了捏口袋里的煙盒,又轉身端起茶,聞著茶香,卻感覺水始終很燙。
而開會,便只是所有相識的人相互念舊,似有主題,但人們熟稔得過分,并沒有在意攝影師一竅不通。
他眼簾垂下,安靜地看著一片茶葉在細小的渦輪里搖擺。
他們談天說地,口若懸河。
而攝影師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挺著腰桿,偶有酸脹。
他無聊賴地放下茶杯,正看見主采訪對象帶著他的團隊昂首跨步走進來。
掌聲立刻整齊地響了起來,他這次雙手空空,立刻跟著拍起了雙手。右旁的人在沙發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然后歪著頭撇了攝影師一眼,攝影師正好被他的視線碰了一下,對方卻托了托眼鏡,笑著靠向另一側的人,小聲討論著什么。
主采訪對象走到會場的中央,四向招手,將安靜列席。
攝影師聽著他的演講與陳述,腦中不斷記憶著。
感激,感悟,感謝。
成功,陳述,沉淀。
然后又是一陣掌聲。
主角再次四向招手,帶著認可離席。
攝影師也認為,這是個很有魅力的人,也是個值得一寫的人,他似乎有了辦法。
身旁的人合上了空白的筆記本,伸了個懶腰站起。
當會場的人都站了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還陷入相關采訪內容的挖掘中。起身,卻見到公關領頭與團隊背道而馳,向著他走了過來,沾染著會場喜慶而歡快的氣氛,他的笑容似乎更燦爛了些許。
攝影師將三腳架像負劍般掛在身后,然后雙手抓著設備包,向對方鞠了個躬。
對方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帶著感激的神情對他道:
“辛苦了,那見面會就結束了,沒有什么事情的話,請自行返回吧。”
攝影師點了點頭。
往外走的路只有一條,他只好跟在領頭的身后,緩緩向大門走去。
門外停著一輛商務中巴,以及漫天的烏云。
他意識到自己該停下腳步了。
領頭回過身看了他一眼,會意地向他招手。
“替我向你們主任問個好。”
“好的。”
兩人互相點頭致意,就此別過。
他看著領頭陪著“傳統媒體”的人們一同上了車,留下一道尾氣。
濕潤的泥土氣味伴隨著悶熱,緊緊地抱住依舊站在原地的攝影師,然后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遠處傳來一些路人的驚呼,他看向天邊,雨竟是緩慢地向著他奔來的,如同他某年看海潮,靜靜默默迎接著充沛的水量。
他將懷里的設備緊緊抱著,一路奔跑,去彌補猝不及防可能導致的不可挽回。
他躲在公交站臺下,明明只是一條馬路的距離,但他已經渾身透濕。
人們發現了他的狼狽,感慨著這突然的大雨,旋即思維和話題都與他無關。
他也未去關心自己的模樣,緊靠著廣告招牌,微微將包拉開,看了看機器的安危,才放下心般抬頭看向車應來的方向。
雨水順著額前發淌過眉骨,然后不慎落入眼中。
他感到眼睛有些許酸澀,心似乎被狠狠地抓捏了一把。
而他仍舊挺著腰桿,將一切傷感假借于天。
他已“不記得”那天是如何搖搖擺擺,踉踉蹌蹌地回到家的。
那晚他發起了高燒,躺在床上品嘗著似有似無的苦。而最終他堅持著下了床,為自己泡了一杯感冒靈。
不知是記憶的美化帶有自我感動,還是當時下了什么樣的決心——總而言之,那晚,臉色發紅的他,舉起杯子,對著墻壁上的影子,敬了一杯。
藥入口中,他卻覺得并沒有苦。
他第二天仍舊堅持著去上了班,在通勤的路上,他模模糊糊地想好了“挽回”的方案。
他將記憶扎根于那場大雨里,以及楓楊下不存在的,對答如流的人。
光影灑下,又歷經風雨,人卻不忘本我,依然熱誠如初,因而有了大成。
他心中洶涌澎湃,因此寫得也快。
他將所寫交給組長,組長驚訝地看著他。
雖然采訪素材流失,但他們有著傳統媒體不具備的的大量渠道。
而未過多久,他在工位上思考其他之時,組長帶著一個人來到他身旁。
他看去,是公關領頭。
這次對方的笑容未有一絲他意,也與一旁的組長帶著心照不宣。
“寫的不錯,小伙子。”
大手拍他的肩,攝影師在心中數了個三。
“真的不錯,我該請你吃一頓,怎么樣——時間正好,主任也一起去吧?”
組長笑笑,然后把決定交給攝影師。
攝影師平靜地擺了擺手。
“這是我應該做的,但我還有其他任務在呢,要不下次吧?”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攝影師從三年前走回。
他站起身,有些懶散地起身,漫步來到露臺上。
他點燃一根煙,依然懶散地交換著空氣。
他已走過三年,傳媒環境卻已有了極大的變化。
他們快步跑著,有時竟能甩過一些固步自封的人。
他也再不用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就連當年總拍攝影師肩膀的公關領頭,如今也會在對接時笑著稱他“老師”——那個總需要仰頭相望的俯視角度,不知何時變成了平視時的頷首。
“又在抽煙?”
他回過頭,記者卻已快步跑到身側,然后夸張地舉起一只手拍打著他方哈出的一個煙圈。
“你們看,我抓住了一個煙鬼。”
攝影師無奈地避開鏡頭——這對于他來說輕而易舉。
他知道記者正在直播,便順勢接了腔。
“吸煙有害,小朋友們可千萬別學我。”
他又是一個退步,躲掉了記者的追拍。
“想戒,都戒不掉,不太好。”
說完他將煙按滅在露臺旁不知何人放置的一個空花盆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肩,用力按下。
一絲酸痛熟悉地泛起,又如水面波紋般散開。
就在此時,兜中的手機嗡嗡響了起來。
他明白自己的短暫休憩將要結束,低頭看屏幕,是組長的信息。
“明天的拍攝任務,你和常花一起去。”
“收到。”他回復,然后抬頭看著正好關掉直播的記者,記者熟悉于他沉默中的對視,會意地微笑點著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