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盤古嶺屋后頭整山坡的都是地,全都是我們廟背人家的,有好幾塊地是屬于我家的,家里還嫌地少,我讀小學時候我爸還在盤古嶺頂上竹林里開荒,甚至把紅薯秧子插到了幾里路遠的亭子里坳上,挑擔豬糞下薯都得歇幾肩,種的紅薯也是年年遭野豬損壞。
我那會就弄不明白,我爸媽種這么多地干啥?我時常抱怨種這么多地剝奪我玩的時間,尤其是頂著草帽嘟著嘴摘花生時候,空曠的花生地里沒有一處陰涼,流火的七月曬得滿脖子通紅,下巴下的帽繩掛滿了汗珠,像是下雨天晾衣桿上懸吊的水珠,我一遍遍的抱怨:“種這么多吃也吃不完啊!”我媽就會重復那句說了多少年都沒曾改變過語調的話:“這點還嫌多嘍!以前你橫嶺外公家花生要摘幾個籮擔。”
農民都把地看的金貴,相信只要肯出力,地一定會給你回報,尤其是我爺爺,抗著松耙掮著糞箕下地都有著朝圣般的莊嚴,硬生生的把盤古嶺屋前的石碓開出了菜園,磨盤大的石頭沿著菜園砌成一兩米寬的“堡壘”,石頭地里土淺藏不住水份,一天兩頭就看見我爺在地里挑糞,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爺爺菜園里的辣椒茄子結的也還挺壯實。那年我爺站在大門口左看又看,嗯了一聲說“遠看這菜園石碓啊,就是個硯臺,現在就缺兩根毛筆”,第二年春天我爺就上山挖了兩棵筆直的松樹種在了菜園的石根下,一棵給我,一棵是給我哥的。只可惜后來說種這種高樹怕壞了屋場風水,又把十幾米高的松樹給砍了,連帶旁邊的棕樹也砍了煮了吃了。
在我七八歲時候,我也有一塊屬于我自己的“自留地”,就在門前臭橘樹下,一米來寬兩三米見長。雖只是給我練習,但菜園弄得也是有板有眼,用廢棄的板車圍成的籬笆,還開了一扇方便進出的門,我也領到了專屬于我的一把柴刀和一短把板鋤。開園第一年,地被我精心梳整的條絲紋理,像是篦子梳子刮出來的。整齊的劃開的巴掌大的土地,從大人的育秧苗圃里,拔出了青翠鮮嫩的辣椒秧子還有兩棵南瓜,根上還帶著耗去了養分癟了的種子,學著大人套種的方式,辣椒兩棵一窩,栽了七八兜,南瓜靠著岸沿栽著,想著長出藤蔓可以架在岸沿下木架子屋上。畢竟是第一年種下屬于自己的作物,感覺很忐忑,每天清晨醒來都得端著霸缸站在園子邊刷牙,一邊刷著牙還得一邊往苗上呲水,看著一滴滴水珠沿著葉脈滾落。可能是第一年種,土壤還有肥力,種的幾兜辣椒也摘了不少,那年秋天也摘上了好幾個南瓜,雖然跟大人們種的比起來有點失望,但想到這是自己的勞動成果也心滿意足了。等著摘了辣椒、南瓜,苗蔓漸漸失去了靈秀,踏實的同時似乎更多的是惋惜,想著來年還可以再接著種也就漸漸放下了,后來在這塊自留地里陸續也種了幾年指甲花和蓖麻,秧子都是從我姐姐的園子里拔過來的,只是在學校寄宿了沒那么多時間再精心照看,剩下孤芳自賞,自此以后雜草壓過了花圃,后來也就沒有再長過。
“自留地”實習是我唯一的獨立種植時期,而后只有跟著大人幫襯力所能及的農活。夏天鬧干旱就跟著大人到渠里挑水,挑著半擔水趔趔趄趄走在屋后的陡坡上,往上走兩步都得向后退一步。有些年辰干的厲害,地里辣椒、茄子、豇豆都靠著早晚挑的這點水養活,挑水挑的人念想都沒有了,可還是勉強靠著信念一兜兜的澆半瓢,半瓢水下去,只聽見呲呲幾聲,轉眼間沒了,只留下點點濕過的印跡。雨水多的年辰,又閑不住的要薅草,花生地里、紅薯地里、辣椒茄子埂沿上滿滿當當的都長滿了早,比花生玉米啥都長得快,地里頭都看不到苗了。薅草還得專挑有太陽時候薅,薅出的草趁著大太陽曬死,不然天一陰沉,老天滴幾滴眼淚,草又活過來了,怕是有三頭六臂也薅不完了。
年辰好時候,有收成了又得忙活老一陣了,扯花生、挖紅薯都是集中一段時間做的活,一家大小浩浩蕩蕩,肩上掮著松耙、扁擔、菜籃,菜籃里放著矮凳和水壺,造下陣勢一天都是做這個活。扯花生扯到半晌午了,掰斷花生巷子里摘過的嫩玉米桿,我們稱之為苞穗桿,細細咀嚼有一股沁人馨甜,可能那些年上化肥較少,苞穗桿也很甜,甜的時候跟甘蔗也不相上下。停下歇息的間隙,上下兩塊地的婦女時常扯開嗓子問上兩句:“上來歇息,喝口水的,今年好花生吧?”,低處地里的婦女,抬著頭,手里還不忘停下,仰著頭:“哪里啦,盡是水籽,癟的多,可怕是種子都賒了哦!”。這其實都是農民固有的一種謙虛。到了寒露后霜降前又的同樣的挖紅薯,我們跟著大人后頭,隨著大人們一松耙下去,土里的紅薯往地上翻騰,我們就往糞箕里撿,挖過幾行糞箕里沉了,就要送擔回去,小孩就坐在松耙把上,捉起地里見光四處逃竄的土狗子,放在手心,撓的手心癢癢的。紅薯挑回家多半品相不好的放在樓下雜屋角落里留著喂豬,個頭大均勻的挑上二樓樓板上排開,不致爛的那么快。等著地里一年的收成都完完全全的從土里刨出來歸置在屋里該屬于它的位置,這一年也就算完完整整的結束了,等著來年春暖花開,又重復上年的勞作,編織新的希望。
只是后來,隨著人們陸續出去打工創業,也就漸漸放棄了精雕細琢了幾十年的這大半坡土地,與之斗爭了幾十年的斑茅很快占了上風,長滿了整山坡,隨風搖曳的茅穗像是在向人們耀武揚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