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雪光,夜似乎沒有那么黑了。這樣的夜里,人們通常睡得不夠沉,所以當一架馬車靜悄悄停在攝政王府邸外面的時候,門房里守夜的侍衛立即驚醒了。
門打開,外面站著的是一個披著灰色連帽斗篷的人,見到侍衛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把手中一塊玉佩亮給他看。侍衛不敢怠慢,將他延入府中。
另一邊別的人已經飛快將那玉佩送進去,不消片刻便看見一個清癯瘦消的中年人匆匆迎了出來。
灰衣人站起來:“想必您就是康先生?”
“正是在下。”康先生抱拳回禮,“王爺等候大駕已有多時了,這邊請?!?
外書房此刻燈火通明,紫岳青山朱嶺三人也都在坐,灰衣人一進門變齊齊起身,同聲問好:“大師兄!”
灰衣人此時才將斗篷脫下來,露出本來面孔來。
那三個師兄弟齊齊驚呼一聲,青山行動最快,已經搶到了身邊,“大師兄,你這是……”
那張原本應該俊朗剛毅的面孔,被一道猙獰的疤痕斜斜割開又被密密麻麻的針腳重新連綴在了一起,乍看上去像個蜈蚣爬在臉上一樣。這還不是最觸目驚心的。因為大伙兒第一眼是被蓋住右眼的眼罩奪取了注意力。
紫岳顫聲問道:“大師兄,你的眼睛……”
大師兄淡淡地說:“瞎了。”說完感覺到那幾道目光里的情緒,無奈地解釋:“被打瞎了。”
一旁的康先生忍不住解圍,“王爺馬上就到,博原……”
大師兄博原看著他,表情有些茫然,要稍微延緩了一下,才猛然醒悟過來,“康先生是在跟我說話?”連連道歉:“真是對不住,我……很久沒用這個名字了?!?
康先生點了點頭,“是我疏忽了,你現在叫昆侖?!?
大師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帶著赧色,“還是叫博原吧,以后都不用再用那個名字了?!?
紫岳青山聞言大喜,一左一右把博原按在椅子上,青山說:“這可太好了。咱們師兄弟已經七年沒有團聚了,二師兄,你說對吧。”
一直沒有開口的朱嶺點了點頭,對博原說:“很好?!?
門突然被推開,攝政王益陽疾步進來:“博原?!?
博原激動地站起來,認真打量了一遍,才納頭跪下叩拜:“爺!”
“快起來?!睌z政王托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跪下去,細細打量他的臉,感嘆:“苦了你了?!?
之前的師兄弟重逢都沒能讓博原情緒波動,此時聽了這簡簡單單四個字,突然鼻頭一酸,語聲就有些哽咽:“爺……”
康先生在一旁打岔,“平安回來就好。博原,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只等你這邊的消息。”
博原點了點頭,還沒有開始紅的眼圈又恢復了原狀,他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遞給攝政王:“這是紀黨在朝中的名錄?!?
攝政王接過,展開草草瀏覽了兩三頁,面色發沉地遞給康先生。
康先生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就暗暗吸了口冷氣,他匆匆數了一下,驚詫:“八頁!”
博原肯定地點頭,“一共八十六人,都是主事以上的各部京官。至于各省的紀黨,爺……”
攝政王苦笑地擺了擺手,“不用提了,這天下還有不是他們紀家的巡撫嗎?”
一向話少的朱嶺突然道:“半個王府?!?
眾人驚訝地看向他,他卻低頭把玩起扳指,鐵定了心言盡于此了。
大家于是又都望向攝政王。
朱嶺的意思大伙兒都明白,別說天下的各省了,就是這攝政王府里,紀家的人也占據了半壁江山。只是內闈之事,作為下屬通常不會諸多置喙,攝政王與紀家的淵源也不是秘密,所以府中的現狀大家看在眼里,卻沒有人提出來。
只除了朱嶺。
一個人話如果少了,他的每一句話也就會引得格外的重視。所以這個問題居然由朱嶺提出來,別人尚還罷了,博原剛剛回歸的,聽見就分外吃驚。
“爺?這可是真的?”
攝政王點了點頭,表情平靜無波。
不料朱嶺卻不善罷甘休,又來了一句:“鶴庭。”
這次紫岳可聽不下去了,輕輕拽了下朱嶺的袖子:“二師兄!”
博原已經瞪大了眼:“爺讓紀家人住進鶴庭?”
紫岳又替攝政王辯解:“天市姑娘不是定陶紀家的,她是楚鄉的,青山去查過。”
博原皺起眉頭,追問:“天市?紀天市?”
他的語氣有些蹊蹺,連攝政王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紫岳說:“是啊,有什么不妥嗎?”
博原卻支吾起來。他環視室內,其實除了攝政王之外,只有自家的兄弟和康先生,都是他深為信任的人。但是這話該怎么說,卻沒有想好。
一直安靜旁觀的康先生見狀,連忙起身:“已經丑時了,不妨各自去休息,有什么事兒明天再商量不遲。王爺,”他向攝政王施禮:“在下等先告辭了?!?
他語中已經把紫岳那幾個人給包了進去,他們也都識趣,便一同起身告辭。直到幾個人離開,博原把門關好轉回來,攝政王都沒有起身,只是兩只手捧著茶杯暖手,同時等待博原開口。
“王爺,”博原輕聲時候,語氣比剛剛回來時還要謹慎幾分:“我在紀煌身邊時,曾經聽說過紀天市這個名字。”
紀煌是定陶紀家的族長。身為盤根錯節無比龐大的定陶紀家最高族長,尋常的人即使連他多大年紀什么樣的模樣都不可能知道。依靠著紀家在朝堂中無數門生黨羽的維護,紀煌可以說是整個紀家最神秘的人。就是連攝政王,也不過在當年大婚的時候見過一面而已。所以當博原想盡辦法贏得信任潛入紀煌身邊時,攝政王只能竭盡一切能力去保護這條線索的安全了
攝政王知道,博原即將說的話將與紀家核心秘密有關。可是,天市這個旁支末裔會和紀家的核心有什么關系呢?他垂目看著亮澄的茶水,心里面直打鼓,面上卻如水般沉靜:“你說吧?!?
“我曾見過她?!?
攝政王抬起頭:“在紀煌身邊?”
博原卻有些不確定:“只見過一面,紀煌將她找來密談,內容不詳?!?
攝政王細細思索:“什么時候的事兒?”
博原:“八月底。爺,她的確不是紀煌親信的人,但卻不能排除為紀煌所用的可能,爺還是要謹慎些才好。”
攝政王垂目無聲地笑了。謹慎?謹慎是一把鈍刀,傷人于無形,卻痛徹心扉。他記得那女孩破碎的目光。他親手拒絕了她,不給她,太后,乃至紀家任何機會,皆因謹慎二字。然而那是在見到博原之前,博原帶來的消息,反倒讓他相信天市的真心了。一個為紀煌所用的人,不可能背叛太后。
“紀煌把她安排到我身邊來,自然有其用意。只是冷子熱用,終究不會趁手。天市沒有問題?!?
博原仍然不放心,“不如讓我去會會她,她見過我,如果心里有鬼,自然會表現出來?!?
攝政王笑起來:“博原,這些年你變得可真大,以前你從不會這么小心?!?
博原赧然:“在定陶,必得事事小心,爺就別笑話我了。”
攝政王肅容點頭:“是,委屈你了。天市不在府中,她現在在陪著太后。”
博原驚訝:“陪太后?可是……”
“這不是很好嗎?把她放在太后身邊,無論是她,還是我,都會比較安全?!?
回到宮里,天市要了水洗澡。她讓伺候的人在外面守著,自己將衣服一件件都脫了,又把發簪卸下,最后,看了看腳上新裹上的包扎,拿過剪子來也都剪開,直至身上沒有了一絲余物。這一切她做的很慢,很慢,每一次抬起手似乎都要用絕大的力氣,等到她終于沉入水中的時候,早已經精疲力竭。
她躺在水里,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水光下瀲滟,目光細細掃過每一個部分,胸膛,手臂,腰肋,最后停在了肚臍處。
天市心頭抽痛,讓她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氣,否則無異平抑胸口疼痛的憋悶。
自己都做了什么?她這么問著,眼睛干澀。
嫦娥應悔偷靈藥?天市澀澀地苦笑,不該自己得到的就不該去覬覦,她連靈藥都沒有偷得到,已經悔得腸子都青了。
直到房門被敲響,天市才愕然察覺水早已經涼透了。
“天市姑娘,睡下了嗎?太后向見你呢?”
天市一驚,半晌回神,“知道了,我這就來……”
換好干爽的衣服,兩只腳卻還赤著。天市望著已經腫得不像話的左腳,苦笑,那道被自己割破的傷口久久無法愈合,不曉得是不是他干的好事。她不敢怠慢,找出太醫留下的藥敷上去,小心纏好,自己拄著拐去見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