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我一夜未睡，拖著略顯疲憊的身子走出維也納酒店的大門。我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迎著初升的太陽，慢悠悠地走向停在不遠處花壇邊的一輛黑色SUV車。我站在車門旁，頭腦卻是異常地興奮，因為昨夜和朋友一起熬夜看球，我壓中的球隊又贏了。
回望世界杯期間，我已經連贏了好幾場球賽，一想到和我賭球的那幾個朋友一臉的衰樣，我就感到無比興奮。
我驅車加速離開，沿著酒店旁的道路緩慢行駛著，一路上花香四溢，聽說這是蓬江區最美的一條道路。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紅燈正在倒計時讀秒，變黃燈了，我猛踩一腳油門勇敢地沖了出去。
一聲巨響，突然打破了夏日清晨的寧靜。
我只感到一陣飄逸的懸空感突襲而來，然后就立刻從興奮之中清醒，因為我發現我的SUV車已經四腳朝天，像一只年邁的烏龜一樣，翻身了過來就已動彈不得。我的頭朝下，腳朝上，倒掛在車子的駕駛位上，肩膀被安全帶使勁地拉著，隱隱作痛。我轉動頭，費勁地環顧四周一圈，發現車子的所有窗戶玻璃都已破碎。明明是夏天，風卻帶著一絲秋天的氣息，涼涼地、直嗖嗖地吹得我直打激靈。我又費勁地看向正下方，下面已經鋪滿了厚厚的一層玻璃碎片，它們散發著冰冷的光芒，還好我的頭碰不到它們。
“喂，喂，小伙子。”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從副駕駛的窗外伸了進來，他焦急地大聲喊我，“沒事兒吧？”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被一群人拉著、扶著、墊著從駕駛室里面解救了出去。
我有點兒恍惚，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立在道路的中央，整片道路都已經被車子堵得水泄不通，圍觀的人群和電動車占據了所有的人行通道，到處都是碎玻璃渣子。交警很快就來了，他們過來詢問我的身體情況，看我并無大礙，又跑向我的車子后方。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我四腳朝天的車子后方停著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半邊已毀的車頭正高高翹起著。透過車窗的擋風玻璃和越過彈起的白色安全氣囊，我看到一名中年女人正傻傻地坐在駕駛位上發呆。
我背靠著警車，無力地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想想還是沒打。我接著又掏出一支香煙，點著了，一邊吸著煙一邊看著眼前那亂糟糟的人和車。人的嘈雜聲和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這場景像極了電影大片里的那些車禍現場。
交警正在指揮著一群圍觀的群眾，他們使著勁、喊著口號幫忙把我的車子翻正了過來。黑色的SUV車靜靜地趴在一地雞毛的路面上，它正對著我的方向，滿身傷痕，車頭左邊的大燈已碎，露出了里面深深的黑洞，像極了一頭剛剛激戰完受了重傷的獨眼黑猩猩。
除了交警，第一個和我講話的是4S店的人，他們一共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穿著潔白的短袖襯衫，锃亮的皮鞋閃得我有點兒頭暈，他一邊做著自我介紹一邊遞給我一張名片。外圍很嘈雜，我的腦袋也嗡嗡地響個不停。他講了很多，但是我好像都沒怎么聽得進去，腦子里只偶爾吸收進去了幾個我想要強行拼湊的零碎詞語，比如拖車、交警隊、電話、修車、保險等。我接過名片，瞄了一眼上面的文字，發現來人姓張，正是我購買這輛SUV車的那家4S店的售后經理，我頓感友好度爆棚。
交警走過來，讓我和那名中年女人一起去交警隊，問我車子有沒有喊拖車，要不要他幫忙拖走。我趕忙叫來4S店的人，他們講馬上拖走。中年女人的車，是交警幫忙喊的拖車。
交通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我和那名中年女人一起坐著警車來到了最近的交警隊。不多久，中年女人的老公，就氣勢洶洶地沖進了交警隊，發現自己的女人沒事以后才安靜地坐了下來。
交警和我們三個人當面談話，事故的原因很快就被確定，是紅色小轎車的車頭頂到了黑色SUV車的后輪，導致的翻車事故。萬幸的是人都沒有受傷，兩車之間就相差了僅僅的1秒鐘，如果黑車快一秒鐘或者紅車慢一秒鐘，事故也就不會發生了。交警分析：要么是黑車闖黃燈了，要么是紅車起步早了、快了。
中年女人講她起步肯定不早，要求查監控。我也講我肯定沒有闖黃燈，要求查監控。交警很遺憾地提醒我們，那個路口的監控正好這幾天壞了，他讓我們自己舉證。寫材料的時候，交警還一再地提醒我，闖黃燈也算是闖紅燈，要如實填寫。
最終，由于雙方都無法提供確鑿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或者對方的違法，交警做出了各自承擔各自責任的判定。走出交警隊的那一刻，我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不僅開始暗自慶幸。那一刻，我有一種一宿未歸但贏了錢的感覺。我仔細回憶，其實就是我闖的黃燈呀！
2
4S店打電話通知我，讓我有空的時候去4S店里商討車子保險和修車的各項事宜。因為是買了全保的新車，修車的所有費用都將由保險公司承擔，4S店和保險公司一起估算出來的修車費用，大概是5萬，需要大修。事已至此，所以，除了稍感心疼新車之外，我也并沒有提出什么其它的特殊要求。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它明顯地打破了我正在享受的午后夢鄉。我接起電話，同時發出慵懶的聲音對著手機說道：“你好！”我一聽對方自稱是蓬江區派出所的民警，頓時睡意全無地警覺了起來，心中卻在飛速地思考，暗想最近我好像沒干什么違法之事。難道是之前參與賭球被人舉報了？
民警告訴我現在需要去一趟正在修車的4S店，理由是我那輛被拖走修理的黑色SUV車引發了兩家4S店員工之間的群毆，他希望作為車主的我能夠到場。我驚訝不已，疑惑了起來，但似乎又預感到是不是已經發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件。
剛到4S店門口，我就看到幫我拖車的張經理已經等在了那里。我不清楚他站在那兒已經有多久了，他看上去有點兒狼狽。他锃亮的皮鞋已經沾滿了灰黑的塵土，還有明顯的擦痕。他的黑褲子臟了，白襯衫也臟了，扭開的襯衣領口使勁地撐開著一條藍白條紋的領帶，他的脖頸處還暴露出一條很明顯的抓痕。他的面部毫無表情，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趕忙對著我笑臉相迎，頃刻間好像又變成了一朵帶著香氣的花兒。
我跟著張經理來到4S店樓上的會客室，我在門口望了一眼室內，兩名身穿警察制服的男性民警并排而坐，低著頭，正在竊竊私語。被一張茶幾隔開著的一男一女正端坐在兩名民警的正對面，她們沒有任何動靜，表情還十分嚴肅，仔細看時，還能夠看出她們的臉上都還殘留著一副不肯接受、不肯屈服的神情。我擺好自己的表情，然后走了進去。張經理沒有跟過來，而是回過頭，關上門走了出去。
一名民警示意我坐下來，同時告訴我，是他給我打的電話。“這位是這家4S店的王總，這位是兩公里外的那家同一品牌4S店的李總。”他指了指坐在對面的一男一女，語氣顯得有點兒迫不及待似的，快速地介紹說，“李總認為，你的車出事故的地點是在她的管轄范圍，所以事故車應該到她的4S店進行維修。王總認為，你的車是在他家購買的，保險也是他家全程在跟蹤，而且車子也是他家幫忙拖走的，理應你的車應該在他家的4S店進行維修。”
我聽懂了，原來是這兩家4S店在爭奪地盤。我后來聽說，這兩家4S店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經常為了爭搶新客戶、進行車輛保養和維修、處理事故車等事項而展開明里的競爭和暗里的搶奪。小摩擦在這兩家4S店之間一直就沒有停息過，但是像今天這樣的大打出手而引發的群毆卻還是頭一回發生。
平常我聽到許多議論我的話，我還不一定相信，不過，民警的話還是一定真實的，我的車是引發這次大規模打斗的導火索。混戰已經平息，受傷的幾位打斗者也都已經被送往醫院救治，好在都是輕傷，他們的生活也會照樣下去。打架的問題，民警已經解決。民警找我來的目的，是因為誰來修車的問題王總和李總還在僵持不下，他們都提出希望能夠維修我的車子。民警喊我來也是希望我能夠幫忙做個選擇，不需要現在就決定，可以由我們三方自行商量。
我的內心其實已經認定了我買車的這家4S店，但是我并沒有立即表露出來。從王總和李總表現出來的眼神當中，我能隱隱地感覺到她們也不希望我現在就倉促地給出答案。我在想，她們是不是都想借助這次的事件而挽回各自4S店的面子。
臨走之前，我與王總和李總互留了聯系方式。預料之中，王總依舊是委托張經理和我聯系。雖然我和張經理也只有幾面之緣，畢竟還算熟悉，我也認可他的專業。張經理也自認為他們有絕對的優勢，不僅和我強調買車4S店的優勢，而且還主動多送了我4次車輛保養次數。李總雖然是女人，但是出手大方，大有必須拿下我的意思。她親自打電話給我，開出了我根本無法拒絕的條件。她先是通過她專業的知識，打消了我如果拋棄買車4S店優勢的擔憂。然后提出：送我8次車輛保養次數，全免后續車子需要作鈑金、油漆的所有費用（她表示翻車大修過的車，后續肯定要作鈑金和油漆）且不限次數，修車期間免費提供一輛同款車輛給我代步，帶付所有的中間費用比如拖車費、比如對方4S店已經拆裝車輛的人工費。
我沒有考慮太多，就答應了李總。很快，她的一名員工就把給我代步的那輛同款車，送到了我小區樓下的停車位。
晚上，我下樓抽煙，隨手點上了一支華子，然后蹲在小區里我的停車位旁貪婪地吸著。對著橘黃色的燈光，路燈就在旁邊，我打了個電話給張經理，表明了我的不同選擇。張經理雖然有點兒措手不及但也不傻，他好像一個喝醉了酒的酒鬼一樣，只是一味地聽我講話，然后一個勁兒地回答我“哦，哦，哦”。掛斷電話，我又點上了一支華子，隨即一腳踢開了腳邊的幾顆小石子，這些小石子急速地飛向對面的花壇，甚至還驚飛了幾只小鳥。這一刻，我的內心無比愉快，好像是久違的勝利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3
兩個月之后的一個周六，李總喊我去取車。我到達4S店的時候，她站在迎賓處，手捧著一束包裝花哨的鮮花。我有點兒驚訝地接過鮮花，她指引著我來到我的車子旁。全新的汽車散發著令人心動的魅力，光滑的車漆在燈光的映射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車子上還裝飾著氣球和彩帶。我這時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按照新車提車的流程精心布置的呀！
我開著新車回家，老婆也認為我占了不少便宜，她也因為我的選擇而感到很高興。
時光荏苒，不知何時從什么地方開始吹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涼風，天氣明顯地開始轉涼。小區的草地上開始出現霜凍，有些樹葉也在逐漸變成紅色和黃色。我開著自己的車子上下班，我的車牌號最后一位是0，高架限行的原因，周五我不開車。我在一家國企性質的小公司從事銷售工作，主要售賣中小型企業需要使用的辦公、財務類軟件。我單休，每周上班六天，工資不高也不低。
沒有一天、一條高架是不堵的，我每天上下班必走的高架，總是堵得水泄不通，偶爾動起來，用“龜爬”來形容也絕對不為過。碰到堵車，我喜歡使勁地往自己的身體方向拽方向盤，同時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我望望前車的車牌，再望望后視鏡里后車的車牌，心中默念著他們的車牌號碼，臉上總是流露出憤怒不滿的神色。就這樣，我堵著車，早高峰，晚高峰，日復一日。
那是一個深秋的早高峰，從我右邊的車窗可以看見高架下不遠處的寺廟塔樓，高架上依然屬于“龜爬”，過了一會兒，車流開始一動不動。我今天出門早，又看到側方的車輛里面坐著一名小女孩，她正不出聲響地打開了車窗。我們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女兒的六歲生日。
堵著車，我立馬打了個電話給我媽，向她報告：“媽，今天是您孫女的六歲生日，晚上我買個蛋糕帶回去。”電話里，我媽的聲音略顯平淡的同時還有點兒陰陽怪調。“我知道了。”電話那頭的我媽繼續說道，“一個小生日，又是女孩子，沒有什么好慶祝的，還浪費錢。”我可以想象到我媽講這些話時，那一臉重男輕女的怪模樣。“不說了，我開車呢。”我很不耐煩地回應我媽。
掛斷電話之后，我開始給我老婆發消息，提醒她今天是女兒的六歲生日。我準備在線上訂個蛋糕，同時訂哪家的、多大的、什么口味的來征求她的意見。老婆希望制造一個小驚喜，建議我訂“熊貓不走”的蛋糕，因為他們會有“熊貓人”上門唱歌、跳舞的服務。我準備在官方的小程序商城里面下單，于是，又發了幾個不同口味的蛋糕圖片給我老婆進行選擇。
車子又開始“龜爬”，走了幾米之后，又開始一動不動，然后又開始“龜爬”，然后又開始一動不動。我一邊開車，一邊看手機，一直開著訂生日蛋糕的小差。再加上長久堵車積壓的怨氣，剛看到前面的車子動了，我就猛踩了一腳油門，但是前車并沒有向前開動。“轟”的一聲，我就追尾了前面的一輛白色小車，感覺整個高架都震動了一下。由于碰撞的沖力，我的屁股也跟著在座位上面跳了起來。
我和前車，同時打出了汽車的“雙跳”警示燈。我急忙下車上前查看，心情既不慌亂也不過于冷靜，內心還在想著幾年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場類似電影大片的翻車現場。當我查看前車尾部時，才發現那是一輛寶馬5系車，撞擊程度并不是很嚴重。
不久，從前車的駕駛位上，緩慢走下來一位中年男子。我沒仔細看清他的摸樣，只注意到他的脖子上套著一個金色的刺眼大鏈子。我趕忙上前和他打招呼，并表示我負全責。考慮到撞擊程度并不是太嚴重，我們互相留了手機號碼、加了微信。拍攝了事故現場的視頻和駕駛證的照片之后，我給我的保險公司打去了電話。保險專員在核實了我的信息和我拍攝的事故現場視頻之后，表示可以通過線上的“輕微交通事故線上視頻快處”功能幫我快速處理，他建議我們現在就可以各自開著車離開事故現場。
中年男人，和我一樣，他也拍了視頻和照片。但是他毫不驚慌，全程沒有撥打任何電話，只略微顯示出一點專注于當下事故的神情。我向他解釋：我們的情況屬于輕微交通事故，可以在線上直接快速處理，沒有必要報警。然后我又告訴他，他可以自行選擇地點去維修車輛，我的保險公司會通過電話與他聯系進行理賠。
我給4S店的李總打了個電話，她建議我打開車頭的引擎蓋，檢查一下水箱是否有被撞破。經過檢查，水箱一切正常。遲來的交警鐵騎，指引著我們迅速駛離了事故現場，以免進一步加重已經堵得水泄不通的高架道路的負擔。我將車送到了李總的4S店，然后打了個出租車繼續去上班。
下午的時候，李總通過電話告訴我，保險公司定損的修車費用為4500元。她還承諾，等車子維修完，她會返現1500元給我，可以讓我抵扣明年的汽車保費。我蜷縮在公司自己的PU皮直背座椅上，掛掉了李總的電話，心中美滋滋地。我不經開始感嘆生活怎么這么美好，沒想到撞了一輛豪車自己居然還拿了錢，真是出乎意料的幸運，妥妥的人生贏家呀！
4
為了響應國家多生孩子的號召以及我媽想要個孫子傳宗接代的強烈愿望。我和老婆努力不懈，老婆終于懷上了二胎。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溫柔地撫摸著老婆的小肚子，開玩笑地問道：“會不會再來一個閨女？”老婆面無表情，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回應我說：“再來一個閨女也挺好的，兩個女兒的家庭幸福指數最高。”我心想，你這樣的家庭幸福指數應該沒有考慮進我媽的幸福指數。
老婆懷孕快五個月的時候，我們拜托關系，去醫院偷偷查看了胎兒的性別。我像個預言家似的，無意之間又猜對了是“閨女”，面對這個令人無法抗拒的結果，我和老婆商量著先不要告訴我媽。
軟件行業的劇烈競爭以及大企業對小公司的不停蠶食，我在工作中售賣的辦公、財務類軟件訂單也是每況日下。我已經兩個多月沒有簽下一個新的訂單，一直依靠著舊客戶的續費勉強維持著。第二個閨女，不久就要出生，我突感壓力巨增。
朋友對我說，要提前制造機會，避免失業之后的突然尷尬。于是，我就開始到處尋找新的機會。我對自己也是充滿了信心，雖然我不是什么天才，但也具備一些小聰明。日子照常向前流逝，我沒有失業，當然也沒有尋找到更好的機會，我就像一只小船，一直漂浮在生活的這條河流之上，順風順水地向前前進著。
不久孩子出生了，當然，又是一個可愛的閨女。我媽一看，直接氣的跑回農村老家去了。過了兩天，她又灰溜溜地回來了。我和老婆雖然尷尬，但是并沒有生她的氣，因為我們深知要強的我媽，也是活了一個非常不容易的一輩子。她年輕的時候很窮，又被婆婆（我奶奶）欺負，生了個兒子以為可以在婆婆面前不被看低，我爸又走的早了。好不容易獨自一個人把我拉扯長大，以為終于可以靠著兒子享福一生了，自己又得了一身的慢性疾病，不僅有哮喘和風濕性關節炎，還有糖尿病。
我媽常年被身體的疾病折磨著，天冷了，哮喘會發作，陰天了，風濕性關節炎會發作，吃的不對，糖尿病又開始難受。兒媳婦生不出孫子，回到農村老家還要被她的那一堆避不開的過去的老姐妹們嘲笑。農村的老婦女、老奶奶們都比較封建，要生兒子和孫子傳宗接代的觀念一直都比較根深蒂固。
我媽一直認為自己的一生過的是艱難和失敗的，她痛恨自己輸掉了一整個的人生。所以在晚年，她特別希望能夠贏一回，她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兒媳婦能給她生個孫子傳宗接代的這件事上，這樣她才有機會站在已逝婆婆的墳前，挺起胸，高昂著頭顱，贏一回。
二娃和房貸的壓力始終存在，我一直在努力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和更多的出路。我媽在孫子的問題上面，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并沒有影響她對我們，特別是對兩個孫女的溺愛。她不接送大孫女的時候，也會打打零工幫忙補貼家用。
那是一個春天，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我悠閑地躺在沙發上無聊地刷著朋友圈，突然一個昵稱叫“老林”的人發的一條朋友圈動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條朋友圈動態是一則很簡短的招聘信息，內容寫著：“高薪招聘保健品推銷員，日結。”我頓時來了興趣，立刻從沙發里跳了出來，但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老林”是誰，我只能打開和他的聊天窗口進行查看，里面只有兩張我發送給他的因過期而看不到圖片原圖像的縮略圖。
我感覺自己只是轉了個身而已，接著就意識到了天已接近黃昏。我媽喊我吃晚飯，我喝著清涼的啤酒，看著對面正在收拾小閨女吃奶的老婆，她歪著頭，露出了寬大的衣服領口，一條纖細的黃金項鏈在白熾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我突然停下了倒酒的手，終于想起了“老林”是誰，原來他就是我之前追尾的那位白色寶馬5系車的中年男子。
我一夜都沒有睡好，一直想著怎么能和他聯系到一起。第二天，我很有禮貌地發了條消息給他：“林總好，好久不見，看到您朋友圈動態‘招聘保健品推銷員’，我有興趣。”他很干脆地約我晚上見面，我們相約在老街邊的一個老咖啡館，我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環境幽靜得很容易讓人產生希望。我們一起坐在角落，他的衣著整潔樸素，我有點兒渾身不自在，被我大力追尾了的人如今我卻有求于他，昏暗的燈光掩飾著我臉上的尷尬神情，我不快活，也不輕松。
初次見面還算順利，每周日我會去他的公司上班。我從發保健品廣告傳單開始學習，傳單里夸張的言辭、驚人的效果以及各項醫學的數據，總是能夠吸引很多大爺和大媽的興趣。我上午出去發廣告傳單，下午就在“老林”的公司進行保健品知識和各種承諾、信任與誘導手段的培訓。
很快我就賣出了第一單，是一名獨居的老人。是“老林”帶著保健品，開著寶馬5系車來送貨的，他和老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兩萬塊錢到賬之后，他沒有立刻給我提成費，而是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表揚我之后，才轉給了我3000塊錢的提成費。晚上回到家，我叫上全家人一起去餐館吃大餐。我倒滿了一杯啤酒，快速溢出的啤酒泡沫被我撅起的嘴巴一吸，就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是空氣中還殘留著還沒來得及消失的啤酒泡沫香味。這一刻，我看著家人，無比的滿足和成功。
5
我跟著“老林”干保健品推銷，一開始是兼職，后來我就干脆辭掉了工作，干起了全職，因為這份工作來錢快。我每天早起，背著裝滿廣告傳單的背包，帶著簡易折疊的易拉寶，常年行走、游蕩、蹲守在大爺和大媽經常出現的菜場、廣場、公園、超市和小區的門口。我經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時甚至會忘記吃午飯。
“老林”的公司，人不多，都是沾親帶故、信得過的熟人，大部分都是像我這樣的推銷人員。“老林”自己主要負責新產品的研發和生產，出貨和收錢，催款和售后。他的想法總是日新月異、獨具慧眼，花樣更是紛繁復雜、千變萬化。一會兒推出一款可以包治糖尿病的神藥，印度進口。一會兒又推出一款能夠根治風濕性關節炎的膏藥，美國制造。保健藥的種類多了之后，他又開始推出各種保健儀器，比如按摩椅、健身毯、呼吸儀。他隨身、隨車帶著POS機器，銀行卡、信用卡通通都支持刷卡，甚至還推出了養老金、退休金的分期業務。
轉眼之間，我大閨女就已經上小學六年級，下半年就要開始上初中了。由于初中離家比較遠，上學時間又很早，老婆和我商量著，讓我早上開車送大閨女上學。我也剛好想到這一點，送完大閨女上學之后，時間也是剛剛好，我正好可以開始工作。
我的那輛SUV車已經破舊的不行，由于翻過車，外觀經常會出現銹跡斑斑的裂痕。我打電話給4S店的李總，告訴她我想換車，我問她有沒有以舊換新的活動。她在電話里告訴我，出了兩次事故，還大修過的車子不值錢。她建議我不要賣舊車，舊車因為是SUV車，空間大，平常還可以代步或者拉貨。
“老林”得知我要換車，他提議我選擇寶馬車，因為有面子。他建議我買輛二手的寶馬3系，再做個分期付款，這樣首付就要不了幾個錢了，關鍵他還認識熟人。在想法馬上就要消失之前，我趕忙下定了決心：買寶馬車，最主要是我信任“老林”。由于是熟人幫忙，寶馬車很快就已搞定。我的那輛舊車也沒有賣掉，而是送給了農村老家我媽的一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孩。舊車過戶的那天，那名遠房親戚拉著我媽的老手，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還一個勁兒地夸贊我媽生了個有用的兒子。
開舊車，我總是保持冷靜從容，相反新車卻精神煥發。人活得就是一種心情，心情好了，萬事皆順，我又接連談成了好幾個保健品的訂單。
正值暑假，天氣炎熱，熱氣從平坦的柏油路面不停地往上蒸發，形成了一幅特有的熱氣騰騰景象。我收拾完自己的易拉寶等物件放入汽車的后備箱，然后趕忙鉆入車內。我坐在駕駛位上，正在搗鼓著前排置物箱內的雜物，老婆的電話突然不合時宜地打了進來。我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問話，對面就傳來了老婆大喊大叫的哭聲：“快來區派出所，你大閨女殺人被抓了。”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我的腦子突然被什么東西短暫地阻擋了一會兒，然后臉上開始充血，頭暈得差點兒就跌倒出車外。
“我馬上到。”剛講完這句話，我就掛斷了電話，然后隨手就把手機扔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我大力地關好駕駛室的車門，猛踩了一腳油門，就沖了出去。車子開出去不遠，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鈴聲就開始“叮鈴鈴”地響個不停，好像半夜三更接連不斷的敲門聲。我抽空瞄了一眼手機屏幕，是“老林”的助手小王的來電。我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手機，雙手把著的汽車方向盤，被我猛然地一打方向，轉了個彎，區派出所的大樓就已經出現在了我右前方不遠處的街邊。
我停好車子，隨即沖進了派出所。在等待室，我見到了兩眼已經哭的通紅的老婆和我媽。我媽剛一見到我，就著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幾次想說話，都口拙得沒有發出聲音。等我媽的情緒完全穩定之后，我才從她的口中得知了事件的真相。
事件的經過很簡單：前面一段時間，我媽從一個中年男人那邊購買了很多治療風濕性關節炎的膏藥，她使用了之后，很神奇地竟然不疼了。然后，她就開始購買包治糖尿病的保健藥，服用了幾個療程之后，錢不夠了，又不好意思開口問兒子和兒媳要，于是辦理了分期付款。今天正好是需要還款的日子，中年男人來催款，我媽沒錢還款。中年男人就一路尾隨我媽，跟到了小區，在我家門口他和我媽起了爭執。這一幕，正好被補課歸來的大閨女撞見，她大罵對方是“騙子”，她拉著奶奶就要躲進家門，中年男人卻在外面使勁地拽著奶奶不讓進去。于是，大閨女跑進屋里，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回來捅了中年男人一刀。
“我先回家一趟，”我對著老婆嚴肅而驚詫的神情說道，“馬上就來。”我不帶任何遲疑，沖出了等待室，又沖出了派出所。回到家，我直沖我媽的房間。打開她房門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排列在床頭柜子上和散落在敞開柜子里的那些保健藥。熟悉的包裝和更加熟悉的味道，狠狠地刺激著我的視覺和味覺神經。我走上前，拉開床頭柜邊上沒有關嚴實的抽屜，里面有幾張保健品的廣告傳單，和我裝在車上包里的一模一樣，只是手機號碼換成了“老林”的助手小王的。事后，我問起過我媽，你的廣告傳單是哪里來的，她講有一次坐我車拿的車上的。我才突然想起來，有一次我錯拿了小王的廣告傳單，我就隨手扔在了車上，幾天之后才又還給小王的。
為了驗證我心中已經百分之百的猜測，我趕忙撥通了“老林”助手小王的電話。小王讓我去一趟市人民醫院，他說“老林”被一個小姑娘給捅傷了。我提著一籃子水果，來到“老林”的病床前，“捅傷你的是我大閨女，林總。”我說。“老林”和助手小王都沒有說話，他們都明顯地愣住不動了。
好在“老林”是輕傷。當時，我在他的床前苦苦哀求，這也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那么徹底地求人。當然，我也付出了一定的金錢作為補償。最終，他沒有追究我大閨女的責任，作為交換，我也沒有告發他的詐騙行為。不過，我再也沒有臉來面對他，我主動提出了離職，他也爽快地答應。于是，我失業了，我的家庭失去了唯一的經濟來源。
一家人，終于又團聚了。我站在自家樓下的寶馬3系車旁，思考著幾個月之后巨額的家庭開支以及汽車貸款從何而來。邊上還有螢火蟲在飛舞著，不知從什么地方又傳來了一聲狗叫聲，感覺還挺遠。
我媽在家抱著她的親大孫女，是又親又摟。她甚至當著一家人的面，高調地宣布，她從此再也不要、不想孫子了，只要孫女而且是兩個孫女。她已經看透了自己的盲目和無知。她雖一生艱苦辛勞，晚年面對泛濫的親情，也終于知道如今的現實已經表明她已經贏回了自己的人生。
說實話，以前的我，一直在贏，像牌局。唯獨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是輸還是贏，因為這一次更像棋局。
6
如今，我已經六十歲高齡了，上面回憶的這些都是我過去生活中的真實經歷，生活里的輸輸贏贏，推動著我走到了如今。我想，生活就像是一把刻刀，刀刀鋒利。它刻著生活的贏，也刻著生活的輸，那些血流不止的時刻，只有在夢里才會想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