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覺睡到天亮,裴綸醒來時候發覺身上披著層薄被。
會是沈煉么?
裴綸裹緊被子,背后有傷,他目前只能側躺在地上。
他一忽兒拉過被子蓋住頭頂,一忽兒又掀開了,露出漲紅的臉,嘴里喃喃:“一頓板子換條被子,劃算得很。”
念叨會兒,裴綸又嘆起氣:“哎,早知道昨晚上就不該睡那么瓷實??不對,睡得不瓷實的話,再給人嚇跑了。”
外面已經泛出層藍,裴綸不再耽擱,爬起身,扶著腰出了門去。
柴房與后院僅有道長廊的距離,裴綸抱著棉被,走到沈煉屋前。
說什么呢,萬一這棉被不是他的不就尷尬了?自己跟這一廂情愿,也挺逗是不。
心里百轉千回著,手上卻毫不含糊,指骨扣門,咚咚作響。
“沈先生,起床了嗎?”
片刻后,沈煉拉開門,褻衣外面罩了件錦藍褂子。
沈煉半睞眼皮,目光停在棉被上:“什么事?”
裴綸將棉被遞于他:“還你。”
沈煉沒開口,只是微微抬眼。
完蛋,真不是他送來的?
裴綸心跳如擂鼓,沈煉靜默半晌,道:“不用還我,你自己留著用吧。”
裴綸當時就沒箍住笑:“真的?”
“假的,”沈煉伸手,“還我。”
“哦。”
沈煉咳嗽兩聲:“快回去吧,我不缺這一條被子。”
裴綸:“啊?”
沈煉要是個廚子的話保管能火,油鍋炙心還記得翻面兒。
沈煉:“聽不懂?聽不懂就算了。”
言訖,他便轉身回屋,關上房門。
“哎,你等??下。”
笑容有點打結,裴綸抱緊被子,眼睛緊緊扒著門縫,腳步挪了又挪,就是沒從沈煉房門口離開。
這時,裴綸身后傳來一道雞鳴。三姨太牽著她的紅兒走到后院來。紅兒挺立肥碩的大雞冠子,抖擻著身上翎羽,氣派十足。
三姨太瞥了眼裴綸,淡淡道:“大早晨的跟這站著,說實話的,你是不是喜歡上我家紅兒了,想勾搭它?”
裴綸捏了捏笑得有些酸的面皮,轉過身,道:“三太太好。”
三姨太信步走到裴綸身邊,揶揄道:“喲喲喲,瞧瞧,連家伙事都帶來了,被子一蓋,誰知道你下面起沒起來。”
裴綸一度懷疑這幾個姨太太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妹,正常的交流和事情經她們一加工那就徹底變味兒了。
“三太太,我只是來還沈先生個被子,沒別的意思。”
三姨太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幽幽道:“我說你對他有別的意思了么?瞎急赤白臉地解釋什么。”
“哎,那我先回了。”
“回什么回,慢著。”
三姨太在裴綸身后突然開口。
裴綸只得頓住腳,三姨從容起身,小碎步邁到裴綸身邊,眨巴著一雙含水杏眼,道:“我知道昨兒老五去找過你。”
裴綸:“五姨太是看我可憐。”
三姨太:“別逗了,我家紅兒有次得痢疾,拉稀拉得見了血都不見她出來看一眼,她那些可憐心思,估計就只有指甲蓋那么大一點兒。”
裴綸緘默不語,三姨太瞅了眼身后房門,便將裴綸一把拽出后院,輕聲道:“裴綸,你知道這座宅子在以前是什么地方么?”
此時,太陽已升到墻頭,裴綸揣在被里手心里面攢了層汗,他搖搖頭:“我來得晚,不太曉得。”
“這里,原先是??”
“哦豁——老三!”
二姨太不知什么時候爬到樹上,她抻了抻腰,又從樹上挪到墻頭,從容坐下,晃蕩著兩只腳,道:“你咋跟裴長工貼得那么近?”
三姨太訕訕一笑:“怎么,家里那個不中用,還不興我摸兩把真男人?”
“沒人不準,只是你這兩下摸上去,不就是害了人裴長工么。你自己沉湖不打緊,人裴長工說不定連黃花閨女的手都沒摸過,純得很。幸虧是我撞見,要是換做旁人見著,再跟老爺面前一多嘴,咱裴長工不就只能被剁碎填井了?”
裴綸滿額濕汗,道:“要不我先回去?”
二姨太接著道:“裴長工,也賴你。大早晨的來哪兒不好,非得跟后院轉悠。后院住的什么人吶,也不提著腦袋想想。我家三妹妹現在可是聞得著肉香吃不到肉味,小心跟她身邊轉悠久了,她手里面那只大公雞跳起來啄掉你衣服。”
三姨太氣得眉心直抖,腮上輕輕鼓動。裴綸哪里受得住這夾槍帶棍的伺候,不等三姨太給出回復,便徑自道:“甭價,我屋里還沒收拾呢,今兒老爺還差我上鎮去一趟。兩位太太,我先走了。”
言罷,裴綸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見人離開,二姨太沖站在下面的三姨太樂呵呵一笑,而后清清嗓子,喉頭縮了縮,嘴唇一嘬,朝下面吐出口痰去。
三姨太立馬躲開,劈聲便罵:“蔣如玉你他媽就是看我不順眼是么?”
“喲,三妹妹對不住,我這要準備開嗓,沒瞅準,東西掉你身上沒?”
“要是掉我身上,紅兒早把你給啄下來了。”
二姨太冷笑一聲,道:“沒掉你身上那你跟那兒罵誰呢,懂規矩么。還有,你養的那只死肥雞,也就啄啄人頭頂玩兒,想上墻?也不瞅瞅自己翅膀子夠不夠結實。”
“你??你,你給我下來!”
二姨太身姿矯健地從墻頭站起來,扶住樹干悠悠道:“沒本事上來就別跟個狗似的吠,再把咱家方圓十里的那些野貨招來了。你不嫌棄,我可還覺得臊得慌。”
言罷,便又沿著墻壁走遠了。
霎時間,偌大院子里面,只有大公雞的爪子在地上抓蹭的聲音。
魏忠賢關鍵時刻還是可以當一下擋箭牌的。屁股還好,只是腿根兒疼得起火,去個茅坑都得靠挪的,現在找他辦事,只會壞事。
沒有魏忠賢調令,管家見他這樣也不為難,裴綸松下勁兒來,便搬著凳子坐到房前曬太陽。
太陽像劑蒙汗藥,裴綸張嘴咽下兩口日光,腦子便暈乎起來。身子一斜,轉眼就要往地上栽去。
不過到底是沒栽到地上,一雙手穩穩將他托住。
裴綸迷瞪著睜眼,看見一雙瘦削冷白的手在肩膀上停著。他抬起頭,視線沿臂向上,發現來人正是沈煉。
沈煉見人醒了,將手松開:“小心些。”
“沈先生?”
“前面就是石階,栽下去的話,要破相。”
“哦。”
裴綸腦筋還是有些懵。
“走了。”
“嗯??等等!”
沈煉聞聲回頭。
裴綸咧嘴一笑:“謝謝。”
“不用。”
裴綸這回清醒些,他站起身,揉著腰慢慢蹲下。石階處長有一叢藍色小花。那花模樣樸素,然而裴綸今天看來卻覺得十分美,他摘了朵,叼在嘴中,想了想,覺得太傻,又把梗兒吐了出來。
藍花躺在手心,黃蕊被指頭捻得有些碎,裴綸盯著那花,不禁莞爾:“你說你,怎么一見到他就跟個傻子似的?”
這時,有名小廝匆匆經過,那小廝與裴綸素來交好,今天看到他,卻沒停步。裴綸心情甚佳,挪蹭著趕了上去,問:“來,給你看朵漂亮花。”
小廝道:“裴哥,我今兒有事。”
“啥事這么著急?”
“老爺吩咐的,我得趕緊辦。”
“咋,咱家又要來位新太太?”
那小廝見四下無人,便伏在裴綸耳邊,輕聲道:“老爺要我去錢莊換票子,聽管家說,這是為去隴西買馬籌的款子。”
裴綸沉吟片刻,道:“這可不是小事。”
“數量倒不算太多,隴西那邊出好馬,有價無市,多的是人要買,”小廝拍拍裴綸肩頭,“老爺做的事情多了去,幾匹馬而已,你也別往外傳,省得兄弟以后不好做人。”
裴綸點點頭。
小廝走后,裴綸回到原處坐下,把那朵小藍花揣進懷中,再度睡去。
第二日,沈煉推開窗子,發現窗沿處躺著一捧藍色小花。蕊黃梗綠,新鮮得可以捏出水。
他回到屋子,攤開白紙,下筆時候手腕卻一直發抖,墨印子稀稀拉拉地甩再紙上。
沈煉畫不成花,他扶住桌邊,頃刻間滿臉薄汗:“還有兩個月,還有兩個月……”
夜深時分,裴綸正蓋著被子,猛然間,一陣邪風從外面鼓來。他撓撓頭,極不情愿地睜開眼,發現有個人站在他跟前。
裴綸登時清醒,嚇出一身冷汗。
五姨太懷抱一顆石頭,眼神幽怨地看向裴綸:“等不及了,就今晚上吧。”
這時,裴綸才注意到自己屋的窗戶被五姨太打開一半,他縮縮肩膀,討好笑道:“五太太,咱要不找個亮堂點的時候?你看,這個點兒大家都睡著呢,動靜一大??哎,五太太!”
五姨太不等他說完便將人從床上拉起,抱在懷中。
“五太太,這使不得,男女授受不親。”
五姨太背上捆著石塊,轉眼便要抱人跳窗。
五姨太沉聲道:“你廢話怎么那么多。”
裴綸捂緊前胸,笑道:“我這不怕占您便宜么。”
五姨太身體壯碩,胸前平得跑馬,裴綸緊貼那面胸膛,只覺得如同撞在鐵壁上。
月盈枝頭,五姨太飛快跑出后門,邊跑邊說:“你別把我當女的就成。”
田疇上人煙罕至,此時正是初秋,西風未盛。五姨太于一棵老槐樹下停住,放下裴綸,蹲下身子開始挖坑。
裴綸出來得急,衣服也沒披一件,他搓著肩頭,意識不清地問:“五太太,您打算把石頭埋這兒?”
“嗯,就差最后這個了。”
五姨太動作飛快,俄頃,一個三尺見方的土坑便出現在槐樹樹根旁。樹根隱約可見,五姨太解下背上石頭,字面朝上,小心放進坑中。
田疇上的沙土像一塊塊凝固的月光。裴綸突然打了個哆嗦:“等等五姨太,您不是說身上不太爽利么,怎么今天??”
“嗯,”五姨太埋好土坑,慢慢抬頭,“那是唬你的。”
裴綸不禁倒退半步,一臉惶惑:“什么?”
五姨太逐漸靠近:“我還缺點東西。”
“五姨太,咱有話直說。”
“直說?行,”五姨太慢慢靠近裴綸,“大師卜卦,說做個風水局就能讓魏忠賢投胎不得,其魂俱散其魄不全。于是我便按照那大師吩咐,刻了石頭,找極陰的地方埋了,練成死局。不過那大師還說,若是想催動此局,還得有東西來引——”
五姨太稍稍頓住,虛虛指著裴綸,笑意森然:“那就是成年男子的心頭血。”
“操,”裴綸低聲罵道,“五姨太,為什么偏偏是我?”
五姨太從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白刃,冷聲道:“要怪就怪你沒跟對人。”
裴綸轉身便跑,然而身上帶傷,沒兩步便跌在地上,摔得渾身是土。
五姨太緊隨其后,她一把摁住裴綸肩頭,壓上雙膝:“見到了閻王爺,記得替我問聲好!”
裴綸不停掙動,濕汗披離。田疇遠處有磷火成簇跳動,裴綸這才發現此處正是城外亂葬崗——
“啊!”
裴綸滿臉倉皇,睜開眼睛。
月亮還在屋外,屋內漆黑一片。
裴綸摸摸背后,發現什么都沒有。
他還是乖乖躺在床上,耳邊只聽得見陣陣蟲聲。
裴綸擦掉冷汗,自嘲笑笑:“怎么了這是,噩夢做得也太逼真了。”
突然,窗戶被人掀開,一道人影竄進屋內——是五姨太。
夢中之景驟然出現在眼前,裴綸猛地攥緊被子,呼吸急促。
五姨太背上捆了塊石頭,沖他笑笑:“裴綸,我來找你了。”
裴綸沉下聲音,面色慘白:“五姨太,你找我干啥。”
五姨太腳踩月色,走上前來:“咱們之前不說好了么,你陪我去埋石頭。”
“五姨太,我身上的傷還沒好,不便出去。”
“你不用走路。”
“改天吧五姨太。”
“裴綸,”五姨太臉拉了下來,“你什么意思。”
“沒意思,五姨太,身上真不太舒服,饒我這次。”
“不行,”五姨太神色焦急,她瞅了瞅缺掉大塊的月色,“今天就是最好的時候!”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窗外經過,沈煉的臉出現在裴綸眼前。
裴綸抓緊時機,拔聲喊道:“沈先生!”
沈煉停下步子,扭頭去看。
五姨太神色怔愣,裴綸覷得空隙,趕忙道:“您這是要起夜?要不要人帶路?”
沈煉送去一瞥,沉聲道:“也行。”
五姨太咬咬牙,狠狠刮了眼沈煉:“沈煉,井水不犯河水,不該管的閑事,你不要管。”
沈煉偏過頭,莞爾道:“什么是不該管的事?我不太懂,五姨太,你要不要來教教我?”
裴綸裹緊被子,不顧身上疼痛,扒拉著窗棱便往沈煉方向奔。他抓緊沈煉雙臂,喘出粗氣:“走,我給您帶路。”
沈煉順勢扣住裴綸肩頭:“嗯。”
月色下人影勾連,如麻繩般纏成一股。五姨太跺跺腳,也翻出窗戶,卻不是回屋。
“抓得太緊了。”
“啊?”
“胳膊。”
“哦哦哦。”
兩人走到沈煉屋前,裴綸松開雙手,不住發抖,他站不太住,只得原地蹲下。
沈煉往他腳底看了眼:“冷么?”
“什么?”
裴綸怔怔抬頭。
“沒穿鞋,就這么跟我走了一路?”
裴綸看了眼自己:“還真是。剛剛太緊張,沒注意。”
沈煉分寸拿捏得很準,裴綸沒提起,他便也沒有過問:“現在沒事了。”
裴綸咽下口水,驚魂甫定,道:“沈先生,如果你當時不在場的話??”
沈煉淡淡道:“我是不是壞了什么好事?”
“不是!”
“哦?”
裴綸急得抓耳撓腮:“這個??一時半刻說不清楚。”
他該怎么跟沈煉開口,因為夢見有人要殺他?可是一個夢,怎么作準。換了旁人在晚上看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可能不閑言碎語么?只怕自己和盤托出,在沈煉看來也只是謊話連篇。
沈煉笑笑:“說不清的話就改日再說。”
裴綸松了口氣:“好。”
四周又靜默下來。
沈煉站在門前,道:“不回去么?”
裴綸有些后怕:“我還是在您這兒窩一晚上吧。”
“要進來么?”
“不不不,不用,”裴綸連忙推拒,“我在門口坐會兒就成。”
沈煉停頓片刻,說:“那你等等。”
裴綸盤腿坐下,身上裹著沈煉給的那條薄被。
片刻后,沈煉手拎著雙黑色百納底布鞋,道:“穿上試試,不合適的話隨便對付一晚上也是夠的。”
裴綸接過鞋子,蹬在腳上,布鞋嚴絲合縫。
“巧了,這鞋正合腳。”
“那就好。”
言罷,沈煉吱嘎一聲,扣上房門。
腳底暖哄哄,裴綸抓緊被角,抬頭看天。
天上瓊月半輪,上了霧似的裹著層黃。
裴綸偷偷往后蹭去。
腿根兒被磨得有些疼,裴綸繼續蹭。
屁股挨到門檻,裴綸不再蹭了,往后輕輕靠去。
“沈先生的門板??啊!”
木門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沈煉打開,裴綸一個后仰,直接栽到沈煉腳邊。
裴綸眨眨眼,目光與蹲下身的沈煉正好撞上。
沈煉莞爾:“真的不用進來?”
沈煉的喉結就在眼前,裴綸嘴角發干,擠出回應:“我就是想靠著門睡會兒。”
天亮醒來,裴綸摸墻回屋,他順窗戶向內仔細逡巡,確定沒人之后方推門進來。
早飯時刻,裴綸打著哈欠在一旁伺候,見五姨太位置上空空如也,不禁又打了個哆嗦。
一團人圍在桌邊,魏忠賢親自剝雞蛋。蓋因這幾個姨太太都是眼皮子不抬的主兒,指望她們伺候,那就是餓死的命。
蛋白有些燙手,魏忠賢尖著嗓子問:“老五呢?”
二姨太抿了口米粥,道:“興許起晚了,差人去叫叫。”
三姨太伸出白嫩指頭,指向裴綸:“裴綸,你去。”
裴綸心底暗暗叫苦,二姨太這時譏誚道:“老三,沒看出來,你一個庶出的丫頭,倒是挺會使喚人。”
三姨太未出閣前雖為大戶子女,但系庶出,身份低微。二姨太則全然不同,生父乃布莊老板,相中魏忠賢宮中背景,加之媒人直言禮金豐厚,便將家中長女拱手送來。
三姨太處處低二姨太一頭,如今又被反口噎了道,當即起身:“我自己去叫老五。”
“早該這樣,規矩是人立的,就得人守著。不守規矩,那就不能叫人——”
三姨太氣咻咻然,二姨太故意拉長腔,兩彎淡眉舒展開來,看上去心情甚好。
言罷,她將手中那顆滾圓的雞蛋放進沈煉碗中,笑道:“來,沈先生請用。”
沈煉微微頷首,魏忠賢咳嗽兩聲:“我的呢?”
二姨太繼續剝第二顆雞蛋:“誰知道你的在哪兒。”
“老二,說話客氣點,你可是我娶來的。”
“怎么,我一沒簽賣身契,二沒欠你家錢,成親的時候布莊門店送了兩處過來,都是最好的地段,老棺材瓤子你還不知足?”
魏忠賢被駁得額頭青筋直跳,他擦擦嘴巴,胃口也沒了大半:“罵我成,把那四個字給我吞進肚子去。”
二姨太十指尖尖,慢吞吞道:“好啊,那下次我就學腹語,跟肚里繼續說。”
話音將落,三姨太便與五姨太一同進門。裴綸抬眼去看,發覺五姨太發髻散亂,耳環有只未戴。
三姨太施施然坐下,道:“老五貪睡,去的時候,人還在床上躺著呢。”
五姨太神色惶惶,三姨太見人沒回應,桌下狠狠踢了腳過去:“老五,還沒醒?”
五姨太這才回神,她訥訥張嘴,嗓音干啞:“昨兒睡得晚了些。”
魏忠賢也沒多問,這兩日他忙得腳不點地。誰也沒找,一人在書房內過夜。他咽下最后一口粥,道:“你們先吃,我還有事。”
身后隨從立刻走上前來,將人扶出屋子。
沈煉也跟著起身,沖裴綸道:“方便陪我出去走走么?”
裴綸先是一怔,繼而連連點頭。
兩人先后出了屋,五姨太掉過頭,死死盯著裴綸背影。二姨太瞥了眼沈煉碗里那顆完整的雞蛋,突然笑了。
“等等,”二姨太在身后喊道,“你倆出門的話,記得幫我帶盒榮月齋的點心。”
裴綸應聲稱是。
樹梢微微有涼意,黃葉漸漸鋪滿地。
路邊捏糖人的正悶著小火,隔壁包子鋪上白氣蒸騰,對街二層木窗后擺著盆綠意森然的蘭草,一只白嫩的手剛剛從蘭草上跑開。
裴綸走在沈煉左邊,嘴里嚼著根狗尾巴草。
老友沉默是件常事,然而裴綸與沈煉可不是老友。
草根有些發苦,裴綸忖度片刻,張嘴道:“沈先生,我們這是去哪兒?”
“不去哪兒,就逛逛,”沈煉道,“不對,還有二姨太的糕點。那個榮月齋,你知道在哪兒么?”
“嗯,我帶你去。”
裴綸有點拿不準沈煉態度,明明第一日見面時候還拒人于千里之外,現在卻一反常態。兩人現在距離很近,腳步聲都可以疊在一起。
近水樓臺先得月,裴綸腳步跟聲音一起黏膩起來:“沈先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為什么要從大戶里面逃出來?”
“相思病,病得快咽氣,不逃不行。”
裴綸心里涼了半截:“你有喜歡的人?”
沈煉點點頭:“嗯。”
“哦。”
餛飩攤子上的肉香味兒飄了過來,裴綸低頭看著腳上這雙布鞋。布鞋沒換,還是沈煉給他的那雙。
“內個??你現在還喜歡人家不?”
沈煉不答反問,眼神專注:“你覺得呢?”
“我怎么知道。”
裴綸踢了一腳地上石子,索性坐到一旁餛飩攤上。
沈煉隨之坐下,輕聲道:“我喜歡的那個人,不喜歡我。”
旱的旱死澇的澇死,裴綸眼皮子垂下半邊:“人家為啥不喜歡你?”
沈煉低下頭:“因為我當時做了很壞的事情。雖然那人現在已經不記得了,但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
兩碗熱餛飩端上桌子,裴綸沒動筷子,托腮看他:“講來聽聽?”
沈煉緩聲道:“我喜歡那個人喜歡了很久,裴綸,你想從什么時候開始聽?”
得,還是碗陳年老醋。
就在這時,旁邊攤上傳來討論聲。
“昨晚上城東死了人,說是被人挖了心去。胸口處黑洞洞的,血流了好大一堆。”
“剜心?”
“對呀,我剛從那邊過來。”
那人朝懂虛虛一指,沈煉與裴綸對視一眼。
裴綸借坡下驢,將老醋推到一邊:“要去看看不?”
“隨你,我都行。”
事發地在城東的一名鰥夫家中。
鰥夫家外筑氣人墻,裴綸于沈煉擠進人堆,蹭到最前面。
那名鰥夫躺在地上,雙目滾圓,面頰鐵青,胸口處被刨出個拳頭大小的洞。鰥夫旁邊站著兩名捕快,一名仵作整蹲在地上細細查看。
“死者為老鰥一名,身高約五尺一,死前有大量飲酒。傷口長五寸,剖面不算太大,應該是匕首之類的武器。剖面小而直搗黃龍,兇手臂力不小。”
仵作是名年輕男子,他扎緊長發,容貌清俊,眼角處紋有一條黑色盤蛇。
一旁捕快道:“林先生,我們的人已經在附近排查過了,并沒有發現什么血跡和心臟。”
林川明蹲在地上,嗅著尸體周邊的地面,沉聲道:“隱蔽血跡不難,只是剜心這種事情,太邪。”
捕快也跟著犯了難:“什么仇,要挖人家心肝。”
“不一定是有仇,”林川明摸著地上腳印,用手粗粗丈量,“剜心多見于祭祀,斂葬。古時祭天,生剜五臟六腑的并不新鮮。至于斂葬,則是將人掏空,往里灌近水銀,可百年不腐。”
“那百年之后呢?”
“百年之后你那墳頭若是被夷為平地了的話,誰還管腐不腐,更何況歷來便有顯貴為圖長壽去吃腐尸的傳聞,不定還沒百年,就被盜墓的挖去獻寶了。不過腐尸里面都是毒,吃了也只會死得更快。”
語畢,林川明站起身,沖一旁手下道:“腳很大,約有八寸,有兩種可能。第一,兇手是個男人,第二,兇手是個沒裹過腳的女人。”
裴綸突然想到五姨太。
林川明繼續道:“捕快頭,你把這里的風水先生都給我找來。”
捕快凝惑不解:“找風水先生做什么?”
林川明忽然側過身子,雙目直視裴綸。
“林先生?”
僅僅一瞥,林川明便收回視線,淡淡道:“心沒了,不得托人算算?”
裴綸注意到林川明視線,與沈煉咬起耳朵:“你認識這人么?”
沈煉沉聲道:“林川明,洪承疇的人。”
“那個打仗的洪承疇?”
沈煉神色不善:“嗯,不過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這里當起仵作來了。”
裴綸摸著下巴,扯住沈煉出了人群。
“怎么了?”
裴綸四下逡巡,確認無人后方道:“我可能知道那顆心在哪兒。”
兩人來到亂葬崗時已是傍晚。
天穹像一口被燒紅的鍋,無處安放的杉木棺材零星散布在遠處田疇上,一旁的招魂幡上停有老鴰兩三只。
裴綸站在夢中那棵槐樹下面,腦子有些懵。
沈煉詢道:“怎么了?”
“我夢見過這里。”
沈煉語調驟冷:“然后呢?”
“沒??沒然后了。很奇怪的一個夢,回頭講給你聽。”
裴綸開始蹲下身去刨土。
老槐樹外層樹皮略有斑駁,螞蟻在其中不停穿行。裴綸徒手挖得慢,沈煉從一旁折下兩根稍顯粗壯的樹枝,與裴綸各持一根,境況稍顯好些。俄頃,黃土堆了兩捧,一只鐵盒露了出來。
兩人見到鐵盒,皆是動作停滯,裴綸拿出鐵盒,晃了晃,有硬物撞動的悶響。
裴綸道:“我來打開看看。”
沈煉剛要去攔,不料一道男聲陡然插入。
“慢著——”
沈煉聞聲立刻抬頭,來者正是林川明。
林川明身著素袍,負手站立,夕陽將他的身影拽成一彎鉤。
沈煉擋在裴綸跟前,厲聲道:“林川明,勿管閑事。”
林川明悠悠道:“和命案有關的,于我而言,就不能叫閑事。”
言罷,便要錯開沈煉,直奔裴綸而去。
沈煉一把拽住林川明的胳膊:“林川明,先禮后兵四個字,你該懂。”
“我懂,沈煉,你也該懂。洪承疇沒腦子,我可不是他。”
沈煉渾身一震。
“松開,我不會對他不利。喂,你叫裴綸對不?那個盒子里面的東西,還是別擅自打開的好。”
裴綸抱著盒子起身,平視林川明:“林先生,有話直說。”
林川明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玉髓已經開始作用了。”
“林川明!”沈煉剛要松開的手又緊了起來,“當時我們約法三章過的。”
林川明微微一笑:“跟你約法三章的又不是我。”
“別逼我動手。”
裴綸滿面惶惑:“沈先生,你們在說什么?”
林川明拍拍沈煉肩頭,道:“我有分寸。”
招魂幡子上的老鴰突然飛走一只。
沈煉不情愿松手,林川明走到裴綸跟前,道:“這里面應該就是那顆心臟。”
“你怎么知道?”
林川明攤平手掌:“我不知道,你知道就足夠了。”
裴綸望向沈煉,見沈煉微微頷首,這才把盒子交到林川明手上。
林川明接過盒子,道:“剜心做的局,都是重煞。重煞傷元氣,裴綸,你如果貿然打開的話,要折壽的。”
裴綸一臉莫名:“那你打開就不用折壽?”
“我有這個,”林川明指著眼角處的黑色盤蛇,“燭九陰食煞,可替我擋災。”
沈煉嗤笑一聲,林川明置若罔聞,他閉上雙眼,嘴中默念符咒,片刻后,一道黑霧自腳底騰起,倏地籠住林川明整具身體。
裴綸忽覺遍體生寒,眨眼間,那條本來不過指甲大小的紋身自面皮鼓起,慢慢膨脹成一條通體黝黑的巨蟒!那巨蟒緊緊盤在林川明身上,慢慢睜眼,兩粒通紅的眼珠赫然現世。
裴綸一時兢懼得不能動彈,沈煉從一邊跑來,從后伸手捂住他的雙眼,將他扯進自己懷中:“別怕。”
林川明將盒子打開,一枚血肉模糊的心臟露了出來,心臟外面包裹著一圈黃紙,黃紙上爬滿紅色符箓。那黑蟒吐出冰涼信子,它微微低頭,繼而猛地張大嘴巴,頜骨咯咯作響,將那黃紙吸進肚中。
黑霧漸次消失,燭九陰轉動眼珠,朝林川明送去一瞥。
林川明道:“好了,沈煉,你可以松開手了。”
燭九陰又將眼珠轉回,縮小身子,變回紋身模樣。
沈煉松開手,裴綸大口喘息,他擦掉額角冷汗,驚魂甫定:“我他媽長這么大第一次看見有人身體里面長出蛇。”
沈煉冷冷道:“他不是人。”
裴綸大驚失色,他扶住沈煉,冷汗披面:“讓我緩緩。”
林川明道:“互揭老底這種事情很沒勁,沈煉,你點到為止。”
他撿起那枚心臟,輕輕揉捏:“想出這個局的人可夠狠的。剛剛那黃紙上的是散魂咒,被咒者時日短的不過幾天便會暴斃,時日長的也會陽氣平白被抽,纏綿病榻。”
裴綸咽下口水,指著身后土坑:“里面還有東西。”
三人接連回頭,一顆刻有“魏忠賢”三字的石塊平躺在土坑中。
“選個死法。”
魏忠賢坐在屋內,徐徐喝茶。
沈煉與林川明坐在一處,二姨太與三姨太沒嗑瓜子,罕見地擺起臉來。
五姨太跪在地上,低垂著頭。
“老五,你一直說刻字埋石頭,我只當是你鬧著玩,不多追究。沒想到,你是真的想我死——”
五姨太聞言,冷冷笑道:“想你死的人多了。你大可問問府上他人,有幾個不巴著你去死。”
魏忠賢枯瘦的面頰上遍布黑色斑點:“可是他們都不及你陰毒。”
“我陰毒?要不是你,當初我爹也不會鬼迷心竅把我強行送到這里守活寡。我本已經許了親事,沒想到,經你從中作梗,那親事便成了白事!”
魏忠賢哆嗦著手去端茶碗。
“我與他自小相識,感情篤深,本來兩家打算等我及笄之后便結為秦晉,卻不料被你搶先一步,斷掉我倆后路,棒打鴛鴦!”
魏忠賢突然陰笑一聲:“八字合適,老五,咱命里有緣。”
五姨太繼續哭訴:“成親那天,他便投水自戕,可憐我直到第一次回家省親才獲悉此事,連頭柱香都不能給他上!”
那碗茶到底是沒有端起來,魏忠賢閉上眼睛,老態畢現:“我從未虧待你娘家那些人,金銀細軟,從未缺過。”
“是啊,你是沒缺過他們,那我呢?欠我的那些東西,我該找誰討要?找那些墜進井底的女人?還是爬上你的床,在你的那堆假玩意里面尋摸?”
五姨太放聲大笑:“都不是!那些都是死物!魏忠賢,你看你,從里到外,從床上到床下,都是死的,都是涼的——”
她不停揪弄頭上發髻,魏忠賢擺擺手,兩邊立刻有人上來,將發癲的五姨太死死束住。
魏忠賢半撐起眼皮子,渾濁的眼珠滾來滾去,靜默片刻,末了開口:“剁得細碎些,喂狗。”
林川明插話進來:“慢著,魏老爺,小人有一事相問。”
魏忠賢這時候斂起神情,道:“林先生還有何事?”
“魏老爺,小人有一事不明。五夫人三代皆為木匠,無人研習風水,這般損人的術數,單憑一己之力,恐怕是想不出來的。”
裴綸心底一驚,夢中五姨太確實言明自己經人指點。
林川明接著道:“五太太,小人直接問了,是誰教你的這般陰毒之法?”
五姨太道:“我自己心甘情愿,無人主使。”
魏忠賢渾濁眼珠迸射精光:“你不說出來的話,就把你娘家那些人也剁了。”
“你要做便做,那些人在我心中,和死沒有任何區別,”五姨太大笑起來,聲調凄厲:“不對,他們就應該被剁,剁了正好,給狗吃都比跟著你強——你會遭報應的!”
魏忠賢抬起眼皮,兩旁侍從立刻將人拖走。
一場鬧劇暫且收場,魏忠賢不住盤著手中佛珠,嘴角抖動。
林川明這時道:“魏老爺,莫動怒。”
“林先生不用擔心。哦,忘記問了,胡縣令身體可還好?”
林川明立刻回道:“胡大人老毛病了,坐得久些腰就開始疼,索性衙門里面招了好些新手進來,胡大人也能清閑些。”
魏忠賢瞇縫著眼,拖起長腔:“胡縣令他今年六十三了吧。”
林川明恭順道:“胡大人還差三月便七十歲整。”
魏忠賢拍拍腦袋,笑道:“哦,我年紀也大,給記混咯。”
“胡大人一直盼望著有機會親自謁訪。”
魏忠賢擺擺手:“免了免了,那些虛禮,回頭你跟胡縣令講,有事的話,托人言語一聲就成。”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叫。
林川明:“天色已晚,小人先行告退。”
魏忠賢:“既然已晚,林先生,何妨住下?”
裴綸暗暗腹誹,問東問西問人拉屎放屁,擺明的就是不信人家。
林川明:“那就多加叨擾了。”
魏忠賢照舊在書房過夜。
敲門聲響起,林川明坐在案前,遙聲道:“等你半天了。”
沈煉進了屋,面色陰沉:“洪承疇派你來做什么。”
林川明微微一笑:“小點聲,我現在扮演的可是胡縣令的人。”
“魏忠賢不信你。”
“這個你放心,我隨機應變。”
沈煉點點頭,又問道:“胡威什么時候攀上了洪承疇的高枝?”
“大樹在那里立著,自然有螞蟻來爬,”林川明道,“我這次來,不是為了玉髓。”
“別提那兩個字。”
“好好,我不說,省得再壞了你竭力維護的局面——是魏忠賢,他要借著洪承疇??”
林川明豎起一根指頭,輕聲道:“往,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