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無聲(中篇小說)

一.

考試過后,和唯一的男同學兼朋友俊凡商量許久,終于一起填報了農科大的志愿。一兩個月有空閑,俊凡說要出國旅游。法國、荷蘭、西班牙,總之很好的去處,但那是在我眼里也不怎么“浪漫”的歐洲;他問我,還待在原地嗎?我說,是的。但升學以后就不是了。

幸運兒,眷顧的是興致。俊凡跟他的母親一起走去遠方,而我盡可能地捧著一本詩集在渡涉那條寒冷的河流。

這些天,晴好、云層叆叇。父親正在搬離著一些過遷的商品和物件,旅行包、木箱子、包括日思夜想的“果園”,“湖泊”,“大地”,都裝在一路風塵仆仆的貨輪里——開始起航。有遠處的風景,也有近處的水源。我問父親,從青島到寧波這么遠,為什么要搬過去,非親非故的,有何要探尋的真諦?我再問,輪船周邊的樹啊,湖啊,千城瓦礫的廢墟啊,一段臟兮兮的漂浮在路面(抽干了水的涸轍的大泥塘)的尸臭。魚不需要雨水了,雨水何以再吸吮著魚的哀愁呢?我繼續問一些問題,然后父親打斷了我的話。說是厭嫌煩躁,需要安睡一會。

父親在郵輪里打瞌睡,我精神得很,但也只是冥想著可有可無的不怎么哀傷的事情。比如說,面前的說是東海的平面,很安靜的、很闃雅的、很浩瀚的,在我的面前用極為單一的眼神掠過內心平靜的波瀾。它是東海,有著神話一樣的情結,包括《大唐西域》和《典章舊論》里詰屈聱牙的段落,漫步尋找開來,還是沒有多少關乎深邃而悲寥的話題。之于我,不曾翻越的書籍,也胡謅臟亂的,被父親一應俱全地塞到木質箱子里低價出售了當。木箱子有一股檀香的味道,但也賣掉了書頁里面說是腐銹的文段,極為糜爛的紙幣和銅錢,用是付賬,大抵是不平等的交換。靈魂也交換著,可能不必需要我那些在腦子里裝點的《浮士德》、《唐璜》或者《悉達多》了。按照父親的話說,高考都結束了,還需要舊書干嗎呢?

我說舊書,不等于救贖嗎!可是,父親到底是睡著了,沒理會我,只剩下呼嚕聲。

醒著的時候,父親與我到了寧波的某處鄰水的山莊屈就。說是風水師特意堪看過后印證的,便是要風景有風景,要人文有人文,要土地有土地……那些可能說的沒錯,我是瞅見著幾個漁夫劃著船在湖面上撒網、殺魚、抖落白夜的星辰的畫面;我也看見了幾個農田客穿著幾件舊件在土地里用胳膊挽著鋤頭的力氣,于每一塊臟亂、貧瘠的深沉處、開墾自己內心所熱忱的田園。

“阿公。”我走到一個孤獨的莊稼漢的面前,用一個抱歉的微笑,“想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我的聲音還是有點怯懦的。

阿公有點老,眼睛眍深,面筋枯澀、有抬頭紋。應該說,面部大多是皺紋,像皴裂的樹皮一樣。他的手指有一塊凹裂的痕跡,可能是受傷過的,缺了一塊好肉。我說話的時候,他像是在聽,又好似沒有在聽,他低低頭,抬起眼角對視我的一瞥,有充盈在目光里面的血絲凸裂。我膽寒了一會,但還是舉出一些可愛的問題,像是你是越家人還是吳家人?比如是你認識一戶叫做老先生的舊宅子否?還是真切地回憶出寧波的地價、城市的天堂……當然,他始終是沒說話,動作上跟著密密的直射點的角度、眼睛對著鋤頭的表面,繼續翻墾著土地里面深褐色的快樂的東西。我試圖再次打斷他的動作,他也沒有回頭,亦或是再次沒有說話,只是日頭照得很近、有微茫、熱烈的光,鋪在背脊的表面,有點熱了,讓我有些不能久留的感觸。

“阿公?”我擺擺手,覺得有些不禮貌,“我先告別了。”

我想,他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怪人,我倒也是。

后來,父親帶我搬進了新家。屋子是好屋子,山莊一樣的新居,和老先生僅有一墻之隔,也就是鄰居。

說是老先生,卻并不老,只是姓著一個“老”字,于是叫做老先生了。說起來,他還是俊凡的父親,因為俊凡的真名就是老俊凡。老先生便是父親也相識的舊交,更是有親摯的感情,自然不會過分地疏離開去。想當初,我在青島的時候,老先生也不在寧波,而是聽說在紹興的柯橋地區做外貿生意,也罷,有了消遣的溫飽,就開始了新時的享用了。我盡可能說了幾句略顯貶義的話,其實也把我自己給貶低了下去。畢竟,我的人格也不曾高尚一點,在學生時代,和男學生拉拉扯扯在一起玩的緣故,被教員不止一次地批評數落過。追本溯源,覺得俊凡的父親總有一些優渥的品質和內涵,不然總是和俊凡聯絡在一起,也會過分尷尬。

俊凡呢。他說他在歐洲看到了里海,不過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可不,他只是里海的滄海一粟,只能是里海在籠絡他的靈魂,而不是俊凡在貪食風景的一隅。一兩年前,回想著當初我跟他爭執里海到底是湖還是海的問題,直到現今都沒給出正確的答案,包括地理教員那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的表情,也是讓我不知所謂。里海是湖?最大的內陸湖;里海是海?畢竟從來沒有這么浩渺的湖泊,比貝加爾湖都要廣闊幾倍的平面積,算起來,這個都已經被稱呼為“海”的水分子集合,還算是一個可多可少值得一探的問題。

“唉——別說那些了,我還去游歷了盧浮宮。你相信嗎,阿凝。”俊凡在電話里對我這樣,頗為自豪地說。

“別貧,那是一眼就忘記的風景畫。”我說。

“有相機,風景可以鐫刻下來。阿凝,你知道我會傾盡多少的理想來尋覓遠方的詩歌呢?”

“那很好呀。不過我覺得詩歌也可以在現實的某個角落里,那么貧瘠而平靜的拜服在土地里,總之,深沉吧。”

“深沉……”

“就是很現實的意思。”

“然而,你是不是很羨慕我,因為沒有遠方,在索得現實。嘿嘿。”

“不羨慕,就是恨唄。其實遠方不遠方的,總在于會回到故土的原點。當然,故鄉原有的風景也是一種恨。”

“嗯,我喜歡這種恨。哈哈……”

我跟俊凡閑聊,但總歸是閑聊。他的日子是在周游世界、在春暖花開的地方度過,是布拉格、布魯塞爾、巴黎、阿姆斯特丹、馬德里……我其實有點想不通,這一兩個月里,他簽證了多少護照。有的沒的,是為了參觀古建筑還是寥落自己那顆疲乏而空虛的內心呢……我說不上來,想當然的,我也時常空乏、無助、無聊地淡漠自己的內心,包括靈魂。

過一段時間,我在家里拉著手風琴練習的間歇,父親走過來詢問了幾句。他把茶幾上的安好無損的干凈剪紙貼在墻壁上,仔細而安靜的動作,讓我記得他是個細膩而真切的人。可他也扔掉過我的書,扔掉過我曾經擁有的夢想,扔掉過許多被消磨掉的意志、以及被強制安插在溫室里的花瓶藝術的理念。這是真的,在夢里,在現實里,父親是個老好人,但也總算是個壞人。他會享受自己的藝術,卻又擔悸自己的女兒學習藝術。等到我填報了農業科技的理工專業的那一刻,他的眉頭才是舒展的,快樂無比。

天色晚了,父親說要去老先生的家中,問我去不去。

去吧。我說。其實俊凡是不在家中的,單去蒙面一下老先生也好。

老先生家的山莊靠近著海水,典型的海景房。四周種著幾棵銀杏樹、桂樹、桃樹,當然還有著蔥郁的苜蓿草、紅蓼等,都是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植物,它們長在蓊郁的地方,更顯得這些植物渺小了一些。不過老先生內屋的裝飾也有不少像樣的植被,就安放在書桌、電話機、客廳,以及目所能及的海洋對面的陽臺上,大抵是水仙、蘆薈、云竹、甘草等一類的……父親被應邀著走了進去,剛開始是寒暄了幾句,說是讓老先生參觀內景,便是尋聲環顧一遍,不是夸著內置的木地板好些,就是說著老先生內心細膩,如若女子般蕙質蘭心、有雋美秀外的雅致。接著,老先生問父親,久別多年的外商生意,現在肯定是別開生面,風光無量了吧。

“哪里。”父親說,客氣。

“瞧著你女兒小凝,已然長得雋美,女大十八變。”老先生在四年前送給我一臺能跨在腰里的手風琴,我還記得。手風琴拉起來的聲音稍有鼓瑟,但聽起來還是挺美。我挺歡拉奏《喀秋莎》和《小路》,聽說這些音樂聽起來有年代感,像是父親那個年代的情懷在作祟。或許,這也是父親唯一默許我的藝術形式,在客廳里或者在書房里,他都不會干預。

“謝謝老叔,您客氣了。”我說,略表歉意。

我只會簡單地在長輩面前客套著幾句話,不過之于升學或者再之后的就業的事情,我大抵還是會聊上幾句。畢竟俊凡是我的同學,曾經也算是相互照應、彼此聯系,所謂共生共榮的知己朋友。問及老先生的時候,他倒是冰冷著臉,沒有說著俊凡什么略顯高興的話,大多蒼白、或者悲傷寥落的語氣,在哀婉什么,似有喟嘆。

“怎么了,老叔?”我問。

“別打擾你老叔。”接著,父親打斷了我的話。

老先生自然有點沉默,他或許和四年前并不太一樣。可能有所經歷,也有所缺失,患得患失的崢嶸歲月,多半從幾十年前的青春時代就開始了。包括我獨有的本該傾訴的理想,也會因為一絲絲的榮辱得失而凄哀、悲觀許多。老先生嘆氣的緣由其實并非俊凡,倒是俊凡的母親,長年在國外有些日子,卻也沒有說要回來的意思。等著升學考試一結束,俊凡也胡吃海塞、貪吃享受地躲進了歐洲環游的世界里,留下老先生一個人。他只說,別人一走,這世界倒是清凈一些了。

“老兄。”父親對老先生說,“嫂子什么時候回來?你擔心他們不陪在你身邊嗎?”

老先生本想說話,卻也緘默了一會,終于點了一根煙,始終沒有說下去。

父親啜了一口茶水。

面前一片寧靜,而我躲在水仙花盆的墻角圪蹴。我思想著自己在學校的晚會上拉手風琴的時刻,面容帶著被戴上勝利環圈的喜悅之情,而俊凡一個人在底下為我鼓掌。他說,他不想念前蘇聯的深情,但也歡喜《喀秋莎》的聲音。我不知道久遠的思念會是什么樣子,正如老先生要送我手風琴討要藝術的微茫一樣,都需要能被人理解、被人認知。能被人理解固然好,可誰又能聽得懂那些已然被遺忘的聲音呢?

我正這樣想,不知是誰打斷了念想。

門前,一個面容濕漉的老人站著,并提著一籃農作物。有西紅柿、土豆、茄子……老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先前在山莊附近見過的、并且我說話都不怎么理會我的阿公。我想,他應該是個農民,是個荒落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老人。他囁嚅著,遲遲沒有進來,只是蹲蹴在一旁,脫下身上的外套,還有臟兮兮地沾著泥土和雨水的平板鞋。雨水一嗒嗒、一嗒嗒的,滴落在大門前的水泥地上,掉落下來,圈成一個怪誕又碩大的水漬符號。

“三叔,下雨了?”老先生走過去。他并沒有問阿公淋濕了雨,只是說“下雨了”。當然,之后老先生還是對阿公寒暄了一句,并不停地用手指比劃著。他自然而然地乜斜了一眼窗外的黑漆漆的風景,之間只有黑的顏色,還有黑的樹枝在毿毿不止。他細微地捎開涂了白漆的風窗,一陣風吹過,卷進幾顆不大不小的雨水。倏然間,老先生的嘴上含了幾句碎碎地令人生厭的臟言俚語。說是這天氣,跟人作對的,比較背誕,多么叨擾一個奔波在外、辛苦操勞的人。

不過,我倒覺得,阿公和老先生都是不由衷的,都有心事。

“別誤會,他是我三叔。不會說話,是啞的。”老先生轉過身,對我和父親說話。他的語氣很平淡、淡淡的,和一束沒有氣味的、從空氣中吐出的煙一樣。

哦?怪不得老人上次并不理解我的說辭,在此,也只是動著手指反復地攪動肢體言語,用來解說自己的難言的苦楚和悲憤罷。我思考著,思考著一些關乎紜紜黔首的事情。說是一個啞掉了的三叔,卻也未見俊凡提起過他。當然,本有的私自藏匿的生活,也可以保留原有的單純,俊凡不曾提起不會說話的阿公的事情,在今日讓我撞見秘密,也無傷大雅吧。

“老兄,他是你三叔?沒聽你說起過。”父親坐著的時候,也說起這件事。父親說,老先生是久別的老朋友,曾經是在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下鄉的同吃同住的同僚,真的沒見他說起過。

“哦,沒什么,一個遠房的親戚。”老先生說話的時候,眼睛并沒有對著父親。

阿公換好了衣服,順帶把老先生的衣服也洗了一遍。他出走客廳,倒是有些忙碌。澆花、插紙、燒開水、倒茶、掃地……一應俱全。老先生貪而懶地抽著煙、憂郁,就拿眼神來說,篤實是異常憂傷而抑郁地對著迷幻的燈光,在久久地發呆。他寒噤了一陣,身子骨瑟瑟地,又好像故作常態。之后,又是一陣沒說話的動靜。

我倒是看著阿公的背影,有點心酸泛起。我想打招呼,但又不知怎么開口,只好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后肩。笑著用手比劃:還認識我嗎?

阿公怔怔的,但是立刻就笑了,笑出的胡茬擠在一起,形成一個壓迫的符號。

不認識我了?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繼而擺擺手。這個動作,我表示自己能看懂,或許他看不懂了。

果然,他搖搖頭。不知道是他不認識我,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企圖去認識一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或悲或喜,或傷或樂,大抵都在傾訴著自己的聲音和靈魂。哪怕是沒有聲音的人,這個啞巴阿公也在表達一些有內涵的對白。老先生沒有走過去和阿公打聲招呼,應許是彼此認識。只有認識久了,可能也會疏離一陣,像是剛碰面的那會,倒是有照面和寒暄,可能是一種悲戚了的生活,在苦心孤詣著所謂的情感吧。而我的情感,又在哪一首歌曲里徘徊?所以,我喝著剛泡開的茶水,只是小抿了一口,就不再喝下去了。因為,我仿佛得到了一份嗟來之食,又仿佛得到了一份令我困惑的面具,在籠罩著皮膚、角殖質、那股子憂傷和鼓瑟的怪味……

眼睛似乎又迷迷糊糊的。我看著父親和老先生不說話,而阿公是說不出話的,他只是如同一個傭人一樣在干活。

“老兄,沒什么事的話?我們走了……”這時,父親站起身,打了聲招呼。

“沒……哦,不打算再坐……再坐一會?”老先生背著窗外的風聲打了一個寒顫,孤獨的。

“真走了。我們不留在這里,你看天色也晚……”

“那好,就送送你。”

“見外了,就住在隔壁,有什么好送的呢?”父親憨笑了一下,也對著不會說話的三叔說。

老先生只好留在屋里,他想送送父親。但頃刻間,他停止了動作,戴上一副眼鏡,正翻閱著《畫報》中有山水油墨的一段。倒是阿公走過來,歉笑著示意、騰出手,做出一個友好的送客的手勢。道了聲(珍重),嘴里沒有聲音。

“你回去吧。”我說。

我覺得自己有冒失,不知道為什么。

“爸,您覺得阿公像一個傭人嗎?”回家的時候,我伸著懶腰坐在沙發上,嘴里咀嚼著一粒水果,很隨口地一說。

“去,小孩子別問這些。”

“哦。”我應了一聲,回里屋去了。

我覺得自己的直覺并沒有出入,倒是并未有一絲憐憫的意識,只是無端地感知一件令自己感同身受的堅忍,在內心隱隱勾鏤。說來這個啞巴阿公并未與我有交集,只是在那次訪問中相互照面了而已。彼此沒說話,也不了解;而且,他是一個老人,我只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在郊區,大抵有山莊、農田、客舍、風景,可也有悲落的心緒,似乎永遠也填不滿傷痕累累的心。想到此,我走出房門,獨自倚靠在陽臺上,睇眄著夜色朦朧的靜謐的景、有樹的風影、還有一爿桂花的香味,從隔壁飄落。

那時,啞巴阿公又在澆花,距離很近的燈光,有他的背影。

應該說,不止有背影,還有歌聲。比如說幾十年前的歌聲,是在我未出生的年代勾勒那一寸美好的想念。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有《喀秋莎》的聲音,是我的聲音。

二.

我的思想里面,又想起學校里組織的中秋晚會上,我拉著風琴獨奏的夜晚,俊凡為我輕曼伴舞的往事。俊凡是不善跳舞的,他學習探戈的時候,還時常扭到腳踝。我說,你不用照著我的音樂獻歌,只是不要讓我失望罷了。然而,他還是繼續跳舞,所以我深覺得他的眼睛會說話。之所以不是腳步,而是眼睛。比如他一動不動地挽起我穿著布拉吉的身子,手指纖弱的、翩躚出難受的青春舞曲的時候,他的腳步無足輕重,只是眼睛在盯著我看,時常有嬌羞的神態。我推開他,只是說了“喀秋莎”會從夢里歸來的箴言,他才笑得出聲。

“喀秋莎……喀秋莎……”他說。

“夢想的戰歌,有一半屬于明媚的春光……”我鎮住自然的表態,說話沒那么大聲了。

俊凡后來不跳舞,其實他并不喜歡跳舞,只是因為我戀愛手風琴的序曲,他才會應著心想事成、心有靈犀的曲子獻丑一段。當然,我們是純潔的友誼,只是旁人口中說有愛情的成分,也是純屬誤會。因為俊凡只有在那次晚會上邀請我跳了一支探戈,當然是蹩腳的探戈,像丑小鴨似的,難看死了。

可能,這個只屬于我的夜晚,我拉手風琴的聲音被啞巴阿公“聽”到了。或許,他可以聽到“聲音”的,在隔著月光的陽臺上,他趁著澆水仙草的工夫,給我豎了一個拇指。

他的意思是“好”吧。

我擠了擠嘴唇,抱歉地莞爾一笑。在隔著夜色的燈光中,鞠了一個躬。

“謝謝你傾聽我的聲音。代我向俊凡和老叔問聲好。”我說。

他沒說話,只是發出幾聲“阿巴,阿巴”的聲音。他的眼角表皮邊有褶子、皮膚皸裂著擠成一個微笑的表情。我始終相信他有正常人的感受,會懂得音樂和理想,即使面前的這個人已經老了。

父親時常插畫、剪紙,這是他的藝術。而我不喜歡這種藝術形態,我喜歡歌曲。他頑固一些,而我就活潑一點。外面的世界幾多精彩,但也僅僅只是外面的,躲進內心深處砥礪奮進,嗅出風景的味道,每一次前行都很遙遠。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俊凡打電話給我,他開始有些厭倦歐洲之行,除了所謂的美食,就是一路人山人海的倥傯和擁擠。躲在外面,跟藏掖在里面是一樣的。俊凡倒是會說英語,可是說倫敦是嚴肅而不內涵的地方,終于是沒有去。那么去了老地方,還是一路的海水,一路的快樂。一路的快樂過后,就是悲傷恒久。

俊凡說他開始語言不通了,他的母親也這樣,但僅僅能說法語。

我跟父親說,你看到俊凡給我寫過的信嗎?說完,我本能地把一些聯系記錄翻找出來,想讓父親參考一些關于旅行記憶的東西。父親并沒有抬起頭,沒看信、也沒朗讀。他可說自己是寂寥沉默的人,像一朵被海水吞噬的浪花一樣,其實怎么樣都是海水。言訖,父親還是用剪刀剪著紅色的字、一張畫板上摳出的版畫,有別樣枯燥的色彩、除了黑色,就是白色。父親沒什么偏好,不是我偏好米奇色的裙子和冰淇淋的味道,還有俊凡歡喜的巴黎和馬德里的競技體育,父親都歡喜不上。他只是插畫、剪紙、和老先生一樣豢養花卉,所謂的修身養性就是如此吧。

“爸,我想出去一下。”我說,在意欲探尋山莊風景的同時,也想著兩個月后從農科大升學的糾結與不安。

“嗯,出去走走也是養心。”父親說。

很多時候,我會覺得山莊周圍的風景很怡人。一貫而來的如此,今天略有不同。待我走出幾天下來陰郁的脾氣之后,還是可見天空中單一色調的陰翳,掛在云層中,沒有稀釋的感覺。看來要下雨,我自言自語。但是,我特意避諱別人的目光,還是沒有打傘,只是輕輕地跑著,步子不那么協調,但總歸是跑著。我在水泥地上奔跑和柏油路上奔跑的力量并不一樣,習慣水泥地上青蔥的樣子,至少有點泥土的感觸。我在青島的時候,踏過的不單單有海水的溫度,卻還是在泥土里學老媽子種過麥子。之后,長大了,也就不種了。可能是因為童年過去了,年輕的影子就不復存在,無論二十還是三十,亦或是十八歲,對比童年的韶光,都是垂垂老矣。

在泥土地的走廊上,似乎是有那么一條羊腸小道的,所以我走過去,即使有艱澀的夢,還是準備一探究竟。說白了,也沒那么好奇,純粹為了在農舍休愒。因為小道之外,就是路;路之外,就是農田;農田之中,就是農民;農民之中,也有一個老人,在耕耘著一些可多可少的莊稼地。

那還是啞巴阿公,在種地。看見我時,咧著嘴咿咿呀呀地喊了幾聲,我示意,不說話。不說話也是好的,也許言語本就是不善表達的情感。

阿公點頭,仿佛是聽懂了我說的。可是,他根本就聽不到吧。

其實,我應該路過,到底是攀談很少。他說的僅是支支吾吾、亦或是嚶嚶嗡嗡含糊的碎語,沒有話,這是痛苦的。我說你在種地啊?他笑了笑;我說你種的是西紅柿還是茄子?他用粗糙如樹干的手指面了一下,繼續倒出一聲微笑。

他面對我,也只有微笑了。

我其實還想說很多話,停頓、囁嚅,說不下去,只有天空很晦澀,猶如墾在泥土地里面的意象,深沉多舛。我本想說,我考上了農科大,是否也會在實習的時候,留駐在一塊荒蕪的田園里聊慰殘生,亦或是用自己的科學技術,引領著諸多的農業革命,讓溫飽來得更自然一些。想到此,我居然偏離了藝術的想象,構筑理工學的門道,全然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支支吾吾地向阿公比劃了幾下,終于還是放下了關于這些天所突兀產生的種種疑竇。比如我想問阿公那不會說話的語言,是怎樣的一種怨念;再比如說,農田荒蕪的時候,是否還在土地里消磨孤獨的時光。老先生的家里,我想阿公并不常去,阿公大抵是老先生家中虛假的三叔吧。

我只是惶然地猜測,并不想解語什么。

在我離開的時候,阿公繼續扛著鋤頭在耕作。陽光熹微,溫暖并沒有存在,倒是乖戾的感受常有。我離開水泥地的一段路程,縱然是看到幾個穿著光鮮的小孩正攥著泥巴往啞巴阿公的臉上、身子、大腿,以及僅有的自尊心面前悉數扔去。那些小孩的聲音里有嘲笑、戲謔,還有病態的侮辱,不止是泥水,還有手里握著泫臟一片的偃蹇驕橫。

“老啞巴……”

“老啞巴,傻傻的,真是不會說話……”

那些個小孩說著這幾句話,幾乎涵蓋了所有的狂妄與傲慢。

我作為旁觀,仿佛自尊心已然收到了刺痛。畢竟,在我眼里,自己也曾經悲憤而無奈過,本能地旁觀,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怯懦與無助,還有可悲的彷徨。我的手里、腰間,以及身上所綁縛著的關于很多種藝術的解讀,在丑陋的生活面前幾乎可以全然崩塌。之所以這樣,在十分詳細地想象之前,和著“以后會怎樣,以前又如何”的問題,概括、定論,還有對未知的一片茫然無措……種種被荒棄的感知,還是踧踖不堪。只是冥想了許多種可能,應許是什么都無可解決。

“你們這些沒有父母教的東西,給我離開這里!”我終于站起身,跑到那幾個小孩子面前,全然說起了臟話,是因為幾個小孩做得太過分。

“啞巴——”

他們走了,帶著勝利走了。小孩子的勝利已經消匿了一部分的天真和無邪,我與其想到這樣幫扶與救助的結局,不如還揪著一點可悲的現實主義的尾巴,在暗自生憐,或者旁觀自贖。但旁觀者有旁觀者的悲鳴,也有旁觀各種病懨的悸動,其實都是失敗的。

“你還好吧……”我說,對阿公說。

他嗷嗷了一陣,像是哭泣。我明白一些,可能是他的莊稼被惡生生地踩壞,因為他的手指并不指向自己臟兮兮的身體,而是跺著被截斷的甘蔗和踩爛的西紅柿,暗暗地啜泣。我時常不會聽說一個男人哭泣的緣由,然而老人不一樣,他們的情感更滄桑而真誠一些,想著悲慟的故事,就淚水漣漣。

我拾蹠起被踩爛的農作物,仔細地撣去灰土,裝在籃子里。阿公像是道了一聲感謝(點點頭),接著用手指揩拭了一下眼角,泥漬粘附在皮囊上面,眼皮和額頭依然沾了一撇手指印。

然后,阿公望著山莊的顏色,閉眼、闔目,一聲寂寥的期艾。他往老先生的家中走去,但還是躑躅了一刻,終于沒有在熟悉的地方敲門。

那一刻,我深知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堅忍,是不能說出口的。這幾日,我也并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乃至老先生。在父親眼中,啞巴阿公只是一個過客;在老先生眼中,我不得而知,至于阿公對于那個很近的家庭是怎樣的一種概念,我更是不得而知。后來,我終于拋開成見、戰戰兢兢地打了一個電話給老先生,問阿公回家了沒有。老先生說,沒有。

“可外面已然下雨了。”我問。

“下雨了?”老先生的聲音很輕,似乎有氣無力,“哦,那又怎樣?小凝,你怎么關心下雨天了?”

“沒事。”

“沒事就好。”

老先生在電話里的語氣很平淡,也是他先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我沒有看前蘇聯的音樂簡譜,而是翻看著一本《米佳的愛情》發散無奈的冰冷的心。窗內的世界有些安靜,而窗外就不一樣。風呼嚎著一程,冷的、寒冷的,裹著冰一樣的風干的刺骨,使我不得不關緊了正吹散熱風的門洞。我似乎在寫一段文字,可能只是因為想念的關系,想念一個人,想念一件事情……還是,根本就什么都不想,純粹為了書寫而書寫。

父親還在玩弄自己的藝術品。他并沒有說什么詰屈聱牙的話,但好歹又完成了一幅版畫。說是和《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差不多的作品,也是幾個農夫拉著一艘擱淺在海灘上的貨船的畫面,只是背景不一樣,寓意也不一樣。父親指著幾個穿著粗麻衣服的農夫(版畫上雕刻的人物)取義斷章,然后又嗤笑著、繼而收起笑靨,裝起了深沉。總之,他的豐富的表情讓我有些看不懂。然而父親說,鑒賞藝術時常是這樣的,簡單的就不叫藝術了。

我還是歡喜簡單一點的,平凡一點的藝術,即便說,那不算是藝術。正如我轉而放下書本去拉手風琴的動作一樣,很平靜,或許只是在旁人眼中聒噪一些。

倏然間,我拉琴的瞬間。我聽到有人敲門。這下雨的天氣中,深邃而寒冷,除了老先生熟識我的父親,不會是別的什么了吧。

然而,開門撞見的是啞巴阿公。只見他透著身骨,一身臟亂,還是有雨水沁蓋,像一只落魄在廢墟里茍延殘喘的夜貓,有自苦的哀默的聲音在散發。當然,他突然地敲著大門,只是拎著一籃新鮮的農作物,里面裝著西紅柿、南瓜,還有幾顆干凈的土豆,看來是洗過了的。

就這么簡單。但我深知他的不容易。

“不……不用了。我有吃的。謝謝你。”我說,說話的時刻,不住地擺手。

“咿咿——”阿公說話的樣子就是這樣,只有含糊不清的,才算表達。

他的意思我大抵看懂了。執意讓我收下一籃西紅柿和土豆,說是(剛新鮮的,沒被人踩臟過,比市場上還好吃些)。“言訖”,他把籃子放在地上,轉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風雨里,沒有雨傘,只是被淋濕著。

我本來想讓他進來坐坐,喝口熱水、等雨停了再走,可是他終于走得太快,連背影都沒剩下。

“怎么了,小凝。是一個乞丐在與你說話嗎?”父親剛從里屋走出來,看見我表現出一陣錯愕的神態。

“不,是啞巴阿公,就是老叔的三叔來過。”

“哦,你讓他進家門沒有?”

“沒,他放下籃子就走了……”

“嗯,下了雨,敢情又臟亂地進來。還好沒有。”說話間,父親頓口一下,“不過,小凝,以后不得讓來歷不明的人進來。”

父親說完,用拖布拖了一下簇新的瓷磚。等水漬揮發以后,兀自走進里屋去,點燈、寫生,玩些藝術操守的工藝。

說來也奇怪,父親著實反對我對藝術的過分熱切,自己卻在堅守著藝術的靈魂。不過,之于藝術和農業,以及模棱兩可的科技文化,我略顯雜糅地參和在一起,不知所以然地玩味許久。最后,我不去想其他多么殷勤的過往,只是將一籃農作物輕放在屋內,即使上面粘了一點泥土,還有涴臟的水流滴出的荇草的味道,還是將其悉數放在廚房的地上。因為父親關照過,我只得用拖布反復在瓷磚上拖來拖去,直到能被燈光映照出刺眼的光芒,才算徹底的干凈。也是,廚房是這樣的干凈、房子是這樣的干凈,農田和文化包括人的內心卻被拋棄掉最后的尊嚴……

三.

那天夜里,我睡不著,點頭又想起狄更斯在《雙城記》里寫過的句子,禿嚕地念了出來。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也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的事物/也可能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面天堂/也正在直下地獄”

念完了,總算睡著、安穩。

當然,也是有一段時間,我始終能看到啞巴阿公看我拉手風琴,豎起一個拇指對我樂呵呵地熱心“說教”。有些時候,我似乎會覺得阿公是可以聽到一些聲音的,即使是很微弱的聲音,興許讓他有過一些艱澀而青春的記憶吧。當然,幾天以后,我還是只看著阿公在閣樓澆花、耘草、燒開水……他的背脊有些彎曲,像新月一般,縱然有些直不起來。

再后來,兩個月后,我感覺沒有見到阿公的身影,老先生只是說他回老家,等俊凡回家的時候,阿公便會出現。只是這兩個月過去的有些快,讓我有些猝不及防。可等在這些天,就在我像一直無頭蒼蠅一樣躲在家中無聊、憂郁的時候,老先生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去家中坐坐、繼而聊天一番。

“老弟,俊凡他們馬上回來了,你們到時候和我一起去機場迎接好嗎?”老先生親自沏了一壺茶,遞給父親。

“可以啊,小凝一直念叨著俊凡呢。”父親細聲地說。

“那十分好,兩天后的清晨,就在蕭山。我們可以看到一路風塵仆仆的孩子和母親,從法國巴黎回來的消息呢……”

“你帶你三叔過去沒?畢竟是親戚。”

“他說他不去了。”

“他不是不會說話嗎?”

“嗨,還不是一樣……”老先生喝了一口熱水,停頓了片刻,“他這個人,即使在的話,也是礙手礙腳的。”

“也是,他不在?”

“在的,不過我不會讓他去。不是偏見,別誤會。”

“嗯嗯,是不該……不該讓老人去。”

父親說完,并沒有急于再說話。我坐在老先生的家中,只是換個地方繼續沉默罷了。從自己家中無聲寂寥,再到別人家中寂寥無聲。無聲的時候,我也在此回溯和俊凡的回憶。想起我在一個月前和俊凡聯系,說你家中有親人來過的事情。

俊凡說,是哪個親人。

我說,你父親的三叔,便是你的三爺爺。

俊凡說,哪個三爺爺。

我說,是一個聾啞的老人。

后來,俊凡直說沒見過,更沒聽說過。

然而,對于這件事,我又不知該怎么說下去。在我心里,俊凡應許是不知曉自己有遠房的親戚的,即便是他的母親,或許也模棱兩可。想到此,發覺自己真是一個無聊的人,關心別人的家事比關心自己的父親還熱切。或許,是出于對殘障悲情的一點憐憫,讓我心生難安;或許只是在顧惜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顯得自己人格高尚一點。其實,這些都不是我的初衷。我的理念還在未知的以后,以后的日子和荒蕪的藝術會怎么樣,終于才算是我關心著的一些殘損的片段。

翌日的翌日,說是星期天,對于法國回來的俊凡而言,不是星期天。星期天總會過去,即使是一個好日子,或者是黑色的星期五,都會從24小時的時間段默然悄聲地走過。有人說,思念備至,但沒有看見熟識的人,是悲傷的。好在,迎著密密的細雨,還是看見一個男孩和女人,從蕭山機艙下來的片刻,不再是有些欣喜,而是雀躍地歡喜。老先生、父親和我,笑靨滿滿,說是片刻悠遠的思緒終于回來了。

走過去,沒有奔跑。路是濕滑的,踩著平板鞋也有摔倒的可能。我走得謹慎,老先生并不是如此,他開始碎步地跑過去,撥開人群,往兩張清雅而青蔥的臉孔的方向奔跑。女人還是那個女人,俊凡還是那個俊凡,只是衣裝稍微光鮮一點,有沁著雨水的香水味,幽幽的,從隔著遠的方向就聞到了。香氣是從俊凡的母親身上傳來的,可能、也許、大抵是因為俊凡的母親在法國代購香水的緣故。

“你們好啊——”老先生拎著一袋衣服的同時,其妻子帶著俊凡走過來,就向著父親和我問好。

“好的,一切都好。”我搶過父親的話。

“阿凝和俊凡一般年紀吧,還在一個學校,真不錯。”俊凡的母親就帶著我們臨到驛站,說話間取出一盒法國香水,說是送給我的。

“不……不用了。我用不了香水。”我笑得一絲無奈。

“哪能,俊凡也在用男士的香水。阿凝,長大了,也得懂得打扮。”她說,還讓俊凡走過來。

我和俊凡的目光觸碰在一起,卻又瞥開,彼此不說話。

“好了,就讓爸爸收下了。一片暖暖的心意,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俊凡的母親轉過身對我吐了一個嬌艷的舌頭,繼而把香水的包裝盒仔細地輕放在一塊夾層的木板盒子里,說是雙重保險,遞在父親的手中。

“真是謝謝。我很抱歉。”父親意圖站起來,說著一番很情義的對白。

“唉,朋友之間客氣什么。”言訖,俊凡的母親示意父親坐著,一切都隨風、隨緣……

俊凡挽著老先生的胳膊,而老先生則挽著妻子的胳膊,回到家中。我也回到家中。于是,趁著父親在里屋剪紙雕刻的空隙,我拆開包裝、略帶興奮地噴了點香水,但由于用途不當,讓氣味濃到鼻息之間,不經意地打了兩個噴嚏。對于女孩來說,打扮、梳理,始終是是生活的必須。青春過后,將不再是稚嫩甜糯的冰淇淋和滿袋的漢堡,米奇色的裙子在商店里或許也是過時品,應該換新了一些。那么,還有手風琴、日記本、《米佳的愛情》……這些略顯蒼白而劬老的精神必須品,應允著被時間消磨、殆盡,然后風干。其實,白紙的藝術是最廉價的,這是我曾經教物理的教員對我說的話,因為他不喜歡文字上的酸澀風雅、刻意清高的東西,所以會有這樣的感悟。什么東西是好的,什么又是壞的,兩面絕對的評價,其實都不怎么客觀。我想,就是香水而言,擺放時間太長,用法不和,也會讓人心生厭惡吧。

夜里,我對著一本艱澀隱晦的小說,就是一陣犯困。所幸,俊凡打了電話過來,告訴我一些很多、很美、卻又很糟糕的事情。

“阿凝,你知道布魯塞爾是沒有紅綠燈的嗎?”俊凡的語氣很熱情而激動、但又裹著一層甜蜜的寧靜。

總之,他的話是簡潔到復雜的一種過程。

“為什么沒有紅綠燈?”我問。

“因為汽車遵守了交通規則,車禍很少,便是人也是很安分。”

“不闖紅燈?”

“我說了,阿凝。布魯塞爾沒有紅綠燈。”

“抱歉。”

“阿凝,你知道嗎?布拉格當地有一家‘布拉格之春’的咖啡店,久負盛名。聽說不光是高貴的商賈、議員愿意茗香,也有當地的讀書人、婦女、甚至是乞丐,都會走進去觀光一會。”

“是因為咖啡好喝嗎?”

“不,是一個聾啞人能吹出笛子的聲音。你覺得神奇嗎,聾啞人聽不見聲音,卻能品咂出聲音、像天籟一樣的聲音。”

“是什么音樂、或者歌曲?”我問。

“《奇異恩典》,用愛爾蘭風笛吹的——詩一樣的語言,縱使不能言語,也可以演奏出來——那是真的,用藝術營銷咖啡的噱頭,正所謂美酒加咖啡,便是有故事的、有詩歌的人兒在講述一個春天。”

“哦,天哪。”我一只手捂著嘴,有眼淚劃過。不知為什么,我會想到有關聲音的故事。

那是一個月前,我拉著手風琴的那天晚上。只有風、微風一樣的風,在拂動著夜色秘境的一忖思念。我覺得月色是美的,因為有海、有靜靜的河,還有池塘在襯托著月光的美。月華和桂花香蔥郁在一起,自然有憐惜幽香飄遠的黯然夢境,在近的地方、走進天上的宮殿,變成了遠的極地;而遠的宮殿,俯瞰著近的原野,到底是一種距離。

距離是手風琴中傳來的,從五十年代的歌詞到九十年代的傳唱。可是,幾年以后,九十年代也將過去,一切都化為烏有。

我沉溺在時代的風干的序曲中,想想往事也千帆過盡。但是,我還是會沉著于藝術的恩念。因為一只信鴿從窗前飛過,停在我我面的時候,有詩歌、有風里飛過的痕跡。

信鴿腳上的詩是這樣寫的——

“我有一把二胡

卻沒有遠方

還有聲音

希望你能夠輕嘆……”

我不知道信是誰的,但想來一定是個懂得藝術的人寫的。

四.

可能這是一個夢,夢境徒然美好奢靡,但也止于夢境。現實很堅忍,因為第三天晚上,父親喝得酩酊大醉從老先生的家里出來,還在耍酒瘋。父親說,老先生的三叔回來了……

哦,老先生的三叔回來了,打擾了一個清夢。

“夫妻倆為了一件小事吵架了。老兄,你全然有卑劣而怯懦的一面……這些天,你的妻子也瘋癲了……打翻酒罐、摔碎翡翠、碰翻魚缸,你們既然不想讓你的三叔住在家里,又何苦自尋煩惱呢……”

父親說話稀里糊涂的,我聽不出來是發生了什么。但是,老先生卻是吵架了,因為隔壁瓶瓶罐罐的聲音從堵墻的撞擊中回響,是暴戾而恣意的。我問俊凡,俊凡卻一直沒有聲音,或者說,干脆走出了家門,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遙無音訊。

幾個禮拜后,我才去了新學校報到,然后在升學典禮上碰到俊凡。他沒搭理我,臉孔一直蠟白,沒有說話。

“怎么了,俊凡。”我意圖為其打開心結。

他甩開我的手,一路奔跑——奔跑的時候,有時光咄嗟的碎裂聲。

說來也是。農科大的日子也著實枯燥。無非相似的軍訓和相似的音樂典禮,繼而是新的英語考試和新的文化課就業,再就是一遍遍耽溺享樂主義的物質風流之中。那個年光,是99年。聽說,九十年代即將過去,這是最壞的時期,并沒有最好。

就這樣,我覺得時間從我手里偷走了。就那兩個月的時間里,從親切到分離,從熱情到背叛。父親和老先生的關系還是不是和原來一樣,縱然還是沒有嫌隙,也讓我內心有了一桿秤。轉瞬即逝的友情,從山莊的那一塊土地上斷裂,有泥土被蠶裂的痕跡。我仿佛吃了一個秤砣,覆壓感有些沉重。從開學一個月以來,沒有親人打來一個電話,也沒有任何關于俊凡的一點消息。

簡直有了陰影,我甚至覺得自己有種撕心裂肺的感覺。直到在夜里拉手風琴的時候,才能感觸到一絲唯美的悸動。

一個月后,為了消解痛楚,我在學校里報了一個手語選修課。我想不通是什么理由要學手語,純粹是因為新鮮。

手語班級的人很少,只有兩個人在學,算上我,就是其中之一。剛走近教室的時候,我看到幾株被耘鋤掉的水仙、蒺藜草連根著泥土被扔在門口,著實可惜。教學辦的人說沒有人氣的選修課就跟教室前的植物一樣,荒落便是頹廢、欣欣便是向榮。看來,這趟可算被荒落的路途,勢必命途多舛。

我捂著書本,靠近的老師的課桌,才發現沒有人來。即使我等了一段時間,也只有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學生在一旁打著瞌睡。其實,年紀相埒只是一種可悲的猜測,真實的知識與思想,還在一個地方植根,或者拔除掉,是一個需要被挖出來反復咀嚼的命題。就像我自己遑論的那樣,是一種沒完沒了地翻折、扭曲了的過時的藝術。事實上呢,這個打瞌睡的女“學生”便是教我手語的老師。只是她扎著馬尾辮,戴著一副淺色的眼鏡,模樣自然增色而后生不少。

“你就是師凝?”他醒來的那幾秒,只是扶開眼鏡,用手指揉撫著困頓的眼角。

“是,我是。”我說,遲疑而忐忑。

“那就坐吧,等等就開始上課,十幾分鐘就好了。”

她說話有氣無力,完全是敷衍潦草,像是一個病人。其實,都是因為沒有學生而萎靡自己而已。

“還有一個學生呢?”我問。

“哦,他不來了。你一個人被我授課。”她撓了撓臉頰,還打了一個哈欠。

算起來,她教得并不差,還算認真。尤其是剛開始對我一對一授課的那幾分鐘,至少是頗具耐心、始終是有微笑露出來的。就這樣,我的手指對著她的手指畫葫蘆,照著樣子翻騰著別扭的動作,來來回回、指間留出空隙,又配合著臉部的肢體,別開生面地想象自己是一個聾啞的門客……

啞巴?這不禁讓我想到了啞巴阿公的一些點滴往事。

突兀之間,我又深覺有些往事回想不得,還是嘗試著把手語變成藝術的成分,或許更好。

興許,那天之前,父親有傷感的悲情,于是乎便是在吊唁自己的恥辱。他回到家耍酒瘋,只是為了要挾自己,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而已。僅在我入學之前,還記得老先生一家其樂融融的暖馨之情,倏然間也是說變卦就變卦。我清晰地聽到隔墻有玻璃被磕碎的怪誕之聲,破落、嗔怒,包括奔涌出來的所有怨念,全然聚集在一起,變成了傷感情緒的一種悲嘆。老先生說自己的三叔回來了,但不是個時候。有時候,那些沒有說話余地的殘疾,偏偏是無聲的淚點,啞巴阿公終于是個多余的人。據說,是老先生的妻子看不起這個一臉邋遢、毫無身份卻還寄居在家中吃白飯的所謂“三叔”,要攆走,自然是讓他自己搬離出去。便是這樣,才有了憤怒地爭執和暴烈地毆打。

這是當時父親在言語清醒之后告訴我的,對于現在的我而言,也是五味雜陳。我的內心有一種被偷走的、即將宣泄掉的感情,或許是悲傷的,或許是抑郁的,大抵只是為了掩蓋一種命運乖蹇的快樂罷了。快樂并不是經常存在的奢侈,俊凡的人在農科大,但心似乎不在這里。他沒告訴我他的快樂的心情去了哪里?便是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告訴過我。

手語課是簡簡單單地草率,老師說我天資聰慧,一學就會。其實不過是為了早點下課而應允的托詞,我知道自己一時半會也學不會幾個手語的動作,即便暫時記得,也馬上就會忘記。但是,學過了一點,總有一絲一扣對情懷的祭緬之情,有了它,興許就足夠。

那天在食堂里,我點了一碗雞蛋湯。很咸,像是海水放多了的味道。不知為什么,有段時間會思念起在青島的日子。那段時間,父親也常給我煮雞蛋、炒雞蛋、蛋湯、蒸蛋……當然還有海洋里豐富多彩的世界。我對食物并不是過敏,好吃就是單純。想象一些幸福的片段,之于學校里形單形只的自己,在某個沒有藝術氛圍的角落,暗自地生出悲落、寂寥的沉默情緒。

父親曾帶我去青島的海洋博物館觀瞻白鯨和刺豚,以及各種樣子的海龜和海魚……它們是各自色彩的動物,水是他們唯一的快樂,包括海藻和海星,貪吃水分子的靈魂。期間,父親幫我數了數海星的數量,包括觸須。父親數數的時候很安靜,只有手指在動,像是在讀懂著、或者詮釋著手語之間唯一的理想。停止的間刻,父親說有十八個海星,六十七個觸角,一百六十五根觸須……父親數地對不對暫且不論,唯一的結論讓我得出來,便是他太過無聊。不過呢,我唯一的開心也在于無聊。在青島的很長一段閑暇日子里,我至少還有快樂,父親也不褻玩著自己的藝術。

可是,一切都過去了。包括,和朋友俊凡那些模模糊糊的感情。

直到有一天,我去商店里買一件吊帶裙子,才看見俊凡在同一家商店里買襯衫。我走上去,有些忐忑,其實想說“真不巧啊”。但是,心里想著,和現實脫口而出的不是一回事。所以,我離他的距離有點遠,隔了一個人的肩臂,當然,只剩下背影都看不見了。可能,我希望他能看到我;也可能,我這寒冷的心,正醞釀著另一種情緒,并不希望自己在隱匿自己。包括不安分的靈魂,在人間擔悸。

“好巧,阿凝。”沒想到是俊凡先喊住了我,我正欲轉身離開的時候。

“好巧……”我話沒說完。

本來以為他之前的過分,是因為他內心過多的情感糾葛和家庭變故導致的。他這樣跟我打招呼,想必已經從幾個月的陰影中走出來了。是啊,距離開學已經過去了4個月的時間,4個月的時間,年代已經從1999變成了2000,便是距離也是兩個世紀的距離。嫌隙總會過去,即使很近,記憶也會拉得很遠。

“俊凡,前段時間,你去了哪里了?”我問,出了商店,和俊凡一起走在校園的小街上。周邊有琳瑯的化妝品,還有零食包、奇異花卉……可是對它們都沒有流露出興致。

“我出家了。”他的語氣很淡。

“出家?”我幾乎驚愕?然后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

“是我的內心,出走了,正如我賤賣掉了自己的靈魂,心不屬于任何一個人。”俊凡說話,有一些玄乎。

“那就不是出家。這……還是一種修辭,那樣可不好。”我用手撫慰了一下胸腹,長舒一口氣,“內心歸于田園詩歌嗎?還是對藝術有所追求?”

“是家庭遭受了變故。”他說。

“不……不,俊凡。想必你不應該對我說這些的,家庭的生活,對自己有些不堪的話,還是不要說出來。真的,那樣會失望,會孤獨。”

“是嗎?”

我支支吾吾,其實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我帶著俊凡走進了一家咖啡廳,有安靜而密致的音樂聲,像是鋼琴曲《陽光海岸》。傳遞出來,繞進耳膜里面,是一種愜意、舒緩的情緒。我覺得這樣,會讓自己不那么局促一些,也可算是讓俊凡不那么尷尬。其實,俊凡想說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在鬧離婚的事情,凄楚和悲觀,始終夾雜在他羸弱的心坎。我頓了頓,本想安慰他幾句,但隨著幾聲高潮迭涌、打斷寧靜的音樂聲片段奏起,我又適時地沉默了。

“阿凝,你先前告訴我,我有一個親戚?”俊凡停住片刻,用舀咖啡的勺子輕輕地攪拌透明的水。

“是……是吧。”我說。

“是我父親的三叔?”

我不說話,因為被俊凡這么說,我覺得自己心里也沒有個底。

“其實吧,我到家就知道。這個老人不是我父親的三叔,他是一個啞掉了的乞丐,我曾在地鐵廣場看到過他拉二胡的身影……阿凝,父親收留了他,是因為看他可憐,有著一顆慈悲的心。但是,這不是唯一寄居在我家的理由。”俊凡停頓了一下,“母親要趕走這個老人,是因為覺得老乞丐太不自食其力。我認同母親的理由,卻違逆了父親的意志。”

“這,難道就是爾父爾母吵架的緣由。為了這件事……要走離婚途徑?”我說話,有些緊促,帶著一點凄惶的悲涼。

心想,這是令人傷感的事,無從再問過多。

“阿凝,其實怎么說呢?”俊凡的言語吞吐,“我不想再為這件事勞煩過多,家庭的變故,讓我遇著太多的不堪回憶。我想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鬧得。”

“可是,他不是一直在照顧你父親嗎?即使,他不再是你父親的所謂的‘三叔’。”

“那又怎么樣,一切都是悲傷的。也許,我該學學那些出家了的詩人,心靈歸于平靜的田園里,所以才說逃避才是美好的意識。”

“逃避可算不得什么。”

“逃避的時候,你不也常幽唱自己嗎?比如,那些音樂,那些書籍,那些文字里本身就黯然凄愴的情感……阿凝,你覺得寫作的本意在什么?那些作者也許本就是頹廢不堪的,在訴說一具閑置在外的生命而已。”

“生命在那些光里頭,別想著那些頹廢的詩人,想著普希金,那些積極向上的聲音。或許他們也曾寂寥過,但寂寥過后,就是盛開的今生。”

……

當日,是我唯一和俊凡聊得很多的時間的一次。相聚在一起,發現久別的生疏感已然褪去。俊凡說啞巴阿公是個在地鐵行乞的流浪漢,這點他一說,我還是相信的。即是如此,本就有著各自的生存本錢,何故叨擾彼此。老先生把啞巴阿公寄留在山莊里面,我曉得他是付了工錢于其,讓生活有了一點安逸的初衷。老先生是個好心人,俊凡的母親也是一個好人,便是父親可算是一個不那么熱心的好人。總是各自存在的好人,相互觸碰在一起,矛盾也會存在。父親當晚喝酒,他說是去勸架,結果也把自己給勸進去了,成了一個藏掖了是非圈地的幫兇、掮客。父親直說自己好冤的窘境,便是朋友之誼也算走到了盡頭。

后來,我給在寧波的父親打去電話,問老叔現在怎么樣。父親說,一切安好。這一切安好是什么意思,我似乎又聽不出來。

晚上,綿柔的風吹著農科大宿舍樓里困頓的心。我馬上就睡著了。夜,很深沉,沉得不見底,我墜落到一個深淵里面,看不見頭和尾,只有有年代可考的廢墟和瓦礫,在某個農舍的地方安靜地佇立著。像靜靜的東海,悉數變成了石頭和草地,包括時光碎片,揉碎了捏成沙土,說是眼淚被風干了當,全然是寂寥無聲。東海是什么樣子,包絡著陸地,和里海不一樣,里海被陸地包圍著。正所謂一半是海洋,一半是湖泊;一半是脊背,一般是影子;一般是旅行,一半是歸期……我在夢里的時代,其實夢已經被坍弛了。

五.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我聽到了歌聲,從迷蒙的思緒中擴散。是一個農舍,在寧波的某個山莊。我仿佛是看到了,那個啞掉了的老人,和一個乞丐,圪蹴在石凳上,幽幽地拉起二胡。他們倆在拉奏一首《喀秋莎》,彼此不說話,畢竟,他們不可能說話。

兩人都是啞巴。雖有些臟兮兮,但沒有惡臭的味道。

音樂不曾寥落,是明快的,有聲音在徜徉。啞巴阿公手里撥弄著兩根弦,錚而亮,明而快的音色,在指間,猶如一指手語,挓挲、彌漫,關于思想里種種可能的靈動,都在舒緩。我突然想到一件在信鴿上冥迷的事件,關于那封寫著“我有一把二胡/卻沒有遠方”的詩章,大抵已經有了答案。

“阿公,是你嗎?”我走過去,告訴他一聲。但突兀地想到,我其實可以用手語表達的。

可是,我的手語并不足以讓阿公有所理解。或許,他有習慣于自己內心深處的一種表達方式。手語只是外在的,并不是每個人都適用。

阿公停下手中的二胡,只有身邊的乞丐在繼續彈撥心弦。他們的二胡的音色比較粗糙,看不出有任何過人之處,可以為之一聽。興許是沒有伴奏的緣故,讓本來就寡淡的音樂更加寡淡如水。我走過去的時候,本來是想扔幾個小錢,但局促間,還是擺手放棄。遂此,拿出一張寫有詩歌的草稿紙,上面還是那句話,那句帶著靈魂的聲音,順帶著遞給一個啞掉了的老人。

我深信那就是啞巴阿公的本來的樣子,也有著對藝術的熱忱和期盼。一把二胡,說是他的生命;一把鋤頭,也是他的食糧。

“是我。”(阿公拿出一張廢紙,把這兩個字寫在上面)

“你能認字,阿公。”我有些欣喜,但掩藏在內心,沒有表現出來。

“認得一些。”(寫在紙上)

“是因為偏愛這些靈魂深處的音樂嗎?才有了文字。阿公,你可曾喜歡過那個年代的《喀秋莎》?”我問。

“在此,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一個故事。”(啞巴阿公深沉的,帶著一絲無奈地凄愴,在觸動著一根糜爛的筆頭)……

故事是這樣的。

阿公在1950年參加了抗美援朝的戰爭,那年他18歲,正值青春的年紀,在離別家鄉的愛情里,舍掉了第一次的甜蜜。阿公本來識字,但日久的傷病和內心的困難,讓他很少繼續執筆寫一些東西。在戰爭年代,他仿佛缺失了所有,包括親情、愛情、友情,罹難的付諸于炮火和烽煙的心情,在慢慢腐爛。后來,阿公就沒有再寫字,是因為一場炮火中殘存茍且的逃生,讓他受到了失聲的懲罰,無法發出聲音,是十分痛苦的。好在,還能聽到一點點微弱的聲音,可算是幸運。

他說,他不該當一個逃兵。阿公的世界里,曾是光明磊落而沒有失卻困惑的青春。只是變得殘疾之后,再次重創的生活,讓其沒有了信心。父母離異、死亡,沒有妻子,只剩下鰥寡孤獨的后半生,在聊慰自己。當拾蹠起一把殘舊的二胡的年光,有萌發對藝術的認識、重新回首,過客已經永遠成為了過客,不再會回到身邊。阿公寫到,每每聽著微弱的《喀秋莎》的音樂的時候,就感覺到一種被救贖的光明,在召喚著自己。親切、優雅,而且從容的,帶著懺悔的春天,把疾疢和苦難一并撫慰了去。

我想說,阿公有著悲情的過去。即使作為逃兵,也縱然受到了被吞碳燒毀音帶的懲罰。他沒有妻子,因為破落的戰爭失去了一份愛情,令他抱憾終身。他也曾流淚過,在一張紙上寫著的,大多是不曾宣泄過的被遺忘的過去。今天他告訴我,無非是想開口,只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聲音。

“拉二胡,一半是為了生活。”(他笑了笑,繼續鋪開紙,用一筆干凈而規制的文字寫出來)

“另一半呢?”我打著手語,說道。

“另一半也是生活,沒有藝術。”(他寫著,寫著就沒有油墨了。筆頭斷掉,徹底宣告他的語言到此結束)

我本來還想說許多話。比如說,阿公怎樣和老先生在車站相識,又怎樣被雇傭到寧波的山莊里做了一個鐘點工。一個鐘點工,卻為何又成了屋主人的“三叔”。剛開始疑惑,之后也疑惑的聲音,在我腦海里回畔,只是不去想吧,就沒有煩惱。那段時間,阿公也開始種田,就是我看到時候的樣子。當然,他是否被住在山莊的俊凡母親攆出去,我就不得而知。現今見到他,只有二胡和一支筆。破損的筆。

阿公繼續擰著泛著油墨的筆芯,反復摩挲,想擠出一點可以聊慰的文字出來,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希望。就在這個瞬間,我意識里殘損的夢境就這樣猙獰。醒了,是原來的宿舍,原來的書籍,原來的那本《米佳的愛情》,卻沒有手風琴。

我想說,這不僅僅是一個夢那么簡單。夢,也是心有靈犀的。

當然,我還是在渾噩中,對著僅有的文學和藝術,發散出一絲可以敬畏的心緒。陡然間,就覺得工科的一些考試,全然都落下了。

兩個月以后,我從手語選修課中結業。女老師給我打了兩個A分,一份是我自己的,一份是長久缺勤的同學的。女老師說,我是她教過的唯一一個全勤過、并且認真領悟過手語文化的女孩。按理,我應該榮幸之至。但在一番平靜地鞠躬之后,覺得自己還在默默地熟稔一年又一年悲情寥落的認識論,那么彷徨和幽怨的,似乎學了就忘記,很悲觀。很可能,什么都不會記下。記下的,或多或少只是記憶,或美好的,或不美好的,都是記憶。

那么,阿公嘶啞的真實,和夢中被罹難的痛苦,是否也是一種命運的相似?這是一個問題,應該說,他在我之前的意識里出現的,就是一個平凡的老農的面孔。

想罷。就是等待著歸途,那是假期要來了。

寒假來的時候,我在火車上。車站還是人來涌動,摩拳擦掌,卻又相互冷臉,沒有表情。我看著車站里面一個個只有男人和女人邁過的風景,只徒生一種嚴寒中的悲涼。天氣變冷了,寧波第一次下雪,在我的印象當中是這樣。月臺上有雪變成水的痕跡,而月臺以外,還是有三三兩兩地蹲在各個地方賣唱的女孩和老人,正彈著吉他和二胡,努力地嘶吼出一聲聲干脆的聲音。聲音,是寂寥的,也是沉默的,沉默最好。

我給一個披頭散發的老人投遞了兩塊錢,折合起來,算是我一個午餐的伙食費。只見他臟兮兮、臟亂不堪的身子和靈魂,張開的喉嚨之間,發出一兩聲輕悅的歌喉,很難想象是從一個老人嘴里發出的聲音,仿若天籟,高亢、深遠。我想,這是廉價的聲音,也是高貴的寂寥吧。

我還是要回到寧波去。一行的山、水、人,老人,關于很多年之后還有記憶的故事,讓我開始有執筆記下來的沖動。但是筆頭是鈍的,火車的嗚咽時常攪擾著委頓在沿海一帶的風口,苦澀的海水涌出的還是苦澀的文字。火車上很擁擠,便是沒有心情去觀摩窗外的景致,何況,窗外沒有潮水,沒有樺樹,沒有梨園和理想國……不過,我還是看到兩三只老黃牛挽著犁,在冬天的堅硬的土地間耕作的畫面。有點親切,卻又疏離。轉眼間,一年過去了,那些同樣的人和不同的人,已經遠行,不遠行的留守者的夢,肯定也在飄遠。

天空中下著雨,飄出一絲溫暖的情懷,在空氣中,清涼。有點寒冷的清涼。我嘆息,總算是下車了。并且,做了半個小時的公交,到了山莊附近,平靜而自然,沒有了第一次來山莊的冒失。

“阿公。”我終于走到一個孤獨的莊稼漢的面前,用一個抱歉的微笑,故作疑問,“想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老山莊啊。你是剛來此地的吧?”

“不……嗯,是的。”我說

阿公有點老,眼睛眍深,面筋枯澀、有抬頭紋。和之前我見過的啞巴老人一樣,但終于不是原來的老人。我本來想問,曾經有一個和你們一起種田的老人,現在是否去了遠方?或者,還留在某塊農田地,享受著無聲的寂寥,背誦土地的名義,像吳越楚地的詩歌一樣蒼老?

“呵呵,小姑娘,你打算去山莊嗎?”老人說話的時候繼續墾著鋤頭,用手背揩拭了一下流熱汗的額頭,“那都是富人區,沒有我們的田園,我們不住在那里。不過,你愿意傾聽我們講故事,我們也愿意分享。我們這里沒有葡萄酒,有的只有西紅柿、南瓜、土豆、茄子……你愿意要點,可以拿回去一點吃吃,很新鮮。”

我笑著拒絕他的好意。因為下雨天,密密的水滴在頭發上,讓我不得不趕回家去。

回到家,我沒有看到父親。父親回來的時候,是在晚上。因此,趁著下午有閑,我獨自一人徘徊在家中,并且仔細翻找著幾本可以一閱的書本,來填充一下日漸頹廢的雅興。屋子里的書,經過了一年的空置,封皮上已經有了灰塵。我輕輕地拿起紙巾,擦拭幾下,禿露出一處煥新的文字,卻不禁失望起來。其實,本該失望的是父親,他的版畫一堆堆地置放在書屋里,終于亂成一堆。有藝術的刻刀,還有藝術的剪紙,卻被一瓶瓶的葡萄酒擱置掩蓋在一起,成了像垃圾堆一樣的形狀,已然像一個頹廢的人。

而且,我始終翻找了一遍,沒有找到我的手風琴。

父親回來的時候,踉踉蹌蹌。他的嘴里有臟話,而且是從家鄉帶來的俚語。于是,我攙扶著把他扶好,讓喝了一口水,說是就醉了大抵神志不清,酒瓶子也不會認識人。果然,父親拉拉雜雜地罵完之后,順手就把一瓶喝完的空瓶子扔在地上。一片闃靜,驚懼,讓我沒有了分寸,失神落魄。

后來,不自覺的,父親流淚了。說想念在青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死去的母親。他開始厭嫌寧波的山和水,就像俊凡開始厭世、厭惡歐洲的一切等等。父親為什么會出現這樣情緒,我沒問過,便是在學校里也沒有給我打來電話。我盡管猜到一些,但還是無法得知全部。

“爸,怎么了。”我試圖安慰。

父親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回過神凝視著我,突兀地笑了。而且不是會心地笑,只是癡狂而瘋癲地假笑。他說,他把我的手風琴還給了老先生,老先生終于和妻子離了婚。在我眼里,一開始還好好的感情,居然會在一瞬間崩塌殆盡,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如若是,那么我和俊凡的友誼,大抵也走到了盡頭。

沒了手風琴,從此,我的思念里面沒有了《喀秋莎》。

這幾天,天空一直在下雨。我穿著一件米奇色的冬裙,同時還捎著一瓶俊凡的母親給父親、而父親又給我的香水,說是去還給他們。尷尬的,我繞著隔壁的墻屋,還是躡躡地去敲了門。我希望俊凡能回到家,是老先生、或者他的妻子、或者是俊凡給我開門。但是出我所料的是,開門的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我本來就不認識的中年女人。

“請問,你找誰?”她開門只開了一小段。

“我想找……老俊凡。不知……在不在?”我的聲音怯生生的,有些局促。

“哦,你是說原來的那家。”她笑著頓了頓,“孩子,他們已經搬走了。都離婚的離婚,可憐了他們的老父親,一個人背著二胡出走他鄉,還不會說話。”

“什么?是老……房主人的父親?”

“嗯。不會錯的,是一個啞巴,不會說話,偶爾在拉琴,偶爾在種田。可能,不是父親,許是親戚吧……對了,你是他們的什么人呢?”

“哦,我叫……師凝,是老俊凡的朋友,來見見他。”

說完,我抱歉一聲,轉身要走。

“哎,等一下。你……你是……是叫師凝吧。”中年女人喊住了我,“那個啞巴老人臨走的時候,給了我一封信。他不會說話,只能寫信,他告訴我,要把一臺手風琴還給你。據說,還是從他‘兒媳婦’手里奪回來保存好的,不然早就砸了。”

我先是驚訝了一陣,緊接著一會兒平靜,一會兒安然。我走過去的時候,看著屋里面熟悉的墻角處,一臺熟悉的被擦得錚亮的手風琴,正靜躺著像一個失聲的老人一樣。它是活的,是有聲音的藝術,只不過沒有找尋它聲音的人,所以才不會發聲。我思忖了片刻,拿起手風琴的那一剎那,沉甸甸的感覺,并沒有陌生,也沒有隔離掉親切。只是端起來用手指拉按音符的時刻,金屬片掉了一爿,音色稍有差池。

“上面還有簡譜和歌詞。”言訖,中年女人把一張紙遞給我,上面寫著《喀秋莎》的詞譜,還有啞巴阿公的一段話——

我沒有聲音

是你啟發了我的遠方

謝謝你,讓我重新聆聽了《喀秋莎》

——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2017年10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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