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卷第一百二十七
宋紀九
公元453年
共1年。
太祖文皇帝下之下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年)
1、
春,正月四日,任命南譙王劉義宣為司徒、揚州刺史。
2、
蕭道成等率氐人、羌人攻打北魏武都,北魏高平守將茍莫于率突騎二千人救援。蕭道成等撤回南鄭。
3、
正月八日,任命征北將軍、始興王劉濬為荊州刺史。皇帝劉義隆怒氣未消,所以劉濬一直留在京口,明令為荊州刺史之后才允許他入朝進見。
4、
正月十四日,皇帝下詔,命江州刺史、武陵王劉駿統(tǒng)率諸軍,征討西陽蠻,駐軍于五洲。
5、
嚴道育逃亡時,皇帝分遣使者,搜捕甚急。嚴道育化妝為尼姑,藏匿于太子東宮,又跟隨始興王劉濬至京口,一度住在居民張旿家。劉濬入京朝見,又把他帶回東宮,準備一起去江陵。二月十四日,皇帝親臨前殿,劉濬進宮接受拜官。當天,有人告密,說嚴道育在張旿家,皇上派人掩捕,抓到他的兩個婢女,說嚴道育已經(jīng)跟隨征劉濬回京。皇上以為劉濬與太子劉劭已經(jīng)把嚴道育攆走,而聽聞他們還在一起,惆悵惋駭,于是命京口方面將兩位婢女送來,準備調查確實之后,再治劉劭、劉濬之罪。潘淑妃抱著劉濬哭泣說:“你之前巫詛事發(fā),我還希望你能小心反省;怎么也想不到你還窩藏嚴道育!皇上怒甚,我叩頭乞恩,也不能消解,我還活著干什么!你可送毒藥來,我先自盡,不忍心看見你的禍敗。”劉濬掙脫娘親抱持,起身說:“天下事要靠自己解決,您放心,絕不連累您!”
6、
二月十六日,北魏京兆王杜元寶被控謀反,伏誅。建寧王拓跋崇及其子、濟南王拓跋麗,都被杜元寶口供牽連,賜死。
7、
皇帝準備廢黜太子劉劭,賜始興王劉濬死,先與侍中王僧綽商議;命王僧綽尋找漢魏以來廢太子、諸王典故,送給尚書仆射徐湛之及吏部尚書江湛。
武陵王劉駿一向不受皇帝寵愛,所以總是外放為籓鎮(zhèn),不能留在建康;南平王劉鑠、建平王劉宏皆為皇帝所愛。劉鑠的王妃,是江湛的妹妹;隨王劉誕的王妃,是徐湛之之女。江湛勸皇帝立劉鑠,徐湛之則希望立劉誕。王僧綽說:“立誰的事,都由皇上決斷。我們做臣子的,唯宜速斷,不可稽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希望你們以大義為重,不要考慮自己的私心,不要因為小不忍而亂大謀。不然的話,便應坦懷如初,不再懷疑。事機雖密,也很容易泄露,不可發(fā)生意外,取笑千載。”皇帝說:“你可以說能斷大事。但是此事至重,不可不殷勤三思。況且彭城王劉義康剛死。人們會說我沒有慈愛之道。”王僧綽說:“臣擔心千載之后,說陛下只能制裁弟弟,不能制裁兒子。”皇帝默然。江湛同侍坐,出閣,對王僧綽說:“你剛才的話太直了,傷人!”王僧綽說:“兄弟我也恨你不能直言!”
劉鑠自壽陽入朝,到了之后,表現(xiàn)又不能令皇帝滿意。皇帝想要立劉宏,又覺得按次序不該輪到他,所以久議不決。每天夜里與徐湛之屏去左右密談,連日累夕。又常命徐湛之自拿著蠟燭,繞著墻壁檢查,擔心有人竊聽。皇帝又把他的密謀告訴潘淑妃,潘淑妃告訴劉濬,劉濬馳報劉劭。劉劭于是秘密與腹心隊主陳叔兒、齋帥(在太子左右左右擔任侍衛(wèi)湯沐、燈燭、灑掃、鋪設等職)張超之等謀為逆。
當初,皇帝認為宗室強盛,擔心有內難,特別加強東宮兵力,使與羽林軍相當,以至有實甲一萬人。劉劭性格狡黠而剛猛,皇帝非常倚重他。等到劉劭準備將作亂,每天夜里都設宴招待將士,有時還親自行酒。王僧綽向皇帝秘密報告,正好嚴道育的婢女將至,二月二十日夜,劉劭詐為皇帝詔書說:“魯秀謀反,命你在明天清晨守衛(wèi)宮門,率眾入宮。”于是命張超之等集合平時所畜養(yǎng)兵士二千余人,皆身披鎧甲;召內外幢隊隊主、隊副,預先動員,說有所征討。夜里,傳喚前中庶子、右軍長史蕭斌,左衛(wèi)率袁叔,中舍人殷仲素、左積弩將軍王正見一起到太子宮。劉劭流涕說:“主上相信讒言,將要廢黜我。我自我檢查,并無過錯,不能受這冤枉。明天早上當行大事,望大家相與戮力。”然后起身,向每個人下拜。眾人驚愕,無言以對。過了好久,袁淑、蕭斌都說:“自古沒有這樣的事,請多加思量!”劉劭怒,變色。蕭斌懼,與眾人都說:“當竭身奉命。”袁淑呵叱說:“你以為殿下是真的嗎?殿下幼年時曾經(jīng)患過瘋病,今天又發(fā)作了。”劉劭愈怒,斜眼看著袁淑問:“我的事能成不?”袁淑說:“居于不受懷疑的地位,何患不成!只怕事成之后,不為天地所容,大禍也馬上就到。假使真有這個想法,現(xiàn)在放棄還來得及。”左右把袁淑拖出去,說:“這種事,還能半途而廢嗎!”盧淑回到自己衙門,繞床而行,到四更才就寢。
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宮門未開,劉劭全副武裝,外穿紅袍,乘上畫輪車(紅衣,是太子入朝之服;畫輪車,駕牛,以彩漆畫輪轂),與蕭斌同車,衛(wèi)隊都和平常入朝禮儀規(guī)格一樣。呼喚袁淑甚急,袁淑睡眠不起,劉劭停車在奉化門,反復催促。袁淑慢慢起床,到了劉劭車后;劉劭讓他上車,又推辭不上,劉劭命左右殺了他。
等到宮門打開,劉劭從萬春門入宮。按舊制,東宮衛(wèi)隊不得入宮城。劉劭以偽造的詔書出示門衛(wèi)說:“受敕,有所收討。”令后隊速來。張超之等數(shù)十人馳入云龍門及齋閣,拔刀徑上合殿。皇帝夜里與徐湛之屏人密談到天明,蠟燭還沒有吹滅,門階戶席值班衛(wèi)兵還在睡覺,沒有起床。皇帝見張超之闖入,舉起幾案抵擋,張超之一刀砍下,皇帝五指皆落,于是弒殺皇帝。徐湛之驚起,向從北門逃出,未及開門,被士兵所殺。劉劭進至合殿中閣,聽聞皇帝已死,出來坐在東堂,蕭斌執(zhí)刀侍直,呼中書舍人顧嘏,顧嘏震懼,不敢馬上前來,既至,太子問道:“聽說要廢黜我,你為什么不早向我報告?”顧嘏未及回答,就在跟前斬首。江湛在門下省值班,聽到喧噪聲,嘆息說:“不用王僧綽言,以至于此!”于是藏匿于旁邊小屋中,劉劭派兵,將他就地斬首。宿衛(wèi)舊將羅訓、徐罕都望風歸附太子。左細仗主、廣威將軍吳興卜天與來不及披上鎧甲,執(zhí)刀持弓,疾呼左右出戰(zhàn)。徐罕說:“殿下入宮,你要干什么!”卜天與罵道:“殿下常來,你今天怎么說這話!你就是賊!”拉弓射劉劭于東堂。幾乎射中。劉劭黨羽攻擊他,斷臂而死。隊將張泓之、朱道欽、陳滿全部戰(zhàn)死。左衛(wèi)將軍尹弘惶怖,晉見劉劭,請求處分。劉劭派人從東閣入,殺潘淑妃及劉義隆親信左右數(shù)十人,急召始興王劉濬,命他率眾屯駐中堂。
劉濬當時在西州(建康城西),府舍人朱法瑜告訴他說:“宮內喧噪,宮門皆閉,道上傳言太子造反,不知道禍變發(fā)展到哪一步。”劉濬假裝驚訝,問:“現(xiàn)在怎么辦?”朱法瑜勸劉濬入據(jù)石頭城。劉濬未得劉劭消息,不知道事情成了沒有,騷擾不知所為。將軍王慶說:“如今宮內有變,未知主上安危,凡在臣子,當卷起袖子,奔赴國難;憑城自守,不是臣子該做的。”劉濬不聽,于是從南門出,徑向石頭城,文武從者一千余人。當時南平王劉鑠戍衛(wèi)石頭城,兵士也有一千余人。不久,劉劭派張超之馳馬召劉濬,劉濬屏去左右,問清情況,即刻戎服乘馬而去。朱法瑜堅決制止劉濬,劉濬不聽;出了中門,王慶又進諫說:“太子反逆,天下怨憤。明公但當堅閉城門,坐食積粟,不過三日,兇黨自己就分崩離析了。事情如此明白,今天怎么能去!”劉濬說:“皇太子令,敢有復言者斬!”既入,見劉劭,劉劭對劉濬說:“潘淑妃為亂兵所害。”劉濬說:“正合我意!”
劉劭詐以太祖劉義隆詔書召大將軍劉義恭、尚書令何尚之入宮,拘押于內室;并召百官,至者才數(shù)十人。劉劭于是即位;下詔說:“徐湛之、江湛弒殺皇帝,我勒兵入殿,已經(jīng)來不及,號惋崩衄,肝心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兇克珍,可大赦,改年號為太初。”
即位畢,劉劭稱病回永福省(皇宮內太子居所),不敢臨喪;以白刃自守,夜則列燈以防左右。任命蕭斌為尚書仆射、領軍將軍,何尚之為司空,前右衛(wèi)率檀和之戍衛(wèi)石頭,征虜將軍、營道侯劉義綦鎮(zhèn)守京口。劉義綦,是劉義慶的弟弟。
二月二十二日,將之前發(fā)給諸處士兵的兵器全部收繳回武庫,殺江湛、徐湛之的親信黨羽,尚書左丞荀赤松、右丞臧凝之等。臧凝之,是臧燾的孫子。任命殷仲素為黃門侍郎,王正見為左軍將軍,張超之、陳叔兒等皆拜官、賞賜有差。輔國將軍魯秀在建康,劉劭對魯秀說:“徐湛之一直想要害你,我已經(jīng)替你把他除掉了。”命魯秀與屯騎校尉龐秀之共同掌管軍隊。劉劭不知到王僧綽之謀,任命王僧綽為吏部尚書,司徒左長史何偃為侍中。
武陵王劉駿屯駐五洲,沈慶之從巴水來,商議對五水蠻的軍略。三月二日,典簽董元嗣從建康至五洲,具言太子殺逆,劉駿命董元嗣以告僚佐。沈慶之秘密對心腹說:“蕭斌,一個婦人而已,其余將帥,都容易對付。東宮同惡,不過三十人;別的都是被裹挾屈逼,必定不為他所用。如今輔順討逆,不愁大事不成。”
華杉曰:
劉義隆死得窩囊,也是自己犯下的錯誤。廢黜太子的大事,要馬上決斷執(zhí)行,他卻擔心后人對自己的評價,這是分不清事情輕重。到底立誰,與徐湛之每天晚上商量到天亮,那徐湛之在跟他商量什么呢?不過是與他周旋,私心里想立自己的女婿。王僧綽看穿了他和江湛的心思,恨他們不能幫助皇帝馬上決斷,就是這個意思了。
劉義隆犯的最大的錯誤,是把密謀告訴了潘淑妃,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更何況這殺人滅國的大事。告訴潘淑妃要處死他的親生兒子劉濬,還認為潘淑妃能替他保密,劉義隆這是幼稚到極點了。
我們從這里學到的是什么呢?當我們有一個秘密,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尤其是不要告訴你認為“告訴他沒事”的人。與人分享秘密,是人性的弱點,總要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他可能也有別的“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的無話不談的朋友,又有其他無話不談的朋友,這秘密,就變成了路人皆知的秘密了。
所以,再好的朋友,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訴他,除非你需要他參與,或者對他有什么價值。否則,純粹把人家當樹洞,幫你儲藏秘密,害人害己。劉義隆就害死了自己,也害死了潘淑妃,兩個傻子啊!劉義隆擔心后人評價他不夠慈愛,后人對他的評價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