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路虎,一張銀行卡,一部手機,一架相機,一臺筆記本,一個旅行箱,一只貓,這是陸子游的全部家當,在他第一次離婚后。這也將是他最后一次離婚,因為他沒打算再結婚。
陸子游坐在駕駛座上,副駕駛臥著胖二兒,他的貓,一只又胖又懶的老貓。他抬起胖二兒的腦袋,撓了撓它的下巴,胖二兒連眼都沒睜。“我他媽總是上趕著你!”陸子游說著,旋開了收音機,交通臺正在放李宗盛的《寫給自己的歌》。
想得卻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該舍的舍不得 只顧著跟往事瞎扯
等你發現時間是賊了
它早已偷光你的選擇
陸子游點了顆煙,聽著歌,想想自己這15年,刻骨銘心的樁樁件件,不管是情感,還是事業,終都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經歷的人或事大多像這孫子胖二兒,最后給他的就是一副“我就這樣,不行就拉倒” 的木雞嘴臉。
他決定要灑脫的活一回自己,做一件混不吝的事。于是,他離了婚,辭了職,燙了頭發,蓄了胡子,說走就走。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你可以下車。”陸子游看著胖二兒說。胖二兒照舊閉眼趴著,從車玻璃射進來的陽光曬得它連抬眼皮的勁都沒有了。“媽的,別怪老子沒提醒你!”陸子游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嗖地竄了出去,那種能把空氣攪出聲音來的速度,是他想要的。車子里,李宗盛繼續唱著。
歲月 你別催
該來的我不推 該還的還 該給的我給
歲月 你別催
走遠的我不追 我不過是想弄清原委
誰能告訴我 這是什么呢
他的愛在心里 埋葬了 抹平了 幾年了
仍有余威
……
兩年前那個周六上午,也像今天一樣暖陽普照。當許曼葦告訴他懷孕了的時候,他興奮地恨不得扛著曼葦去游街。陸子游是個沒有野心的人,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他人生最高追求,他常做同一個夢,右手領著閨女,肩上扛著兒子,左邊跟著老婆,一家人隨意地走在路上,每次夢變化的只是環境,場景從來不變。
可能是在醫院看慣了生老病死,許曼葦從知道自己懷孕開始,就沒把這當成多大的事兒,該干啥干啥,病房里病人多如麻,醫院也不可能讓她請假修養,加班加點照舊是常事兒。同事中懷孕挺大肚子上班的大有人在,可就她運氣差,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她流產了。
陸子游默默地難受了好久,對曼葦倍加呵護。反倒是曼葦并不像陸子游那么難過,其實她從沒有要孩子的迫切想法。她始終覺得結婚和生育沒有必然關系,甚至覺得孩子是破壞婚姻的導火索。在她看來有了孩子,日子就變味了,日子變了,人也會變,心也會變。尤其當她看到身邊越來越多的朋友因為有了孩子,在單位活得像個鬼,在家活得也沒人樣的時候,她就更覺得孩子實在是可有可無,無勝于有的奢侈品。
許曼葦第二次懷孕是在調養了一年之后,既是扛不住陸子游的軟磨硬泡,也是受不了兩家老人的碎碎念。然而人生如戲,不到四個月,她竟然又流產了。或許連生孩子這事也是需要信念和意念的,不堅定、不執著也會降低成功率。
那以后,許曼葦再也不想懷了,她不想讓自己的生命消耗在另一個生命上,哪怕這生命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一如她始終認為的,孩子會改變日子,她和陸子游的日子慢慢發生了變化,盡管那兩個孩子并未出世,但比出世對他們生活的影響更具魔性。
陸子游就是想要個孩子,兒子女兒都行,累了回家有個會說話的活物在自己身上起膩,和朋友同事一起時可以吹牛自己的種兒多聰明。他不過是想讓自己那一腔泛濫的愛心有個合法的地兒釋放,他覺得這不是什么高科技,怎么擱自己這兒,就這么難呢!
在一次和曼葦激烈爭執之后,陸子游借著出差的機會找了個清凈的度假酒店待了兩天。
吃完午飯,他躺在酒店半山腰平臺花園的躺椅上閉目聚神,靜靜地聽泉聲鳥鳴, 聞花香草馨。暖陽漫灑,清風微徐,耳畔傳來別家稚童耍賴撒嬌的奶聲嗲氣,靜美時光中竟不覺得他是無理取鬧,反倒讓這暮春午日多了一分靈氣,倍感溫甜。這個時候,他真希望有個肉嘟嘟的小東西在自己身邊蹭來蹭去,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小腳丫或者小鼻子。
旅游回來,陸子游和曼葦提了離婚,曼葦哭得稀里嘩啦,但既沒糾纏也沒挽留,答應得還算爽快。
許曼葦的干脆,讓陸子游仿佛透過層層時光看到了魏羽。他也不明白,自己骨子里本是一個性緩心軟的人,怎么看上的都是硬角色。
魏羽是陸子游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小自己兩屆的師妹,本科讀完,讀研究生,等她讀完研,陸子游以為總算天公不負有心人,可以抱得美人歸時,魏羽卻提出要出國深造。
兩年后,魏羽回國。沒有久別重逢的溫情,在朋友間的關懷和敘舊之后,魏羽開始談人生談理想。“……我真的很習慣國外的生活,國內太多不堪的現實我們都無力改變,回來我會窒息……”魏羽就像是指控殺人嫌疑犯的檢察官一般,滔滔不絕,憤世嫉俗。
陸子游一言不發地聽著,從渾身燥熱到手腳冰涼再到心跳脈搏回復正常,當他終于覺得自己聽明白師妹想說什么的時候,他提高聲音說了一句“我和你出去!”
魏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和思路里,被陸子游這一聲喝嚇了一跳,她就此梗住,竟不知如何應對。
陸子游死死地盯著魏羽,僵持了得有5分鐘,直到魏羽有些不知所措,他才又開口,“如果我這樣決定,會讓你更窒息吧?”這時的陸子游竟然有一種絕地逢生的快感。“我也是讓你無能為力的那些不堪的現實的組成部分之一吧?雖然我只是個本科生,博士和我說分手我還是聽得懂的,不就是解除合同恢復原狀那點事嗎?大陸法系也有,不是只有讀了英美法才懂!”
陸子游看得出來,現在輪到魏羽從燥熱到冰涼了,他決定助她一臂之力,讓她回復正常,“你大老遠花錢花時間回來就為了這個?不會剛才的陳述意見修改了好幾個晚上吧。再修個經濟學吧,就你這思維模式以后怎么干得過美國鬼子,一份電郵能解決的事花這么大成本,這單業務你虧了。”說完,他往沙發靠背上一靠,等著魏羽哭。
魏羽面部僵硬地挑起右嘴角微微一笑,抓起背包,起身,開門,走了。
陸子游覺得自己應該罵句什么,這出戲才算劇終,可憋了半天竟不知道該罵什么好。雖然沒罵,也沒覺得心里堵,剛才那一幕就像發生在另一個時空,和自己沒有半毛錢關系。
想來也奇怪,除了剛剛那幾分鐘的發飆之外,面對這分手,陸子游竟然沒覺得痛癢。這段在周遭人看來長達8年的柏拉圖式愛情長跑,就他與魏羽而言,其實也只是長跑而已吧,到底有沒有愛情或許連他倆自己都說不清,是非功過都已經被時光和距離磨淡。
就這樣,陸子游結束了自己的初戀,直到現在,他都不認為這段愛情算得上刻骨銘心,只是用了1/10的人生去惦記一個人,總得再用一兩年時間去騰空記憶。所以,在那以后的兩年多時間他沒再找對象。
遇到許曼葦是兩年之后一次驢友徒步西藏的時候,她是陸子游同事的妹妹的同學,愛好旅游,七湊八湊就湊在一起了。
許曼葦是個護士,能一個人伺候幾個病人的主兒,關照自己當然不在話下。所以她給陸子游的第一好感就是不累贅,不像那些整天沒事哼哼唧唧的姑娘,她有股子又獨又狠的勁兒,半人多高幾十斤的背包背起來就走,腿上劃了口子,自己擠擠血,礦泉水一沖,碘酒涂上,簡單包扎一下,三下五除二,連哼都不哼一聲。
可陸子游沒意識到,獨立的女人都有個性,她心理上不靠你,生活上就不會遷就你,尤其遇到大事時,獨立女人狠起來的果斷與決絕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于是,就有了一個月前的那一幕。
幫他擬離婚協議的是他大學同學順子。順子問他:“真的不再自己留點兒?曼葦不是個愛錢不講情義的俗人,你再留點她會同意的。”
陸子游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算了,曼葦更難,女人到這年紀離婚,她又鐵了心不生孩子,以后再嫁也難。就她當護士那點錢能干什么?更何況是我提的離婚。我留十萬夠了。”
“你總得為自己以后打算啊,再找一個也需要經濟基礎啊,難不成下半輩子你就這么浪下去了?”
“再找?算了,折壽。要是找個志同道合的,或多或少還會有些共同話題,這頂多五五開的機率吧?還不要說精神世界,就兩個人不是一個行當的,活的基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交流也是雞同鴨講,日子不咸不淡的,干耗。我呀,就和胖二兒過了,雖然這廝也他媽經常不屌我,可總比找個冤家強吧,至少我說話它會踏實地窩那兒聽啊。”
兩年以后,在南京老東門,靠近城墻邊把角的位置,有一家畫館。畫館的主人是一個不修邊幅略顯滄桑的男人。他身邊總有一只胖胖的老貓懨懨地窩那,它很少睜眼。
這畫社很有特色,一邊放了各種畫具,供游客自己作畫,只要交50元,不限時。另一邊是主人作畫區,你可以請他給自己作畫,一張100,但什么畫風什么意境全憑主人,或許他給你畫一張寫實素描,也或許你面對他坐那兒,他卻畫了一個站在海邊懸崖的背影,他從不接受客人提要求。即便如此,還是很多人慕名而來。被他畫過的人都說,他眼很毒,畫的不是人,是心。
他背后墻上有一塊做舊的匾,寫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有一天不思考
2017-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