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我尚不具備察覺自己在夢中的能力,當有人聲稱具備這種能力時,我常常感到懷疑。有人曾跟我描繪過這樣的經歷:在一個噩夢中,他想,反正是個夢,待會兒醒過來就好了。這樣的能力讓我羨慕。從我個人經驗而言,夢大多數模糊不清,捉摸不定,又怎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并主動醒來呢?
每當電影里出現格外離奇且明顯有悖于主線的情節時,我都暗暗祈禱,千萬別是夢,這招太老套了。但事實經常如此,在各行各業,老套的招數往往最保險,我常常看到電影里的主人公從夢中驚醒,從床上坐起來,撫慰著胸口,慶幸剛剛的離奇情節只是個夢。這些主人公和我一樣,不具備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能力,否則他們完全可以提前醒來,阻止悲劇情節的發展。我回憶了一下,自己似乎從未從噩夢中驚醒過,如果有很壞的事在夢中發生(比如我被殺死),只會導致夢的結束,睡眠仍然在繼續。很有可能夢仍在繼續,只不過像空白磁帶一樣,雖然還在轉動,卻沒有任何內容。
從實用的角度而言,夢沒有任何用處。從美夢中醒來,難免讓人感到失落;從噩夢中醒來,雖然可以使人慶幸,但這種先抑后揚的幸福感也沒什么必要。以前蘇聯人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過于半夜三更被克格勃帶走,結果在半路上對方說抓錯了人,這種幸福很好理解,但我想多數人都不想親身體驗,噩夢之后的慶幸大概也是如此。美夢與噩夢之間就更不值一提了,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平庸夢境,除了弗洛伊德學派,很少有人對它們感興趣。
前些天我心情低落時不小心看到了一句話,使我更加低落:
我總是做噩夢,我不愿醒來,我喜歡夢中的噩夢,現實才是真正的噩夢。(烏青《24處癢》)
而一個日本作家的看法與此相反:
夢要做得不像是夢,那才是好夢。人生看去不像是個夢,所以人生是個好夢。(橫光利一《夢境種種》)
加繆說,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我最近也開始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高中時我曾對一個朋友說,哪怕死在外面也不待在家鄉。我的母親不知道怎么聽到了這句話,便憂心忡忡地勸我,考什么大學都無所謂,千萬別尋短見。我當時覺得真是太可笑了,那只是一種“夸張”,也就是年輕人最愛用的修辭手法罷了。我鄭重向母親承諾,不管未來發生什么,我都不會自殺。
直到不久前我才意識到,一個要死的人為什么還要信守諾言呢?常常有人用家人尤其是孩子的原因勸告要自殺的人,這種辦法可能暫時有效,從長期看則未必,一個死者何必要在意生者的痛苦呢?不要說在意,他壓根不可能感受到。
所謂“人生如夢”非常有道理。我指的不是情節,而是機制方面。一個夢的產生完全不受主人控制,沒有人可以決定今晚是否做夢,更別說做什么內容的夢。無論美夢是噩夢,終有結束的時候;人生也是一樣,一個人自己無法決定是否來到這個世界,更無法決定自己要經歷怎樣的人生。無論一個人多么珍愛生命,嘗試何種辦法保留它,生命都有結束的一天。
正因如此,常常有人拿人生與夢做比較,就像上面兩個例子。而人生究竟是好夢還是噩夢,取決于將來人是否會再度“醒來”。如果人生回顧起來只是一場夢,那么相比美夢一場的失落,噩夢帶來的慶幸或許更好。如果人生之后不再有“醒來”,顯然及時行樂,做場美夢更好。
我們是否處在夢境之中,這一點是超出人類理解范圍的,更不可能證明。何況像我這樣的還缺乏識別夢境的能力,關于這個問題,我只能向那些具備這個能力的朋友請教。
如果人生真的只是更大層面的一個夢境,或許死去就意味著夢境的結束。那些自殺的人,或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嘗試提前結束夢境。我不贊成這種做法,一來,與人生一樣,夢境的來與去顯然都不由人控制,超出了人類理解范圍的東西,何不遵從自然的意志?二來,正如我的個人經驗,就算死了,夢境可能也還沒結束,只是轉為“空白”狀態。這種空白狀態誰也不知道要歷經多久,萬一真是這樣,可就太讓人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