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鄉下的一個農場里,認識A的。當時我們剛從山上下來,身上混滿了泥土、杜鵑花和溪水,我還在袖口發現一只碧綠色的毛毛蟲,繞著銀色袖扣安靜地蜷為一個圓圈。
農場只有一個洗澡室,大家只能排著隊,在房間里先把臟兮兮的外衣脫下,檢查上面是否黏連著一些不請自來的生物體。
我換下外套后,便走到飯室,想一個人待會,卻發現里頭已經坐著一個人,即是A。
飯室正中是一張寬長的木質飯桌,橫穿了整個房間,桌邊擺放著一張張長凳,把桌子環繞了起來,像一個樸素的“板凳花環”。
A坐在飯桌靠里的一邊,手肘靠在桌面上擺弄手機,見我進來微微點頭,我便在靠外這邊坐下,兩人相對而坐,但都看著手機,便避免了尷尬。
當時是下午五六點鐘的時間,白天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春日,黃昏也姍姍來遲。
在我坐下時,還有暖橙色的光線正穿過窗戶,活潑地落在桌面上,形成幾塊不規則的光面,還有窗外樹影的綽約,也怡然自得。
過一會天光漸漸暗下來,還在桌面上負隅頑抗的光線變成更深的紅橙色,玻璃因為反光變成一面光彩熠熠的“夕陽琉璃”。
房間昏昏沉沉,正處在日與夜的更迭,時辰的交班使時間成為一個脆弱的裂縫,模棱兩可的顏色和光線趁此紛紛涌入,在這里匯集、展現和衰亡,灰黑與橙紅、夜星與夕光,好像在眼前的空間里抓一把,便能打撈起滿手的花間詩詞。
我此時已經看不太清A的臉龐了,輪廓也在暗光里模糊,只聽見她嘆了口氣,說:“現在正是研究哲學的好時段。”
時間是哲學想要抓住的奧秘。A后來說。我便搬出加繆的話來揶揄她:“不是自殺嗎?”“只有自殺,人才能使自己的時間停止,自殺是人干預時間的唯一方式。”
我們一起在清晨爬山,早晨的露水把草葉浸染成耀眼的翠綠,斜生的小樹長出各種奇形怪狀的葉片,紅色綠色黃色的漿果泛著水珠隱匿在叢叢綠葉里,A說:“你選擇以怎樣的方式來忍受時間的流逝,也就是你選擇的生活方式了。”
眼前是一個陡峭的斜坡,我回頭拉住A的手,另一手攀住坡頂上一棵歪樹的枝干,費力地往上攀爬。
很多碎石子在我們的鞋底下墜落,細細碎碎的聲音像一條石頭構成的溪流在我們腳下流淌,產生悅耳的效果。
“我不想停止時間,我想回到過去。”我說,A在身后說:“當現在的時間出現了斷裂,人們就會想要以復古作為藥膏,涂抹斷裂造成的傷口。”“‘我的傷口先于我存在,我被生下來只是為了肉身化它。'”
我聽見A笑了一聲:“是喬·布蘇克的句子。”在睡夢里我夢見A站在一個藍色的黃昏里,因為天空和大地都盛開著一望無際郁郁蔥蔥的藍色桔梗花,A的身影瘦削,在藍色風浪里綽約,身后則是一輪正在下落的紅色夕陽。
我應該是想要走到A的身邊,突然聽見一陣二胡的咿呀聲,悲哀的音樂像南方的梅雨一樣落在我們身上。突然我又已經站在A的身邊了,A轉過頭問我:“是誰在拉二胡?把下著雨的快樂黃昏變得這么悲傷。”
我們在平原上賽跑。F是一個高瘦的青年,聽說跑步很強,還參加過市里的馬拉松比賽,得了很好的名次。我對F說,我也參加過馬拉松,讓我們來一決高下吧。F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們一排人已經站在起跑線上,我側頭往F看,我們之間隔了三四個人,他們都不是我們的對手。我暗暗與上帝協商:如果讓我跑過了F,那就昭示A會與我相愛。最終我跑過了F,遙遙領先地拿到第一名,大家氣喘吁吁坐在草地上喝水,汗滴落在草與草之間。我看著天邊翻卷的白色云朵,想象那是一束被A捧在手上的白色玫瑰花。晚上我們躺在農舍的庭院里,等待預報里的流星雨,等到凌晨,夜空依然是冷冷清清。我逐漸迷糊,終于睡了過去,直到農舍里的小狗貝貝用黏答答的舌頭不停地舔我的臉,才醒過來,卻發現不知何時大家都已離席進屋,只有自己還孤零零躺在這里。庭院里盛滿蔥蘢的白色月光,四下靜謐,院旁的薔薇結著桃紅和淺黃的花朵,紫蘇的葉子搭在籬笆腳上。我望著黑漆漆的天空,頭頂突然響起壓水機的聲音,偏過頭便看見A正蹲在房前的壓水機邊,房檐上亮著一盞門燈,放出明黃的光,照在A身上。A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粉色短袖,胳膊一上一下地壓水,等到清冽的地下水一股股流出,A便把臉湊到出水口下,清水流過A的眼睛和白皙臉頰,也打濕她烏黑的劉海和鬢發,水珠濺落四處,在靜謐夜里發出爆裂般的清脆響亮,像是流星雨落在暗夜大地。“不冷嗎?”我起身問她。“不冷嗎?”A反問我。我這才感覺到侵身的寒冷,墊席上已經結出粒粒露水。我們都在春夜里打撈流星雨。我暗暗與上帝協商:如果今夜有流星雨,那就昭示A會與我相愛。第二天早飯時大家說到昨晚的流星雨,竟然是誤傳,昨夜沒有一個人看到,新聞信息也在今早更正了。
A曾經有過一個男友,在學校里他們戀愛,每逢假期便坐上火車去外地游玩,有時是用獎學金,有時是用省下來的生活費。在長久的火車旅途里,他們肩并肩坐在同邊座位上,起點站與終點站之間,窗外一個個站臺像流蘇一樣擺蕩過去,A與身邊的情人玩笑嬉鬧,他們談論雅典民主、有軌電車、日本電影、左岸虛無主義、古代文學史和基努里維斯。世界是一片水天相接的無垠海域,他們才剛抵達海灘,一點巖石里的淺水就已經足以令他們暢談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譚,愛情也是天方夜譚。
后來農場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晚上躺在床上,一整夜都是淅淅瀝瀝的雨落聲,窗口的芭蕉顏色深綠,泛著瑩瑩水光,在雨里抖動。有一晚我被雷聲驚醒,窗外白光閃爍,芭蕉的暗影在白色玻璃面上劇烈搖晃,仿佛一艘在洶涌海面上顛簸動蕩的小舟。閃電會在瞬時踏進房間,再迅疾抽回光腳,如同快刀切豆腐一樣,我想起古希臘那句著名的箴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閃電兩次踏進的,會是同一個房間嗎?踏進房間的,是同一道閃電嗎?突然傳來鄰屋里老式掛鐘報時的聲音,兩次鈍重的咚音響在雷聲停歇的間隙,我想象一只金黃的老虎正在農舍的房梁上跳躍,整座房屋像是在墜落中,或是上升。這樣的夜晚令我想起童年時期借住在大伯家的一段歲月,在鄉下的一幢老宅子里,每晚在掛鐘的滴答聲里入睡。當時大伯的女兒正在念高中,喜歡唱歌和長笛,每天晚上在書桌前一邊看書一邊哼歌,歌聲總是穿過堂間傳到我的耳畔,直至她被人發現溺死在學校附近的河灣里。后來我每夜入睡,都似乎聽見宅子的房梁上還繞著輕柔的歌吟,在空蕩黑暗的廳堂里回旋不休。
“沒想到下了一整晚的雨,第二天居然是晴天。”早晨我和A站在房檐下對話,檐前的木架上綴滿絲瓜和牽牛花的藤蔓,潮濕的綠色葉片和幾朵淡紫色的花瓣,陽光傾斜著照過來,地面上一小片黃燦燦的光。“出去走走吧,悶了好幾天了。”A提議。
我們在兩排樟樹之間的一條小路上行走,樹邊有盛開的紫薇花、月季花和大麗花,黃鸝在樹叢里鳴叫,布谷鳥拍打羽翅。樹后是大片大片的嫩綠水田,縱橫交錯的泥地隔斷成方正的田畝,偶爾會看見青蛙在水田間躍起的身影。小路盡頭停放著一輛白色轎車,與這里的田野風景格格不入,我們走近才發現,這輛車已經停放了多時,車邊的野草呈現出攻取之勢,雜亂的綠色枝蔓纏上車頂和車窗,后備箱下蹲著一簇狗尾巴草,還有草葉從車體的各個縫隙間長出,前車蓋與擋風窗之間的裂縫里,一株牽牛花的葉子伸出來,纏在雨刷上,開出幾朵淡粉的花朵。“估計是種子已經掉進這些‘漏洞'里了”,我繞著車走了一圈:“真厲害,從內而外地入侵了。”A站在駕駛座的窗戶邊,雙手托在玻璃上往里看,對我說:“你看,里面還有一些東西。”我也低下頭往里看,看見駕駛座位上放著凌亂地放著幾本雜志,鄰座上則有一些工具,看起來像是通水管之類的用品,靠背上掛著一件灰色夾克外套,后座上塞滿了一些被透明塑料袋子包裹著的棉花被芯。“看上去不像是要遺棄的樣子,怎么車都長草了主人還沒回來呢?”我疑惑地說,A笑笑:“也許時間沒有過得那么久,是植物們太心急了。”我把覆在后視鏡上的幾縷枯草撥開,看著車里安然若素的一切:“外面的時間是流動的,里面的時間是凝固的。”“外面是植物時間,里面是人類時間。”“你記不記得《千與千尋》里,千尋和父母走出來時,他們的車也是被覆滿了葉子。”“記得,時間是相對的,”A說:“我的車可能也在一堆樹葉下等著我。”我們往回走時,視野里出現一片開滿杜鵑花的山坡,恰好的距離讓這座小山看上去如同漂浮著一層紅色霞霧,美不勝收,A說:“‘風景走入我的身體里,我成為風景的意識。'”“‘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我踢著路上的碎石子,A走在我左邊,她穿著一雙紅色的帆布鞋,我想起一首叫《紅鞋女孩》的民謠,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大伯的舊宅院里,堂姐喜歡唱給我聽的:“紅鞋女孩等等我~紅鞋女孩等等我~我有話兒對你說~紅鞋女孩等等我~紅鞋女孩等等我~我們是否曾見過~”
晚上A在日記本里寫:翻開樹葉,會找到一只蟋蟀,一輛汽車,一片海面。
對于A來說,六月才是殘忍的季節。A與男友在大學畢業時分手,之后兩人在南北兩地工作生活,漸漸連音信也喪失了。A在回想起這段年輕時代的戀愛往事時,總覺得悵然。他們分手時其實已沒有什么感情,但正是因為過分平淡的結束讓她深覺人心和世事的無常,而為之悲哀。曾經在天南海北的旅途里,他們都以為愛情會是一輛永遠乘風破浪的海上綠皮車。
中午我正在廚房幫忙,坐在灶臺下做著添柴燒火的活。A突然走來,坐在我身邊,我們一時都沒有說話,只看著麥秸在火中燒得又快又旺,我不斷地往里面塞大把大把的麥秸,看著它們由溫暖的金黃枝椏轉瞬之間變黑變軟,然后委頓為一簇閃著星火的灰燼。A也從地上拾起幾根樹枝,扔進火爐里,說:“我明天就回去啦。”我很驚訝:“這么突然?不是下周?”A說:“有急事,計劃有變了。”我默然,A也不再說話,灶臺前的Y正在炒著我們上午剛從山上采回來的野菜,鍋鏟在大鍋里來回碰撞發出噼啪的聲音,野菜略顯清苦的味道彌漫開來,我想起幾句殘詩,說如果你是風,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火。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時,A已經坐上早班公交離開了。手機發來預報通知,說該地區現已進入汛期。“雨天我在雨里生活,晴天我在晴里生活,我什么也不在意”。可是農舍卻很在意。墻壁開始滲水,飯室開始漏雨,四月的雨水滴落在灰褐色的桌面上,形成很多大小不均的黑色水漬。
又有一夜落雨,我在睡夢里迷糊醒來,聽見有人輕輕地打開門,腳步放緩地往外走,過一會響起來壓水機咕嚕咕嚕的聲音,水珠濺落在地的聲音,芭蕉葉子打在窗戶的聲音,雨水從房檐滴落的聲音。沒多久壓水機停了,但那人在繼續往院子里走。是A在房檐下用井水洗臉嗎?她去摘院子里的薔薇花了嗎?我半睡半醒地躺著,暗暗與上帝協商:如果明天放晴,那就昭示A會與我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