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死了,不知是哪一天。也許是昨天,也許是今天,但無論是哪一天,她還是死了。在我爹出車禍后的第二年就死了,全身膨脹流血,死在家里的炕上,大概有個三兩天,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自然不知道她是如何死掉的。
在我準備上初中時,我爹酒后駕車出了車禍,他喝著最劣質的燒酒,開著淘來的二手摩托飛快的疾馳在城鎮回鄉間的道路上,然后一個人栽下了懸崖,摔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找到我爹時,他已經不是我爹,我爹長得很帥,但是現在他特別的丑。嗯,比我還丑。腦袋破了個大洞,曰曰而流的鮮血已經結成了痂,兩眼無光,臉色慘白。尸體旁邊是斷掉的一支胳膊,胳膊沾染了一些泥土和血漿,就像是剛殺好剛卸下還沒有完全清洗的豬蹄一般。我媽就在旁邊哭天喊地,一邊哭,一邊罵我爹。說他是個“負心漢”留下一個孩子給她養,走得這么早,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呀!之類的話。那個時候其實我是擔心我母親的,怕她一時想不開,真隨我爹去了。后來她的確走了,不過是兩年以后的事情。
父親的葬禮辦得很成功,像辦喜事一樣。有把喜事辦成喪事的,但是把喪事辦成喜事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成群結隊的,笑嘻嘻的邊走邊笑著向我家走來。然后摸摸我的頭說句“孩子別怕,以后有我們的。”怕你大爺,有你媽。然后她們就會把我母親拉到一邊,各種各樣的說教。我媽便一邊哭著,一邊訴苦。女人的世界真的令人費解。母親并沒有讓我輟學,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支持著我上學。這在農村,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多么大的勇氣呀!所以我特別的感激我的母親,即使后來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我沒辦法想象沒有我爹的日子里,我母親是如何過來的。她一個女人還沒有一袋米重,卻硬是把米扛起來了。那個時候鄉村還沒有各種交通工具,車子啊之類的東西都還沒有。如果你要賣什么糧食作物,要么自己用竹籃背著去,要么就用牲口馱著去。我爹在世的時候,家里還是養著一頭毛驢的。不過我怎么看它都像羊駝,身體消瘦,頭頂一小撮毛發,但每天都神氣十足的,來來回回,搖搖擺擺。一點都沒有毛驢的樣子,它半夜會突然“希律律”的喊幾聲,白天卻是躺著不說話。這就是我老子留下來的毛驢,比我這個混賬玩意還難養。后來毛驢被賣了,屁大的玩意沒想到還值幾個錢。還好我不會被賣掉。
我知道我媽是辛苦的,于是每次到了周末的時候,我都會提前回來,和她一起除雜草,管理農作物。我媽雖然瘦瘦小小的,但是自從嫁給我爹以后,漸漸的也發起了福來。我媽是種田的能手,十里八村的都趕不上她。土地就好像他的另一個孩子一樣,總是聽她的話。只要到了收獲的季節,家里的田都會有好的收成。然后就可以看到周圍人的各種不滿。我時常都會想起她用鐮刀的樣子。她的鐮刀就像長了雙眼睛一樣,只要放在手心里,即使眼睛沒有看著,也能“咻咻咻”的收割豬草。我最喜歡的就是看著母親用鐮刀,我感覺她肯定是一個武林高手。和小李飛刀李尋歡一樣的高手。恰巧她們都是用刀的,只不過我母親用鐮刀,李尋歡用飛刀。我母親用來保護人,李尋歡用來耍帥殺人。
我媽常說地里的泥巴是最養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百病。可不是嗎?“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女人只要多喝水就能長得白白胖胖,那細膩的皮膚一掐就會出水,而男人病了就弄幾塊泥巴敷一敷,再吃點地里的土特產。立刻就會生龍活虎起來。我媽只要一出門就會拉著我去,她說人一勤快就會把一些不好的事情忘掉。只要每天干活干活,身體就會越來越好。如果一天到晚都待著不動,那人就比較容易生病,一生病就會難受。
我爹死后,我媽便不再往李村長家里跑,一是“寡婦門前是非多”,二是沒有那個閑錢。她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田地里和我身上。可惜我是個混賬玩意,敗家玩意兒,一天到晚的惹事生非。今天打了西家的人,明天偷了東家的狗。一天天的名聲就壞掉了,然后我媽就帶著我一家一家的上門賠禮道歉,我媽就在那里低聲下氣,求著別人原諒我,可不希望我毀了前程。只差著跪在地上了。我媽這輩子可以說真的是來還債的,給我那死鬼老爹和我這敗家玩意兒還債。
吳樣就靠在墻腳,和我細細到來,眼睛里滿是懷念的光彩,我知道他是想家了,想他母親了。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吳樣看了看我,一言不發,繼續說起他的故事。
母親還健在的那兩年里,我有想過這書不讀了,回去找個工作。最后娶個媳婦,然后一輩子的和她待在一起。可是后來天意弄人,母親死了,死在了自家的炕上。那個時候我還在學校讀著書,消息是阿叔帶來的。“家里有事,速回。”阿叔沒說是什么事,只希望我快些回來。回來后我才知道母親死了,和父親一樣都是在我沒在他們身邊的時候死掉的。所以說我這個兒子是最不孝的。
阿叔阿嬸替母親辦完了喪事,留下了一萬塊錢就回去了。他們走得匆匆忙忙,我想這輩子他們不會再過來了吧。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從此以后我就是個孤家寡人,只是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死,死的時候是不是像他們一樣,身邊沒個人。
母親和父親走得特別的快,好像怕我拖累他們一般,他們連和我說一聲的機會都沒有留下來給我。自從母親去世以后我就幾乎沒有回過村子,那里已經沒有我所珍視的人了。只有阿爺去世那年我回了一次村子。在我讀高二那年,阿爺離開了人世,他是被蛇咬死的。山間的毒蛇是出了名的狠東西,不咬你就罷了,一旦你被盯上了,它們就會往死里追趕你,一口一個毒牙,一口一條人命。聽阿叔說阿爺是上山采藥被咬死的,被咬了兩口,一口在大腿內側,另一口在小腿上。阿爺是被去山里尋羊的周二伯發現的。那個時候阿爺還沒有立刻咽氣,但卻說不出話來,臉龐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身體無法移動,手腳無力。和死了的人是沒有多大區別的。阿爺還沒有到家就已經咽了氣。我重重的對著棺材里的阿爺磕了幾個頭就走了,剩下就沒我的事情了。
在我磕頭離開時棺材里好像傳來了“唉”的嘆氣聲,也許我是聽錯了的。我沒有回頭,一直走一直走,漸漸消失在了村民的視野中。后來我想,我一步便踏入了兩個世界。
學校坐落在離家40公里的鄉鎮上,徒步走的話要三四個小時。我的學校建在了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平原上,有翠綠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小河里有魚有蝦,于是每到周末我便留在這里與其做伴。母親去世后留給我一些財物寄存在城里的小姨家,我便按規定每月去取一些來。一個人生活便也足夠了。只是每次去小姨家里,我都感到一陣陣的自卑感與無力感,和睦相處的家庭,恩愛的夫妻,受寵的表弟表妹。我感覺自己在他們的眼里就是一個小丑。一個沒家沒爹沒娘的小丑,是個狗雜種,是個搖尾乞憐的乞丐。
“喲,吳樣你來了。”
“嗯,來了。”跟我說話的是我初中的死黨同桌王建國,他比我在村子里的的大哥和三弟四弟還親。
“今天,準備玩點什么?牌九?骰子?”
“骰子吧!比大小。”
“好咧。”說完王建國就開始搖骰子,只見他擼起袖子,露出他那隱隱約約的肌肉然后拿起骰子筒“叮叮當當”的幾聲過后,“啪”的一聲將骰子筒扣在桌布上然后有模有樣的抬起雙手,轉了一圈。高聲說到:“都看看啊,我手里可沒有什么東西。”出來混要守規矩,我們都懂。然后王建國那廝就一只手放在骰子筒上,閉著眼睛,說到:“看好了,看好了,開了,開了。”只是他已經把話說完了,骰子筒卻還沒有打開。在“賭友”準備開罵的時候,他“嘿嘿”一笑,手掌一提,骰子的點數就迅速出現在眾人的面前。然后王建國便會一臉笑容的將一個鐵盒子放到桌面上,跟輸的人收起賬來。一連幾次都是王建國在贏,我認為這小子運氣太好了。直到后來他告訴我哪里來這么好的運氣,只是耍了一些小手段。我問他是什么,他笑笑不說,只說了句:“你不適合玩這個。”這王八蛋,要不是打不贏他,我兩個大耳刮子早就甩過去了。
我的確不適合玩這個,為了避嫌,王建國主動退出了莊家的位置,然后就輪到我上了,我也像模像樣的學起王建國來,擼起袖子然后就搖起來,再搖起來。然后依舊是“啪”的一聲扣在桌布上,我便立刻就打開了骰子筒。開骰子筒我可不敢學王建國,畢竟閉著眼睛裝逼不是哪個人都可以學會的。這是他的獨門絕技。一連幾次都是我輸,我不信這個邪,所幸甩開膀子的賭。最后還是王建國將我拉走的。“你干什么?都說好了只是玩玩,你他媽的這是要傾家蕩產啊。”“我不知道啊,只是輸了,我就想贏回來,哪知道就這樣了。”“他媽的…………”王建國最后憋出來三個字,只是不知是在罵誰。
王建國和我一樣都是死了媽的人,只是人家還有個爹,雖然有跟沒有一樣,但仍舊是他爹。他和我說他爹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媽。只喜歡另一個女人。他媽就是被氣死的。他媽還沒過世兩個月,他就跑去和那個女人睡起了覺,還把別人老婆的肚子給搞大了。后來挨了頓打,換回來一個孩子,一個老婆。王建國在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都一直在笑,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畢竟我是一個連爹都沒有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