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這篇文章是在三年前奶奶去世一個月后寫的,古人有守孝三年的說法,三年內丁憂還鄉,一天一個月,一個月一年,一年再三年,把憂思逐漸拉長直至淡忘。奶奶去世后很快我就在人前恢復了談笑風生,但是這三年來常常要抑制自己的懷念,把自己從情緒深淵的懸崖邊上往回拽,從最初的竭盡全力到現在的控制自如。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接受奶奶走了這件事情,對家人不告訴在外工作的我她的病情的事情也已經釋懷,然而某一天家人不經意提到奶奶的時候,我還是繃緊了神經快速轉移了話題,偶然一次還沖著家人對他們當時的隱瞞發了火。那天翻到西晉李密的《陳情表》,學生時讀到這篇課文便覺得感同身受,現在再看到,已是同病相憐,而且我更加病入膏肓。畢業后離開家鄉在外地工作,從小帶著我長大的奶奶握著我的手看著我上車離開,而她離開時,我卻沒能看她最后一眼。“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不能廢遠,不能廢遠,而她最疼愛的我,當時卻偏偏最遠。“烏鳥私情,愿乞終養。”李密寫篇文章便回家盡孝,光這一點,我就很羨慕古人。現在再次去看三年前寫的文章,我同學當時對我寫了這樣一句話:“奶奶離開我兩年多了,想她的頻率沒那么頻繁了,我曾經覺得是一種背叛。可一旦到了自己最難受無助的時刻,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奶奶,喊出口的還是奶奶,我才發現她已成為我生命中的條件反射。”
? ? ? ? ? 是的,生命中的條件反射,永遠都變不了了。
憶如在
董董
2014-7-18 22:25
奶奶終于還是離開了我們,毫無征兆地,在一個月前夜晚,安詳地離去。
生前喜歡干凈利落,走的時候也是不拖泥帶水,吃飽飯,洗完澡,沒說一句話。
去年夏天天氣最熱的時候,奶奶跟我說如果今年她還在世,就要買一臺空調,我說那時我有工資了,我來買。
6.18,各路電商年中大促,我瀏覽著那些空調圖片,然后接到父親的電話。
此前我因為擔心這件事的發生,哭了很多回,等到這件事真的發生了,眼淚竟一時涌不上來。
爾后嚎啕大哭,徹夜難眠。
第二天失魂落魄趕到家中,梳洗一下,好讓自己平靜一點,不能讓奶奶看到我不好。
彼時以為奶奶還在醫院,做好了準備,但車子卻開到了文化館,就西市那條街,小時候奶奶牽著我的手在這里走過。
那里掛著靈堂的條幅,奶奶的名字赫然在上,頭像擺在桌子上,我又當頭一棒,情緒無法自抑。
那些電視劇才能看到的畫面,就這樣真實地發生了。
強忍著悲痛看了奶奶最后一眼:安詳地合著雙眼,嘴巴微閉,除了嘴唇發白以后,一切都和以前陪我睡覺時一樣,只是我再也聽不到她打呼嚕,再也喚不醒她了。
守夜既漫長又短暫。
我不斷地往神位前添香,也一遍遍地走近她的身旁,她全身被布蒙著,只看得到幾根白發,在冷風吹拂下抖動。
我第一次這樣直面死亡,而且是從小到大最疼愛我的人。
我多希望她能醒來,我一定不會害怕,一定不會跑開。
眾人都勸我在大廳坐著,但是我知道,奶奶不愿意沒人陪著。
上次端午回家,叔叔嬸嬸到市區找快高考的弟弟, 要留奶奶一個人呆在家中,每當這時奶奶都要找大姑或小姑陪她一起住,這次我在家,兩個姑姑便叫我陪著,奶奶說我第二天就要出去搭車了,還是不要了,我那時也沒說一定要陪她住。
這次最后一晚,無論如何都要陪著了。
我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靈堂前。
記憶要被拉回到很遠很遠。
爺爺走得很早,父母要工作,我一出生就是奶奶帶著的,喂我吃飯,哄我睡覺。
小時候看電視。畫面是一個人快去世了,臺詞是對親人說我要走了,我問奶奶那個人要走去哪里,奶奶說走就是要上天了,阿嫲有一天也要走的,我知道上天是什么意思,便不說話了,這是奶奶第一次和我講到這個。在我不斷懂事之后,她經常會提到說她不知道還能吃到幾歲,每每說到這個我都會扯開話題,不愿觸碰。
還有一次她回老家,沒告訴我,在老家和我打電話,我生氣極了,等她回來,她說告訴我了我肯定會粘著她不讓她回老家的,我就吼著說你去死吧,奶奶目瞪口呆,說好我死了你不要找我。那時候才六七歲吧,你去死吧這種惡毒的話也不知道哪里學來的,反正我很快就后悔了,也好害怕奶奶真的死了,之后再也不敢說這樣的話,依舊粘著奶奶,生怕那句話應驗。
有家人的女孩子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在同家醫院出生,那家人的母親經常帶著她女兒來我家,看到我奶奶喂我,我吃得很香,便向我奶奶討些粥,說她女兒不喜歡吃飯,您的妹孫這么會吃,粥一定是很好吃,奶奶便開心極了,我長大后一直拿這件事說給我聽,給我盛飯時也是一直給我盛得滿滿的,吃飯也會一直給我夾菜,這些習慣從來不變。
弟弟出生以后,奶奶既要帶我,又要帶弟弟。弟弟是小叔的兒子,奶奶便開始了我家叔家兩頭跑的日子。白天照顧弟弟,晚上陪我睡覺,周末我就在叔叔家度過,到了周日晚上,她就牽著我的手回家,路上看到有什么好吃的,就買給我。
對于我和弟弟,她定下了規矩,什么東西都是兩人對半分,不管誰大誰小,不管男孩女孩,所以有時候弟弟有東西吃了,他都會留一半給我,說等姐來吃。有時候泡面這種好吃的東西,我和弟弟還是會搶的,搶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著笑,以后就買多一包。還有像雞肉鴨肉這種東西,我喜歡吃肉弟弟喜歡吃皮,每次都這樣分著吃,她覺得這對孫子女的組合很好。
然后我就蛀牙了啊,我媽看到這樣就不讓奶奶買零食給我吃,為了躲過我媽,晚上她來我家的時候就買了零食藏在褲子口袋里,等我媽出去了,她就變戲法似的拿出來,那是一天最開心的時刻了。三下五除二吃光,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那時奶奶身體什么都好,就是腿腳風濕,我每晚陪她睡都給她的腳擦藥酒,夜晚,淡色的燈光下,沒有什么比這更美好了。
初中的時候我媽要我獨立一間房睡覺,我夏天自己睡了一段時間,等到了冬天,我就借口天氣冷,又溜到奶奶房間里睡。
冬天手腳都是冰的,奶奶就抱著我,用她的腳暖我的腳,我很容易就入睡了。
小學初中,晚上九點睡覺,早上六點半起床,只要奶奶陪著我睡,她就會八點半上樓把床弄好,早上六點起床給我做早餐,我賴床,她就在樓下喊我,整個巷子都聽得見,我應了一聲繼續睡,她看到我沒下來,就要上樓來,我聽到她要上樓的聲音就一咕嚕起來了。
老人家也是信菩薩的,愛世人,疼子孫,是信奉的守則。
以前走在路上,看到那些行乞的人,奶奶便會掏出錢給那些人,我阻止她說這些都是騙人的,奶奶說這些人要不是真的沒有又怎么會出來討食呢。
在老屋時鄰居不孝順他們家的老人,我奶奶便拖著那個老人找我姑姑玩,還有鄰居沒時間帶小孩的,奶奶就幫忙帶。
農村老家有來人的,奶奶也經常搜羅家里的東西給他們。
這些人那天來送奶奶的時候,沒有哪個不是在抹眼淚。
去年爸生了一場大病,也沒人告訴奶奶我爸是什么病,她只是見著兒子經常要去醫院檢查,自那之后,她就不太愿意接我爸給她的錢,硬塞1000,她又扔回500。
表弟是小姑的兒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小姑每晚都來陪奶奶,奶奶做和叔叔嬸嬸三個人吃的晚飯會下很多米,起初會說她不要下這么多米吃不完,后來發現了她是要留給小姑拿回去給表弟做炒飯。
第一次看到奶奶出事情是五年級的時候,她出去給我買蘋果,被一輛摩托車撞了,蘋果撒了一地,肇事者逃逸,奶奶躺進了醫院。
我當時想要是讓我知道了這個肇事者,我一定會暴揍那個人。
家人不讓我去醫院,我在家里的菩薩像前哭著跪著祈禱了好久。
有個叔叔打電話來我家,聽到了我哽咽的聲音,告訴了我爸,我爸后來告訴了奶奶。
菩薩顯靈,奶奶出院后加倍疼我。
初三的時候叔叔搬家了,搬到了更遠的地方,奶奶跟我說的時候嘆了口氣,我問她叔叔搬新家你不高興嗎,她說我以后就不能每晚都來找你了啊。
還好到了高一我家也搬到了離叔叔家比較近的地方,但奶奶身體出現轉折點也是那一年。
那次全家人真是圍著她團團轉,家人沒讓我知道她確切的情況,我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有一晚哥回來打開我房間的門,望了我一眼,又什么都沒說輕輕關上了門。
我真是擔心到了極點。
所幸奶奶這次還是度過了難關。
她沒出院時我把她房間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她回來一看就知道是我弄的。
對于糖尿病,我到現在都不是很懂,就這樣奪走我摯愛的人的健康。
奶奶過起了每天打針吃藥的日子,一排排藥和針筒陳列在那里,吃飯前打針,吃飯后吃藥,日復一日。
眼神不好,腿腳不好,心臟不好,牙齒不好。
唯一好的,是子孫都在身邊,天天陪著。
可是終于有一天,從小帶到大的孫女要去上大學了。
她經常跟我說,大學不要考到那么遠去,去家里的市區就好了,回家也方便。
高中學習很緊,我不能常常去看她,一周一次短短的見面就是在周六下午放學后,我還沒去到叔叔家,她早早就搬好凳子在門口等著了,陪她一起等的還有她早就準備好的好吃的東西。
這樣的見面持續了整個高中,然后是高考,然后是長長的假期。
終于大學錄取通知書規定的報到時間到了。
我跟她說我怕去上大學,她說送子過學堂,有什么好怕的。
人生第一次要離開家離開她啊!
那天車子開到她那里,她坐在對面的小賣部,看到我下車驀地站起來,我抱緊她,她塞給我一袋吃的,說好好上學不要想太多,她眼眶紅紅的,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看到奶奶哭。依依不舍上車后,我在車子后面看到奶奶一直對著我揮手。
到了大學就是盼寒假暑假能回家,在學校有什么事氣不過,她就跟我說不要爭,自己順順就好。
我打電話經常抱怨學校飯堂飯菜不好吃,每天都餓,她就記在心上。每次出門都是塞給我一袋吃的怕我在外面餓著,有幾次她買了很多的口香糖,我說口香糖要那么多干嘛,她說這里有糖分,你餓了就嚼幾口,就不會餓了。有些荒唐的理由里你不知包含著多少愛,至今我都保留這這些口香糖,我真的不舍得吃。
每次回家我要去看她,她必定是坐在小賣部門口等我,見到我就說知道我今天一定會來看她。
老人家最大的歡喜就是能照顧到我的三餐,她經常叫我過去找她吃早餐,家里爸媽煮好了粥我不喝,我跑去她那,然后她就帶著我去早餐店,跟老板要兩碗粄湯,然后她把她碗里的一大半粄湯倒到我碗里,自己只喝一點點湯水。
我經常去她那都是一整天,上午她擇菜我看電視,吃飯時必定有我愛吃的肉,給我的碗盛得滿滿的,一直給我夾菜,中午陪她睡覺,我就抱著她的手臂,聽她規律地打呼嚕,午后的太陽透過窗戶,偶爾送來一陣風,靜靜地很美好。
等到了晚上,七點半一過,她還當我小孩子,怕我一個人回家不安全,就開始趕我回家,說:好打算了,我不走,她說不走你今晚就在這睡,我說我沒帶衣服,等過一下她又趕,就這樣循環往復好幾次,她拿我沒辦法,氣鼓鼓的,說你下次來帶衣服。
等到我終于肯回家了,她就要我說好下次來什么時候,我說我有空就來,她說那我要想好買什么菜給你吃。然后她腿腳不好,每次還是執意要親自走到樓下送我,我動作稍微慢點,她就急。到了門口,她目送我騎著腳踏車遠去,我騎兩下就會回頭看她一眼,我一回頭看她她就朝我揮手,我回頭她揮手,我回頭她揮手,這樣反復三次,直到拐彎處。
每次都是這樣的。
大學四年的寒暑假,還有畢業后回家的三個月。
每次都是催著叫我找她,又每次趕著我回家。
我畢業時要考公務員,每次報名她都好關心,生怕我在別地工作。省考的時候我在珠三角和家里的鄉鎮公務員之間猶豫,她一直叫我考家里的,但最后我還是落在了現在這個離家遠的地方。
考上之后我在家呆了很久,我一直跟她說我以后有機會會考回家里來的,你要等我兩年,她說好。有一天我照常去陪她,得知了我要報到上班的消息,我當即嚎啕大哭,除了我小時候,奶奶是很久沒見我這樣哭過了,她一直手足無措,一直抱著我,她當然也知道我怕離開她,就說你陪我這么久了,我也這么老了,不能再求什么,我一聽這話,哭得愈發厲害,她趕忙不說話,剝桌上的橘子往我嘴里塞,可我不像小時候那樣有得吃就不會哭了。我離開那晚不知她有沒有像我上大學那次有哭。
清明之后奶奶大病了一場,家人怕我擔心,一直瞞著我,我知道她病,卻不知道她病得嚴重,以前每次生病,她總是平平安安的,我相信這次也是一樣,她修德這樣好,還可以等我回來。
端午回家的時候奶奶瘦了一大圈,那時候我要走她好像沒再送我到樓下了,大概是身體已經很虛弱,但我絲毫察覺不出,她聲音還是那樣洪亮。我說等弟弟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我又回家陪你,她說山長水遠的不要回來,浪費錢。6月1號到6月18號,這才半個月,她還是讓我回來了。
她那時說起她夢到了爺爺,她大概是知道自己不遠了吧,而我當時聽了沒放在心上。
姑姑說爺爺奶奶向來恩愛,從來沒有吵過嘴,現在他們終于可以又在一起了。
強撐著回憶翻飛,守夜之后,便是奶奶出殯的日子。
穿長袍的先生口中念念有詞,我不知他說了什么,只見他高高舉起一個陶碗,猛地摔倒地上,“砰”地一聲。
碗碎聲落,所有子孫三步向前,叩頭長跪。
情緒再次決堤。
盡管之后的日子里我一切如常,開心自在,這也是奶奶希望看到的,但她走時我不在身旁,還是時常令我感到巨大的遺憾和悲傷。這種悲傷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就襲來,哪怕沒有一點可以激發這種悲傷的物象。
奶奶經常在晚飯后叫小姑打電話給我,開頭第一句一定是你吃了嗎,最后一句是一定要吃飽來。 聊的內容無非吃飯身體天氣,短短幾分鐘,聽到自己很好,老人家便心滿意足。現在沒有了這通電話,我有點害怕傍晚的來臨。
奶奶是住叔叔家的,我爸經常帶著侄子去叔叔那里找奶奶,奶奶聽到樓下稚嫩地喊著“太太”,便滿面紅光,忙起身去廚房冰箱拿早就準備好的零食,等小孩子走上樓來,奶奶已經拿到零食在樓梯口等著了。
那天爸又帶著侄子去,侄子走上樓了左顧右盼,一直問太太在哪,問得爸眼淚婆娑。
兩個姑姑也經常是晚飯后去陪奶奶的,奶奶不在了,晚飯后一時沒了去處。
叔叔嬸嬸工作忙,都是奶奶在家下米煮飯,回來便有熱飯熱菜吃。弟弟高考回來,說要學做飯洗碗,對奶奶說我可以讓你休息三個月了,奶奶走的那天晚上,還夸弟弟懂事。
我們這些孫輩,只要去到奶奶那,奶奶便會去對面的小店買零食給我們吃。現在走了,連小店的老板娘都不習慣。
奶奶也經常坐在那個小店和那些老人聊天,等著我們來看她,我們一拐彎就能遠遠看到她坐在那里,臉向著這拐彎處。
奶奶已經深入到子孫生活的每一處,她一走,沒人能習慣。
子女們都有一把叔叔家的鑰匙,可以隨時進去照顧奶奶,我們這些孫輩沒有鑰匙,便在樓下喊奶奶,奶奶聽到便會拖著風濕的腿去按開門按鈕,在樓下門外都能聽到她走動的聲音。
現在我終于有了鑰匙,但這鑰匙是奶奶的,而奶奶不在了。
有天我用那鑰匙開了門跑上樓,大聲喊了奶奶好幾聲,聲音回響著,沒有人應我。離開叔叔家的時候我不斷地往回看,希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在目送我,我一遍一遍回頭,卻什么都沒有。
阿嫲是你在夏日為我搖扇納涼。
是你在寒風中來學校為我送上外套。
是你在我發燒時不斷半夜起床摸我額頭。
是你牽著我的手帶我走過小巷走過童年。
是你一次又一次步履蹣跚目送我遠走。
老屋舊鐘,藤椅蒲扇,老花鏡佛祖像,蘭花香仙人掌。
可是
你在哪里啊
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