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里的江南茶寮,銅壺吐出的白汽漫過雕花窗欞,將這句箴言洇染成宣紙上的墨痕。
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垂眸攪拌咖啡,杯底沉淀著昨夜未寫完的方案;布衣青年蜷在藤椅里翻動考研筆記,泛黃的紙頁間夾著三年前的車票票根。
茶藝師腕間的羊脂玉鐲輕叩青瓷茶盞,泠泠聲響驚醒了檐角沉睡的銅鈴。
我們總在別人的茶碗里看見琥珀色的圓滿,卻不知那些浮沫需經歷幾度沉浮,才能沉淀成杯底的清明。
就像巷口那株百歲玉蘭,游人驚嘆它擎向天空的皎潔,卻看不見深埋地底的根系,正與民國老宅的斷壁殘垣抵死糾纏。
裂痕里滲出的何止是雨水,還有磚縫間經年的嘆息,像極了鄰家阿婆妝匣里褪色的胭脂扣——半枚洇成薄暮,半枚凝作朝霞。
清明時節的采茶人背著竹簍攀援山徑,指尖沾著晨露與新葉的清香。他們懂得最鮮嫩的茶芽往往藏在背陰坡,那些被云霧長久浸潤的皺褶里,藏著陽光照不到的幽微心事。
生活何嘗不是如此?那個總在黃昏獨自遛狗的中年人,西裝口袋里揣著抗癌藥瓶;婚紗店老板娘每日擦拭櫥窗,玻璃倒影里卻永遠缺了枚婚戒。
我們都在各自的陰影里默默翻曬潮濕,如同青苔在石階上織就的暗綠錦緞,有的蜷縮成團,有的舒展如羽。
姑蘇城外荷塘六月,斷藕的絲絡在波光里明明滅滅。采藕人踩著淤泥歸去時,鞋底沾著破碎的月光與零落的蟬蛻。
他們深諳殘缺亦是圓滿的前奏:被蟲噬的蓮蓬風干后,反而能搖響最清越的梵音;修補過的青花瓷碗沿金線蜿蜒,倒映出比完整時更璀璨的星河。
正如蘇東坡在承天寺望見的月光,要隔著竹柏的疏影,才照得見藻荇交橫的深意。
茶寮后院的紫藤今年開得格外早,老枝上懸垂的花穗像一串未拆封的信箋。常來喝茶的退休教師說,這些紫藤是戰亂時期某位將軍親手所植。
當年炮彈在墻根炸開裂縫,紫藤根系卻順著彈痕攀援而上,如今虬結的枝干里還嵌著半枚生銹的彈片。
我們凝視他人生命里璀璨的花瀑,總忘記每一朵花苞都曾穿越過硝煙。
暮色漫過青石板時,茶客們陸續端起涼透的茶盞。
穿旗袍的女子袖口咖啡漬已淡成水墨,青年合上書本望向晚霞,茶藝師腕間紅繩與玉鐲在余暉中融成暖橙。
檐角銅鈴又響,驚起梁間新筑巢的燕子。那些我們不曾言說的艱辛,他人未能窺見的暗傷,都在茶煙裊裊中化作滋養生命的清露。
張愛玲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或許正因懂得錦緞下的瑣碎與瘙癢,我們才在玉蘭樹下撿拾落花時,連花瓣背面的褐斑都覺得珍貴;才會在深秋清掃滿地枯葉時,把某片殘缺的楓葉夾進詩集。
茶涼了又何妨?且看那最后一縷水汽升騰,在雕花窗欞上凝成霜色的月亮——缺處自有圓滿,裂痕亦可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