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尋夢環游記》后,我想起了曾祖母,想起了那些小事。
小時候我們住在爺爺建造的一個五層大房子里,曾祖母在第三層中間的一個房間。后來因為旁邊也建起了一個房子,就擋住了臥室窗戶,開了個對著大客廳的窗戶,沒有陽光能照進去,黑乎乎的,白天也得開燈。還有好些有采光的房間,但不知為何她一直住在那。
小時候的我很調皮,下午在走廊上玩,偷偷拿出她的一個圓鏡子,把陽光反射進她的窗戶里。她正睡午覺,醒來看到頭頂上亮著一道光,被嚇了一下,以為是什么神仙降臨,意識到是我在搗鬼時,就拿著掃帚出來要教訓我。
冬天的時候,她會坐在走廊上曬太陽,我也跟著一起,懶洋洋地沐浴著陽光。有一次她讓我給她剪腳趾甲,我看著出奇,因為她的腳趾甲特別厚,有種古樹那沉積百年的樹根的歷史厚重感,指甲刀已經張不開那么大的嘴,只能用她那把大剪刀。我就小心翼翼地開始剪,剪刀在陽光下閃著光,而她的指甲已經失去了那種光澤,皮膚也像披著樹皮似的。
有時候我奶奶會拿一個大腳盆裝熱水給兩三歲的表弟在陽光下洗澡,曾祖母就在那看著發呆。
聽媽媽說,曾祖母曾經有六個孩子,但前三個都夭折了,丈夫也在戰爭中早逝。而她的房間里掛著一幅她母親的照片,據說活了105歲,兩人長得超級像,眼神一模一樣,連老去的痕跡都差不多。她也時常看著照片發呆,卻不喜歡跟我們講過去。
我們那邊鎮上每隔幾天就會有“圩日”,就是集市交易,農村里的人都會到鎮上買賣東西,街上就會熱鬧很多,曾祖母就會帶我去逛街。我們那方言曾孫的發音有點像“雪梨”,而我是爺爺的長孫,所以就是曾祖母的“大雪梨”,我弟是“小雪梨”。在街上曾祖母跟人寒暄的時候,我就一遍遍地聽到“你的大雪梨都長這么大了呢”。那時候她給我買過一件印著F4頭像的長袖衫,不過身子長得快,很快就穿不上了。
她很疼我,有好吃的會單獨叫我去吃,這點我奶奶也是。奶奶住在四層,是家里的大管家。不過她倆的婆媳關系比較一般,也吵過架,我也各自聽到過對方說彼此的壞話,那時候小也不知道該聽誰的,誰給吃的就聽誰的。
過年的時候家里會變得很熱鬧,外地的家人都回來看曾祖母,帶了各種吃的喝的,平時空的好多房間都住滿了。各種親戚也來拜訪,她娘家的,她另外兩個子女延伸出的分支等等,她甚至還有個曾曾孫。在經歷過種種歲月的洗禮后,她活過了很多終點,總算愜意了些。而我外祖父的母親就沒那么幸運,駝背得厲害,幾乎是九十度了,也不跟外祖父他們住在一起,獨自在旁邊的老房子里。
曾祖母平時的娛樂主要是電視和收音機,那時候有檔粵語家庭劇她特別喜歡看,到點的時候誰也不能換臺,我們也跟著看了很多集。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粵語,就看得很專注,津津有味,也不跟我們討論劇情。她還特喜歡一部1961年的電影叫《劉三姐》,講的是劉三姐用山歌反抗地主家的故事,每次讓我給她放DVD,反復看了很多遍,里面的山歌現在想起來還余音繞梁。
她是在我高三的時候去世的,享年99歲。我當時在市里的學校寄宿,沒能見到最后一面。小時候特別害怕的是鎮上有人去世時,會在深夜放著那種特別悲哀的音樂,還不時有嗩吶,穿透過關得很嚴實的窗戶,攪亂著我的睡眠。而輪到我們家時,便不覺得有什么,徹夜守靈。表妹回想起來印象比較深刻的是,當時她上小學二年級,還不太懂,哭不出來,家人還讓她哭,她卻笑了。現在看著《尋夢環游記》,死亡也并不一定非得很沉重吧。
葬禮之后,曾祖母的房間被清空,日常用的東西都堆到樓下一把火燒掉了。門關著,只留下一把用蘆葦桿編織的掃帚放在門口。之后的幾年,家里人都搬到了市區,鎮上的那個大房子就沒人住了,過年也不在那過,親戚也不去了。
聽奶奶說,鎮上的那個是第三個房子,最早的那個現在在水底,當時村里要建水庫,房子要被淹掉,就搬遷到另外一個地方。我想要是人的靈魂還在的話,住在水里也挺酷的。
還記得中秋節晚上的時候,大桌上會擺滿吃的,曾祖母要先祭拜一會,不需要香燭,我要伸手偷吃還會責罵我,說得讓祖先們先吃完,我們才能吃。現在我也會想著,等中秋節的時候,我也要準備那時候她給我吃過的東西,先給她吃一遍。其中還有泡面,因為當時我媽說不健康不讓我吃,好像泡面用的還是那種大的搪瓷杯,在我放學后偷偷叫我進去吃。
我惹過她生氣,聽煩過嘮叨,也拿過中考的全鎮第一,讓她看著樓下貼的光榮榜,為她這個“大雪梨”驕傲了一個夏天……
這些小事說起來也沒什么,寫得也比較散,只是想起來就會溫暖一點,得記下來,一直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