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 生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田維恍忽間覺得四周的墻壁、吊燈、電視機都在走動,如飛鳥,如奔馬,旋即統統被攝入一個黑洞......揉揉眼,定定神,才發現桌上那個茶杯一動未動,一切如常,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

小妹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是這兩天母親為姐姐的病而情緒大壞,眼淚鼻涕不斷,口口聲聲說要是這女兒死了,她也不想做人了。田維聽了當下心頭竄起一股火,一句刻薄的話到了嘴邊又強忍了回去。妹妹對此的反應似乎沒他來得敏感,她是縣醫院的護士長,心地善良,這些年來更是擔當著姐姐的“專職護士”,不厭其煩,對母親的態度雖有抱怨,卻沒往心里去。她說母親的態度當時就受到了父親和兩位姨媽的批評,父親說:你這算什么話?難道其他兒女不是你親生的?倆姨媽也說:你還有三個兒女,你這樣說法,以后他們都要生你氣了。母親這才稍稍冷靜了些。

田維事后對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也頗感吃驚。他斷定母親的心里還藏著姐姐的生父,那個短命鬼,與母親共同生活不過兩三年,沒等姐姐出世就病故了,可母親對他留下的這個女兒看得比兒子田維和另兩個女兒還重!母親與田維的父親好歹做了五十多年夫妻,田維的父親是讀書人,是國家干部,她那個早歿的前夫只是個農民,難道一個農夫在她心底竟如此難以磨滅?……田維不禁又感到惶恐、羞恥,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對母親的不敬甚至褻瀆。

畢竟女人比較理解女人的心理。妻說母親多年來照顧生病的姐姐,兩人相依為命,且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更為貼近,有共同語言,近來姐姐的病越來越重,送到省城醫院仍不見好轉,難怪她牽腸掛肚。總是母女連心啊。

田維一時仍難以接受,妹妹說母親要趕出來照顧姐姐,他在電話里就很不耐煩地懟道:又不會死,趕出來做什么?到時候老太婆自己躺倒了,我可沒空服侍!


才兩個月前,姐姐和母親來省城看田維的新居。她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沒有機會了。當時看她精神還不錯,田維便以為這次也不會有事。縣醫院診斷是“尿毒癥”,他尚且半信半疑,以為姐姐這個老病號經得起拖,毛病雖多,但不會致命,反而暗自責怪姐姐心態有問題,缺乏意志力,多半是精神因素作祟。

在要不要轉省城醫院治療的問題上,家人又有小小的爭論,姐夫口氣中多少有點不樂意,認為到省城費用大,又沒人陪護,不方便。田維妻則以為,這種事只能由其家人作主,兄弟姐妹都不便插嘴。可是當護士長的小妹在電話里一再說:她的毛病在縣醫院是沒法治了,只有到省醫院做“透析”還有希望。田維的感情天平又發生了傾側,心想反正是住醫院,有醫生護士照料,大不了自己多跑幾趟去看看而已。妻說不是這意思,從姐夫角度考慮,他這幾年來的負擔夠重,自己在鄉下辦個家庭工廠,把兒子弄到省城開店,自產自銷,小本經紀,兒子高中才畢業,太嫩生,一時還撐不起這份家業。最近因城建拆遷占用了原先租用的店面,正忙著找地方轉移,姐姐來省城住院忙中添亂,兒子哪里管得過來?

這戶人家總之是被姐姐的病拖煞了。要不是姐姐這身毛病,姐夫這家子在鄉下還真是上等人家。姐夫手特別巧,自小喜歡鼓搗機械電器之類,他辦家庭工廠,好些設備都是自己制作,效果和買來的正品差不多。前幾年,每年凈收入不下十來萬,在縣城購置了一間四層洋房,給兒子女兒買了居民戶口。可是,從去年起,生意就明顯難做了,此類小企業遍地開花,產品粗糙,相互壓價,姐夫在鄉下只顧悶頭生產,以為只要做得出就賣得出,結果,庫存積壓一大堆,資金周轉出了問題,自此便有點手忙腳亂。本該由他自己到省城坐店,或常到外地靈靈市面,可是家里有個老病號絆著,如何起得了身?春節后,母親倒是起了個主意:趕早替這外孫物色媳婦,讓他在生意場上有個幫手。老太婆全身心為此事奔忙,先后相中了好幾個女孩,姐姐和姐夫自然樂意,可是跟外孫一說,劈口回絕:我還小,急什么!夏天,姐姐要他回去相親,他硬是賴著不走。田維夫婦以舅舅、舅媽的名義跟他說話:為你母親著想,趁她生前定下婚事,如果能讓她抱上孫子更好,否則,看你如此不成熟,教她如何放心得下?外甥這才硬著頭皮去了。和那姑娘一照面,人家嫌他長得不帥,敷衍幾句就沒了下文。

近些日子田維豈止為姐姐和外甥的事心煩,自身也因面臨人生一大轉捩而忐忑不安。他在省府當一名處長,在外人特別是老家的人看來很是風光了,從底層一介草民一步步爬到這位置著實不易。正所謂“沒得到的想得到,得到了的不珍惜”,其間經歷了若干無關緊要卻膩膩歪歪的瑣事,他居然想棄官“下海”了。他向組織上打了辭職報告,可領導卻遲遲不肯點頭,這讓他心頭很是壓抑,一方面因為辦事不順嘰嘰嘈嘈堵得慌,一方面內心深處尚存一絲狐疑,首鼠兩端,拖泥帶水,夾雜不清,連日來情緒乍起乍落忽陰忽晴。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多少心思掂念姐姐的毛病。

但人畢竟是感情動物。田維也不無自責:換從病人角度,我們這些健康人未免太自私、太冷漠。如果病人真的行將走到生命盡頭,余日無多,而活人們今后的路還長著,就不能分點心分點時間陪伴陪伴病人嗎?我們這些外表靈動的活人心里其實只裝著自己,不愿意再擠個病人進來。不過,他立刻又為自己找了借口:姐弟雖為一母同胞,畢竟不是一家子,她的事理應由她的丈夫、子女去打理。

在騎自行車去醫院的路上,田維思緒紛亂。不時有街道旁法國梧桐的葉子飄落眼前,擾動他的心志,襲來陣陣蒼涼。


省城醫院的醫生把姐姐的病情說得很嚴重,開出了“病危通知書”。說她腎中的酐和血小板指數都極低,換作常人不可想象,隨時有生命危險。可是,過了幾天,姐姐居然恢復得不錯,甚至能夠下地走動了。田維于是又松了口氣,暗笑醫生的話多半是為了撇清責任,不可全信。他仍然堅持一個觀點:人只要自己真的不想死,閻王老子硬要他(她)去也難,相互拉鋸還有得一拼。

但畢竟病得久了,姐姐的心態有點異常,巴不得全家人都圍著她轉,稍不如意,就心氣暴躁。上次在田維家,說起為兒子介紹對象的事,她提出自己的標準:“姑娘人品第一條,就是要孝敬大人。”當時,弟媳就頂了她一句:“按你這樣的標準,人家姑娘一聽就嚇跑了。你以為還是從前的時代啊!”母親也說她這種想法不切實際,她就急喘喘叫起來:“你們是自己沒病不曉得病人的苦啊!父母親有病,做媳婦的端飯倒水理所當然,這是起碼的道德!”弟媳不好跟她爭,只是沖著她笑。

她大概內心里對死亡充滿恐懼,平時還好,病情一發作,精神就全垮了。住在縣醫院,不要別的護士陪,只認定小妹這個“專職護士”,小妹不能走開,走開一會,她就沖她發脾氣。這次姐夫送她到省城,白天幫兒子看店,晚上父子倆一同到醫院陪她。田維看姐夫夠累的,私下叫他不必天天跑,有護士照顧著,沒事的。可姐姐一天不見他來,就罵他沒良心,巴不得她早點死。田維勸她:想開些。你想活,就要活得硬朗,只有自己能救自己,醫生和親屬都救不了你。田維真心以為:姐姐只要把心態調整好,是能夠闖過鬼門關的。畢竟才五十歲的人,一個人哪是那么容易死的?一只雞、一條魚殺了剖了還會在地上蹦幾下!常見有些老病號,特別經得起拖,最終反而長壽。

姐夫在省城呆了十來天必須回家了。頭天,醫生也已同意姐姐出院回家休養,可是,臨動身,忽然又犯起了氣喘,于是繼續留下。不料當日起,病情急轉直下,氣喘始終平息不了,輸氧無濟于事,天天掛針也不見效。田維懷疑她是因為姐夫回家去了又在胡思亂想影響了睡眠,問她,卻說睡眠還好。姐夫走那天正好來冷空氣,醫生說可能與氣候有關,加之大病房條件差,病友之間或有交叉感染。連續幾天,她的情緒壞到極點,埋怨醫生水平差,沒用。田維問主治醫師,醫師說:其實她的這些癥狀都是“尿毒癥”的反應,腎臟排毒功能衰竭,各種毒素排不出去,逐漸影響到肺部,她的肺本來不好,失去彈性,氧氣都吸不進去。看她整天掛著氧氣袋,臉色越來越黃,田維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心情頓時轉為沉重。醫生顯然對治愈病人已不抱希望,轉而建議田維:待稍稍穩定,還是出院回家休養為好。萬一在醫院亡故,按省城規定是要就地火化的,如果想把遺體帶回老家,要提前向院方打招呼。

田維約略向姐姐透露了一點意思,她一聽就淚流滿面,說:我這樣子怎么回去啊!田維見她落淚就慌了,又不便明言,就改口說,不是非要你出院不可,你想住就繼續住著是了。

過了一夜,小妹夫來省城開會,順便看她,她忽然改變了主意,執意要求出院。田維再和外甥、小妹夫一起找醫生商議,醫生把之前的話復述一遍,幾個人最后商定,讓小妹從縣醫院派救護車來,立即辦理出院手續。收拾動身時,姐姐神色木然,對著田維,自言自語:弟啊,做人就好比做客一場哦。田維無言,甚至不敢正眼看她。她仍在掛針,執意要把那支進口藥掛完,說這支進口藥很貴的,這幾天醫藥費每天都要一千多元。她吩咐外甥收拾各種隨帶物品,外甥不肯帶走那只痰盂,她說:十來元一只,怎么不要了?執意要外甥把一應可帶物品全都帶回去。剩下一雙絨布拖鞋,是入院時買的,她說送給一位做清潔工的老婆婆,這些日子多虧這位老婆婆照顧。老婆婆是吃耶穌的,一再勸她:想開,回去好好休養,弄點好吃的吃吃。幾位同病房的病友也都勸她:不要難過,回去休息,心態放好,會沒事的。似乎她們得的是相同的病,兔死狐悲吧。

送姐姐上車,田維隔著車窗說:回去好好調理,不要想東想西。我春節時再來看你。她躺在座位上,摟著氧氣袋,也不知聽到沒。對于一個行將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生者的囑咐都是同樣幾句話,語言在此時顯得格外蒼白,純屬敷衍。

田維目送病人遠去,看見那輛救護車又疊映出層層幻影,一分二,二分三,似有一串望不到頭的車輛,正在把一座拆零的城市骨架打包搬走,只留滿地的垃圾……


姐姐回家路上倒還平安。住回縣城里的新家,又請一位老中醫開了幾帖中藥,居然療效顯著,氣喘也平了。老中醫是父親的朋友,醫術高明,但他私下對父親說,恐怕只能治標,無力回天了。父親天天為她取藥、煎藥,聽說有一種俗名“土狗”的蟲豸,有排毒特效,便叫了幾個小青年一起到野地里尋找,開價5元錢一只。這種蟲豸在麥收季節的麥地里最多,在土塊里鉆來鉆去,但眼下是冬天,都潛入深土里去了,不好找。一班人找了半天,一只都沒找到,倒是姐夫運氣好,捉到了三只。田維對父親這番作為頗表贊賞,作為繼父,老爺子在這種時候的表現還是得體的。

沒過多少日子,姐姐的病情又出現了變化,身上到處痛,氣喘又上來了。住在家里,全家人晚上都沒法睡覺。小妹最苦,時常半夜里把她從被窩里叫起,打針,換針。姐姐滿身都是針疤,打靜脈針時,省城醫院的護士都把握不住,只有小妹扎得準,一針過門。母親則往往整夜不睡,聽見姐姐叫喚就爬起來,沒什么作用,只是陪著掉淚。姐姐這時就會兇巴巴地朝她吼:你哭什么?死就死,有什么好哭的!母親于是又怯生生地說:我沒哭呢。田維聞說,暗中又想,與其這樣活受罪,還真不如死了好,對自己對大家都是解脫。

時間久了,全家人實在熬不住了。兩位姨媽出主意:讓她死在家里也不是個事,這新屋以后還要住人呢。再說,別人也會議論,不送醫院,爛死在家里。

姐姐聽說又要送她去醫院,起初還不肯。小妹知道她的心思,說:你放心好了,住醫院里,大家都會來陪你的。現在縣醫院的搶救病房設施不錯,還有暖氣,比家里舒服多了。小妹也是感到再放家里自己的責任太重,萬一有個差池,她應付不了。

姐姐回家后病情一度趨于穩定,除了中藥的作用,親情圍繞也是一個因素。她在痛苦時直叫:還是死了好,死了好。稍稍安靜下來,對著身邊一群人,又說:嗯,有這么多人陪侍,死也心過了。

再次入醫院,住的是搶救病房,一日一夜就要千把元。姐夫和女兒女婿輪流陪侍,父母每天送菜送飯。田維特意抽空趕去看她,似乎對他這個弟弟存了特別的關照,他去時,病情又穩定了,精神有所恢復,不必他當弟弟的勞心費力。奇怪的是,病到這般地步,她的胃口卻還不錯,姐夫說她“口鉗好”,每頓還能吃一碗粥或餛飩之類。人躺著不動,跟常人無異。

只有姐夫對她的病情似早有洞察,以為這些都是表象,是回光返照,當初送省城醫院他就說肯定拖不過年。姐夫說今年村里死了好些人,年紀都不大,都在五十上下,他大哥就是六月里死的,虛歲五十八,平時一把好勞力,倒下時就像一枝樹杈折斷似的。姐夫這幾天丟下鄉下老家的攤子,關門落鎖,趕來城里每晚陪姐姐過夜,替姐姐端水倒尿,似乎也是在最后時刻盡一點夫妻情分的意思。他在姐姐病床旁搭了一張鋼絲床,不時還跟她開幾句玩笑:聽說這“活動床”要3萬元一張哩,過去皇帝也享受不起,讓你享受到了。她嘴里咕噥著:前世修的福。似乎也想著意享受一番,一會要求調高一點,一會又要放低一點。反正按一下電鈕就是,極方便,姐夫都依著她。

夜間,一班親屬陪坐在姐姐身邊,看病人挺安寧的樣子,大家便閑聊一些輕松的話題。小妹和外甥女在比較一塊玉佩,說是一位朋友送她的,未知是真是假。?

姐姐靜靜地躺著,聽他們東拉西扯,并不插話。

田維忽有感觸:生與死不過一步之遙!人站在此岸,幾乎可以看到彼岸的情形,但究竟哪邊是真、哪邊是假,恍忽不明,也沒人愿去深究。活人總是執著于現世,一味想著如何活得快樂,不希望籠罩在來自彼岸的陰影下。這樣想當然也有其道理,人到世上畢竟只有一次,何必著急去辨識那條早晚都要歸去的路……

等田維回到省城,才過兩晚,姐姐就支撐不住了。大妹也從外地趕回,以盡最后的姐妹情分。大妹說她開始還有說有笑,精神很好,甚至有點眉飛色舞,話間提到自己出院后就去辦退休手續,退休后,工資可拿2000元一月,花1000元請保姆,剩1000元吃吃用用足夠了。誰知這一切都是妄念。那晚,突然就變得狂躁不安,頭亂撞,腳亂踢,把床頭的針筒都踢翻了。姐夫給折騰了一夜,血壓升到一百九十。次日給她打了鎮靜劑,才稍稍平息了一會。下午,她就開始交代后事,頭腦居然異常清醒,家中事務無論大小交代得一清二楚。當然,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兒子,生怕兒子立不起,守不住這個家。兒子從省城趕回守候母親,對母親的顧慮雖不以為然,卻已偷偷抹起了眼淚。

有一件使姐姐死不瞑目的事就是姐夫與本村一個女人的曖昧關系。這在平時是說不出口的,此刻當著眾人的面,她咬牙切齒,口口聲聲說:白鳥做窩黑鳥住,白轎出,紅轎進,她死了口眼不閉!她對姐夫傾瀉了一腔怨憤,肆意發泄著一種報復情緒,要姐夫給她倒痰盂,給她揉背,妹妹給她揉她不要,非要姐夫揉不可;姐夫揉痠了臂膀想換個手,她就叫:不揉啦!讓你做這點事就不心愿啦!當著妹妹和兒女面,甚至要姐夫對天發誓:她死后,他決不娶那個女人為妻!妹妹勸她:你不要多想,姐夫不會的呢。她一口咬定:你看他就是不肯表這個態,他是一定要娶那個爛婊子的!妹妹也希望姐夫此時能松個口,哪怕騙她一下也好,可是姐夫沉著臉,就是不吭氣,逼急了,才氣呼呼崩出一句:你硬要生那份心,我去吃了農藥,陪你死得了!轉身走出病房,不再去理她。

之后,老母親為此也耿耿于懷,說姐夫若是定要娶那個女人,她做老娘的心火不滅,從此也不會再認女婿半子。田維和妻數落她:你又何必呢?你管得了這么多?

平心而論,姐夫這輩子也是夠苦的,陪著個老病號,有何家庭幸福可言?姐姐若是死了,他要再娶,任何人也不好干涉。母親仍盯著說:娶別人我沒意見,就是不能娶那個婊子。田維和妻勸解:這些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她兒子能盡早自立,你一心替他護家,就是扒進萬貫家財,他要是守不住也是白搭。

在這個問題上,田維和妻自然要開通得多。姐夫在省城時某晚走到他家,說著說著,不覺黯然神傷,嘆道:我這輩子做人,做得實在冤!沒說多話,沒有抱怨具體的事由,一切盡在不言之中,讓田維設身處地特別能感受到一個男人的悲涼。姐夫雖然是個農民,心思卻很綿密,考慮問題、處理人際關系尤其細致,不管怎么說,他還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實實在在盡到了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至于他跟那個女人的關系,對一個男人來說,其實又算得了什么呢?姐姐自己無力盡到一個妻子的義務,又有什么理由剝奪丈夫作為男人一點最起碼的需求?

田維不知道姐夫和那女人的關系究竟是否建立在感情之上,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覺得更應該同情姐夫。

說來那女人還是一位堂弟的妻子,相貌的確不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挺會勾人。堂弟常年在外做生意,妻子年紀輕輕居家獨守空房,耐不得寂寞,難免做出些出格之事。不光是跟姐夫,還跟別人,甚至跟她公公。是母親聽她婆婆親口說的:一天薄暮,鄉下老屋的樓梯口已經暗觸觸了,婆婆從鄰居家串門回來,忽聽耳后“哧”的一聲笑,一只粗糙的大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吃驚地轉過身,臉對臉貼得很近,才看清是自己的老公,一邊甩脫他的手,一邊就罵:做什么?老不正經!那男人看清是自己的老太婆,才慌忙松開手,訕訕答應著走開了。婆婆事后越想越不對,記得當時她正走過兒媳婦房間門口,這老不死是沖著誰來的?于是便多了個心眼。果不其然,幾天后,就讓她在兒媳婦房間里把那個扒灰的老不死抓了個正著。婆婆氣昏了頭,拎著兒媳婦的短褲衩滿道第敲鑼似地叫過來。事情鬧到這地步,堂弟回來,感到沒臉做人,就把這老婆休了,另娶了一個老處女。而堂弟已有三個兒子,都快成人了,所以休了妻,卻不允許這女人再嫁,給她留了個房間,仍讓她繼續住在老屋。此前,姐夫與這女人勾搭上,被堂弟發現,好一場大鬧,雙方差點動起了干戈。叔伯兄弟異口同聲向著堂弟方面,眼看姐夫要吃虧,姐姐又來請求弟弟出面調解,幫姐夫一把。田維不得已,只好給村支書寫信,意思是,姐夫雖然做了錯事,但國有國法,家有家法,怎么個處分還是要依法辦事,要法辦也得由法院處理,誰打他也是犯法,屆時他田維不會坐視不管;再說,兩邊都是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結,還是坐下來協商為好。村支書念在從小做伴的份上,給田維面子,做了兩邊的工作,總算息事寧人,不了了之。

據田維推測,姐夫出于生理需求,與那女人搭搭是有的,真要做夫妻不太可能。姐夫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從農村的道義上講,這種事畢竟見不得人,而他向來是極重面子的。

姐姐趁頭腦還清醒,要小妹去把母親叫來。小妹怕母親太過傷心,不肯去叫。姐姐就沖著她喊:算你是孝女啊,我要見親娘最后一面,你再不叫她來,就見不著了!小妹慌了,只得去把母親叫到醫院。母親一來,又是哭,又是叫:我的女兒啊,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姐姐先是合著眼,見了母親,忽然兩眼圓睜,咬詞清晰而深切:某某某(直呼母親姓名),你,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某某(指田維),一個是某某(指她自己)。你百年之后,一應送終事宜,所需費用都由兩個兒子對拆!開銷一萬,他五千,我五千!……接著又告訴母親,她用自己的私房錢在姐夫廠里投了一股,這筆錢將來就作為給母親的養老補助。與母親交代完畢,又仰面對空一遍遍輕呼:兄弟啊,兄弟!似是表達最后想見兄弟一面而不得的無奈(事后妹妹向田維轉述及此,田維也不由得淚雨茫茫!)。

那天中午,她的好姐妹、鄉衛生所的方醫生趕來,見此情景,便與姐夫等商量,力主趕快拉回鄉下老家去,以免死在醫院,進不了家門。按鄉俗,人死在外,遺體便不得送進老屋,辦喪事得在村外露天搭棚。十冬臘月,不知有多麻煩。可是這些話怎么能跟姐姐講呢?方醫生想出個辦法,就說鄰村女巫“小弟弟”捎信過來,說她不能再呆醫院了,再呆下去會沒命的,趕快回去請“小弟弟”看還有得救。姐姐似信非信,說請“小弟弟”到醫院來,方醫生說:這怎么可以?“小弟弟”治病有自己一套方式,跟醫院里的做法是相沖的,只有上門請她表示敬重才有效果。姐姐此時已經沒有一絲精神,眼神困頓,便也不再堅持,聽由方醫生擺布。抬她上車時,嘴上還在嘀咕:枉為啊枉為,荒唐啊荒唐!小妹說她當時頭腦還很清醒,知道“迷信”方式只是借口,不會有作用的。

姐夫等慌慌忙忙收拾了出院,路上備了兩個氧氣袋,姐夫和兒子抱著她一路輸氧。到了村里,左鄰右舍聞訊都趕來幫忙,有鄰居表妹端來桂圓茶,喂了她一口,問她還要不要喝,她擺擺手,示意不要了。眾人將她抬進老屋房間,臨時搭起一張板床讓她躺下,姐夫正回頭和人說了幾句話,感覺她這邊有點異常,伸手一摸,已經沒有氣息。方醫生急忙做人工呼吸,再也沒有反應。從進屋到斷氣總共不過十來分鐘。姐姐出生于這間老屋,死時又回到這間老屋,滿足了她自己同時又是母親的一點期望。母親也是希望她回到這老屋去的。這是姐姐出生的“血屋”,大概也保留著母親年輕時的一些微茫的記憶吧。

田維在中午聽外甥打來電話說是打算把他媽拉回老家去,晚上就接到了姐姐亡故的噩耗,當即向單位請了假,次日一早便偕妻登上回鄉之路。到家,先是安慰母親。至此,父親和妹妹還瞞著她,只說姐姐拉回鄉下還有口氣,估計還能拖幾天。母親幾次打電話下去問訊,下面的人也如此應對。其實,母親心里應該是有數了的,現在見兒子、兒媳來了,自然有所寬慰,聽著他們的勸告,答應說:我也想通了,人到這一步,我就是再哭、再叫,也沒用了。我還有你們幾個寶貝兒女,這根肚腸也只好割舍了。只是兒女都是十指連心,“白發人送黑發人”,心里想想總是難過……


早晨,天氣很好,收完晚稻的田野里覆著厚厚一層霜,太陽一團慈祥。只有太陽,對人世悲歡才看得那么通達,無論對生者或死者都一視同仁。

快到老家村口,妻說起她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的情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還記得,當時姐姐和大妹迎出村口,姐姐穿一件紫色的棉襖包衫,遠遠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十分脆亮!大妹穿的則是一件綠襖。

說起當時那一幕,妻的眼眶都濕了。田維亦感慨系之,沉湎于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光陰如箭,轉眼間,他和妻都行將告別中年,而當時的經歷乃至一應細節仍歷歷在目!妻從小長在杭嘉湖魚米之鄉,插隊知青,和田維戀上后,第一次到田維老家浙東山區,千里迢迢,真是需要點勇氣的。那時,這一帶山區要說多窮有多窮,路上遇見的農民無不衣衫襤褸,而田維的父親在那個特殊年代戴了帽子開除公職正在老家務農。不過,因為是過年,山村在破敗中依然透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喜氣。來了遠道的客人,又是田維的新娘子,四鄰叔伯都來觀看,田維兒時的伙伴們更是一齊擁來湊熱鬧。大家要新娘子唱歌,新娘子害羞不肯唱,姐姐就主動代唱。姐姐那時還是村里的“一枝花”,能唱會跳,正月村里排演越劇,她唱花旦,沒有現在的麥克風,唱得聲徹夜空,余音繞梁,滿堂喝彩。姐姐唱過,新娘子消除了靦腆,也唱了一段樣板戲“小常寶”。

荒蕪的鄉村,生命的泉流在草野間奔流不息,生活依然保持著明快的底色。元宵夜,田維和未婚妻依偎在樓上房間窗口,聽墻外菜園老梅樹下小妹領著一班小孩唱“打生歌”:

“生不生呀?”

“生呀!”

“生多少呀?”

“生滿籮呀!”

…………

小妹天生一副好嗓子,像嗩吶一般嘹亮,隨著那叫聲,田維眼前展現出一片春天花草的鮮艷。妻對這一切感到既陌生又有趣,暫時把對未來生活的迷惘拋諸腦后。第二天清早,小妹悄悄跑到她背后,在她屁股上拍了兩下,催問:“姐,你今年生不生啊?”她驀然醒悟,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妻在那個僻陋的環境住了些日子,想到前程的渺茫,夜間不由得暗暗發出啜泣。田維和她事先商定,把她的知青關系轉到老家村里,指望母親在縣上的關系等機會招工。但她難以想象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如何生活,感覺自己像顆種子隨風飄落,周圍布滿亂石、雜草,沒有她的容身之地。而田維卻感覺出,她其實是因為夜間遠離了他的懷抱,觸摸不到他的心靈,為一種濃重的孤寂所包圍的緣故。他倆的關系其實早已到了靈與肉交融的程度,只因當時太老實,說是“尚未辦理登記”,父母只好依據鄉下的規矩讓她伴母親同睡,硬生生讓他倆做了半個月的牛郎織女。一天早晨,母親起來燒飯去了,田維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溜到她床上,兩個年輕活躍的軀體迫不及待地擁在一起,妻的淚水里即刻綻放出了幸福的蓓蕾……

中年之后的田維回憶起當年與妻甜蜜的愛情,猶能體會出生命在空氣中發芽、吐蕊時迸放出的那種顫栗。

然而,姐姐不祥的生命陰影在那時便已露出端倪。她與姐夫結婚才兩年,種種不好的脾性便已袒露無遺。正月初一為點小事就和姐夫嘔氣,肚里正懷著第二個孩子,斗嘴后便使性子不吃不喝,尋死覓活。田維知道,姐姐原先隨父母到“下三府”(即杭嘉湖),初中畢業后當民辦老師,曾經與縣武裝部一位青年軍官談過戀愛,都已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因為父親的問題受到牽累,吹了。無奈回到老家,經村干部撮合,才嫁給了其時尚在當兵的姐夫。她大概始終未能忘懷于舊情,于是便自暴自棄;但她沒有替姐夫想想,她這樣做,對姐夫一生又會帶來什么影響。姐夫當初可是一心一意追求她的哦,得到她如獲至寶,她這樣做對姐夫實在也是大不公平。姐姐到三十多歲,各種毛病接踵而來,床頭桌邊堆滿了藥。她這輩子活得苦,姐夫陪著她活得更苦!

抬頭間已經來到了生養他姐弟的故園。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村頭那棵古樟,還是那樣老干虬曲,枝葉蒼翠,小時候見它這樣子,如今還是這樣子,只是與老樟樹相伴的鄉村世界早已面目俱非。

姐姐家的老宅在村前大路邊,沿路挨墻已經擺放著許多花圈。看見有車來,便有人在大路上點放爆竹,噼噼啪啪響過一陣,空中彌漫開團團煙霧,飄向田野,散入水溝。

遠遠聽得四合院里傳出絲絲哀樂,田維頓覺鼻子一酸。

這是本村殘留的最后一幢四合院了,由于地處村前,又稱“前垟道第”。田維的父親當初做了入贅女婿,所以這里也是他的出生地。不過,他從記事起就住回了村東祖父家的“東園道第”,只是常會來這邊玩,因這邊道第大,小伙伴多。前垟道第本有厚實的大門,門杠是一段很重的原木,夜里大門一關,萬夫莫開。但近來這道第的規制也已遭破壞,西南角的欃頭間破了墻,蓋出了兩間水泥樓房。

姐姐的靈柩停放在堂前間,遺體擱在一張門板上,用一道布幔與外界隔開。妻說人已死了,她不想再看,怕把原先留在心中的形象破壞了。這也難怪她,生者對死者終究有點忌諱。聽說父親回村里為姐夫的大哥送喪,假充大膽,走去撂開死者的頭蓋,一看那張臉都已發黑,頓時惡心得想吐,走到堂侄家,一口氣灌了半瓶燒酒,倒頭便睡。田維長這么大,除在單位參加一些老同志遺體告別,見過的死人不多,唯有早年奶奶病故,后事是由他和母親一起操辦的一一那晚,他已入睡,母親匆匆趕來,叫一聲“奶奶去了……”就泣不成聲。當時父親正出差在外,他義不容辭擔負起長孫的責任。半夜里縣城停電,由妻子掌一盞煤油燈,他和母親給奶奶穿“老衣”,奶奶咽氣大概有個把小時,身體已經僵硬,費了好大勁才給她穿戴整齊。奶奶是在睡著時噎了一口痰去的,人還干凈,一點不見得可怕。田維記得小時候在鄉下特別怕鬼、怕死人,也怕紅漆黑漆的棺材。小伙伴猜謎:“高高山上一條紅漆凳,哪個猜著哪個睏。”誰一接口便連連唾口水。田維漸漸省悟:人對死亡的開解,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地洞穿的。經歷過幾樁喪事,眼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親人的消逝,對死也就逐漸看淡。

作為弟弟,田維理所當然要去一瞻姐姐遺容,以示永別。姐姐遺體已停放兩晚,田維細細看了,她閉著眼,合著口,雙手平放胸前,與平時睡著了幾無分別。尤其令田維詫異的是,她似乎依然含著一種神情,就像病時微微提著勁,掙扎著又憧憬著,遙遙地望著一個既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死,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人在步入死亡的那一片刻又是處于怎樣一種狀態?大概從來沒有一個活人有過真實的體驗,所以也無法說出確切的感受,能說出來的就不是面對真正的“死”了。伊壁鳩魯說過:“死并不算什么。因為我們生存之時,死未來臨;當死來臨時,我們已不存在。”所以,自古以來人們更關注的是人死后的歸宿。

此刻,站在姐姐遺體旁,田維隱約覺得姐姐的靈魂仍在這靈堂里徘徊、縈繞,那一點芳魂脫離了軀體,凄凄惶惶,尋尋覓覓,似待轉向來生的另一個方向,又為此生的種種遺憾所勾留,若行若止,嘆息有聲。姐姐至死也未能放棄求生欲望,仍在盼望有奇跡出現,哪怕是一線微渺的生機也會激發她全身心的亢奮,她實在是對現世人生充滿了留戀,放不下。

佛教因緣說:人所以怕死,根本原因是“無明”,由于“無明”,便執著于“渴愛”。所謂“怕死”,實際上就是怕失去自己的所愛,包括家人、親友以及生前的種種欲求和享受。但既然“死”是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任何人逃避不了,那么,“怕”又有何用?不如生前把“愛”也看得淡些。


靈堂外,一班樂隊在吹吹拉拉,據說是一支叫《十番》的曲子,很纏綿,悠長,又柔又細,如訴如泣。這些鄉下的“吹官堂手”技法諳熟,掌握了許多在正規藝術殿堂中已經失傳的曲目,紅白喜事全憑他們助興節哀、調撥情緒。在喪事場面,這些人正經做事時神情肅穆,畢恭畢敬,十分投入;吹拉完一支曲子,歇下來才稍事放松,恢復常態,抽著主人給的煙,隨意地說些閑話,拉拉家常,但自始至終頗為節制,決不肆喧嘩。

西側的檐廊下放著一張八仙桌,一位中年男子在抄寫挽聯,另一位叔伯在記錄來客送禮的賬單。天井中堆滿客人送來的禮物,大致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作為蓋被的綢緞被面,是準備讓死者帶走的,另一部分是時尚的用塑料袋包裝的“航空被”,用來妝點殯儀場面,過后由主人收起。

正是為了這些被子,姐夫對幾位管事的叔伯嘵嘵不休:“我早就向你們交待清楚了,她一去,剩我一人,以后這些禮數我是難以周全的。我講一概謝客,不收禮,你們就是不替我把住關。你看、你看,現在送進這么多禮,叫我以后怎么回報?”管事的叔公跛著一條腿,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也是這樣說的,可是人家硬要送來,還能推他出去?”姐夫繼續發牢騷:“我不管,我看你們今晚怎么招接這許多客人。照這來勢,不說二十桌,三十桌也排不過來。我交出三萬元辦喪家飯,多了沒有。到時候客人坐不下,只有讓你們叔伯餓肚皮了!”跛腳叔公說:“沒事的呢,人家是看著你家有面子才來,又不是沖著吃飯來的。”旁人也勸解:“辦喪事不比辦喜事,事先無法挑揀日子,不好計算的,別人都會諒解的。”

田維也勸說姐夫:“你現在就不用去管這些事了,交他們去辦得了。”他原準備對姐夫說幾句安慰的話,看姐夫并無特別悲戚的樣子,也就算了。

幫助理事的都是姐夫家的叔伯宗親,田維多年飄泊在外,對他們既熟悉又隔膜,對上了話,方才辨認出那一張張日漸衰老的臉孔猶存昔日音容。跛腳叔公年輕時身手矯健,是什么時候、由于什么原因變成跛腳的?此類問題不便當面相問,只是讓田維隱約感覺得世事無常,冥冥中似有一種怪力亂神在有意捉弄,時有不可預測的變故發生,將一個人從外貌到內心整個地扭曲。

此外,他對跛腳叔公那段扒灰亂倫的丑事仍然感到不可思議。

順便去看了看那位叔婆。叔婆早年長得十分清秀,頭腦也清爽,不想今年年初跌了一跤,中風,走不來了,躺在床上,臉型扭曲,手指顫抖得厲害,讓人一時不敢相認。母親說田維出生時還是這位叔婆接的生,那時,母親寡婦再婚,受原先婆家人白眼,同道第只有這位叔婆同情她,幫助她,陪她說說話。田維偶爾想像母親早年的農婦生涯,理解了她從一個農婦掙扎出來成為一名國家干部何其不易。母親退休后常在兒女面前說起自己從前怎樣受苦,怎樣靠共產黨翻身,民主選舉時怎樣被選上鄉長,之后又怎樣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光榮歷史。她前頭婆家成份高,再嫁田維父親,田維祖父是下中農。要不是她沒日沒夜努力工作,成績出色,按那時的政策,擺脫不了前頭婆家的陰影,說不定早把她開回老家了。某年,母親回村,看到前頭的婆婆孤苦伶仃著實可憐,就偷偷塞給她5元錢,此事不知怎么傳到領導耳里,被批了又批,檢討寫了又寫。母親一輩子的遺憾就是沒能入黨,除了第二任丈夫即田維父親的問題,與前頭的婆婆劃不清界線應該也是個污點。母親其實對那個老太婆也有怨恨,姐姐小時候交由她帶,她對姐姐一點不關心,每天放在坐桶里,飽也好,餓也好,給一塊烏粉麥餅,哭了只當沒聽見。母親說姐姐自小身體差,就是親祖母領養時種下的病根。

當母親數落那個早已亡故的老太婆時,田維心目中不期然悠悠浮現出另一個瘋瘋顛顛的老倌形象:穿一件前清人才有的舊長袍,在一群小孩的簇擁下,時常在村后的樹林中、水碓房里出沒,捉幾只麻雀,用泥巴裹了,擱一張破瓦置于火堆上烤,烤熟了就與孩子們搶著吃。這是一個早已泯滅、杳無蹤跡的人物面目,與田維并無血緣關系,如何又從記憶的角落里蹦出,讓田維自己也不明所以。這就是姐姐的親祖父,一個精神病患者,死去有幾十年了,村里沒人記得他,卻曾經也是本村族群的真實的一員。像土地的肥瘠不同,長出的莊稼有好有歹參差不齊,且莊稼中有禾有稗,這村莊自古及今不知收獲了多少人群,其中有多少是純正的良種,又有多少只是雜草附生?

閑著無事,田維去村里轉了轉。看來村民的日子的確今非昔比,四層五層的洋樓蓋了不少,墻上還貼了“馬賽克”。而村中心的老屋卻已破敗不堪,燒的燒了,倒的倒了,剩下的也已歪歪斜斜搖搖欲墜。轉了一圈,再也找不到一絲兒時的痕跡。

村支書又在蓋新房了,這次蓋的是廠房。他對田維說:現在辦工業要有規模才行,否則競爭不過別人。他的廠房占了村前大路邊一片良田,不少村民私下嘀咕:什么住房、廠房,還不都是他的私產?

不過,村支書對田維還是很給面子,今天親自來主持姐姐的追悼會,并陪同田維一起送姐姐上山。

村支書對自己這輩子相當滿意,在這方圓數十里的山鄉,他算是個頭面人物。他對田維說:論官是你大,可是手頭動用點資金什么的,縣長都未必有我這么自由。他平時與鄉干部進進出出如同家人,無論誰來當鄉長、書記,都會先來叩見他這位“土地”。他出手也大方,平時鄉干部吃他拿他,香煙整條整條地背去。他對田維說起一件事:去年鄉人代會增補一名副鄉長,縣委內定由某甲當,他和鄰村幾個村長支書聯手,一投票,否決了縣委的方案,推上另一個他們看好的鄉干部,弄得縣領導十分惱火,硬把他的“優秀黨員”給抹了。他向田維發牢騷,說組織部長無視民意,與他過不去。田維說:你要這個“優秀黨員”何用?他說,那倒也是的,現在除了賺錢,別的都是假的。

今天見了田維,他不無感慨,說:人生真快!還記得小時候一起玩小汽車嗎?田維當然記得,所謂“小汽車”,可不是現在兒童玩的動輒上百元的玩具車,那是土法制作,四個木輪兩根杠軸,上面釘塊木板,兩個人拉,一個人坐,嘰嘰嘎嘎在石子路上狂飆,兒時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此!有一次,幾個大孩子有意擠兌田維,不跟他玩,弄得他號啕大哭。回憶起小時候的情景,田維感到支書復雜的人物形象如同被清水過濾了一遍。

姐夫對支書一直存有芥蒂,背后說他發財不稀奇,仗的是權力,當初就是侵占隊辦企業財產起家的,說他要是出去跑業務,連句普通話都不會說,誰當他是個人物?

田維也感覺得出,支書對他其實也是“客面罩”,內心里并沒把他放眼里。他們兩家一個名聲在外,一個殷實鄉里,似乎天然有一種隔閡,相互瞧對方不上。田維自然可以超脫,姐夫根在村里,當過兵,又是黨員,做人一點一劃,過于較真,對支書的一些做法時表不滿。支書在村里的權威很少受到挑戰,偶有例外,就是有時跟姐夫杠上了。村里建新學校,要賣舊學校(即老祠堂),支書私自確定賣給外村一個老板,拿到干部會上討論,姐夫等人就提出反對,說是賣給外村人,不成是本村老太公墳頭出氣了?不就30萬元錢嗎,人家一主來買,本村人可以分三組買,一人10萬,還怕沒人?結果多數人贊成,支書的意見被否決了。

母親退休后,時常到鄉下姐姐家亦即自己的老家住幾天,對當前金錢社會侵蝕農村淳樸民風的現象感觸尤深。來省城看田維時就說起,她到村里遇見支書老婆,那女人對她如何如何冷淡,見了面居然連個招呼都不打。母親忿忿不平:不就是有幾個臭錢么,有什么了不起?頭翹得半天高,就像從前的地主婆!現在底下真是腐敗透了,讓這種人一手遮天,貧苦農民哪有講話的地位!兒媳勸她:你別看人家有錢,房子造得高大,心里就過不去。他這種人再有錢,在鄉下角落,生活質量總是低劣的,土財主而已。他見的世面有你兒子多么?假如讓你兒子換他的位置,就是給你許多錢,你愿意嗎?母親立刻說:這樣我是不肯的,我兒子還不比他那個山大王強十倍!她又說自己實在不樂意住鄉下,在鄉下沒住幾天,耳邊這樣那樣的皮話就聽起繭了。鄉下女人就喜歡你戳來我戳去,有事求你幫忙,嬸啊嬸的叫上門,讓你不好意思回絕;替她辦了事,轉過臉又說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看人家好一點就忌妒沒完。兒媳說,你就是心腸太好的緣故,一說就是“同村人,又是親份,面刺刺,推不了”,有什么推不了的,做人自做自,我又不欠他什么!田維分析,母親出自農村,當了脫產干部,實際上早已脫離村里的女人群體,可是當她退休后回到那些婦女中間,人家仍然拿老眼光看她,當她還是從前那個端著托盤沿村叫賣豆腐的村婦,對她的好福氣感到不服、不平,也是可以理解的。

母親原先對兒子的仕途充滿希望,以為兒子調入省級機關后還會步步高升,講出的話嫌人笑。兒子每每聽她說些背時話,便沒有好聲氣對她。倒是兒媳善解人意,反過來說丈夫:她又不指望你給她享受榮華富貴,無非就這點虛榮心,你何必傷她?兒子在省里當官,不時有人輾轉請托找她這個做老娘的幫忙辦事,辦不辦得成是一回事,就這點虛榮已經足以讓她感受到人生的榮耀。最近兒子表示要辭職下海,她聞訊頓時驚恐萬分,先是寫來洋洋灑灑五六頁的長信,從“憶苦思甜”說起,諄諄告誡兒子要珍惜來之不易的今天;見兒子對這一套無動于衷,又趕來省城,當面央求:你要慎重考慮,別退啊,退了,日后做人還有什么面子?別人會怎么看你?再說,你娘姨還指望你替她孫子大學畢業后安排工作呢。田維斷然回答:我做人為了什么?為別人活還是為自己活?兒媳也勸解她:你說鄉下人怎樣怎樣,都是錢在作怪,他有錢,為什么要把你放眼里,你當個徒有虛名的官,跟他什么相干?不當官,去賺錢,要是你兒子運氣好發了財,不是也很好么?她聽后不吭聲了,只是呆呆地坐著。妻又責怪田維,不該把老太婆僅有的一點寄托給掐滅了,今晚她又會一夜睡不著覺了。田維心軟了,又把話收回:我只是說說而已,就是真想退,領導也不一定會同意。可是,母親睡過一夜居然想通了,次日一早就對田維說:領導要你干你就繼續干,不叫你干了,自己去賺錢也未嘗不可。她還真是想開了,表示:媽相信你,你向來做事都很穩當,不會亂來的。田維為此甚覺寬慰,以為母親這大年紀了,腦子還不算糊涂。母親同時表示,她回去后還是住縣城,不想住鄉下,鄉村就好比一張網,總是想把她拉回到昔日的生活中去,變回到從前的她,她不愿意。她也不習慣于住大城市,覺得大城市走步路都不方便,又沒個熟人,太冷清。小縣城生活便利,四周都是親戚朋友,安心。她經常會碰到一些在城里買房的本鄉人,見到她格外親切,對她也很尊敬。


聽說本村今年已死了十來個人。就姐姐病故前三天,死了兩個,一個是老喪,是某人的母親,八十歲了;另一個卻屬于非正常死亡,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因為贍養父母的問題與妻子發生爭執,一氣之下,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甲安磷”,當場倒斃,撇下老婆和一個剛滿周歲的兒子去了。這漢子是做木匠的,小家庭日子并不難過,爭吵幾句就去尋短見,可見心胸也太窄了。當然,他老婆事后追悔莫及,懊恨自己因為比小叔多出一百斤稻谷想不開,斷送了丈夫一條性命。

姐夫的大哥也才死不久,他的死說來有點冤,全是受迷信毒害的結果。那天傍晚,從外村一家膠帶廠打工回來,好好的,吃了飯,洗了澡,坐在沙發上喝茶,看電視。8點鐘左右,忽然覺得胸口有點悶,也不去找衛生院醫生,說是自己心底的“土”翻上來了,叫老婆快替他“推土”。他老婆平時就喜歡裝神弄鬼,常說自己“大帝附身”,一會倒在地上翻白眼,一會又唱又跳。他對老婆這一套以前是很不屑也很不耐煩的,后來不知何故鬼迷心竅似的居然也信了。這時老婆便趕去捉了只雄雞,掐斷雞頭,用雞血在他身上涂抹又涂抹,鬧了一陣,毫無效果,眼看身子都癱軟下去了,再去叫醫生,脈已散了,瞳孔都放大了。大哥死后,姐夫念及手足之情,悲痛不已,可是嫂子卻若無其事,說她問過“大帝”,丈夫命定只有55歲好吃,現在活到58歲,不必心痛了。她親自張羅喪事,一如往常,許多事有兄弟操持,無需她出頭,她還指指點點,管東管西,真是不可理喻。一個心如鐵石,一個死而無怨,這對夫妻如何做到這般知心體己的?

姐夫說,這些年來鄉下迷信風氣很盛,一些女人自稱“大帝附身”,能替人看病,純屬騙錢而已。這種女人有時就像演戲,又是哭又是叫,茶飯不思,還做出病懨懨有了身孕的樣子,嘔吐不止,這樣鬧過一陣,就成了半神半人,名曰“童身”,即身心潔浄了,便可以“開診”治病。有一次,大哥因熬夜犯了眼疾,叫老婆替他吹吹眼,老婆就又唱又念地舞蹈起來,引得鄰居都來圍觀,時值中午,老老小小端著飯碗擠到他樓上,有人一邊吃,一邊觀賞,隨口把番薯皮吐在樓板上,踩著了還用鞋底皮幾下,那樓板剛涂過漆,大哥看見了就一臉不自在;一會,有個老太婆聞訊趕來,她是最相信這一套的,平時就在人前吹噓,只嫌自己口齒太笨,只會看,不會做,現在她就想看個究竟,擠到人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那床桄本不厚實,已經坐了不少人,加進一個,便嘎拉一聲斷塌了,大哥當時便氣得臉皮走色,大聲喝道:走,走,都給我走!看什么熱鬧,這種事要是靈,人民醫院不用開了!之后,大嫂又埋怨大哥不該說這句話,害得她“玉帝”門前進不去了,非要大哥設祭向“玉帝”檢討不可。大哥不理她,她就一連三日飯不燒、豬不喂,大哥被纏不過,只好照她意思,朝著供桌上的蠟燭臺拜了三拜。姐夫猜大哥先是被動依從,以后漸漸不知不覺就給“洗腦”了。要說他也想藉此賺錢,倒是未必,純粹為錢,他不會拿自己生命開玩笑,他是真心實意地信了“邪”。

照村人的說法,本村幾個女人東施效顰,鸚鵡學舌,全都是野路子,正宗的是鄰村的那個“小弟弟”。“小弟弟”其實是個老太婆,原先還是一名黨員,曾經在公社食堂燒過飯。分田到戶后,她因為自己沒有生育,丈夫早死,養子不肯承擔贍養費,就去村后山腳造了一座小廟棲身,說什么自己是“XX大帝”的“小弟弟”,替“XX大帝”普濟眾生,專用香灰、仙水、草藥給人治病,順帶還做推拿、針炙。她又沒文化,又沒專門拜過師,嘿,也真是奇了,居然還真有不少病人給她看好了。有的生癌癥被大醫院回絕了,經她救治至今還活得好好的。于是名聲越傳越廣,慕名而來求醫的絡繹不絕,甚至有從外省趕來的。鄰縣一個老板在她這里看好了病,特地拿出10萬元錢在她村里澆了一條水泥路,從村口一直通到山腳廟門前。她看病不收費,由你自愿“樂助”,人們送她的禮物,米、面、豆腐皮、白鲞、高麗參等各種營養品,應有盡有,堆滿一屋,吃不了發霉,就倒在屋后樹叢里。養子為此又憎她怨她,說她賺了錢一毛不拔,沒有分給他,都拿去修廟,就去向派出所告發,說她搞封建迷信。派出所幾次把她抓去,進去,她就躺在地上裝死,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派出所怕鬧出人命,只得放她出來,出來便重操舊業。時間一長,派出所及鄉干部也就麻木了,甚至也開始半信半疑,有點小病小恙,私下里也找她看看,自然,對她種種“迷信活動”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田維暗想,“迷信”能讓那么多人相信,興許這里面還真有些奧妙,至少有某種特別能蠱惑人心的技巧,甚至超越常識畛域。趁著姐姐追悼會之前的空隙,出于好奇,他悄悄約了一位堂弟帶路,去見識見識那位“小弟弟”。抄溪邊小路過去,不過兩三里,就到了那座小廟前。說是小廟,已然初具規模,三間開面,前后三進。廟里掛燈結幡,香火繚繞,居中一尊貼金的泥塑神像不知是何方神圣,兩側是身材略小排列整齊的男公女婆,一群“八佛孌人”(即念佛老婆婆)正又拜又轉念念有聲。不巧,“小弟弟”有事走開了,跟那些專心致志的老婆婆對不上話,張一眼,便出來了。

田維在廟門外站了站,覺得這地方位置不錯。身邊一片桔園,屋后蒼松翠柏;朝南一眼望去,山谷盆地,溪流田野,村郭炊煙,斑斑點點濃濃淡淡可觀數十里之遙。堂弟告訴他,該村正籌劃就此開辟一塊“旅游勝地”,因為四面八方來的客人實在多,正月里,村民沿路擺起了小攤賣糖果甘蔗和香紙焟燭,有幾戶還趁機騰出房間開起了客棧。

田維從書中知道老家一帶巫文化自古相傳,氣氛濃厚,“小弟弟”無疑是位女巫,他很想找這位女巫探索一下,看看在她的行為中是否包含著一些神秘文化的信息。比如,她是如何對待生與死的,真有一個所謂的“大帝”附著著她的靈魂嗎,她又是通過什么方式與冥冥中的“大帝”溝通的,“大帝”為什么選擇了她而不是別人,諸如此類。田維當然不相信那些不著邊際的胡謅,但又很想窺探她真實的內心世界--她是真誠地稟持著一種超自然的信仰,執著于一種“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信念,抑是看破紅塵,對現世人生采取一種游戲的態度,純粹拿俗人當猴耍?

堂弟卻一語道出奧秘,說她之所以能夠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其實與本村眾多外出營商人員替她做“義務廣告”有關,所以傳說中的種種神奇病例大都發生在外地,慕名而來的客人主要來自遠方。

據此看來,田維對姐姐還是有些佩服,她直到死前那一刻,頭腦思維還是清晰的,并不相信“小弟弟”能創造什么奇跡。她之所以最終同意出院,其實只是想回到她當初所自來,即她降生的老宅“血屋”,情不自禁地受到“血屋”的牽引,一脈幽魂飄然而至。田維猜想,“血屋”傳遞出的生命信息,是可以如影隨形、伴人一生終始而不滅的。


午后,姐姐遺體入殮。兩位仵作在行將入殮時忽然發現,姐姐口中含著的一枚銅錢嵌入牙關里面去了。大概此即古人死后口含元寶的意思。但當地習俗似又不同,古人的元寶是讓死者帶走的,這銅錢卻是讓死者為生者祈財求福的,不能帶走。仵作要將那銅錢取出,一提系著的絨線,斷了。這下犯難了,要掰開牙齒,死者牙關緊閉,兩個仵作一個按頭一個按下顎使勁擠壓也無濟于事。外甥女不忍心母親遭此作踐,哇地一聲哭起來,叫著“媽呀,你們不要動她了!”轉身號啕著跑到人群外去了。田維覺得一種翻胃,便對仵作說:“算了,就這樣吧。”仵作卻堅持說:“這是不可以的。”叫姐夫趕快去拿來一把剪刀,硬是用剪刀撬開死者的牙關才把那枚銅錢取出,并當面交給姐夫。那場景叫人實在不忍卒睹,田維身上直起雞皮疙答,心頭哆嗦,暗自責怪哪個多事的想出餿主意,惹出這番麻煩。聽說是那位方醫生的主意,更是反感,就怨那位鄉村女醫生,還是受過正規教育的,年紀又不大,滿腦子封建迷信!事后,田維想起這段情節就膩心,在人前絕口不提,甚至也不告訴妻子,特別擔心讓母親知道,總覺得其中蒙著一種不祥的陰影。是姐姐有意與姐夫過不去,死后還要報復活人?還是有別的更難以想像的涵義?

遺體入殮后,就為死者蓋被。按習俗,親屬只須將棉被交由仵作轉手即可,通常,親屬同時要隨手遞給仵作一些小錢,用紅紙包著,三角、五角、一元皆可,如同小費。因為這樣做太麻煩,姐夫事先對仵作們說好,事畢一次性給三十元,免了這道程序。田維想最后盡一點同胞姐弟之情,便也站在棺材旁親手幫著蓋被,又瞥了一眼姐姐的遺容,見她嘴唇經剛才一番折騰翹起了一角,露出了牙齒,頗不雅觀,于心不忍,便欲伸手替她撫平,可沒等他伸手,仵作已將一重重緞被蓋上身,把姐姐的臉掩埋了,只得作罷。心里卻又戚戚不安,好似看見姐姐帶著一臉怨艾離去,萬般不情不愿。他后悔剛才動作遲緩,不夠果斷、利索,以致釀成了無可挽回的遺恨!說穿了,他內心里還是存有顧忌,怕用手直接去接觸死人肌膚會沾著晦氣似的。他為什么不早點伸手?她是你的親姐姐啊,她和你是同母所生的同胞姐弟啊!當初姐姐給他寫信,總是喜歡稱“親愛的胞弟”,那是她對你這個弟弟的尊崇,是她的一種自豪,也是她的一種自卑。此時此刻,她已撒手人寰,你卻因患得患失而未能盡到姐弟情分,她在陰間能不為此而失望嗎?……幸好,仵作蓋完被子衣物后,把頭部的被端往兩側掖整齊,又讓她露出了臉部,田維不再猶豫,立刻伸過手去,以極快的動作,將姐姐那翹起的嘴角輕輕按伏。手指在觸摸中感覺出死者的肌膚冰涼冰涼,有一種面團似的彈性,卻不復有生命的靈動。田維意識到,一具脫離了生命的軀殼,已然香消玉殞,正在迅速轉化為另一種物質,心頭不覺又漫起一片傷感的濃霧。完事后,發現并無人注意到他的這番舉動,仵作們也許看到了,但他們對這類事或司空見慣,并不在意,便松了口氣,悄悄獨自走出大門外,就著路邊清冽冽的渠水洗了洗手。

開始祭奠儀式。在冬日午后的陽光里,樂隊吹奏起纏纏綿綿的樂曲,“先生”拉著古怪的腔調,開篇詠嘆一段詩文:

“大數難逃今古愁,仁人孝子不團圓;靈幔筵前擺祭奠,方知一夢赴黃泉!”

爾后宣布一道道禮儀程序,首先是孝男孝女跪伏案桌前,照著先生吩咐一遍遍行“三叩頭”之禮。先生約摸五十來歲年紀,嘴里銜著一支香煙,口中念念有詞,由于詞章半文半白,吐詞又含混不清,孝男不時向他提問“怎么做?”他又不得不親手示范并輔導。大概姐夫事先已對先生作過交代:只要儀式大體到了,不必太過拘泥,下午三時必須出殯,中間還要插一段追悼會內容,怕時間來不及。先生倒也隨和,一任主人方便,滿口答應,樂得省些力氣。但是有些環節是必不可少的,少了會被鄉人牽口,他也不敢怠慢。尤其是一道一道的祭品贊歌,冗長又沉悶,沒什么意義,但他還得照本宣科。

比如“贊茶”:此茶不比酒,亡靈可通口;亡靈吃此茶,隨佛西天走。

又如“贊豆腐”:黃豆磨成一鍋漿,鹽囟打落一塊生;油煎豆腐锃光亮,何用快刀殺豬羊。

諸如此類,大同小異,指向明快,卻不免生拼硬湊。最后一道是由一位叔伯代替孝子念“祭母祝文”。這位牙齒落光的叔伯儼然一白頭老童生,拿腔作調,抑揚頓挫,一副悲天憫人狀:

“嗚呼哀哉,我故母親,生而為德,死而為靈。念我母親之為人也,威儀淑慎,品行端方。美德溢于里巷,慈愛傳于鄉鄰。正宜永享遐齡之壽,不期一疾而殞亡!車轍道左,天各一方,馬駐云端,窀穸發藏。聊陳薄奠,敬讀哀章。靈其不昧,來格來嘗。伏維尚饔!”

在贊詠祭品之際,兩位老伯負責幫助孝子傳遞碗盞,傳一樣,贊一樣,所花時間最多。事后,聽兩位老伯還在嘀咕,對那位先生頗表不滿,責怪他只說那么幾句,許多該說的沒說,該做的禮節也沒做。按規矩,完成一場祭禮至少兩個多小時,現在只做了不到一個鐘頭。兩位老伯口氣里其實含有責怪主人禮數不夠周全的意思,說是不該請這樣的草包先生,早知如此,應該找村里的老人協會,老協隨便請一個來,都比這草包先生強。

田維第一次經歷此種場面。當初奶奶死時可沒這樣隆重,兒孫們跪拜一圈就送上山了。此刻他多少有所領悟,這繁瑣冗長的的祭禮本身就是對死者的一首挽歌,是對亡靈的一種虔誠的超度。在城里人看來,這儀式甚至有點滑稽,但在這鄉野卻是一種必要的裝飾,事實上會收到一種神奇的效果,即把沉重的死亡的痛苦消釋為一杯無色的淡水、一縷無塵的清風,在生與死之間架起一座小橋,引導生者與死者自由往返于其間,破除活人們對生與死的迷幻和執著,使之升華為一種祥和與安寧。透過繚繞的香煙薄霧,田維依稀看見姐姐在遙遙招手,似乎在向他示意:弟弟啊,人都是要穿越這道陰陽界的,把人世間的瑣事看淡些吧。

不知不覺,道第階沿和天井里已站滿了老老小小一大群人。這村莊總共有三四百戶煙灶,一年中亡故的人不少于八、九、十個,即便隨子女在外經商的老人,死后也必須歸葬故里,喪事乃是鄉人們見慣不怪的尋常之事。一村之人世代相處無不沾親帶故,每人每年要參與的喪事大概不少于五六場。田維于是明白,鄉野草民對生與死的見解何以遠比那些文明的知識者來得豁達,原因即在于此。一方面,村民們對死與死者表示出一種特有的尊重,這從他們對喪禮的認真固執可以見出。他們中許多人對喪禮程式了如指掌,且饒有興味,津津樂道,不滿于年輕一代對舊風俗的輕蔑和隨便。這可以視為一種對他人及自身的生命的敬奉。另一方面,他們對喪事仍然抱著一種相當隨意的態度,在感情上的拿捏很有分寸,不會有過分的投入,內心里端得明白:生死異途,活人與死人走的畢竟是兩條路。把死者送上了山,活人照常忙活人的事,決不拖泥帶水。“不知生,焉知死。”人既然來到世上,就得過好自己的一生,盡到做人的義務。如此,有朝一日閻王老子傳喚到自己,便可問心無愧地坦然以赴。

姐姐生前脾氣不好,特別是病久了心性易躁,但她為人正派,富有同情心,在村里人緣頗佳。族中一位輩份最高年紀最長的太婆也顫顫巍巍拄著一根拐杖來了,說是要送姐姐一程。老太婆一邊提著袖管抹眼淚,一邊說:她是好人啊,對我老太婆實在好。旁人告訴田維:老太婆的兒子為躲債全家跑到上海去了,年前孫女打來電報,說是自己要結婚了,請爺爺奶奶去上海吃酒。太婆與太公商量,去不去?光是來個電報,又沒錢寄來,怎么去?想想就一個孫女,還是要去。老兩口左思右想沒主意,便很不好意思地走來向姐夫開口借錢,姐夫當下拿出三百元來交給她,說:是您太婆開口,別說借,拿去用就是了,不必還的。老太婆拿了錢去,幾天后不知何故又改變主意,不去了,把錢送了回來。姐姐說:跟你說過了,太婆您有難處,放著用,送回來做什么?執意不收。老太婆逢人就說:這對夫妻真是好人哪。

姐姐死后哀榮,喪事在村里可說是空前隆重,花圈就不下百來個。追悼會上,信用社主任的悼詞說得很好,對這位農村金融戰線的老前輩表示滿滿的敬意。只是這位年輕主任在念悼詞時還叼著一支煙,身子搖來擺去,還不時朝著聽眾說幾句笑話,讓田維心里頗不自在。

追悼會后,妻悄悄拉他又去看了看姐姐出生的老屋房間。妻又憶起那年初來此地的情形,那天,他們在姐姐房間里坐了坐,聞到一股鄉間老式家具的古色古香,一張雕花的漆妝床,工藝很復雜,床前連著“踏步”,便桶置于“踏步”一端,以防冬天小孩撒尿受涼;左側墻邊擺放著衣櫥和木箱,櫥門雕著牡丹花,刻著“王者之香”四字。都是上代人傳下的遺物,古色古香中夾帶一絲霉味,妻感覺頗為別致。姐姐和姐夫后來在村里造了新屋,再后來又在城里買了商品房,這老屋早已不住人了,里面積滿灰塵和蛛絲,人去樓空的感覺尤烈。

姐姐的新墳做在東山腳下,朝西,視野寬闊。姐夫考慮到自己將來的后事,同時給自己做了一穴。田維對姐夫這一做法很滿意,母親就怕姐夫再婚,他能這樣做,也算是一種表示吧。田維打算回頭找個機會再跟姐夫談一次,各自以男人的姿態交個底。他想向姐夫表述三點:一,姐夫這輩子為姐姐作了很大的犧牲,今后他要怎樣做,自己都不會有異議;二,作為父親,希望他能處理好和兒子的關系,田維作為娘舅,對外甥的財產權益,有義務給予關注;三,他要再婚,若是娶原先那個女子,考慮到牽涉的族中關系,建議他慎重為之,以免帶來諸多麻煩。當然,今天的場合,這些話就不便說了。

姐夫請田維兄妹捎回口信,讓母親和娘姨們近期千萬不要下來探視,因余下的事亂糟糟一團,他無暇接待,再說,母親下來,徒增傷悲而已。田維也叫姐夫交待鄉下親友,這些日子不要進城去看母親,道是親情,屆時又會勾起母親傷心,還要張羅燒飯接客,徒增麻煩。

當晚,田維兄妹回到城里,一起向老母親解說,喪事辦得如何體面、隆重,墳地風水如何如何好,云云,母親居然十分寬慰,說自己日后死了是不會有這么多花圈和蓋被的。想到這女兒活著如此受苦,既然沒了,也只得放下了。


其實,母親并沒有真正走出姐姐之死的陰影。田維回省城后,小妹幾次打來電話,說母親這些日子明顯地老去,遲鈍了許多,時常獨自坐著出神,自言自語。對此,田維亦無可奈何。

田維覺得自己近來精力亦大不如前,小毛病不斷,不是牙痛就是腸胃不適,睡眠也不好,和藥瓶子漸漸親近起來。最令人嘆惋的還是性能力的減退,跟一兩年前有天淵之別,有時提不起欲望,勉強從事,緊要關頭又打起了退堂鼓,那種失敗的懊喪比蟲噬還難受。一個人的生命力竟是如此脆弱,一生輝煌曾有幾時!看看周圍那些少年得志似乎很瀟灑的同事,忽然發現一個個其實也都活得不自在,不是陷入單位人事漩渦爭風吃醋,就是因夫妻不睦家庭后院起火。近來許多人還相繼得了一種怪病--膽囊炎,據說是一種富貴病,吃出來的,宴會應酬頻繁的緣故。以后對著華筵佳肴,酒不能喝,油膩不能沾,還真是一種懲罰!這些哥們冷靜下來時也不免惆悵:整天為些蝸角之爭煞費苦心,到底圖個啥?

他從四樓辦公室窗口望出去,發現對面墻跟有一條黑白相間的花狗在踽踽而行,分明不是寵物狗,只是一條野狗。他很詫異,如此警衛森嚴的大院,這狗是怎么跑進來的?來來往往的機關干部為何都視而不見,聽其在草地上隨意拉屎拉尿?哦,這大院可是設有機關的,居然讓一條狗輕易破了防! 有那么一瞬間,他懷疑這條狗就是自己的替身。

有感于生命之泉的日漸枯涸,田維抓緊申辦“提前退休”手續。領導至今尚無明確答復,還是那意思,年紀輕輕就退休,無先例,弄不好會在機關里產生不良影響。一位領導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這樣做,不是擺明要我們也早早退位嗎?領導也是出于關心,要他再耐心等等,以他的資歷,再上個臺階只是時間而已。他反復向幾位領導解釋,表明自己的真實意愿,決非仕途上的患得患失,只是想謀求人生角色轉換,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他的心既已不在官場,便覺得多耽擱一日都是浪費,甚至對領導的關心也不再領情,以為這是有意無意折損一個人的生命,近乎殘忍。不錯,機關里的確是混飯吃的好地方,多少年輕人趨之若鶩;可是,當你去意已決,組織上卻仍以為你不慎重,甚至認為你是以退為進、另有所求,笑咪咪試圖說服你,讓你飽受遲遲等待的煎熬,未免讓人有一種身心被撕扯、割裂的感覺。

或許,這本是正常不過的生命狀態。大凡人們都是如此身不由己地活著,無論是進是退、是順是逆。

春節回家,田維忍不住又偷偷去探訪了那個神秘的“小弟弟”。

深夜,在那小廟一側廂房里,一條板凳一張床,暗淡的電燈光下,那位臉如蛛網的巫婆兇狠地盯著他:

你是誰?

我是某某人的兒子啊,聽我媽說她從前跟你還是好姐妹哩。

我沒有從前。那個凡人的我早已死了。我現在是“大帝”的“小弟弟”。我替“大帝”普渡眾生,做白求恩,救死扶傷。你來做什么?

哦,沒什么事,隨便看看……

還說沒事,我看你氣色不對,晦氣很重,定是煞星臨頭!

我……請教你一個問題,死,是什么?人死后會變成什么?

嗬,嗬,“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生前枉費心千萬,死后空留手一雙。休得爭強來斗勝,百年渾是戲文場。頃刻一聲鑼鼓歇,不知何處是家鄉!”人死萬事空,想它做什么?你眼前面臨一劫,要緊是躲過此劫,其它免談。抽簽吧抽簽吧,簽上會告訴你一切。

田維捉住簽筒搖呀搖,搖呀搖,搖出一支竹簽,交給那巫婆,巫婆按號抽出一頁薄薄的黃紙,瞟一眼,嘴角浮出一絲冷笑,便遞給他,閉目不語。田維乍一看,眼皮直跳,是支“下下簽”。再細看,那簽題為“范蠡歸湖”,詩曰:

“河渠路旁有高低,可嘆長途日已西。總有榮華好時節,直須猴犬換金雞。”

忽然心頭一動,覺得那詩雖不甚和諧,卻暗合自己眼下的處境,遂轉憂為喜:多謝多謝,此簽真乃為我指點迷津也。

那巫婆反而有些驚悚,不解地打量著他的神情。

你知道范蠡是誰?

是個官,皇上把他革職了。

田維釋然,對那巫婆嬉嬉一笑,不語。

田維眼前再度浮現姐姐死后留駐在臉龐上的那種無盡的遺憾。與以往感覺迥然不同,他心底那片隱含生命焦慮的荒漠中,居然汨汨地流出一脈清泉,迅速滋潤出一方油壤和芳草,從中迸發出爛漫的生機……



續一:

一年后,田維的姐夫也死了,死于“蛛網膜出血”。

當時,姐夫正在省城幫兒子開店。那天晚飯后,還和兩個打工的伙計下了幾盤象棋,坐著洗腳時,突然身子下滑,就倒在了地上。趕快送醫院搶救,暫時穩住。治了一個多月,漸漸恢復,頭腦清醒過來。眼看可以出院,那天女兒和兒子用輪椅推著他出去轉了轉,回來扶他上床,他剛站起,發現雙腳肌肉掉完,一點力都沒有了,頓時激動地叫起來:啊吶吶,我怎么變成這樣了……再度引發出血,陷入昏迷。醫生說過,“蛛網膜出血”最忌情緒激動,若因激動引發二次出血,就沒救了。同樣為了避免拋尸外鄉,在還存有一口氣的時候,將他搬回了鄉下老家。

姐夫向來身體不錯,就是有點高血壓,沒有堅持天天吃藥,“蛛網膜出血”就是高血壓引發的。而高血壓的加劇,又與他一個時期來的心理壓力有關。姐姐死后,他最不放心的也是兒子,嫌兒子做生意不上心,親自在旁督陣,引導,父子間難免產生些口角,他窩在心里,睡眠也不好了。但想不到來得這么快。

姐夫比姐姐小一歲,前后相距一年,死時也是五十歲。田維心下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疑惑:是不是姐姐陰魂不散,硬是拽著他去的?

小妹從縣醫院叫了救護車把姐夫送回鄉下,事后說了一個情節:姐夫回家后又擱了三天才咽氣,其間,那個相好的女人悄悄走來跟小妹說,能否讓她最后看他一眼?她怕姐姐的兩個兒女阻攔。小妹想了想,見外甥剛好不在場,就把她帶了過去。她湊到姐夫身前,兩眼紅紅的,并沒說什么話,其實說什么也沒用,姐夫聽不見了;但令人詫異的是,姐夫此刻似乎還殘留著最后的意識,對著她,居然眼角滲出了一滴淚水……

田維暗想,姐姐從此大概再也沒有遺憾了。他和姐夫那些感情糾葛,扯平了,不必在陰間吵架了。


續二:

又過了若干年,村支書也死了,享年59。

村支書本來可以活得更長久的,他是被自己“作”死的。那年村委會改選,他的對頭某某選上了主任。當天選舉會散場,村路上忽然冒出一群手舞馬刀的陌生人,砍傷了新當選的村主任及其嫂子。這下子事態鬧大,縣里定性為“一起嚴重的破壞選舉事件”,查明村支書是幕后操縱者,隨即抓捕了一批逃犯,并抹掉了他的支書、黨員,最后判了6個月實刑。他本來患有肝炎,經過這場風波,肝炎轉化成肝癌,出獄不久,死了。

事件發生后,支書曾給田維打過一個電話,話中亦微露悔意,抱怨女婿太魯莽,從城里請來一批“破腳骨”,把事情搞砸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聽由法律處理。他給田維打電話的用意,是擔心田維干預此事,因為對方都告到省上去了,村里一時間涌來許多家媒體。

對方的嫂子是田維的表妹,而對方本人則是支書的內侄。老家村里的是是非非,田維根本沒精力也沒興趣去過問。反正有縣里在管,他也不想得罪哪一方,就以局外人的口氣勸解了支書幾句,推卸了事。

支書的喪事,田維念在小伙伴份上,委托老父送去了花圈。亦為這位小伙伴惋惜,當了二三十年村支書,家庭工廠辦得紅紅火火,落到如此結局,實在得不償失。總是眼界格局不足的緣故,“山大王”心結,霸著這口鍋,就怕別人奪他手里的勺。沒想明白做人的道理,老天爺一旦收走你,還有你什么?


續三:

在探訪過那位神秘的“小弟弟”后,才三年,“小弟弟”歸天了。原來這位“大帝”附身的女巫也經不起歲月的打磨,與周圍鄉鄰的凡身肉胎沒有兩樣,說死就死了。她一死,那所小廟的香火就斷了,不久便夷為平地。一個神話隨之破滅,再見不到一個前來尋仙問藥的遠方來客。

田維看到一份資料,稱物理學家通過量子研究認定,人類可能以量子的方式來復活自己,最終實現重生或者以另一種模樣出現在這個世界,有類于佛教里的“生死輪回”。田維忽發奇想,眼下不正在扶貧攻關嗎,那位“小弟弟”要是趕上了科技進步的時代,真的成了仙,會給山村父老鄉親的脫貧致富帶來多大的福祉!反正,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平時一毛不拔而臨時抱佛腳不惜一擲千金的土豪,還有更多心甘情愿匐匍神前長叩不起長眠不醒的愚夫愚婦。

田維發此感想之際,本人已然獲得自由之身,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當然,他絕對成不了新時代的范蠡,根本不是那塊料,小富即安而已。聊以自慰的是,趁著手頭有點錢,在縣城給父母買了套百來平米的商品房,讓兩老這輩子終于住進了屬于自己的房子。這房子采光、通氣都好,有利父母晚年康養,母親活到九五高壽無疾而終,也算圓滿了。不過,田維發現,但凡長壽老人,臨終前對生命愈加留戀,母親在最后半年內大概唯一的念想就是還能活多久,幾次夢見自己死了家人給她辦喪事的情景,還為自己寫好了悼詞,希望兒子在追悼會上念。當然,她自己是看不到了,身后喪事從簡,追悼會沒開,田維沒按她寫的悼詞念,而是自己撰寫了一段話為她一生做了簡要概括,直接寫進了訃告。

田維偶爾想到,自己老了會不會懼怕死亡?沒有經驗,也沒有答案。

之后,日子越過越快,年輪的界限已模糊不清。轉瞬間來到了這個庚子年,大疫降臨,空氣中不時傳遞出死亡的氣息,驚恐之余,人們對生死的感受反而變得麻木。

田維清夜捫心,自問自答:人來到世間就是一場誤會,徒然給自己和他人添亂、添堵。這世界少誰不得?干嗎非要趕來湊熱鬧?

“諸相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滿目過處,人世間仍在上演著一臺臺大戲。演員們演得逼真,代入感極強,在田維看來卻有些造作。他這年齡純屬看客,未必能看到一部戲的結尾,但他相信,既是戲文,總有落幕散場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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