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意無意間總愛看墻上的地圖,那些熟悉的名字誘引我的目光順著鐵路線游走。一紙山河,滿目風景,當看到有親戚或朋友,抑或熟人的朋友所在的城鎮時,心總怦然。那彩色的標注下,真的生活著那些曾經的故人嗎?千年以降,換了多少人的音容?一代代青春的繼起,在這山河間流轉了多少的悲歡?
從塔河到景洪,從伊犁到泉州,江山蒼茫,多少故人消息。夜半醒來,那地圖如畫卷在腦海翻卷,幾十年來的深深思念分外清晰,奔來眼前……
為堅是戊寅叔的二兒子,我們同歲。上二年級的某一天,聽說他們要舉家外遷,離開申洼村到遙遠的異地去。我知道戊寅叔是工人,不知道他的工作是隨意天涯。七八歲的年齡,哪里知道離別,我們幾個小伙伴和為堅拉著手,仍如以前的嬉戲。不知道他們具體是什么時間走的,等到第二天到東門的大房子上課的時候,為堅的小凳子已經不在了,那個空空的位置也讓幾顆小小的心空落。沒有人打聽他們的去向,日子一如溝下的溪水不緊不慢。我后來曾經做夢過為堅兩回,一次是在坡上用彈弓打拱莊稼的豬,一次是在隊里場上比試摔跤。為堅的媽媽給我們新烙的油饃,噴香在醒來時還繞口。
他的家人偶爾回村,卻再也沒見過他。他大姐后來嫁給新安縣一個中學的老師,我們也知道他們先是焦作后來新鄉,再后來不知怎么到了黑龍江的月亮小鎮。南北遙遙,為堅再無音訊。
今年,為堅的叔叔害了很重的病,很久才好。那天回去,一個小車停在門口。一個禿頂的瘦高個從車里走出。不知怎的,一句話也沒說,我知道那必是為堅。我倆打了招呼,竟再也無話可說。半生的隔膜在中間,有閏土和迅哥的感覺,但誰是閏土,誰是迅哥呢?
為堅要了我的電話,加了微信。不知道他幾時回的塔河。邊關風霜,人煙稀疏,我都不敢問他對申洼村的印象了。
今年八月得到了中央哥的電話。我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是姨表兄弟,我們也是同村的鄰居。我管他父親叫萬叔。中央哥高中畢業后教過我的初一數學,他說話口吃但我們大體能聽懂。后來萬叔退休,中央哥就去接班當了建安公司的工人,他用功上進,后來考了大學在外面成家立業。中央哥好福氣,娶了一個賢惠的媳婦。每次回來,嫂子總是袖子一挽就下了廚房,里里外外把活干得停停當當。大城市的女子到了深山的貧寒之家,能這樣做,深得鄉鄰嘖嘆。
中央哥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我記事時她就整年咳嗽,臉因而淤著。嬸子一輩子吃了五十多年藥,進了百十次醫院。她在老家,萬叔和中央哥的顛簸便成了常態。十五年前的冬天,我從阿勒泰歸來,普天的大雪把八里山封堵,恰在那天傳來了嬸子不在的消息。我和三弟硬是用锨鏟開一條小路,村里幾個小伙子把拉到灣子鋪的嬸子用擔架抬了回來。我們埋了嬸子,披麻戴孝的中央哥和姍姐長跪不起,紛揚的大雪一會兒又把新墳蓋嚴……
兩年后同樣的景象驚人出現,我們在雪天的后半夜把萬叔埋在了長長的王嶺,他們夫妻合葬安眠在我的故鄉……
我抬起頭,恍惚里看見萬叔給我奶奶拜年的情景,嬸子在正月的戲臺下給我買花蜜糖,偷偷往我的遮布口袋賽了一元錢……
不知怎的,中央哥離開了他謀食二十多年的單位,到廈門的公司去了。他學的財會,四十多歲的他重新選擇,妻兒都到南方開始了另外的命運。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只有老家近門老年人去世他才回來,往往遇見親人無語淚雙流。萬叔三周年也過去了十年,這十年里我們只見過一次面吧!
我們今年重新取得聯系,他從我微信里看到故園風雨,人事寂寥,我筆下的山川四季總讓它時時成夢。他離開這個小村時已經二十多歲,人生的根基在這里打下,五十多歲的他不可能不回首舊事,過往歲月的驚醒和復活也屬必然。他現在還得經常出差,江西、湖南、廣東來來去去,卻很少到江北了。他給我一點點述說少時故事,鄉鄰趣事,感人往事,說他一生不能忘懷的故人舊貌,也說家鄉的戲臺,說打麥場的歡欣,說西路邊那輪寒月,探問其它在外的申洼村人的情況。他從沒停止過學習,他給我文字留言很見功底,他說《問誰可到古渡頭》讓他看見了人生。我給他說我已經告別城里的生活,安家綠水青山間了。他羨慕卻不敢說做到。他說一定回來和我一起吃吃八里山上的小蒜,再割一捆草一口氣翻過馬家坡直到申洼,睡在南坡的瓜地里聽聽那不絕于耳的黎明雞聲……
在他那邊是夢,在我這邊是真。他懷念向往的,在我這邊已日日相對,本心歸來。信息通達,交通便捷,只是這時空和心理的落差,我不知道中央哥會是怎樣的感慨和追思?
他是哪里的人呢?他孩子的故鄉呢?村里人記得他的人還有多少?還是一樣的山河,卻不是原來的故人,還有誰能回到當初,仍有初心?
中央哥還能回來幾次,回來多久?南國于他是怎樣的意義?我不得而知。我只保留著他三十年前離開時送給我的一個羊毛坎肩,一支英雄鋼筆…
我在喀什農三師的牧場園林隊認識了李偉,二十歲的我們終成好友,算是天涯故人了。安西四鎮,疏勒在西更西,他家在蘇州,畢業去新疆,安心在那里了。我碰到他時他正在摘棉花,連綿的花海里有他勃勃的青春,昂揚的意氣怎懼荒遠?高大的白楊,奔流的雪水,與地相接的遠天,伸手可觸的白云,都讓他生命在僻野里盡現華光。他來我處,我帶他看我四季分明的中原,看曾經和錢塘江連著的洛水,看我黃河邊如大俠般隨意起落的水鳥,他很滿足。我們算是半路的朋友,卻要終生交好了。西北的風沙,中原的仁厚,江南的春閨,都在我倆夢里來回。想著這友情的生發,我有山河任縱橫的豪情了。
我的同學張聯會和郭治克都在新疆,陳愛萍和袁會新都在江西,宏偉和跟尚都在無錫……我沒有細算,大概中國幾乎所有的省份都會有我的朋友,又有哪個城市沒有鄉親或者學生?偶爾的相逢實在突兀,都在出游的異鄉街頭碰上,稍微點一下頭就又分開,也許今生再難有重逢。這就是我們匆匆的人生嗎?
夜半,誰的鄉夢不會醒?天明,誰不癡癡奔生活?靜下來坦然回憶,少時月亮總會護照著腦海最純凈的沙洲。大地山河,哪里的情懷不是依依,思念著遠方又被遠方思念?
明年,冰化河開,還得蕩起那最宜沖鋒的舟船,向遠,向遠。山河故人,都是船頭船尾的記憶和風景,不問歲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