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十年,秦國道不拾遺,山無盜賊,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資治通鑒》第二卷
魏國相府,哀風愁云,老公叔痤躺在塌上,正在與死神做拔河比賽,呼吸急促而困難。他之所以撐著一口氣不肯就死,是因為他還在等一個人,要交代一件大事。
公叔痤所要等的這個人就是魏國國王魏惠王,魏惠王當時剛剛上臺不久,大小事務對公叔痤多有倚靠,如今公叔痤大病不起,自然要來探望。
魏惠王來到相府,瞧見公叔痤躺在榻上,像個破風箱,知道他將不久于人世,便問道:“如果您不幸去世,國家大事如何來處置?”公叔痤說:“我府內有個中庶子,叫公孫鞅,此子年紀雖輕,卻有奇才,希望國君把國家交給他來治理!”
魏惠王聽罷,默然不語。公叔痤見狀,又說:“如果國君您不采納我的建議而重用公孫鞅,那就要殺掉他,不要讓他到別的國家去。”
魏惠王離開相府,對左右近臣說:“公叔痤病入膏肓,真是太可憐了。他一會兒讓我把國家交給公孫鞅去治理,一會兒又勸我殺了他,豈不是糊涂了嗎?”
公叔痤對魏惠王提到的公孫鞅,出生于公元前395年,死于公元前338年。因為公孫鞅來自衛國,所以也有人叫他衛鞅。后來,秦孝公把商地封給公孫鞅,人們才改叫他為商鞅。
等魏惠王離去后,公叔痤又召見公孫鞅,道歉說:“我必須先忠于君上,然后才能照顧屬下;所以先建議惠王殺你,現在又告訴你,你趕快逃走吧!”
公孫鞅聽了這話,真是既好氣又好笑。公叔痤這個好好先生,既對魏惠王盡了忠,又對公孫鞅盡了義,都已經是快死的人了,還想著如何兩頭討好、兩頭不得罪。
遺憾的是,魏惠王和公孫鞅都不準備領情。魏惠王不領情是因為愚蠢,公孫鞅不領情則是因為看透了魏惠王的愚蠢。
所以,公孫鞅搖頭說:“國君不能聽從你的意見任用我,又怎么可能聽從你的意見來殺我呢?”因此,公孫鞅沒有馬上逃出魏國,魏惠王也沒有對公孫鞅怎么樣。
公元前362年,秦國的秦獻公去世,他的兒子嬴渠梁(秦孝公)繼位。
此時秦國所處的情況是,黃河、崤山以東有六個強國,淮河、泗水流域十幾個小國林立,楚國、魏國與秦國接壤。魏國筑有一道長城,從鄭縣沿著洛水直到上郡;楚國自漢中向南占有巴郡、黔中等地。各國都把秦國當作未開化的夷族,予以鄙視,不準秦國參加中原各諸侯國的會議盟誓。
排外情緒歷來有之!泱泱“中國”只有在被“外來者”揍疼了,才會睜眼看世界。自以為中心的“中國”思想,對中國的發展進步歷來禍害不小。
嬴渠梁正是受到這種排外觀念的刺激,決心要發憤圖強,整頓國家,修明政治,讓秦國強大起來。
嬴渠梁當時才21歲,卻雄心勃勃。為了達到心中的目的,他向天下發出了招聘人才的告示,說:“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一個國家希望由弱變強,最關鍵的是人才。嬴渠梁目光如炬,看到了問題的本質,誠意招賢納士,很不簡單!
但真正吸引公孫鞅的,是嬴渠梁所說的“奇計強秦”這四字。“奇計強秦”其實就是我們現在的“彎道超越”,弱者想要趕超強者,如果亦步亦趨,只能是永無出頭之日,所以需有“奇計”,不走尋常路。嬴渠梁能看到這一點,不僅不簡單,而且很了不起。
于是,公孫鞅只身前往秦國。
在當時的幾大諸侯國中,秦國可算是最為貧窮落后的國家,公孫鞅又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剛開始很不適應。更令公孫鞅沮喪的是,他無法馬上面見嬴渠梁。后來,公孫鞅只好通過景監這個內宮太監,才得以見到嬴渠梁。
后世對公孫鞅通過太監景監得見嬴渠梁頗有微詞。其實這并沒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歷朝歷代,不要說通過太監,就是通過后宮的關系往上爬的人也不在少數。自古成大事者多務實而不拘小節,何況公孫鞅當時的情況也不容許講究這許多。如果他被虛名所困,被細枝末節所束縛,他就無法見到嬴渠梁,還談什么成就大事業?
事實上,嬴渠梁的秉性與公孫鞅相似,他也是個務實而不講究虛名的人。
公孫鞅第一次見到嬴渠梁,試圖以的王道來說服他,結果嬴渠梁毫無興趣,聽得哈欠連連,根本聽不下去;第二次公孫鞅再見嬴渠梁,試圖以霸道之術說動他,嬴渠梁還是無精打采,心不在焉。
經過這兩次試探,公孫鞅大概了解了嬴渠梁的為人,于是拿出他的看家本事,說出變法圖強的辦法。嬴渠梁果然聽得津津有味,與公孫鞅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公元前359年,公孫鞅準備開始實行變法改革,但秦國的貴族都不贊同,于是公孫鞅與秦國的貴族之間發生了一次辯論。
公孫鞅說:“對下層人,不能和他們商議開創的計劃,只能和他們分享成功的利益。講論至高道德的人,與凡夫俗子沒有共同語言,要建成大業也不能去與眾人商議。所以圣賢之人只要能夠強國,就不必拘泥于舊傳統。”
大夫甘龍(秦國貴族代表)反駁說:“你說得不對,按照舊章來治理,才能使官員熟悉規矩而百姓安定不亂。”
公孫鞅說:“普通人只知道安于舊習,學者往往陷于所知范圍不能自拔。這兩種人,讓他們做官守法可以,但不能和他們商討舊章之外開創大業的事。聰明的人制訂法規政策,愚笨的人只會受制于人;賢德的人因時而變,無能的人才死守成法。”
公孫鞅的意思很清楚:其一、真理只掌握在少數人手里,有效決策無需人多,人多則嘴雜;其二、做大事不能受制于愚蠢的人,因為愚蠢的人缺乏遠見,目光短淺又喜歡安于現狀,不希望變法,所以,我們要做聰明之人、做賢德之人;其三、秦國想要富國強兵,不再受制于人,就必須實行變法,打破舊有的思維習慣和利益體系。
嬴渠梁顯然聽懂了公孫鞅的意思,贊成道:“說得好!”并馬上任命公孫鞅為左庶長,讓他制定變法的法令。
法令已詳細制訂但尚未公布,公孫鞅擔心百姓不相信變法,就在國都集市南門立下一根長三丈的木桿,下令說,如果有人能把木桿拿到北門去,就賞給十金。
從南門搬一根木桿去北門就能得到十金,這抵得上老百姓幾年辛勤勞動的收入,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老百姓們都覺得此事不可信,所以沒人動手去搬。
公孫鞅于是提高了賞金,說:“能搬過去的,賞五十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終于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走出來。他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半信半疑地把木桿搬往北門,后面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民眾。
當他把木桿搬到北門,公孫鞅果然立刻賞給他五十金。百姓因而相信秦國政府的公信力,相信公孫鞅的變法政令。
這就是歷史上“徙木為信”的故事。
徙木為信,歷來被看作是公孫鞅講誠信的證據。其實,公孫鞅并不看重個人誠信問題,他所以這么做,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民眾相信政府,相信政府的公信力,進而讓民眾相信,政府接下來的變法措施是真實可靠的,是說到做到的。所以,徙木為信其實是公孫鞅為了變法而特意搞出來的一次宣傳造勢,或者說是公孫鞅為了變法而導演的一場政治秀。
變法法令頒布一年后,秦國百姓前往國都控訴新法使民不便的數以千計。甚至連秦國太子贏駟也無視變法的措施,觸犯了法律。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組織紀律的維護,變法政令的貫徹落實,都需要執法者公正嚴明,不能厚此薄彼。否則上行下效,組織紀律必遭破壞,政令也必定無法貫徹落實。同時,公孫鞅也知道,此刻大家都在看他如何處置太子觸犯法律的事件。如果公孫鞅對太子不加以處罰,那么,剛剛在秦國展開的變法就注定要以失敗而告終。
變法能否成功在此一舉,公孫鞅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向秦國的百姓宣布說:“新法不能順利施行,就在于上層人士帶頭違犯。但念在太子是國君的繼承人,所以不能施以刑罰,然而太子的老師們沒能教導好太子,所以必須替太子受罰。”于是便將太子的老師公子虔(嬴渠梁的哥哥)處以刑罰,在太子的另一個老師公孫賈臉上刺字,以示懲戒。
第二天,秦國人聽到公孫鞅的處理結果,無不信服,從此都小心翼翼地遵從法令。公孫鞅連太子以及太子的老師都處罰了,老百姓誰還敢以身犯法?!
新法施行十年,秦國路不拾遺、山無盜賊,百姓勇于為國作戰,不敢再行私斗,鄉野城鎮都得到了治理。
這時,當初那些反對變法,說新法帶來諸多不便的人,又來說新法的好。公孫鞅討厭這些見風使舵的墻頭草,說:“這些人都是亂法的刁民!”下令把他們全部驅趕到邊疆去。從此以后,秦國老百姓再也不敢議論法令的是非了。
孔子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公孫鞅之所以禁止百姓議論法令,原因可能就在于此。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公孫鞅依靠自己過人的智慧與手腕,在秦國強力推行變法,終于獲得巨大成功。那么他后來為何又慘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