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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五年一月二十日
太和殿外披紅掛彩,殿檐下擺滿各種金銀器皿,流光溢彩,光亮照人,旁邊依次排列著木制的斧、爪、戟,再遠處插滿各種傘、蓋和旗幟,在微風的吹送下彩旗呼啦啦地迎風飄揚。更遠處,大和門東西檐下,放置著各種樂器,有編鐘、編磐、笙、琴、蕭、鼓、云鑼、木管。漏壺滴到寅時整,隨著執事太監一聲沙啞的吆喝,各種器樂長鳴,一時間,中和韶樂與丹陛大樂交相齊鳴,由輕緩柔曼漸趨熱情奔放,繼而又變得高亢激昂。這激越的聲樂中透露出高貴和威嚴。不知何時,那些銅爐、銅兔、銅鶴中飄起裊裊香煙,那時濃時淡的香氣由低而高,彌漫整個大殿,人們透過這依香淡氣、肅穆莊嚴的氣氛,體味著一種說不出的迷茫和悵惘。
幼小而瘦弱的光緒在杏黃色的團龍朝服包裹下顯得更加瘦小,冬朝冠上一顆銀白色的珠頂在紅色的帽絨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小光緒坐在寬大的龍墊上,眨巴著小眼睛無神地望著下邊跪滿了一大片戴著紅纓頂子的年老的與年輕的官員。他不知道這是在干什么,只覺得好玩,但又沒人和他一起玩,看著這些人那么滑稽可笑,直想拍手笑,卻又笑不出來。他不敢笑,因為他偷眼向旁邊望去,看見站在身旁的執事太監正用冷眼瞪著他,干癟的嘴唇,腫大的眼泡,滿是皺紋而冷酷的老臉,和那張尖尖的嘴巴,就讓小光緒感到害怕。更讓他害怕的是身后這薄帳里的一張女人的臉。昨天晚上,不知啥原因,竟尿了一床,讓這位皇阿爸知道后,不但狠狠朝臉打了一巴掌,還挨了擰耳朵,現在想來,耳朵好像仍在疼。小光緒輕舉小手揉了揉耳朵,向身后轉過臉,正碰上那冷峻的目光,他急忙又轉回身,老老實實地坐正。
登基大禮已進行到高潮,百官山呼萬歲朝拜,禮炮陣天齊鳴,一隊隊大臣跪下站起,進進出出,好不熱鬧。又一聲炮響,恰在這時,太和大殿龍墊前從房頂殿梁上落下一對正在糾纏在一起的青斑蛇。人們正在聚精會神地進行著大禮,沉浸在這慶典的歡樂中,小光緒也正獨自在龍墊上玩得高興,猛見大蛇,嚇得直哭。兩旁執事太監也是一陣心悸,急忙呼喚御前侍衛捉蛇。這一喊,殿前可亂了套,一時間人聲嘈雜,好端端隆重嚴肅的場面仿佛變成了街頭集市上看耍猴似的。
等武士把蛇處死攜帶出去,人們雖然穩定下來,但再也沒有剛才肅穆井然的氣氛了,始終有人在小聲嘀咕著。小光緒也許生來怕蛇,經這一嚇,不住地揉眼啼哭。慈安太后沒法,只好從簾后走出安慰,她輕拍著光緒的后背說:
“別哭,別哭,還是皇上呢?怎么這么好哭。別哭,馬上就完了?!?/p>
慈禧一聽,馬上臉一沉,上前拉住慈安太后的胳膊說:
“姐姐,怎么能在這種場面上說快完了呢?”
慈安太后一聽,也覺自己剛才所說不妥,一聲不響地退回來悄悄坐下。慈禧太后伸手捏住光緒的耳朵,低聲狠狠他說:
“別哭!再哭,我擰掉你的耳朵?!?/p>
這話果然奏效,光緒咯噔一下不哭了,怯怯地回頭瞟了慈禧太后一眼,老老實實地把手從眼上拿下坐好,慈禧這才把手從光緒耳朵上拿回去,回到簾后的坐椅上。
光緒不哭了,呆坐在寬大的龍墊上,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但他終于忍住了,沒讓它流出。光緒出神地望著跪班的大臣,他終于在隊列中看見他的阿瑪奕譞。呀,阿瑪也瘦多了,眼圈也好象發紅,光緒死死地盯著阿瑪,可阿瑪一次也沒抬眼看他,他想喊一聲阿瑪,讓阿瑪給他做風箏玩,可終于沒有喊出口,他覺得身后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瞪著自己。
登基大典在虎頭蛇尾中結束,這真是蛇尾,一對青斑蛇這么一攪和,后邊幾項禮儀程序盡管一項沒少,但與開始相較,顯得冷清多了。禮炮也沒剛才響,樂典也沒先前洪亮,就連那檐下的香也淡了許多。許多王公大臣呢?比先前更少了精神,可能是沒來及吃早飯,天快進午,一個個餓的沒精打采吧?
大典結束了,兩宮皇太后傳下話,讓奕譞留下陪陪圣駕。
奕譞等眾朝臣走散之后,獨自在太和殿外徘徊幾下,心情十分矛盾。留下吧,見到新皇上難免傷心尷尬,弄不好太后還會怪罪,走吧,違抗太后豁旨,更要引起太后不滿,真難哪。奕譞耷拉著腦袋向養心殿走去,鳳走幾步,隨行太監將他領進東暖閣。慈安正忙著比試簾子,她在一堆簾子里挑來撿去,指著一個舊簾子說:“這就是當年同治皇上剛繼位時,我們姐妹聽政,這簾子是委實不能用了,應該換新的?!?/p>
話音沒落,她見奕譞進來,趕緊剎住話語,正襟危坐在那簾子后邊的一條雙人棉墊的長條椅上,這是當年聽政時專為兩宮皇太后準備的。
奕譞下跪請安,站到一邊和慈安太后閑聊。
“醇王這幾日不見瘦多了,應多多注意身體,要開春了,地氣上升,多發疾病?!?/p>
“有勞太后關心,這幾日偶感寒,尚未痊愈,正在治療之中。”
“哦,怪不得醇王爺如此沒精神,不過,醇王爺如今開脫了,這也是好事,倒清靜下來該多好,如今又要聽政,聽政,沒辦法!”
奕譞正不知如何回應慈安太后的話,恰在這時,那邊太監一聲不大不小的喊叫。
“皇上到——”
奕譞,立即下跪叩頭請安,慈禧用手牽著光緒進屋里。
慈禧和光緒一起在那長條椅上落坐,慈安太后稍稍向另一頭挪挪坐個邊作。這時,慈禧才位著光緒的手發話:
“請醇王爺上前發話。”
奕譞由跪下而躬起來向前彎腰走幾步又重新筆直的跪著,這才說道:
“請太后和皇上的安!”
“聽說醇王爺有病未愈,應多多注意身體!”
“謝太后關心!臣這幾日在家養病,現已好多了,有勞太后掛念,不勝惶恐之至。”
“聽說醇王爺一次外出飲酒無意結識一位很有才干的小青年?”
奕譞一聽此話,內心一驚,可見自己的一舉一動早有人監視回報,今后不得不小心行事,不能在他人面前暴露絲毫的不快和不滿。想至此,奕譞急忙回答:
“回太后的話,有這么回事,他是來京找人,碰巧他找的那人不在,而那人又與我有點熟悉,這人盤纏也不多了,我就讓他在府上暫住幾日,等幾日后他那親戚回來我就讓他走。”
“醇王爺過慮了,本宮也只是隨便問問,決無他意,急人之所難是我祖上留下的美德,我后世子孫豈敢背棄,這是好事,今后可以多做嘛!”
奕譞無法對答,他偷眼看了一下坐在太后身邊的光緒,見他兩眼兒淚汪汪的一聲不響地坐著。光緒見阿瑪看他,他回頭怯生生地望了兩宮太后一眼,見她們沒說話,就大著膽兒站起來向奕譞走去,撲通跪在奕譞下跪的身旁,用手拉著奕譞的手來來回晃動著,哭喊著說:
“阿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來!”慈禧一聲怒喝,也顧不了許多,走上前一把抓起光緒的胳膊,“這成何體統,簡直不可教養!”
光緒哭得更厲害了。奕譞做夢也想不到事情變得這樣糟,他渾身發抖,滿臉汗水,叩頭不已。慈安急忙上前,從慈禧手中接過光緒抱回坐位。
“醇王爺回安吧!”慈禧氣哼哼地向奕譞揮了揮手。
奕譞此時可是巴求不得,立即轉身匆匆退出。只聽背后光緒用力撕蹬著,哭喊著:
“阿瑪,阿瑪……”
奕譞的心不知是啥滋味,他三步并作兩步向外走去,穿過一道又一道門,下了一個又一個臺階,兩眼模糊,看不清周圍的景物和過往的行人。平時人宮出宮都是那樣輕松自在,今天為何突然覺得那么疲勞,有那么多的門和數不清的臺階。他喘著粗氣,渾身大汗淋淋,走出最后一道宮門,這才稍稍感到一陣輕松,也稍稍放慢了腳步,但始終沒敢停步,只略微回頭看一眼:
“呀!”宮門這么高大!”
光緒啼啼哭哭了一個下午,慈禧太后十分氣惱,訓斥一通便獨自休息去了。恰在這時,鐘粹宮慈安太后派人來接光緒。慈禧也省得心煩,讓人把光緒帶走了,天漸漸黑了下來,慈禧折騰了一天,這時她感到十分疲勞。草草吃了點晚飯便回床休息了。
剛睡下不久,總管太監李蓮英悄悄進來報告。
“老佛爺,兩江總督李鴻章求見,見是不見?”“讓他進來?!?/p>
不久,李鴻章一身便服走進房內,李蓮英道一聲安退下了。李鴻章見慈禧太后不發話,急忙下跪行大禮:
“臣李鴻章叩見太后!”
李鴻章跪拜后,估計太后一定會說免禮賜坐或用更親熱的話語邀請他上床。但這次不同了,慈禧一聲不響,裝作沒聽見。李鴻章也認為慈禧可能考慮別的事,沒聽見,便放大點聲音說道:
“臣李鴻章給太后請安!”
“李鴻章,你只管在外逍遙,京中出了這等大事,你也不提前來京一趟,就如此放心在外胡鬧,萬一出了一點差錯,豈有今天?”
“我何嘗不想早來,兩江事務繁忙,最近又出了點亂子,一些教匪鬧得兇,我讓吳長慶前往剿滅,至今尚不知結果。唉,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難呀!”
“我送出的密旨幾時接到的?”
“接到時也挺早,我又把地方的工作布置一下,便上京來了,不想到山東地界時出了點差錯,差一點命都沒有了,這才耽擱至今,我心中也急如火燎,擔心京中有個閃失,但我相信你能妥善處理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能陰溝里翻船嗎?這不?現在不是處理得很好嗎?”
“這些人哪個敢跟你斗,是東邊的還是兩位親主?”
“唉,難說呀!都是我那吃里扒外的兒子,他在賓天之際有心將皇權讓給他人,連那個不爭氣的阿魯特氏皇后也從中搗亂。”
“皇上準備讓給恭親王?”
“你從哪里得到的風聲?”
“我哪也沒聽到什么風聲?”
“那你怎知是讓給奕欣呢!”
“這是我推算的,你想想滿朝文武大臣和親王能夠有資格有能力接替皇位的能有幾人?除了奕欣還有誰?皇上如此做法也算為大清社稷的江山著想。但如此做法,也的確有點吃里扒外,不過肉爛在鍋里,奕欣是你親王弟弟,當年還有段血肉相連是不是?”
“不過,奕欣這人是不好惹的,你千萬留個心眼,對他可不比奕譞,來硬的一下子拿個精光。奕欣的才能是滿朝文武皆知的,暫時還要重用。當然,對于皇位,如今他的心境也許不再有非份之心了,幾十年的風雨磨煉,已不再同當年為皇子時,今天他把這些看得淡多了。奕譞雖然表面看似無為,心境恐怕還沒到奕欣這種地步,他的辭退只是為了身家性命著想,由于新皇上的即位,怕走前朝舊路,這也是他的聰明,待幾年后,奕譞清靜養性后仍可重新任用,否則,皇上長太后,對你不利。”
“李鴻章,你看李鴻藻這人怎樣?”
“這人文采是有的,但他為人世故圓滑,膽小怕事,不可重用,你問他干嘛,難道他也參于這次皇權的角逐?”
“沒有,他是仙逝皇上的老師,我原想提拔提拔他,經你這么一說,也就算了?!?/p>
“如今你與慈安太后二次垂簾聽政,不知有何想法?”
“第二次聽政不比往昔,更應注意方略,對內如此,對外更是如此,如今是大清朝內困外擾的多事之秋,許多國家都在虎視耽耽,一定要小心從事,不可太過放肆?!?/p>
“唉,你說的也是,我怎能不想讓國家治理好,只是大清已呈敗亡之像,你看今天新皇的登基大典上竟出現兩次不祥之兆?”
“你說的是殿上落下一對青斑蛇兒?也可能是燃放禮炮時,響動太大,從房上震落的,也沒什么?!?/p>
“話雖這么說,但畢竟是不祥之兆,蛇是屋龍,龍自上摔下豈不預示大清的龍子龍孫要摔倒了。在這太和殿上有多少位皇上登基。但發生這樣的事卻是第一次。更可恨是東邊那臭娘們說的一句話?!?/p>
“東邊說的什么話?”
“她在新皇上嚇哭之際,竟哄著皇上說別哭了,馬上就完了。你說氣不氣,這‘完了’不就說明大清的天下完了嗎?”
“唉,你也太過迷信,她只是隨便無心說說,那有如此深意,當然,大典之時說這種話的確不吉利。”
“發生這兩件事實在是太不吉利了,我怎覺得這大清的天下是一天不如一天?!?/p>
慈禧說著,猛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剛才只顧講話,有一件事你忘了告訴我?”
李鴻章一愣,“什么事?”
“你說回京路上在山東地界出了點差錯,差點連命也搭上了,是什么事?”
“提起還怪令人后怕的。”
“講給我聽聽?”
“好吧!”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