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
五月下,小滿,物致于此小得盈滿。老槐樹的枝葉愈加茂盛,能夠照進廳內的陽光少了些,盛夏日難得的陰涼。小麥快熟了,清晨五點多太陽就出來了,齊白卿起得早,答應了顧識禮帶她去郊外采風,她低頭看身邊的人,對上一雙明朗的眸子,不需多言,她感到寧靜,收拾完備便出發,農人還未出,溫度正適宜,風也未帶著灼熱的浪。
顧識禮在田埂邊呆了許久,等到溫度上來了,風絲沒了,她回頭,齊白卿一直在她身后看著她,一動不動,像是要把她刻在眼里融進心里。從那天,顧識禮說她不希望自己感到疲憊以后,她就更加小心翼翼,把工作上的事盡力在回家前多完成,回了家也會當著顧識禮的面適量的做一點,等她夜里睡著了,才會輕手輕腳的去書房繼續。
像是一個結,目前似乎無法解開,她對待顧識禮愈發的小心翼翼,生怕她什么時候就離開,她不愿去細想顧識禮到底知不知道,她表面上總是平靜的,也許一直在畫畫,前一天她回到家看到角落的蓋著畫架的畫布是一個樣子,后一天回來一定是動過的模樣。
夜深的時候她也會到廳里坐坐,坐在沙發上望著畫板發呆,或者就直直的盯著窗外,夜里光線昏暗,大槐樹更是蔭郁,從窗口望出去,只有樹影被遮住的一半窗和另一半透過來的遠處隱約的樓宇,人像是被囚禁在的房子里面,她有時候會想,顧識禮是不是也會覺得寂寞呢?被困在房子里,被束縛,也是苦悶的吧。或許對她的照顧還是不夠,她責怪自己,像是進入了循環,怕顧識禮擔心她,所以更加努力去工作,更加細心的去照顧她。
這天下午下了班,她往回走,看見寶馬小跑停在巷子口,便知道楊老師回來和老人家一起吃飯,她開了門,屋里安靜靜的,她脫了鞋往臥室走去,顧識禮睡著安穩,空調沒開也沒熱醒,她把溫度調好,站在床邊深深地看了一會,關了門出去。
下午回來的路上看到有小販賣西瓜,對門的老先生也在挑選,她拍了拍挑了個小的拎了回來,顧識禮喜歡甜的,切兩半用勺子一勺一勺挖出來吃,齊白卿對食物不怎么挑剔,甜的咸的都可以,粽子和豆腐腦的黨派之爭在她這是中立的,除了不吃肉。確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吃肉的?楊泠那次說過凡事皆有因果,她做飯的時候也會去想。后來得出也就是近兩年的事吧,可能就是顧識禮出事之后了。
她把西瓜洗凈放入水里泡著,擦凈了手,走到客廳聽到門鈴響,她開了門,楊泠站在門口,看見她開門露出一個微笑,說到:“齊小姐,下午好。”
“楊老師好,今天回家吃飯嗎?”
“嗯,估摸著到你下班的時間了,所以來叨擾齊小姐一下,晚上要一起吃飯嗎?祖父買了個大西瓜回來。”
“下午回來的時候看到了,我也買了個小的,阿禮喜歡,我一般般。”她側身把對方讓進來,歉意道:“比較亂,見諒。”
“如果這都比較亂,那真正亂的人可要鬧了。”楊泠環顧四圍笑了笑,“齊小姐的家里簡潔的快沒有生人氣了啊。”
齊白卿聞言笑了笑,解釋道:“阿禮在睡覺。今天一大早帶她去采風,可能有些累了吧。”
楊泠挑了挑眉表示理解。再次看了看房間的布局,眼底的光暗了下,“很冒昧,聽說顧小姐身體不太好?”,她接過齊白卿遞過來的茶水,低聲道了謝,說到:“房間里東西實在太少了,電視上落了一層灰,茶幾與電視間的距離很大,是為了方便活動嗎?”
見齊白卿沒有搭話,她張了張口,說:“抱歉,失禮了。”這讓那個在沙發上發呆的人驚醒過來,她擺擺手,說:“沒事。”,大概是想了一下,她說:“阿禮出了一次車禍,那以后就只能坐在輪椅上了。”
“房間里東西少,很多東西放的很低,也是為了她更方便的拿取。整體簡潔,就不用我仔細收拾,畢竟我工作也忙,她身體不好,我不求她辛苦,只希望她可以堅強的和我一起走下去。一個人很困難的話,兩個人就會好一些吧。我大概也只求她能陪著我了。”
“是不是很自私,我好像把她困在房子里了。”
齊白卿垂下頭去,握緊了水杯,盯著起伏的茶葉怔了一會,說到:“我和阿禮是青梅竹馬的關系,一個幼兒園,家很近,所以每天都在一起,小學也是一個班,初中也是,高中分了班,我學了理科,她是文科。后來也考上了同一個大學。”
“我大學的時候學了廣告,她是文學院的,學的漢語言,原本以為我會去學金融的,可是似乎廣告更讓人感興趣一點,只是忙起來沒得閑的時候。剛開始要學設計,素描啊色彩啊都要涉及到,大一時她的課比我的少,總會陪著我一起去上素描班,結果后來令人驚訝的發現了繪畫上的天賦。所以她就堅持學了下去。偶爾做插畫,比做編輯要輕松,收入也不低。”
她指了指墻角豎著的畫架,“那個畫架比通常的都要矮,我得坐在沙發上畫,阿禮用起來就很舒服。”她起身示意楊泠稍等,去書房拿出兩個裝訂成冊的本子,遞給楊泠,“上面那本是我的,下面的是阿禮的。阿禮喜歡油畫,我因為工作,更擅長素描一些。”
楊泠一頁頁的往后翻,最后一頁,是高樓公寓窗戶外的血色夕陽,落地窗開著,風卷起窗簾,浮動窗前女子的頭發,油畫把夕陽的悲壯鋪滿整張紙,她盯著這一頁看了許久,慢慢合上本子,開始翻齊白卿的畫,從靜物素描到景物素描到圖紙設計,她笑了下,打趣著:“怎么沒有人物素描?不應該好好畫畫你家阿禮嗎?”
“畫了,覺得傳不出那種神采,就偶爾上班的時候會抽空畫畫。”齊白卿柔和的看向房子里面,“我真的是不能再更喜歡她了。”
“以前我們住在公寓樓,就是那邊特別高的那棟。”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從這一半的窗戶還能看到那片樓。后來怕吵,就搬過來了。人少,安靜,過得更舒服些,照顧阿禮也會更方便一點。”
“我還是總覺得自己對她的關系不夠。她總是一個人就會很痛苦吧,那么兩個人一定會好一些的。”
楊泠坐過來,拍了拍她肩膀,“你太累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她。”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只有喜歡就可以的,你太累了,齊白卿。”
“或許吧。”齊白卿喝了口水,笑著說:“楊老師上次坐我的車,是不是把書也落在我那里了?”
“《變態心理學》?”
“是。”
“那就送你看了,我有一本了,這本想買了送給心理教研室的。你讀讀吧,也是挺有意義的。”
“那就謝謝楊老師了,我倒是讀過《24重人格》。”
“那本也有趣。”楊泠笑了笑,低頭看一眼手表,“我要回去了,齊小姐真的不來一起吃飯嗎?”
“不了,要做飯的。阿禮也快醒了。”
“那我就告辭了。”她站在門口,深深了看了一眼齊白卿,喊道:“齊小姐。”
“嗯?”
“您家的地板很干凈。”
“謝謝。”
“那本書確實很有意思,有空的話還是看看吧。”
“好。”
“還有顧小姐,盡管身體不便,我覺得還是要多出來轉轉的。”
“好。”
她關上門,看了看地板,很干凈,家里沒有貓狗,自己不常在,地板新的像剛買回來,一點印子都沒有,顧識禮還是太瘦了啊。
Part 7
顧識禮出事的那天下著雨,天氣陰冷的一點也不像是春天,像是冬天。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和齊白卿搬出了學校租房子住,從大三下學期開始廣告學的課業就不是很重了,自己搞搞設計研究一下策劃都可以在家里完成,漢語言文學就不然了,往往齊白卿回來的更早一點便是她做飯,打小一起長大,各自的口味都很了解。等到上班,那個人忙的一天睡不到5個小時,下了班還要繼續構圖,想趕著升遷準備往上爬,沾了枕頭就能睡,怎么還舍得再讓她做飯,也不現實啊。撒過嬌抱怨過,卻還是自然而然的開始接過照顧家里的擔子,每每看到她抱歉的樣子又會覺得好笑。
所有的努力不都是為了彼此嗎?
哪里用分的那么清楚。
像往常一樣她下了班準備回家做飯,想著齊白卿昨天晚上提了一句想吃五花肉,轉身又去了超市買肉,在生鮮區的時候還在微信上抱怨她回家太遲,出了門開車就遇上了車禍,送肉的生鮮火車搶紅燈追尾一輛小轎車,車尾甩出去波及到了她的SUV。
中雨沖刷的血跡,血腥的氣味彌漫了整個車禍現場,齊白卿趕過去的時候她被送上了救護車,趕在要關門的時候她跳了上去,臉色蒼白,僵直了一動不敢動,顧識禮已經沒了意識,衣服上全是血,醫生給她檢查帶上了呼吸機,到了醫院她跟著一路跑,被關在了急救室外,好像所有的一切被剝離出去,因為工作趕進度,她從早上開始就沒吃過飯,之前幾天也是想起來就吃想不起來就算饑一頓飽一頓,現在被血腥味和消毒水味道一刺激,終于忍不住胃里的痛感,沖到洗手間開始干嘔,眼里都是血絲,卻連哭的力氣也沒有,縮在急救室門口呆呆地等著。
顧識禮是幸運的,她還活著,顧識禮也是不幸的,她在車禍中傷了雙腿的神經,以后,只能坐在輪椅上了。
齊白卿白了臉,瘦了整整一圈,顧識禮望著自己窗外發呆的時候她就放空了目光望著顧識禮發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如果不是她要吃肉,也不會波及到她的阿禮。她真是恨不得替她受過,可是恨不得終究不得啊。
什么升職什么策劃都被她放下了,她請了年假,年假都用完了就把工作都帶過來做,顧識禮的醫療費需要錢,她不能把工作落下。
下意識的兩個人都不愿意提車禍的問題,話變少交流變少,原本的歡笑打鬧不見了,房間里空寂靜的。顧識禮出院以后,齊白卿每天結束工作就立刻回來做飯,家里的格局在她回來之前就變得更為方便輪椅的行動,物品擺放的位置也變低,睡前也要為她按摩腿部肌肉。她不再吃肉,聞到一點肉腥味都會吐,為了營養還要強忍著去適應,最后好歹也能接受一點,高強度的工作和巨大的壓力讓她逐漸消瘦,等顧識禮終于從打擊中清醒一些,齊白卿已經性情大變,沉默內斂,溫和小心翼翼,掩去了所有的鋒芒。
她們都變了。
這是齊白卿靠在沙發上,翻了一夜畫冊,看了一夜書,想起來的。
她是生了病了。而且一直也不曾治好。或者說她抗拒治療過。
這幾日她都在看書看畫冊,翻以前的照片。這一夜過了,她就27歲了。與顧識禮相識23年了。
23年啊,人一生四分之一的生命。
這23年的回憶,不論是苦還是甜,都是足矣支持她過完余生的吧。
好像聽到了輪椅行走的聲響,她抬頭,月光不是很白,但足以她看清了,顧識禮坐在輪椅上從臥房里出來,微笑著看著她,她張了張口,沒敢出聲,怕驚了,就散了。還是她先問了:“阿卿,怎么不去睡覺?”
“睡不著。”她垂著頭摩挲著畫冊的封面,抬起臉來,眼神渙散,她努力露出一個微笑來,問道:“阿禮,我是不是病了?”
她只是微笑著看著她,確定了她的堅持,便嘆息一般,點了點頭,她說:“嗯,你病了。”
“我就知道。”她把頭埋在雙腿之間,“地板,太干凈了啊。”
“你壓力太大了。”,一只手搭在她腦袋上,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我也是。”,顧識禮的聲音在發顫,她抬頭看過去,她的阿禮站在沙發邊上,俯下身子眼眶紅紅的笑著看著她,“那不是誰的錯,阿卿,你不能再折磨自己了。”
“最后呢?”,她拉過她的手,“你還是不要我了對不對?”
“我們都太累了。”,她坐在她腿上摟緊了她的脖子,“沒有了翅膀的鳥,永遠不會快樂。沒有鳥愿意被束縛被囚禁。所以我選擇了飛下去。”
“可是我愛你啊,阿禮!我以為一個人做不到的,兩個人就會不那么辛苦。”
“我也愛你。所以不要那么辛苦了。”顧識禮笑起來,“你27歲了呢。來看看我給你的生日禮物吧。”
她牽著齊白卿的手拉她來到畫架前,“叫你不許看你就不會偷看,永遠那么乖,如果早點打開,是不是就會好一些呢?”
“看看吧,給你的27歲的禮物。”
畫布被掀開,入眼是濃重的黑色與大片的留白,畫上的人與眼前的人一模一樣,筆觸卻和畫本上完全不同。
“我的油畫,你的風格。”,她笑著,眼淚留下來,“你看,潛意識里你不是早已經意識到了嗎?”
“不要那么累了,阿卿,我愛你啊。”
月光下徒留那幅畫,那個紅著眼眶一直沉默著的人怔怔的看了好一會,私心裂肺的哭聲終于響徹這片月光。 ? ? ? ?
Part 8
齊雁到達這座城市的那天已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天氣悶熱,日頭西沖,紅霞似血染滿天際,東方的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她打了齊白卿的手機,沒人接,公司也說她請假了,等到家里的座機的鈴聲響了四五遍也沒人接,縈在心頭的不安感更加強烈,慌慌張張的打車到了齊白卿現在的住所,幸好備用鑰匙在大門的門磚下,她開了門,黃昏時候室內昏暗,沒有想象中入室搶劫之類的混亂,干凈的沒點人氣,她摸了半天沒摸到吊燈的開關,索性借了日光到處打量,便看到齊白卿靠在沙發上透過窗望著遠處的樓宇發呆。
她沖過去,摸了摸,是溫熱的,差點掉了淚,這一動讓那個人意識到她來了,喊了一聲姐,聲音沙啞,是好久沒喝水了,她厲聲喝令她別動,轉身要去燒些水,被扯住了衣角。
齊白卿唇上全是干裂的皮,眼神里沒有光,懷里抱著一本畫冊,盯著畫架上的畫中人,“姐,你還記得那棟樓嗎?”
“我前兩天回去看了,那房子還沒租出去。那么大的落地窗啊,外面像是血一樣的夕陽,阿禮就那么跳下去了。”
“我從這邊的窗戶,還能看到那棟樓啊。”
她指了指窗外。齊雁順著那個方向,看到了巨大的樓宇。她握住齊白卿的手,說著:“別想了,別想了,姐給你燒點水喝,嘴上都是皮了。”
“我聽不見。”齊白卿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生日之后就開始了”,她定定的看向齊雁,“一切都是那么安靜,我一開始還沒注意以為是屋子里安靜,后來昨天傍晚下了雨,我沒聽見雨聲,才知道是我聽不見了。”
“姐,我是不是有病啊?”她看著齊雁刷了水壺裝入純凈水,聽見她問話捂住嘴巴使勁搖頭眼淚往下掉,突然笑起來,“別哭。姐。”
“我那天認識一個朋友,叫楊泠,住我家對門的老夫妻是她祖父祖母,是個心理學博士,我還沒認識她的時候她的車停的堵了一截巷子口,后來還一起吃了大排檔,她那次借了我一本書,叫《變態心理學》,我這種癥狀似乎是幻想癥。之前李醫生不是還說我有單相抑郁嗎?我是不是精神分裂?”
“我這種變態,一定很讓你們失望吧。”
她的聲音含了哭腔,卻因為好久沒進食沒力氣和水分哭出來,只有嗚咽著表達心里的哀痛,齊雁上前摟住她,聽見她含糊不清的喊著“阿禮”。她大概是明白的,驕傲的人無法承受痛苦選擇離開,被留下的人帶著回憶,永遠被困在了原地。
她確實是生病了。
從不幸開始,疾病至今。
她哄著齊白卿去睡了,那個孩子是真的累了,安穩的睡著,一動也不動,她不敢離開,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四圍天光大亮的時候她前去敲了敲老夫妻的門,想問一問齊白卿那個心里博士的朋友具體的癥狀,她抗拒醫院抗拒肉食,抗拒與別人的親密接觸,如果不能看醫生,那么身為朋友的抵觸會不會稍微弱一些?
她懷著希望去敲了敲門,老先生打開門得知詢問他們孫女楊泠的聯系方式,驚訝的看著齊雁,“我們沒有一個叫楊泠的孫女,我們的孫女叫楊珊珊,一直在美國沒有回來過。”,看到齊雁一瞬間白了臉他關心的問需不需要幫助,齊雁道了歉同時表達了謝意稱不需要,五月末的天氣炎熱,在一瞬間她涼到了心底。從對街的小區跑過來一個中年男子,大概是上班快要遲到,上身的襯衫還沒扣好理整齊,從口袋里掏出汽車鑰匙按了下,巷子口停著的寶馬小跑滴滴的叫了兩聲打開了車鎖。
她走回家,被室內的陰涼籠罩不禁打了個寒顫。
齊白卿靠在沙發上,抱著畫冊,面對畫,望著遠處的高樓出神,從公司帶來的文件和A4紙撒了一地,厚厚一疊A4紙上每一張都是畫上的人。
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覺得齊白卿的病永遠也不會好起來了。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