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以下幾個故事向所有在社會中掙扎著,苦痛著,卻始終對生活抱有希望的人致敬,感謝他們讓我們知道社會不是一個象牙塔,也不是一個黑暗的深淵。永遠有人在痛苦中掙扎,在貧窮中受難,在偏見中堅持,在與命運做著沒有盡頭的抗爭。人性的善和惡也從來不是單獨存在著,看見善良,才是最溫暖的事情。
2013年的盛夏。
一個很平常的日子。虹剛從樓下買來幾個小西瓜,用水沖洗后冰在冰箱里,然后打開客廳和臥室的窗戶,對流的空氣很快讓屋子里的溫度降了下來。這樣悶熱的天氣預示著一場大雨的到來,說不定會有冰雹。北方的夏天下冰雹是很常見的事情,虹記得很清楚前幾年有一次下冰雹時,一個男人在回家的路上被砸死了,從那以后,很少有人耍料子下雹子的時候亂跑。
自從女兒大學畢業去上海工作,小兒子也報了寄宿學校后,留下她一個人待在家里,雖說一個人總有些冷清,少了很多瑣事,倒也落個清閑。
午后果真開始下雨。黑壓壓的云擠在一起,屋子里的光線變得很暗,噼里啪啦的雨砸著窗戶,可以清楚地聽到水泥地被雨點子敲擊的聲響。她趕忙去關上窗戶,然后打開臥室的床頭燈,昏黃的燈光讓屋子里的冷清瞬時少了許多。
虹已經在A城,這座北方城市生活了差不多25年,早已經習慣了北方的氣候。剛來的時候冬春交接之際整天整天的刮大風,出門能清楚地感覺到沙塵打在臉上的痛感,虹說從來沒有想過北方的空氣如此差。冬天坐在暖氣旁邊看著陰沉沉的天空壓下來,大雪覆蓋著整個城市,看不到一點生機。一到這時候她就煩躁的不行,總覺得眼里要有點綠才好,于是家里的陽臺上,窗臺沿子上擺滿了親手種的綠植,整個屋子里滿眼都是綠。虹說這樣才感覺像活著。分明的季節讓這個南方女人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去適應,這樣風風火火讓人猝不及防的天氣讓虹覺得北方的老天爺脾氣暴躁的很,一點兒不舒坦就像把這天撕碎一樣。
夏天下雨時屋子里總是悶得不行,開窗又有風裹著雨打進來,虹覺得實在壓抑。她隨手從抽屜里扯出幾本小雜志,大多是走在馬路上被人家強塞的,當時隨手塞進包里,也沒怎么注意,后來家里到處都是這些小雜志,因為少有人進來,虹也不怎么收拾。這些小雜志多是一些私立醫院做的,內容無非是男人和女人,然后大頁大頁的廣告,以及一些年輕的女性拍的搔首弄姿的半裸照片。很快一堆就都翻過去了,虹索性翻箱倒柜把屋子里所有的小雜志搜羅了出來,堆得滿床都是。女人一旦來了收拾的興致,就停不下來了,一點不像這六七月份的暴雨,來勢洶洶,剎得又及時干脆。
雨住了。陰著的天翻篇一般就放晴了,凈朗的天空上開始有鳥飛來飛去,洗的發亮的槐樹葉子滴著水。恰是午后,陽光很柔和,從窗戶里擠進來,屋子里的光線又亮了起來。虹怔怔地站在書架前,她捧著一沓翻了角的照片,用食指仔細的把那些角按下去,企圖捋平整。那些翻上去的角十分頑固,捋下去又翹起來,大概年代久遠,這些老舊的照片也在寂寞中呆的太久養了一身頑固的脾氣。虹看著照片上年輕的自己,看著自己在照片背面寫的字變得模糊不清。時間真是不經意就過去了,一個人總是逃不過時間摧殘致老。虹把窗戶重新打開,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混合著泥土的氣息。可以聽見天空中鳥飛過時振翅的聲音。
突然看到一張合照背面的一串數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合照,背景是一道絕壁。這女人是自己。虹似乎很久沒有想起過過去的事情了。
20年過去了。20年世界上可能出現十幾億新生人口,20年可以讓中國的經濟躋身世界前列,20年一場戰爭的廢墟上會重新長出鮮亮的草木,20年一個人可以走過無數城市,與成千上萬的人擦肩。20年是一個人生命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多。20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
虹只是想用手指再感受一次播一個號碼的心情。她很小心地用食指點擊屏幕。應該不會撥通吧,20年了,指不定這號碼經了多少人的手。虹的手指僵在半空。她實在不知道怎么辦好了,索性真的一指頭按下去,大不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一聲陌生的“喂”,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電話接通了。
? “喂?”一個男人的聲音。她還是記得許多東西。
虹不知道怎么辦,她慌張極了,她的手顫抖起來,她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淚。? 20十年過去了,他的聲音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更加厚重了一些。
“喂?”電話那頭顯得有些不耐煩。
“喂,你過得好嗎?”虹局促不安地說著,每個字吐出來都像是帶著極深重的感情,卻因為緊張變得僵硬極了砸進話筒里。
“你是誰?”電話那頭顯然對這句突然的問候一頭霧水。
不知怎的,這一刻虹突然平靜下來。20年過去了,忘記一個人的容顏和聲音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都過去了,冒昧地闖入別人的生活有什么意義。
“對不起,打錯了。”
掛掉電話后是久久的沉默。
照片上的男人,電話那頭的聲音,離開20年的B城,很多年都沒有回憶起這些過去的事情,這種感覺好像是有人把那些曾經給偷去了又突然粗暴的還回來,根本不問問你是否愿意接受。穿堂風從臥室經過,冷冷的。遠處的高樓頂端巨大的玻璃窗反射著夕陽微弱的橙色的光,街上的燈陸續亮了起來。院子里是人走過時與地面的摩擦聲。
B城不是虹的家鄉,但是虹在B城度過了自己整個青年時代。她自己很難說清楚對那座城市的感情,憎恨,深愛,無比想念,似乎這些都是,甚至有時候不經意間會想起B城老巷子里冒著熱氣的小吃,自己年輕時經常吃的川味米線,還有出租院子里的大核桃樹和大嗓門的房東嬸子。愛和恨有時候糾纏在一起就變得很難分清楚,到底是愛還是恨,感情這種東西就怕走了極端后變得界限模糊甚至沒了界限,這才把人陷在里面掙扎也無用。最怕的是,明明知道不能感情用事又控制不了自己。
一夜無眠。輾轉反側。
她下定決心去一趟B城。也是最后一次。
沒有跟兒子女兒講,自己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臨走前跟對門囑咐了幾句,就買了去B城的火車票。
A城去B城要坐差不多一天的火車。南下的這一路上虹都格外清醒,她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樹木、山峰、城市,一車廂疲憊的陌生人,突然想起16歲那年第一次離家外出打工的情形。
80年代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虹好不容易拗著家里人讀完了初中,實在沒有錢繼續供她讀書,她自己也覺得繼續讀書不可能了,就跟著村里年齡稍大一些的年輕人去了城里打工。他們說,城里的女人搽著雪花膏,把頭發燙的像羊毛卷,裹著花裙子,可時新了。虹滿心期待自己將要去的大城市。離家時母親從床下面摸出一張皺巴巴的20元錢塞到虹的手里,一邊用袖子抹著眼淚。那個時候20塊錢是綠色的,可以夠一家人兩個月的吃喝。虹知道媽拿出這些錢時的心疼和對她離開的不舍。盡管看著媽哭心里不是滋味,但更多是她對城市的向往,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馬上可以賺到錢養活這個家了,而且總是要離開這個家的。想著想著也沒有那么難過了,反而心情舒暢起來。
那個時候是很破舊的火車,車上會擠滿人,位置不夠就墊著行李坐在走廊里。虹從出門就攥著那20塊錢,攥得手心冒汗,也不敢在火車上睡覺,深怕弄丟了這錢。下了火車那錢被攥得浸了油一樣,又皺又濕,為這虹還被同行的姐妹們笑話了好久。B城畢竟是大城市,虹第一眼就愛上了那些精致的店鋪和坐在柜臺后紅唇白膚的女人們,她們的頭發打理的油光發亮,衣服上連個褶子都沒有。虹做夢都沒有想過女人可以活成這樣,她想象著自己穿上那鮮亮衣服然后走在大街上的樣子。也許吧,從第一天起,虹就被某些東西改變著,只是她自己根本察覺不來罷了。
她們一起的人都在一個菜場工作,男人們負責運輸蔬菜,女人們負責把壞掉的菜挑出來然后整理成捆。虹覺得一切都很新奇,大灶里漂著油花的水煮白菜偶爾會加肉,每個月底都會領到一沓毛票,寄一部分給家里,剩下的自己也花不完。分揀蔬菜也是輕松的活,費不了什么力氣,她覺得打工比在家里好多了,比念書甚至都快活。
很快虹認識了菜場的很多人,因為年齡小的緣故廠里的人也會照顧她一些,這樣她也不怎么想家。虹算是廠里年齡最小的,年輕不說,又出落得水靈,加上在城市里呆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學了一些穿衣打扮,在一幫女同事里面煞是扎眼。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常常在吃飯或者休息的時候圍坐在一起時而嘩啦啦就大笑起來,女同志們常常覺得莫名其妙,也不知為什么會跟著他們一同笑起來。虹覺得真是有趣,又似乎并沒有什么有趣的。哪里說得清楚呢。
有一段時間虹老是感覺身后有人尾隨,這讓她想起了老人們經常講的臟東西,不由得后背發涼,發根都聳起來一般。有一次晚上加班,虹和幾個女同事把最后一批明早裝車的菜整進筐子里后,拉下電閘,幾個人合力拉下大鐵門,結伴回家的路上同行的女同事小聲地說感覺有什么不對勁,一行人憋著氣加大步子往回趕。虹的后背沁出了汗,把衣服都濕透了。就在離集體宿舍50米開外的夾道,幾個女同事突然發出尖叫。然后是狂奔不已,虹也跟著她們瞎跑一通,似乎真是遇見鬼了一般。第二天就有人傳言鬧鬼,搞得整個廠里人心惶惶的,尤其是一些膽小的女同事,紛紛要求廠里調查這件事情。幾個膽量好的男同事們就很好奇了,他們主動要求去查這件事情。第二天晚上廠里取消了夜班,女同事們早早就回寢室安安穩穩地呆著了,好事的男同志們在夾道里做好了埋伏,雖說是一幫大男人,心里總還是有點虛。夜深了,除了幾聲遙遠的狗吠似乎太平的很。男人們有點慶幸又有點失望地回了寢室。要是那晚上他們真的見了什么臟東西,指不定小魂飛到哪里去了。事情平靜下來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人提起過了,廠里也恢復了夜班。也許真的是女同志們晚上過分敏感和膽小呢。
虹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想,那些臟東西究竟是什么呢,他們到底為什么讓人們恐懼,他們的牙齒、面容、身軀究竟是怎樣的呢,從來沒有人說臟東西是什么樣子,一切都來自人們的想象,人們究竟在恐懼什么呢,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呢。這些想法真是奇特,虹很詫異自己想到了這些奇怪的事情。不過很快這些無用的想法就被日復一日的勞動磨光了。總歸對于很多人來說,尤其是對于她這樣平凡的女性來說,填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大概過了一個月,又輪到虹值夜班。照例很晚回寢室。上次的事情讓他們一行人心里存有一些恐懼,但是很奇怪,大家居然不約而同地想知道這次會不會發生什么,于是放慢了腳步集中精力聽著周遭的動靜。恰好又是之前的窄夾道,虹瞪大了眼睛觀察這周遭的黑暗。什么都沒有。這下安心了,也許真是大家自己嚇自己呢。
突然有一個女同志大叫起來,嘴里喊著“有人在那兒!”聲音剛落就見一個身影從黑暗中一閃而過,這尖叫驚醒了不遠處的男同志們。于是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大伙照著手燈,集在一起,一邊安撫著那位驚慌失措的女同志,一邊商量著對策。
人群中各種猜測。有人建議先回去明天再商量,于是人群散了。那一晚上睡著的人恐怕很少。
次日,廠里炸開了鍋,有人說肯定是有人在作鬼,也有人懷疑真的有鬼,于是就莫名傳出很多年前工廠所在的地方死過人之類的話。真是要佩服我們這些同志們編故事的本領,一個個說得活靈活現的,倒真像是自己親歷過似的。流言傳播的速度真是比細菌繁殖還迅速,很快廠里上下開始傳開,導致每天都有人因為怕鬼不愿意上夜班。廠里終于派人調查來了,看來真是影響了廠子的利益了。調查的結果倒是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原來根本就不是什么鬧鬼,廠里有個小伙子喜歡女同志中的某一位,于是打聽到夜班時間后就守在最黑的夾道附近看著她回到集體宿舍才趕回去,被誤認為是鬧鬼后更加不敢隨便露臉了。這事一傳出去就有一堆八卦的女同志想挖出這男女主角,畢竟是一群年輕人藏不住話,很快就有人傳開了。小伙子叫戴俊,B城本地人,很早不讀書了,家里面給找了工作,就在這菜場里跟著師傅出車。而他暗戀的人恰好就是虹。
那個年代的愛情還不像現在年輕人這般張揚肆意,愛一個人像一件多么羞恥的事情,必須用遮羞布蓋得嚴嚴實實的,生怕別人知道,又迫切的想讓對方知道。于是戴俊稀里糊涂的就等虹下夜班,然后默默的注視著她回到宿舍。虹啊,也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覺得被人家喜歡害臊極了,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錯事情被人家在背后指點一樣的心情。這戴俊也是膽大,不知受了誰的慫恿竟然公然向虹表白,這在當時可真是稀奇事。虹哪里禁得住這些熱辣辣的感情,感覺自己的生活里突然出現這些猝不及防的事情還真是有些讓人心慌。
戴俊追女人可真是一把好手。那個年代物質并不豐富,戴俊依仗著自己的家底,經常買來各種新時的玩意給虹,還搞起浪漫來,又是買花又是送衣服的。虹哪里見過這些資本主義的東西,一下子就被戴俊唬住了。加上戴俊這個人嘴皮子功夫了得,為人又圓滑,深得女同事們喜歡。虹覺得倒真是自己撿了便宜,女人啊,一旦被男人的鬼話唬住,陷入了愛情,就喪失了任何思考的本事,就像一個傻子,癡癡地,呆呆地,毫不懷疑地去愛了一個人。何況還是這樣年輕的女子。
年輕人的愛情總是不計后果的。和戴俊在一起后,虹覺得戴俊就是自己的一切了,她愿意和戴俊在一起,把自己毫無保留的都給戴俊。戴俊得到了虹。這一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兩個人從廠里搬出去租了房子住在一起,每天上班下班,一起買菜做飯,倒真像是小兩口一樣。很多人都艷羨虹有這樣的福氣,將給戴俊這么好的小伙子。虹自己心里也滿足極了。
廠里會有一些男同事們時不時約在一起喝酒聊天,通常都是在外面,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有一次戴俊被同事們喊去喝酒,虹也沒怎么介意,一個人早早睡了。半夜戴俊拉開門進了屋,像攤爛泥一樣倒在床上,虹嗅著那令人作嘔的酒氣,莫名其妙就發起脾氣來。戴俊許是真的喝大了,揚手就扇了虹,嘴里還含混不清地罵著一些污穢的話。虹覺得自己委屈極了,但是能怎么辦。從那次以后,虹和戴俊的爭吵日漸多了起來,兩個人又都不愿忍讓。戴俊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回來得越來越晚。兩個人的關系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不久虹就有了身孕,這迫使她不得不回家和家里商量出嫁的事情。虹家里很滿意這門親事,戴家起初不同意,看有了孩子也不好多說什么,況且也就戴俊這一個兒子,早些成婚也是好的。兩家敲定以后選了個最近的日子就成婚了。虹于是也不再去菜場,安心待在家里等待孩子出生。她想有了孩子就好了,可以把她的男人栓住。
肚子越來越大,虹連走路都要人扶著。戴俊很少回家,總說菜場忙,加班之類的話。虹也覺得沒有啥好斥責的。眼看孩子要出生了,虹聽到了關于戴俊的流言。有人說他在外面亂搞男女關系,而且毫不避諱旁人。虹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心里崩塌了,她就只知道哭,跑回娘家跟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媽也一個勁兒跟著哭,爹一口一口砸吧著煙鍋,眉心緊成一團。能怎么辦呢,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說吧。虹在娘家把孩子生了出來,女孩。戴俊家人找上門來,死活不承認這孩子是戴家的,爹氣不過,就和他們干起仗來,這下可好,他們越有了把柄,楞是說爹打了戴家老漢,這個節骨眼上戴俊都沒有出面,聽說他爹在城里又給他找了新的工作,他活的瀟灑快活極了,哪里還關心虹和孩子的死活。他傳來話說鐵了心要和虹離。爹脾性大,又咽不下這口氣,當即就跟著戴家老漢去了公社。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笑話一樣,給爹媽平添了晦氣,自己也背上了臟名聲。這里她是待不下去了。她必須走。可是孩子呢,孩子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扔給爹媽,爹媽哪里還有能力收下這個包袱。她滿心的憤怒和怨恨都給了戴俊,看著懷里的孩子她就想起戴俊那個負心漢,所有的怨氣又沒處使,就覺得連著孩子,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面目可憎的。又想到自己還這么年輕,總不能被一個孩子拖累了。她內心生出了一個讓自己都憎恨的想法。
虹決定扔了這個孩子。
她決定好了。這個戴俊留給她的惟一的東西她也不要了。
女人一旦狠了心,就像個蛇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她抱著孩子走到車站附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出出進進,一狠心就把孩子順手放在垃圾桶旁邊。她迅速地進入了人群,然后躲在拐角處,遠遠地望著那孩子,那孩子居然一聲都沒有哭叫。有人從那里經過看了看孩子又走了。又有人經過還是沒人去抱那孩子。虹聽到孩子似乎哭了,她終于還是于心不忍,強忍著自己的眼淚,手捂在口鼻上,抓著心口。就在這時一個約莫40歲的婦女,打扮得很普通,她把孩子抱起來,輕輕地晃著她,哄著她,眼睛提溜著四周,等了一會許是想著沒人了就把孩子抱走了。虹看著她走進車站,消失了。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取名的孩子就這樣成了她一生的遺憾和過錯,后來回想起來,做為一個母親竟然沒有給那孩子起個名字,或是為她拍張照片做個紀念,也竟一輩子沒有去找過這孩子。后來也很少有人知道虹曾經做了這惡毒的事情,連家人也不知道那孩子去了哪里,大概以為那孩子沒活過來,早就死了,也沒有人肯去關心了。
一輩子有些錯犯過以后就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虹知道她這一輩子最對不起就是那個孩子,但是錯不在她,錯就錯在戴俊那個沒良心的,她若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應該去怨恨戴俊,而不是她。都是安慰自己的借口吧。除此之外還有什么理由能自己的良心少受一些譴責呢。把過錯歸咎給別人,不是人們慣常的做法嗎?
? ? 虹去了另一個南方城市。她沒什么本事,也沒有什么認識的人,找不到工作。為了先湊活著活著,看人家撿破爛自己也就去撿,畢竟一個人活著怎樣都可以活下去,在卑微中茍且如蛆蟲,也并沒有人在意。然而就是撿垃圾總有人不懷好意的喝完啤酒把酒瓶摔碎在地上。虹有時候覺得活著也真是艱難,她什么時候才能過上富貴的日子呢。
不久虹在住處附近的飯店認識了一個女人,李斌,30歲出頭的樣子,樣貌出眾,打扮入時,經常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蹬著細高跟。虹每次見了李斌總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她的漂亮衣服上。
李斌也不知道哪里打聽來的,她知道虹是來這里找工作的,于是說可以介紹工作給她。虹覺得在這么大的城市遇見這樣的熱心大姐真的很慶幸。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正走向另外一個深淵。
? ? 李斌帶著虹買了兩身新衣裳,虹第一次看見自己穿裙子的樣子,她在鏡子前面定定的盯著自己,臉上的表情又是驚詫又是欣喜。李斌很快就讓虹變了一副模樣,她教虹化妝穿衣,收拾頭發,虹打心里感謝著李斌帶給自己的新的容貌,她親切地稱呼她“李姐”。相處了幾天,李斌說帶虹去上班,虹滿心歡喜,她覺得自己新的生活終于來了,她的霉運到頭了。
地點是酒吧。虹負責打掃衛生。
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客人來,在那個時候,南方城市不少這種酒吧,生意也并不冷清。畢竟哪里有人,哪里有男人,這種場所就經營得起來。虹開始時很不習慣這樣的工作環境,她覺得自己的頭要被那些音響震得裂開了,經常被煙酒的氣味熏得流眼淚,也經常被有些男客人不檢點的舉動嚇得驚慌失措,為此惹惱客人的情形時有發生。她向李斌隱晦的說過幾次自己想要換工作的想法。李斌總是說讓她看開一些,習慣就好了。她又考慮到這份工作待遇不錯,也就不再談了。
果然是習慣就好了。工作了半年虹有了自己的收入,雖然不多,但是可以買體面的衣服,吃體面的飯,還可以給爹媽買一些東西。反正就自己一個人,干什么不都一樣。
虹越來越覺得酒吧里那些女人賺錢太容易了,她們隨便就可以賺到自己幾個月的工資,而且活的瀟灑自在。虹有些動搖了。李斌很快察覺了了虹的心思,于是很隱晦的說可以給她一些機會,至于其他就靠自己了。虹當時沒有應聲。過了幾天她在酒吧整理酒杯時,無意中看到一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被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擁在懷里,那個男人從口袋里一張一張掏著紙幣,在這女人面前晃來晃去,最后那些錢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虹的內心動搖了。她主動找了李斌。
“姐,我想要錢。”虹局促地說,她把頭埋在脖子里。
“想通了?”
“恩。”
“想好了?”李斌的言語像一個極具誘惑力的鉤子,牽著虹的心上下跳動。她的眼神里盡是一個女人的蕩氣,虹覺得當時的李斌就像一個奸詐的商人,而她,是一件不怎么值錢的商品。
“嗯。”
“那你最近休息好下周開始上班。不要讓我客人覺得我李姐找來的小姐都是些鄉下貨色。”撂下話后李斌轉身走了。
虹的眼淚從眼角向下淌著。沒有人逼她這么做,路都是自己選的,她內心的欲望已經讓她無法控制其他了。最可怕的不是欲望把一切都吞噬了嗎?是她自己把路走成了死胡同,她比誰都清楚。
虹成了酒吧的小姐。她學化妝,穿衣,唱歌,跳舞,喝酒。在酒吧工作半年的所見所聞讓她很快適應了這份新的工作,畢竟在一堆年齡稍大的人里面,她年輕,又是新人,很快紅了起來。有人不惜重金買她的頭彩,李斌也開始不斷利用她及其他幾個新來的小姐打響自己酒吧的聲譽,生意越來越好。
這錢來的太容易了。虹就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一下子就過上自己一直想過得日子,雖然手段并不光彩,但是虹真的變成了有錢人。她穿最好的衣服在各色男人們中穿行,化濃烈的妝容,即使不像其他小姐一樣諂媚男人,男人們也愿意大把大把給她燒錢。虹的心氣兒越來越高,她幾乎不正眼瞧那些男人,她是小姐里的優越者,即使是出賣肉體她也看不上那些拿著幾個子兒到酒吧擺闊裝爺的男人,她覺得他們沒有資格讓她出賣自己。人啊,欲望之心一旦滋生就不可遏制的長起來,順帶還會生出其他奇怪的脾性。
一次酒會上虹認識了許平。他是當地最大的包工頭,讀過大學,家里有老婆,孩子。自酒會之后每天都來,但只是請虹喝酒,扔下錢就走。虹覺得許平身上有一種別的男人沒有的氣質,這種氣質吸引著她去了解他。
許平有一次喝大了,在包房里說著胡話。這個人也真奇怪,就一個人還總是進最大的包房,也不讓女人進來。虹恰好經過,聽到許平在里面說著什么。她湊近耳朵聽,似乎是一些污穢的話,但是好像又是什么老板,什么項目之類的事情,只聽他胡亂地罵著。虹看他這幅樣子沒有多想,就進去拿下他手里的酒,放在旁邊的茶幾上,許平身體搖搖晃晃的,嘴里還說著胡話。虹把他按倒睡下,給他蓋上了外套。然后轉身離開了包房。
后來許平還是天天來,每次帶著一些衣著不凡的朋友。李斌知道許平有錢,每次都狠狠地宰他一把。虹發現自己總是不自己的想到許平,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次許平基本沒喝什么酒,拿著一杯酒在手里轉來轉去。虹遠遠望著他,像看一件藝術品一樣欣賞著他的獨特。
許平大概也知道虹的心思。他什么都不說,也始終保持著兩個人陌生人一樣的關系。
虹可受不了這樣的游戲。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開始的很容易,無非都是一些套路。但是虹覺得這次她是真的愛上了這個男人,她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愛情是什么。她公然找許平,在酒吧之外的地方,許平終于還是沒能抗拒虹。
許平以為這就結束了,一場婚后的獵奇,事情了了就結束了。但是日子久了,很多東西變的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發現自己離不開虹,她像一根刺一樣,卡在他的喉嚨里,只有咽下去的選擇,沒有其他。
他讓虹別干這行了,虹拗著說不干這個我干什么。許平也便不再說什么。但是虹自從和許平在一起后再也沒有和任何男人有染,只是喝酒,把對方灌醉,然后倉皇逃出酒吧。許平心疼這個女人,他想要真正把她救出來。
經過一番打通關系,許平花錢給虹鋪好路去學開車,虹被他感動了。她每天認真地在訓練場練車,然后許平開車接送她,有時候她覺得似乎這樣就是一輩子了吧,她做的夢可真美好。如愿拿到駕照,有了自己的出租車,正式成為一個有正經工作的女人,虹感謝許平給了她現在的一切。他們仍然隔三差五的見面,甚至公開關系,像真的夫妻一樣,公然出現在各種場合。事情鬧大了。許平的老婆揚言要弄死她,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縮手縮腳的小女人了,在社會上磨煉這么久,她什么人沒見過,這種威脅她見的多了,絲毫不放在心里。就算是背著小三的罵名,自己活得開心就好,管別人怎么說呢。
虹出事了。
一天晚上出車時因為搶客和別的出租車爭吵起來,對方也是個女的,幾句話就下車拎著酒瓶子朝虹的腦袋砸了過去。虹感覺有滾燙的液體順著臉糊了一臉。她從地上抓起玻璃碎渣朝對方的臉上劃去,又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對方慘叫,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不清楚街道上的車輛,只感覺那些閃爍的霓虹燈越來越模糊,人群黑壓壓地像她這邊壓過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犯罪了。她被人群圍著,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被所有人指指點點著,血糊在她的臉上她的手上,她不知道怎么辦。
緊接著是警報聲。
虹因失血過多暈倒了。醒來時已經在公安局。
穿制服的警察看她醒來了,就叫來一起的說開始做筆錄。虹暈暈乎乎的說了經過,以為說完就可以走了。警察并沒有放她走的意思。虹緩了一會清醒后看見外面站著好多人,許平也在。她招手讓他注意她,許平的臉陰得像冬天的傍晚。? 她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的嚴重性。
果然錢是個好東西,可以擺平很多事情。因為許平的關系,虹出來了。這是許平第二次救她,她對許平又多了一些感恩。
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似乎生活又歸于平靜了。
一天虹出車時,打開車上的廣播,有心無心地聽著。突然一個猛剎車。她聽到了許平的名字,沒錯,華盛公司項目承包人許平,因涉嫌私吞公司項目款并且制作假賬被公司起訴。
虹覺得世界再一次崩塌了。她發瘋一樣開車到公司找許平,結果許平早就不知蹤影。情急之下她去找許平的老婆張氏。張氏看見虹就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一樣沖過來撕扯著虹的頭發,嘴里罵著“你這個賤婊子,都是你害的!你還有臉來!你可真是一個不要臉的東西!”虹扯下張氏的手,把她推到地上,“我是來救許平的,不是來和你吵的!”
“你不要不要臉了!臭不要臉!你害他到今天這個地步還不夠嗎,你還想怎樣!”張氏不禁哭了起來。
虹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的確是她的錯,從一開始她就是一個第三者,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一個靠出賣肉體和尊嚴獲得金錢的爛人,她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說話。
虹跑了出去,她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見不到許平人,又沒有其他辦法救他。虹再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無用的人,永遠靠著別人茍且的活著。忽然她想到了錢,對,錢可以擺平所有事情。
于是她從存折里取出一部分錢留給自己,剩下的全部拿出來,再把許平給她的一套房子轉手賣出去,加上買出租車的錢也已經好大一個數目了。她拿著這些錢再次找到張氏,說只有錢可以救許平了。張氏也沒有了主意,只好聽了,拿著這錢去找自己認識的許平的同事。果然錢很奏效,關系很快打通了,公司可以撤訴,但是許平造成的損失必須賠償,而且必須辭退許平。
許平一無所有了。
許平的老婆從法庭里和許平一起走出來,她站在許平身邊,沒有任何激動地表情,她平靜地對許平說著什么,然后把許平的外套替許平穿上,一切都那么自然。虹全部看在了眼里。她真的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破壞了許平原本的生活,不,是毀滅。
那就離開吧。虹收拾好簡單的行李,那些許平買的衣服鞋子她都沒有帶,只帶了照片。
“就讓他恨我吧,總比讓他繼續愛我的好。他該有他原本的生活,我掠奪的都還給他了。”
“都結束了。”
許平一直以為虹因為自己一無所有離開了自己,也是,按照他的思維,這種女人,除了錢還有什么可以留住她呢。走了也好。可是自己的結局真的不關虹的事,還沒有認識她之前,自己就已經開始了。因果有報。張氏有一次無意中說出了虹曾經找過她也花光身家救了他。但是又能怎樣呢,為了一個女人再一次放棄自己的家庭?他做不到了。畢竟不年輕了。就算是愛情也會過去,生活不只有愛情,陪你走過坎坷挫折的,原諒你所有錯誤的,這個人,就在身邊,陪你過著咸咸淡淡的生活。
很多年過去了。虹現在生活在一座北方的城市,認識了人生中第三個男人,也就是現在的丈夫。他看上去很憨厚,總是寡言,常年在外工作。虹為他生了一兒一女,都已長大成人。但是很不幸這個男人在出差時車禍死亡,留下了一套房子和一些存款,也夠虹和孩子們的生活。盡管這男人家里人罵虹是掃門星,平日里也基本上不怎么接觸,畢竟孩子是這男人的血脈,因此虹一直生活的也還算安穩。
在這座城市。沒有人知道虹的過去,沒有人在背后說她是一個賣淫女,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怎樣的人,甚至過了太久,虹對于自己的過去都不再那么介意。這個男人包容了她的全部,給了她平淡的日子,和一個全新的開始。沒有愛情,只有生活。這又何嘗不是幸福。
一個女人走過了離婚,棄女的悲痛,又在最沒有尊嚴的職業上茍且著,以為自己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以為命運又給自己以美好的愛情,結果是另一個悲劇。所幸這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即使他來得很晚,即使已經過了說愛的年紀,他總是你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給不了你星星卻用泥土給你造了遮風雨的瓦房。即使他沒有陪你走到最后,也是足夠了。
? ? 能把一個人不堪的過去保護的像一個永不被發現的秘密。
這是虹選擇他的原因。
也只有這一個原因。
? ? 虹到B城了。
完全不是20年前的樣子。新建的樓層在街道兩旁聳立著,平整寬闊的馬路,高大的行道樹,川流不息的車輛,行色匆匆的人。一種世事變遷,人走茶涼的感傷突然就生出來了,這種感覺讓虹很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向司機詢問那些熟悉的地名,到哪些地方時大體建筑風格都沒變。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索性就去自己以前常去的小吃街。那里早不是當初又窄又雜亂的擁擠的巷子。讓她驚喜的是老店鋪還在。她要了排骨粉絲,味道多年前一樣,吃著吃著眼淚就下來了。
她去了以前上班的街道,變得更加繁華。他去了許平曾經給她買的房子。他去了離許平家很近的菜市場,她還記得那里的粉很好吃。
突然她看見了一張眉目似曾相識的臉。她十分肯定就是許平。20年時間讓他面目全非,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當年自己愛的死去活來的那個人。許平抬眼時恰好與她目光相撞。兩個50多歲的人,就這樣突然怔怔的站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看著一張不再年輕的臉,竟不知怎么辦才好。
虹還是先說話了:“許平,真巧。”
“你怎么在這里?”
“回來看看。”
“有什么事情嗎?”
“沒有。就回來看看。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晚上啊......可能沒時間。”
“你擠個時間吧,好不容易遇上,真巧。”
“恩,那晚上吧,我這會有事。恩,行,在老巷子口等你。”
世界真大,兩個人的相遇有一定巧合的存在,但更多時候,是一種解釋不清楚的緣分。
虹下午去了她記憶中所有的地方,自己撿過垃圾的公園,許平帶她去的廟,一起爬過的山。她終于知道一輩子愛過一個人以后回想起來的不是那些地方和做了什么事,之所以對那些地方念念不忘,終究是有一個自己深愛的人曾經陪自己去過,那些地方才別有意味。
很平淡的飯。北方餃子,配小涼菜。
沒有什么話可說。兩個曾經深愛過的人,多年以后再見竟是詞窮的一句話也沒有了。飯吃到一半,兩個人也尷尬極了,恰好許平的兒子打來電話,許平道別后急匆匆走了。虹吃了自己的那份餃子。然后突然就想透徹了。如果自己沒有沖動的來B城,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許平了。見到了就好了,這是對曾經愛情最深情的告別吧。卻時隔20年,以一種不痛不癢的語氣和一種尷尬的態度。沒意思透了。
多年以前的愛人,多年以后是陌生人。
虹回到了A城。
50歲的女人,早就愛不起來了。
所有的錯誤都有原因。但是永遠不可能與自己無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