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水滸》中有這樣一個人。
他出生在帝都,子承父業,成為了中央軍的一名中級軍官,捧上了鐵飯碗。
他業務能力也很強,三十多歲就成為部隊里的業務骨干,偶爾還有機會在國防部長面前露個臉。
他置辦了一處大房子,家里請了小保姆,娶了一個門當戶對又漂亮賢惠的老婆,平時工作不算忙,時不時跟朋友們出去吃飯喝酒,還喜歡收藏古董寶貝,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樣一個人,完全可以看作是北宋年間的中產階級:雖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貴,但工作體面、收入穩定、有房無貸、社會地位中上、生活比較講究。
這個人,就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豹子頭林沖。
我們來看書中林沖第一次出場時的衣著打扮:身上穿著戰袍,分明是個武將;腳下穿著皂靴,顯示著官員身份;手里還拿著一把折扇,看起來又像書生。
這個形象,恰恰暗示著林沖身上所蘊藏著的三重性格:武將的英氣、官員的世故、書生的多慮。
和北宋時期一般的武將不同,林沖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要知道,那個時代的底層人民,是讀不起也沒有機會讀書的,所以我們看梁山好漢當中,所謂的儒將寥寥無幾,細算的話,大約只有林沖、盧俊義、關勝等幾個。
我們看林沖,前半生沒吃過什么苦,一路走來都是順順當當,再加上業務能力也比較強,總覺得一切都是憑自己的本事掙來的,這種心態,和今天的很多中產精英如出一轍。
所以我們說,中產階級,才是這個社會里最熱愛生活、最相信未來的一群人,而他們最大的夢想,也無非是國泰民安、歲月靜好。
他們也有道德心和正義感,但他們也只會對新聞報道當中的黑暗面口頭上抨擊幾句,而不會真正放在心上。
他們覺得,黑暗與不公離自己的生活還很遙遠,過好小日子才最重要。
就拿林沖來說,他早就知道高衙內是個花花太歲,仗著高太尉的權勢欺壓百姓、淫人妻女。對于高衙內,他打心里是瞧不起的,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事,他也是不會去做的。
他認為,只要離人渣遠點,別招惹他就行了,不要管別人的閑事,只要自己的小家庭安穩幸福就好。
然而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新聞里那樣的狗血事情,有一天竟然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02
那一天跟平時沒什么兩樣。
林沖帶著美貌的妻子一起出門,小兩口原本打算去岳廟燒香還愿。對于像他們這樣的中產來說,人生實在有太多美好愿望,可以慢慢地許著,然后慢慢地實現。
暮春時節,草長鶯飛,繁華熱鬧的汴梁城沐浴在和煦的春光下,怎么看都是太平盛世。
因為在岳廟隔壁偶遇好友魯智深,于是林沖臨時改變主意,讓使女陪著妻子進岳廟去上香,自己留下來與朋友聊天敘舊。
林沖心想;社會治安這么好,況且離得又不遠,時間又短,能出什么事?
他萬沒有想到,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看似無害的決定,卻改變了自己的一生。
他想不通,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竟然真的有人敢公然調戲良家婦女,更況且自己大小也是個中級軍官,政治前途遠大,一般潑皮無賴竟敢欺到自己頭上?
對付這種破皮無賴,憑林沖的武藝,隨便動動手就足夠讓對方躺上個把月了。可林沖畢竟是體制中人,首先想到的是依靠法律,只聽他大喝一聲:“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打算先揍上幾拳再扭送到衙門去。
然而當他將對方肩胛扳過來一看,高舉的拳頭立刻就軟了下來。那正是他頂頭上司的兒子高衙內,他最不想招惹的人。
法律和道德都站在林沖這一邊,可高衙內的背后,卻站著一個強大的靠山。
怎么辦?是懲治一下這個人渣,然后放棄一切亡命天涯?還是忍下這口氣,留在體制內繼續做著歲月靜好的美夢?
這是林沖頭一次遭遇真正的人生危機。
而那些鄰里街坊則紛紛關門閉戶,生怕惹禍上身,就像林沖以前看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
他忽然感到一陣焦慮: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原來權貴們只需要伸一根手指就能捅破,正如他伸一根手指,就能撂倒眼前這個酒囊飯袋一樣的高衙內。
03
林沖不敢直接問罪高衙內,只好帶了把解腕尖刀,滿大街去找幫兇陸謙算賬,轉悠了幾天沒找到,就把這事慢慢放下,跟朋友們喝酒解悶去了。
同樣是尋仇,我們看武二郎是怎么做的。
武松也是帶了把解腕尖刀,先找仵作何九叔問清案情,再找來鄰居們做個見證,突審潘金蓮、斗殺西門慶、處死王婆,一系列行動都在武松周密的計劃下,每一步走得既謹慎又果斷,雷厲風行做下這一樁復仇大計。
兩相對照,林沖顯得太懦弱、太糊涂、太拖泥帶水了。
可是林沖這個人,前半生一直順風順水,完全沒有與人渣斗智斗勇的經驗,突然間被權貴欺上門來,又被最好的朋友出賣,就仿佛一個人驟然間被從文明世界一下子扔到野蠻叢林,他感覺無所適從。
武松就不同了,他是從叢林法則中走出來的古惑仔,再惡毒的人、再陰險的事,他都見怪不怪。
最關鍵的是:武松無牽無掛、無所畏懼,林沖卻有家有業、生活安逸。因此,林沖遇到事,首先考慮的是盡可能減輕對自己生活現狀的影響,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肯快意恩仇。
所以,林沖的表現,才是我們這樣普通人突遭變故時的正常反應,而武松,則是傳說。
于是林沖認慫了:算了,這種人惹不起,只要他不再來騷擾,這事就翻過去吧。他這樣寬慰自己。
但他忘了換位思考一下:高衙內為了得到林娘子,就必須干掉林沖;而陸謙已經跟林沖反目成仇,為了活命,也必須弄死林沖。
這是實實在在的你死我活的殺身危機,不是幾碗心靈雞湯就能沖淡的。
直到誤入白虎堂,被安上持刀行刺長官的重大罪名時,林沖還在試圖解釋、叫冤,不敢相信自己會遭到這樣的陷害。
他以為自己是國家干部,以為自己離大領導很近。誰承想,大家根本就不是一個圈子里的人。
無論他業務多么精熟,給大領導出過多少力,在對方看來,他只是一個好用的工具。一旦妨礙到自身利益,不過是再換個新工具罷了。
林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最大的問題在于:命運從來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04
《戰國策》曰: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也就是說:天子憤怒時,可以發動戰爭,犧牲無數人的生命來替自己出氣;而勇士憤怒時,會不顧一切手刃強敵,不惜與對方同歸于盡。
林沖當然不是天子,遺憾的是,他也不是勇士。
他的憤怒,是中產之怒,綿軟而無力。
其實孟子早就把中產人士的心態看的一清二楚,孟子說:“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
中產階級們一向自詡思維理性,情緒穩定,信仰是規則和秩序。然而,等到他們發現規則和秩序在強權面前完全不堪一擊,他們的整個精神狀態就徹底崩塌了。
書中還寫道,林沖在刺配滄州之前,做出一個決定:休妻。
這個決定不可謂不詭異。如果說之前他不敢打高衙內,是因為舍不得自己的鐵飯碗,可現在飯碗已經被砸了,干部身份也沒有了,對他來說,人生僅存的一點溫暖,就是恩愛有加的妻子和深明大義的老丈人,可他竟然說不要就不要了。
小時候讀水滸,只恨林沖為何如此懦弱無能。現在回頭再讀這段文字時,卻感覺脊背發涼:林沖的世故隱忍,實在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
他要與妻子劃清界限,將來不管高衙內想怎么樣,與他林沖再無關系。
他說休妻才能互不耽誤,那么他是擔心被妻子耽誤什么呢?無非是對自己的前程還抱有幻想:只有讓高衙內如愿了,不再加害他了,他才有翻盤的可能。
林沖真正放不下的,不是嬌妻,也不是財產,而是體制內的前程。
你看他在寫休書時,還念念不忘自己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面對前程盡毀的人生,他寧可放棄嬌妻與財產,也要博取一個從頭再來的渺茫希望。
正是還僅存這一點渺茫的復盤希望,才支撐著林沖忍辱偷生:只要希望還在,無論他武藝高到什么程度,都不會成為勇士。
在滄州牢營里,林沖兢兢業業地履行自己的差事,不管是打掃天王堂,還是看守草料場,他都盡職盡責、小心謹慎。營里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夸他、關照他,于是,林沖仿佛看到了熬出頭的希望。
畢竟他只是得罪了高衙內,只要忍過這一時,待事過境遷之后,總有回到京城起復的那一天。
05
真正促使林沖從懦夫轉變為勇士的,是草料場的那場大火。
林娘子太堅貞,一紙休書絲毫沒有作用。到頭來,高衙內想要得到林娘子,還是得先干掉林沖。
在我看來,“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這一節,實在是水滸里寫得最好的段落之一,詩情畫意與驚心動魄,在這一節里實現了無縫交融。
陸謙、富安和差撥這三個人合謀,設下一個完美的局,無論林沖能否從火海逃生,燒了大軍的草料場,也是一等死罪。
逼入絕境,無路可走——直到此時,林沖才終于顯露出自己智與勇的一面。
他終于明白:除了仇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是屬于他的。
你看他保持著驚人的冷靜,不動聲色地出現在三個仇人面前,規劃好戰斗路線,一刀一個,干凈利落,再沒有半分磨嘰。
回到最初的話題,對于林沖這樣一個典型的中產人士,怎樣才能讓他真正憤怒起來?
只有一條,那就是把他變成徹底的無產階級。
以林沖的家境和性格,如果不是被剝奪了一切,他是絕不會奮起反抗的。
如果沒有撲滅他所有的夢想,他就不可能從絕望的地獄中爬出來,變成陰狠果決的豹子頭林沖。
哪怕上了梁山,在王倫那里受盡委屈,林沖也沒有取而代之自己做老大,而是繼續隱忍,直到晁蓋七人上了山,被吳用設法激起王倫和林沖之間的矛盾,這才逼得林沖火并王倫。
一切安定,再無后患,林沖終于想起了遠在東京苦苦等他的妻子。當得知妻子已被高衙內逼死時,不知他流下的眼淚中,有沒有一絲愧疚?
此后,豹子頭林沖變成了“天雄星”,不斷在戰場上沖鋒陷陣,殺敵斬將,一身超絕武藝,從未遭遇敗績。
然而,強則強矣,林沖再也沒有了感情,成為一部戰爭機器。
央視98版《水滸傳》特地改編了一處情節,林沖在高俅被梁山俘虜時,怒氣沖沖地跑去,想找仇人算總賬,最后被宋江阻攔,報仇不成,最后氣郁于胸,吐血而亡。
但這實在不符合林沖的性格——你沒有讓他一無所有,他是不會拿起手中那把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