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清晨六點發現第一道春褶的。青灰的凍土裂開細紋,像老婦人松弛的脖頸。冰面下傳來細碎的崩裂聲,仿佛有十萬只白蟻在啃噬冬的骨骼。這種聲音不同于驚蟄的雷鳴,它是隱秘的、私語的,像是季節與季節在耳鬢廝磨時留下的齒痕。
樟樹開始蛻皮。灰褐色的舊殼下露出青澀的肌膚,樹汁在暗渠里汩汩奔流,帶著薄荷的腥氣。螞蟻們搬運著去年深秋的遺囑,卻在拐角處撞見櫻樹提前寄出的粉色信箋。那些未及融化的殘雪,此刻成了花瓣最忠實的信使,將它們未寫完的情書送往解凍的溪流。
晾衣繩上的藍布衫鼓起風的形狀。晾衣繩在某個瞬間突然松了松筋骨,于是整座院子的光影都開始搖晃。墻根處冒出的薺菜頂開碎石,用鋸齒狀的葉緣裁剪陽光。隔壁阿婆的織針在毛線團里迷了路,銀亮的針尖正戳中一只路過的瓢蟲。
流浪貓在瓦檐上踱步,肉墊沾滿松脂與玉蘭香。它們的瞳孔在正午縮成金線,卻在黃昏突然放大,吞下整個暮色漸染的天空。晾曬的棉被里鉆出越冬的蠹蟲,跌跌撞撞撲向窗欞上的光斑,像一串遺落的省略號。
最妙的當屬暮春的雨。不是盛夏傾盆的宣泄,亦非深秋綿長的愁緒,而是某種介于液態與氣態之間的囈語。雨珠在晾曬的宣紙上洇出墨梅,在生銹的自行車鈴鐺里蓄成小潭,又在晾衣繩繃緊的弧線上串成水晶珠鏈。穿堂風掠過時,滿院都是碎玉般的清響。
晾衣繩終于在某個月夜悄然斷裂。那些曾在此駐足的陽光、雨露與花瓣,此刻都墜入濕潤的泥土,成為春的褶皺里最細密的針腳。而新的晾衣繩正在晨霧中繃直,等待晾曬下一個季節的蟬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