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凰鎮小學和我所住的城市之間,新修了一條馬路,薄薄的一層瀝青被壓路機嵌在褐色的土里,它一面是楊樹林,一面是錯落有致的農田。
這條馬路是鳳凰鎮出資修成的,它的盡頭只有鳳凰鎮,所以30公里的路程沒有一個路標也不會有人迷路。
如果你駕車行駛到三分之一路段的時候,汽車已經開到了一座山脈的腹地,你的視線會豁然開朗,左側的地勢忽然低洼起來,你會看到一望無垠的梯田,以及遠處對山上鱗次櫛比的白色風車,而在兩山之間的山谷中,是一個叫梅村的小村莊,從汽車里看去,那些土褐色的小房子就像一節節斷裂的巧克力。
梅村多雨,即使天氣晴朗,頭頂也總是云卷云舒,太陽穿梭在云層間,從云層的縫隙投射出筆直可見的光柱,一直從天際插進梅村的土里,讓整個小村莊顯得悠然圣潔。
每行駛到此處,副駕駛的女兒總是會越過我的肩膀,把目光投向梅村的某一處,她看著云層斑駁的投影在山間綠草地上緩緩游弋,把它們幻想成某一種巨大卻無害的動物,她把梅村稱為“小人國”,因為從她那里看去,山下的一切都變得袖珍,包括行走在其中的人。
女兒那年9歲,就讀在鳳凰鎮唯一的一所小學,而這條新修的馬路便成了必經之路,梅村的風景,給這段無聊的行程增添了色彩。
11月的某一天,我把汽車停在學校門口的某一處空地上,一個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就像一個老頭的中年男人敲了敲我的車窗,我把車窗搖下,冷漠甚至有一些反感的看著他。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劣質中山裝,下面卻格格不入的變成了迷彩褲,他膚色黝黑,額頭上的褶皺即使不皺眉也清晰可見,整個頭發油膩膩的趴在頭頂。我的車窗只開了一點,他踮著腳,一只手抓在車窗的邊沿,用一種難聽懂的方言同我說話,我看著他枯黃的手指,指甲縫里滿是淤泥,袖口也不自然的向外微微卷起,我最終把整個車窗搖下,迫使他收回了伸進車窗的四根手指。
他的原話我無法復述,只能大體弄明白他的意思——他有一個女兒,也想在鳳凰鎮小學上學,但他的家太遠了,無法每天把她送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學習知識,他說他在路上見過我的車,希望我能在送自己女兒上學放學的同時把她的女兒也帶上,他說著把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拉到身邊,我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穿著一件紅色棉襖,臃腫的像個粽子,同她的父親一樣,她面色饑黃,卻又不勻稱的透出一種少女特有的緋紅,總給人一種臟兮兮的感覺,她用一種緊張的眼神看著我,卻并不扭捏。
我搖了搖頭,本打算拒絕,但在那一刻,我看到小女孩幾乎泫然欲泣,同為父親的我立馬心軟下來,只好把拒絕之詞臨時換成了“你們住哪里?”
他下一句我聽懂了,他說的是“梅村。”
“梅村?”我腦海里又出現了朝陽下圣潔的“小人國”,我想到女兒也許會為有一個這樣的朋友而開心快樂,我低頭重新打量了一眼小人國里的小女孩,最終勉為其難的答應了他父親。
他眼睛忽然閃出不可置信的光,然后從腳邊提起一袋土雞蛋,從車窗遞進來,擺出那種農村人該有的質樸微笑說“都是自己家的雞下的,安全,吃著放心。”
我不喜歡雞蛋,但是我并沒有客氣,因為伴隨土雞蛋,一陣雞屎混合著汗液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快速接過雞蛋放在后座,我只是想盡快結束這次談話。
當女兒從校園走出來,一臉狐疑的坐進副駕駛時,他們已經識趣的走開了,一面笑著說“我們有車回去,你們走吧。”
我點了點頭,搖下了車窗。
汽車駛出一段距離后,我從后視鏡看到小女孩跳上一輛木質的平車上,他父親在后面推著平車前進。說實話,我并沒有因此動容,我狹隘的認為這世界每天都發生著不幸,也許在我發動汽車的此刻,世界上就有一些孩子失去了父母,相比那些生離死別,他們確實沒有什么值得我去同情的。
第二天清晨,當汽車行駛到梅村的時候,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直到我看到了小女孩一個人蹲在馬路邊,以至于我足足把車開出去離她幾十米的地方才把車停了下來。
她一路小跑著過來,我下車給他打開了車門,她用并不標準的普通話說了聲“謝謝。”
那天我和女兒都沒有欣賞梅村的風景——我驀然發現,當一個童話故事里的人物走進現實世界的時候,它帶來的并不是美好,而是幻滅。
小女孩怎么看都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小姑娘,儼然沒能延續梅村的圣潔干凈給人留下的美好印象。
她安靜的坐在后座,并沒有靠在椅背上,也沒有表現的像一個鄉下姑娘一樣對車里的裝飾東張西望,她低著頭看著門把手,似乎被銀白色光滑的質感吸引,不發出一點聲音。
副駕駛的女兒似乎并不打算開口同她說話,她甚至都沒看過她一眼,她把臉撇到面向車窗的一邊,看著快速掠過的楊樹林,不斷變換的光線讓人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破沉默問。
小女孩抬起頭,用她并不習慣的普通話說“我叫麻雀。”
我敷衍的點了點頭,失去了談話的興趣。
汽車停在學校外的空地上,沒等我下車,小麻雀已經拉開了車門跳了下去——原來她在車上一直在研究如何打開車門。
在快進入校園的時候,她忽然回過頭小聲的說了句“謝謝”,我是通過嘴型才知道她說的是這兩個字。
女兒等小麻雀的身影消失后,才回過頭看了一眼小麻雀原來坐著的地方,皺了皺眉頭,拿著書包下車了。
大約在如此三天之后,女兒比小麻雀先出了校園,她坐進車里,把書包仍在后座上,轉過頭非常認真的問我“你不覺得我們應該洗車了嗎?”她說著用手背在鼻子上擦了擦,就好像有什么難聞的味道在他眼前的空氣中流動。
而事實上,我也注意到了這一改變,小麻雀身上總是有一股雞屎的腥味,我想那一定和她家里養著很多肉雞有關,雖然我無法像女兒一樣喜怒形于色,但心底確實對此十分反感。
那天我不停的從后視鏡看著坐在后座的小麻雀,在心里打著腹稿,斟酌著措辭,我當時真希望自己是一個文學家,能用機智的語言繞過小麻雀的自尊從而達到取悅女兒或者是自己的目的。
但我腦海里卻是他父親當時一幅苦苦哀求的畫面,如果沒有我的汽車,小麻雀就要失學了——他父親不可能每天都靠著人力接她上學放學。
我最終沒能說出口,以至于小麻雀在梅村下了車,像往常一樣走的遠遠的道了聲謝謝,女兒終于忍無可忍,說“你難道一點都聞不到嗎?”
“我們為什么要替她做免費司機?就為了那一袋沒人吃的土雞蛋嗎?”
女兒連珠炮似的發出一連串疑問,她甚至都想好了策略,說“如果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們可以每次繞路去學校。”
我看著女兒欲言又止,最后終于說“我會想辦法的。”
這個辦法就是,在第二天汽車停在學校門口的時候,我趁著小麻雀還沒來得及跳下車,提前從手邊的購物袋里取出一包餅干,我轉過身把餅干遞給小麻雀,以此來作為接下來談話的開場。
我原本的意思是要告訴小麻雀,因為一些家庭原因,我們不得不搬到了離鳳凰鎮更近的地方居住,那也意味著我的汽車不會再路過梅村了。
但在我將餅干遞給小麻雀的時候,卻發生了一個變故,以至于改變了整個談話的方向。
小麻雀把手從袖子里伸出來,在從我手里接餅干的那一刻,我眼角撇見了小麻雀那只暗紅色發裂的手背,她的手背上“爬”滿了蜿蜒細密的血絲,就像樹葉背面的那些筋絡一樣。指甲縫里貯滿了淤泥,讓整只手看起來就像枯瘦的冬天樹枝一般,而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害怕,又或者是惡心,總之我的手抖了一下,餅干順勢掉了下去,我并沒有來得及掩飾我的慌張,我相信小麻雀一定看出了我慌張背后的真實想法,因為她抬頭看著我的眼睛,用一種“沒關系,我理解你”的神情看著我,就像在安慰我一樣。
她彎腰把餅干拾起來,再抬頭時,她的眼睛里已經飄起了一層霧氣。
也許是因為內疚,我沒有說出接下來的話,她拉開車門緩緩的走了下去,在關車門的時候,她站在冬日的暖陽下,瑟瑟發抖的對我說“我爸爸說等天氣暖和一些的時候會打一口新井,那樣我就能洗澡了。”
她輕輕關了車門,認真的看著我的眼睛,說了一聲“謝謝。”然后轉身走了。
我回過頭,發現女兒直直的瞪著我,我剛要伸手去摸她的頭,她賭氣的把頭撇開逃出了車外。
那天之后,女兒生病了,我打電話向學校請了假,我甚至為此慶幸,感謝女兒不用再讓我面對小麻雀,所以當我把體溫計從她的腋下取出來的時候,看到紅色標線停在36.8的地方也沒有多說什么。
我想,小麻雀等不到汽車,她也許會明白什么吧,即使她無法明白,她父親也一定會婉轉的告訴她一些什么吧。
這樣想,讓我覺得輕松。
女兒似乎也在計算著痊愈的時間,她大約是感覺到小麻雀應該知難而退了,才宣布她的病徹底好了。那已經是六天后的事情了。
那天女兒坐在車里心情明顯的同以往不一樣,她嘰嘰喳喳的說著一些生活中的瑣碎事情,我逼著自己甚至說服自己開心起來,卻總覺得這條新修的路再不像往常那般可愛了。
路過梅村的時候,我刻意加快了速度,女兒也心照不宣的沉默了起來,就是這段沉默讓我有了思緒放空的間隙,我想,她的沉默是不是同樣來自于恐懼呢?
當小麻雀的身影出現在路邊的時候,我發現女兒的身體明顯的有一個放松的動作,我就知道了她的恐懼不是來自于害怕小麻雀忽然的出現,而是做錯事之后不知該如何面對父母的恐懼,只不過這個父母不是我也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
小麻雀出現的地方其實離梅村已經很遠了,她為了看清山下的來往車輛,站在了一處山體的邊緣,她手里拿著兩個塑料袋,一個粉色的,一個黃色的,里面空無一物,被山風吹的在她手里不停的晃動掙扎。她的頭發從脖子后面飄過來,在她的眼睛前面拍打著,她瞇著眼看向這邊,身上依然穿的像個粽子一樣。
我從車上下來,試圖解釋什么,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我沉默了幾秒鐘說“上車吧,要遲到了。”
她像一個聽話的士兵一樣,收到命令后忙不迭的點點頭,卻沒有立馬動身,而是弓著身子,抬起左腳,單腿支撐著站在崖邊,把黃色的那只塑料袋套在腳上,又在腳腕處挽了一個結,她用此作為自己的鞋套。她又換另一只腳,只是這一次塑料袋沒能成功的套在她的腳上,它掙脫了小麻雀的手,瞬間向高空飄去,我本能的抬起頭,這才發現今天的天藍的不像話,整個蒼穹像巨大的藍色幕布,沒有一片白云,只有金黃色的太陽斜著從天邊升起。
它像一只脫離了桎梏的粉色氣球一樣越飛越高,在廣袤的藍色下顯得格外顯眼,我想起我還是少年的時候,也曾見過這樣的景象,我被罰站在教室外,趴著窗戶看著一個塑料袋飄在我的頭頂,它最后被掛在電線上,即便扭曲著身體也要擺脫那根電線。多年后,它風化了,變成了一個電線上的粉色疙瘩,系在我心里。
女兒悄無聲息的從車里走出來,來到我的身邊同時把手塞進我的手里,抬起頭努力的看著哪一點即將消失的粉色。
天自然是瑰麗壯闊的,但我敢保證,不管誰此刻抬頭,注意的都是那個再普通不過的粉色塑料袋,它是垃圾,它是無足輕重的配角,它和美麗這種詞永不沾邊,但其實它不是,它只是缺少一個像天空一般寬廣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