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爺其實排行十一,為了叫起來方便,便稱一爺。但煞是奇怪,從他往后的爺爺還有好多個,但卻沒有了座次。
將他生在農村,是老天的失誤,那時候我只有幾歲,都看得出來他不怎么會干農活,也沒有什么興趣。但對于農活以外的東西,興致很大。
一爺的院子就在我家老宅的隔壁,只蓋了半邊房子,宅院地勢比我家低了半人高,也不知怎么搞的,房子蓋在陰面,半個院子里種了喇叭花,紫色紅色白色開的恣意盎然,肆無忌憚。
院子里有兩箱蜜蜂,時不時有小朋友被蟄。
一天黃昏,來了兩個人,說是來采蜜,是的,采蜜蜂的蜜,據說,蜜比糖還要甜的。
我是對一切新事物充滿興趣的人,蹲在我家的院墻上,要看個究竟。
只見那兩個人從架子車上抬下一個汽油桶一樣的東西,放在院子里,然后帶上面罩,像太空人。
一爺只能打下手,他打開蜂箱,說也奇怪,恐怖的蜜蜂也不飛出來,難道它們只認識前面手指大小的小門而不知道蓋子打開也可以出來么?
旁邊看熱鬧的就我一個,沒人來大概是怕蟄的緣故。
蜜蜂的房子像書本,整齊地排列在箱子里,戴面具的人直接從蜂箱里拿了一本書樣的蜂巢,放進鐵桶里,抓起把手開始攪動,一爺拿了盆在下面接著。
天已經黑的看不見流出來什么,我想,既然接,那必然是有什么的,肯定是蜜--蜂蜜的蜜。
到這里誘惑我的只是好奇,并不是什么蜂蜜。
一爺用他的手在那里,好像出口那里抹了一下,徑直走過來,看著我,說到:“張嘴!”還沒等我嘴張開,他用他的大手半抹半塞將手里的東西搞進我的嘴里!
蜜---蜂蜜的蜜!
糖的甜是單純的,嘴唇之間就能體會到厚度,但那蜜的甜則是綿綿不絕,不知盡頭,如燦爛的星河,你只覺得壯觀,浩瀚,你看的清的可以看的清清楚楚,但深知自己遠沒有看清。甜在唇齒之間口舌之間糾纏著,那么不愿意分開,像熱戀中的愛情。
當然,這些是我現在的敘述,當時怎么樣的記不清了。
從第二天起,我便留意一爺的院子,喇叭花,主要的是那蜂箱!
蜜蜂沒有語言,更談不上文字,如果沒有指引,恐怕人類是不知道花朵除了美麗之外還可以制造這么美妙的蜜!我至今懷疑神秘力量的存在,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蜜蜂如何知道花朵里有這樣的世界?
說到文字,說到語言,更覺得奇妙,恐怕這物質世界之外產生的尤物尤勝過人類的產生。
英語里面的蜂蜜叫Honey 甜拼做sweet.與我們的漢字蜂蜜和甜,其讀音都與感受甜的口腔位置一致,都是在我們感受甜的位置上發出那個音來!不同的是蜜讀的讀音更讓我們體會的出比甜更甜的甜!我們覺得英語里的Honey與sweet并沒有蜜的甜味,其實不然,那是因為她們作為甜的意思日子太短,就像一個姑娘你只見過她一次或者兩次,知道她的名字,并有了好感,這時候忽然分開,并沒有愛意或者多少愛意!但如果你們旦夕相處,彼此相愛,忽然你會覺得看到她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于是你的Honey與sweet就開始甜得發膩!
過了一些日子,期盼中的采蜜人再也沒有出現,那甜蜜使我急迫留連!
一爺是個愛睡懶覺的人,有一天早上,我看見他家的墻頭上南瓜蔓爬過來,幾朵黃色的花開的碩大,好像早上才開的,蜜蜂們三三兩兩嗡嗡嗡依次在那花朵里進進出出,它們肯定不是用語言交流的,至少不是那嗡嗡嗡的聲音,那聲音是翅膀震動的聲音,就像我們的腳步聲。
我仔細觀察,覺得它們進進出出并無不同,并沒有帶走什么,那神奇的蜂蜜是從哪里來的呢?
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我爬過墻頭,此時太陽已經有一桿高了,一爺家院子里的喇叭花開的正盛,太陽曬在身上暖暖的!
一爺真懶,他蜂箱前供蜜蜂出入的的小門還用布塞著,看來剛才南瓜花里的幾只蜜蜂不知道是誰家的,來了他家的地盤。
蜜蜂是只認的它自己的小門的,我已有那天晚上的經驗,所以看著那小門塞著,我毫不懼怕,今天要看看這里面是什么蹊蹺!
我雙手拿起蓋子,只聽得“嗡……”
接下來的一周,沒有幾個人可以認出我,包括我老媽!
雖然被它蟄的面目全非,但與那蜜比起來也是值的!蜜比裹在玻璃紙里的黑色糖塊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它就像夢想,不妄想可能更確切一些,因為我依然沒有再吃到蜂蜜的方法,得到吝嗇的一爺有一下沒有一下的施舍看來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我的故鄉并無養蜂的傳統,農民只是本分的種田人。
但蜜蜂帶給我世界的奇妙真的是有趣極了。
這世上一定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蜜蜂之間也一定有類似人類之間的傳承,使的每一只蜜蜂都會采集花粉,都會釀蜜,那甜死人的蜜。
一爺養的是家蜂,大名叫做中華小蜜蜂;山上的野蜂個頭比它大,樣子比小蜜蜂恐怖的多,我家鄉的山上有兩種,一種是大黃蜂,另外一種是大馬蜂。
山上有山上的花,田里有田里的花!小的如芝麻,大的如碗盆,不論雍容的牡丹,還是看不見花的花,花蕊都如花的心臟,一根線般細,一粒米樣小,可是蜜蜂都會找著,在山上找、在田里找、在花瓣上找,就像我在山上找一棵桃樹,找一棵杏樹,在河里找一條魚,石頭底下找一只螃蟹。但我卻沒有蜜蜂的能力,它是直接去的,總是不漏過;而我幾乎都是漫無目的尋找。
我卻沒有一種神奇的能力,用自然賦予的能力造出世上美妙的東西來,雖然媽媽會蒸村子里最好的饅頭,人人喜歡的饅頭,還有包子,但與蜜蜂比起來,與蜜蜂的蜜比起來并不是一回事!
它們活的那么瀟灑,總是在花叢中生活,離開了花叢就在蜜里面生活,一邊是世上最美的東西,另一邊是世上最甜的東西,這中間還不用走路,是在空中飛!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讓人羨慕的了!
后來慢慢長大,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始終留意蜜也留意蜜蜂!
中學課本里有一篇課文,叫做《荔枝蜜》,寫的是廣東從化的養蜂人,讀時并沒有覺得神奇,甚至沒有我體會到的神奇!
不過這世上總有狡猾的人,比如云南的哈尼人!
這幫家伙比我一爺要聰明的多!
哈尼人生活在大山里,和他們的山比起來,我們這里的山根本不算什么,其它的不了解,兩樣就讓人佩服,一樣是梯田,這需要勤勞;另一樣是養蜂,這需要智慧!
他們不養中華小蜜蜂,他們是從山上抓野蜂回來養的!他們可不是像我一樣惦記那點蜂蜜,他們連那蜂蛹蜂巢蜂蠟一起弄回來美餐一頓的!
這幫聰明的孫子!
抓野蜂可不是鬧著玩的,野蜂的毒性比家蜂要厲害的多,搞不好會要命的。哈尼人抓野蜂的手藝是祖傳的,就像張三家的狗皮膏藥李四家的大力丸一樣密不外傳。
蜜蜂可以找到從蜂巢到鮮花的路,哈尼人在路上等著它們。
他們爺爺的爺爺發現野蜂出現的地方距離蜂巢就在百步之內,于是三五兄弟站立在花叢中等蜂來!
蜜蜂的蜂!
一只蜜蜂飛過來,他們手里早備好了一個類似撈魚的東西一下把它罩住!
孫子兵法上說:“以虞待不虞者,勝!”
這時哈尼人就在山上以逸待勞了!
波沙波嘎波者這三個哈尼人常見的名字,就這樣稱呼他們吧!
波沙哥嫻熟地從波嘎的頭上拔下一根頭發,雙手一捻,便有了一個扣,直接套住蜜蜂的身子,熟練到你甚至看不清套在哪兒啦,波嘎從頭飾上扯下一截紅絨線,波沙又是一捻,那紅絨線便拴在頭發上了。
波沙、波嘎、波者間隔十步左右便高低錯落站在山坡上了,波沙松手那蜂便飛了起來,看不見野蜂,只見一團紅絨在空中移動。
兄弟們跟著跑,說是跑其實并沒有跑多遠。
一棵枯樹的根上有幾個窟窿,就是蜂巢的入口,那窟窿隱蔽的如果沒有蜂爬進去你幾乎無法發現。
這一位向導讓紅繩掛在樹根上,撲棱棱打著轉,波沙一伸手將它提起來扔的好遠。
再也沒人關注掛在樹枝上掙扎的向導了!
波沙仔細觀察了樹根,確認應該是個大家伙。
他從竹筐里拿出一截導火索,應該他爺爺的爺爺用的不是這個,不過他現在用這個了!
三人在附近轉了一圈,確認沒有別的出口,波沙將導火索順著那孔塞進去,點燃!
煙,好大的煙!
波沙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將孔堵上,停了十幾秒鐘。
“挖!”
三人飛快地開始挖,那樹根已經腐朽,不消幾下就一塊一塊地散了。
里面是蜂的世界,黒麻麻那蜂躺的哪兒都是!
說時遲那時快,三個人動起手啦,把所有的蜂都掃進一個編制口袋里,“一定要注意蜂王!”波沙提醒著。
蜂王還在蜂巢里,一個個頭比一般的蜂大好多的家伙。
所有蜂巢里的蜂都是她的孩子,她一天可以生2000個孩子,這些孩子生了沒多少日子就出去采花粉釀蜜,采花粉的事不像一爺要學會的種地技能,而是像人類走路喝水,像一爺睡懶覺喝茶抽水煙那么自然而然!
抓住蜂王就等于抓住了這一窩蜂!
波沙將蜂王專門裝在一個瓶子里,這時蜂已經收的差不多了,有的已經蘇醒過來在袋子里面嗡嗡嗡了。
波沙這時顧不上他們了,盤在枯樹下面的蜂巢已經不是一年兩年,那巢穴好大,有一頭牛那么大,這空間想是水沖出來的,在這地下無人發現,蜂便將它做了巢穴。
蜂巢都是懸在那棵枯了的樹根上的,像古代掛在架子上的編鐘,一個挨著一個。
波沙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取下來,放在竹筐里。
有的蜂巢上蜂蜜充盈,已經結成了一塊一塊的淡黃色結晶,波沙順勢掰下一塊來,放進嘴里,就像我掰下一塊燒餅一樣,我說的是樣子像,真他媽的不公平,他像吃燒餅一樣吃這樣的美味!
收拾停當,三人帶著竹筐回了寨子。
波沙在自家房子后面找了一個地勢高的地方,就地挖了一個坑,別看這坑可是有講究的,哈尼人住的地方山高水高,要不能造出舉世聞名的哈尼梯田!?而蜜蜂是要在干燥的地方生活的,絕對不能潮濕!
挖好坑,旁邊順便挖好了排水溝;波沙將一根拆房子拆下的舊木頭搭在里面,將拆下的蜂巢一個一個固定在木頭上,結晶的蜂蜜給了波嘎,有蛹的蜂巢給了波者,波沙是個講義氣的大哥,這是今天他兩個的報酬。
瓶子里的蜂王已經開始嗡嗡了,他們得抓緊時間,上面蓋了樹枝干草,再敷上干土,和原來的巢穴沒什么不同,波沙很滿意!
先把蜂王從小口里放進去,要知道他們沒有語言,卻是靠特有的信息溝通的,就像狗撒在桿子上的尿,人卻是沒有這種本能,只能靠自己努力來記憶,記憶靠的文字圖像,至少是語言,試想一下如果我們離開文字,圖像和語言,我們蠢得不如一只會到處撒尿的狗!
人在有文字那天,“天雨粟,鬼夜哭!”
倉頡有四只眼睛,有文字之后人就只剩下兩只了;蜜蜂有復眼,就是有許多只眼睛,還有翅膀,還有不需要記憶就可以找到從蜂巢去鮮花的路徑,不用學就會采花粉就會釀蜜!人不學什么都不會,連狗撒尿都不會!
過去農村生下的聾兒,必是啞巴,也必是傻子,因為他失去了學習的能力。不過這蜂王如果生了一個無法辨別氣息的蜜蜂,那蜜蜂必然找不著巢穴,肯定也是死的!
波沙知道時間好緊,將袋口對著蜂巢,緊扎著的繩子解開,嗡嗡嗡,蜂群搬新家了!
波沙養了十幾窩蜂,全是野蜂,上好的野蜂蜜是普通蜂蜜的好多倍價錢,蜂蛹泡酒是治療風濕病的良藥,哈尼族好多人以此為生!
吃了一爺的蜂蜜后,后來吃的蜂蜜都是買來的,情節也不生動,也不知吃的是不是蜂蜜?
高考那年,爸爸還給我買了兩盒蜂王漿。
我想去云南,找一位哈尼族的波沙,吃一塊黃晶晶的蜜!
蜂蜜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