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想準(zhǔn)備的開始
2015年1月,我告別了在武漢的大學(xué)朋友,也順路去成都參加了同事舉行的婚禮,然后終于抵達(dá)西藏林芝機(jī)場。不考慮未知的高原反應(yīng),我點起一根煙,以開始我用半年不停加班換來的一月長假。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西藏這時會很冷。天應(yīng)當(dāng)很美。到處都該看看。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也不打算做什么攻略準(zhǔn)備。直到出發(fā)前幾天,同事們已然坐不住了,為了讓我活著回來,紛紛勸說我買下一大堆用品——沖鋒衣、大容量背包、防曬霜等等。
當(dāng)我買齊所有裝備之后,他們很滿意,于是我說:“好了,我都買了。這樣出發(fā)肯定沒問題了。但是,我已經(jīng)沒錢出發(fā)了。”
這是我開的玩笑,但我真愁背著這么多東西如何上路——我還需要帶三本書,和一臺筆記本電腦,閱讀和寫作,不可停歇。為了盡量減輕重量,出發(fā)當(dāng)天,我去剪了九毫米的圓寸,這有很大的好處:這趟長期旅行我可以不怎么洗頭。但隨之而來的缺陷也很致命——我在西藏的冬夜都要帶著帽子睡覺。
總之,我勉強(qiáng)做好了物質(zhì)準(zhǔn)備,抵達(dá)此行的第一個小城——八一鎮(zhèn),但仍然沒有任何精神準(zhǔn)備。我找了幾家青旅,都因為淡季閉門歇業(yè)。輾轉(zhuǎn)詢問之下,我最終還是找到了一家。店里只有兩名房客,我是其中之一。
長發(fā)哥
剛到西藏自然是茫然而興奮的。我問老板,西藏有什么好玩的。
老板拿出地圖和我講了一番。我很激動,也指著地圖說,說老板,今天我要去看這個——魯朗林海,有沒人一起包車去?
老板讓我瞧瞧身邊的黑板——包車相關(guān)信息最早也是兩個月前。現(xiàn)在是淡季,真沒人。好吧,按我的性子,接下來將不顧代價包起車輛,最多提前回家。但這個結(jié)局實在讓人討厭。
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我不得不垂頭喪氣坐下來思考:包車抑或租車,長期下來我需要一人承擔(dān)全部費用,預(yù)算不夠。那搭便車旅行全程?沒時間。
正當(dāng)我打開電腦搜索有何解決辦法之時,一名扎起及腰長發(fā)的小哥,牽著自行車走進(jìn)店里,問老板有無床位。他主動和我聊了一會,比我大五歲,第二次進(jìn)藏,這次沿滇藏線騎行,問我準(zhǔn)備去哪。
我說哪里都去不了,我不想騎行,但也沒有辦法支付每天包車的昂貴費用。
他說,你可以坐巴士去魯朗。然后原路返回這里,我?guī)闳ヅ涉?zhèn),那里有雅魯藏布江。他問我有筆沒,然后在地圖上替我規(guī)劃好了這幾天的線路——全部都可以通過巴士解決。比騎行快,比包車劃算,完美的解決方案。
巴士!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偉大的名詞!他自告奮勇帶路,陪我到汽車站買票,顯然還記得這里的一草一木。
在上車之前,我跑進(jìn)一個小賣鋪,買了一支筆,遞了給他。
“你給我干嘛?”
“剛剛你不是沒有筆畫地圖嗎?給你一支,說不定以后用得上。”
他沉默了頗久,“把你電話給我,明天回來和我說。”
我到了魯朗,才知道林海景觀要夏天才能看到,現(xiàn)在只能看到大片的樹林,沒有若隱若現(xiàn)的云。但我根本顧不上遺憾,因為長發(fā)哥雖然對西藏很熟,但并沒有告訴我魯朗鎮(zhèn)比八一鎮(zhèn)海拔還要高幾百米,幾近四千。
我患上了高原反應(yīng),而且與感冒一并發(fā)生。這在西藏極其危險。我渾渾噩噩,鼻涕直流,但要命的是頭痛。從不停歇的痛。先是在太陽穴旁傳來連續(xù)的轟鳴,那聲音鉆入大腦,痛至神經(jīng)深處,隆隆作響。感冒讓我極其疲困,但頭痛又令人無法入睡。
我第一次感到可能真的要死。
在藏區(qū)的第一個夜晚,感冒引起的遲鈍時而麻痹了痛覺,時而又被痛覺反噬。這使我不停地從淺睡醒來,以為天亮了,但睜眼仔細(xì)一看,眼前一片漆黑,伴我未眠的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
約莫在第十幾次醒來后,我實在無法忍受,起床抽煙。這可能讓死亡來得更快,但我打定主意:只要死神敢來,我就用煙頭灼傷他。
逃票
第二天我逃回八一鎮(zhèn),和長發(fā)哥吃飯,大吐高原反應(yīng)的苦水。我得知他的車壞了,在等快遞把零件寄來,但是他的銀行卡也恰好壞了。他問這期間能否先替他墊付去派鎮(zhèn)看雅魯藏布江的所有支出。我?guī)缀鹾敛华q豫就答應(yīng)了。
“等錢轉(zhuǎn)到另一張卡之后,我就……”
“沒事”,我揮揮手,打斷了他,“實話說,我是抱著你不一定會還錢的打算而答應(yīng)的。所以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我還是相信你的。”
“這很奇妙,孩子。”他停下狼吞虎咽,放下筷子。
“什么?”
“西藏盡是這種溫暖人心的舉動。雖說別的地方也有,但在這里,總感到更真切。”
“那是因為這里太高了,壞人都在下面呢——拜托,有什么方法解決我的頭痛,我要死了。”
“我?guī)闾悠保囱鹏敳夭冀!?/p>
我果然一下子活了過來,“怎么逃?”摧毀規(guī)則著實讓我感到興奮。
如他所言,我們只需要提前下車,繞上遠(yuǎn)路走兩個小時,就能直接沿江進(jìn)入景區(qū)。
我們在下午四點下了車。這一路徒步并無美景,我們默默前行。然而晚上八點過去了,夜幕降臨,我連江水的影子都沒看到。我忍不住打開手機(jī)看地圖:離目的地還有十公里。
長發(fā)哥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我沒仔細(xì)看地圖……好像算錯了距離。”
我并不抱怨他的失誤,但眼下荒山野嶺,沒有路燈,只能憑借月光徒步。要知道,在高原,走平路已如平時上坡般艱巨;在高原的爬一小坡,不過十步,我便要歇息數(shù)秒。古話說十步殺一人,我這才理解:十步就可以累死自己。了解到還有十公里,我索性席地而臥,躺在山路中間。
“再歇會,抽根煙壓壓驚。實在走不動了。”我說。
在高原抽煙和平時也是截然不同,假設(shè)我在平時十五口能抽完一支煙,在這里大約要五十口。我使勁吸,大概是因為缺氧,煙紙只在緩慢燃燒,連煙灰都無法成群駐足。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一陣類似雷聲的轟鳴,回音繞耳。
長發(fā)哥豎起耳朵,“不像打雷,好像是雪崩。”
我瞬間丟下煙頭。雪崩?那跑啊!
“在比較遠(yuǎn)的地方……沒事。如果真有,我們早就被雪埋了。”
“哥,那夜里有狼嗎?”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不得不暗暗心驚。
“這里應(yīng)該沒有,阿里地區(qū)估計是有的。害怕了?”
“多多少少還是有的,但沒有關(guān)系。走吧。”
在晚上十點,我們終于看到派鎮(zhèn)的幾座路燈。它遠(yuǎn)遠(yuǎn)不如城市的夜里那些無數(shù)絢爛的光點,然而在我經(jīng)歷摸黑徒步、雪崩、防狼的生死六小時后,我愿意抱著燈柱在光明下睡一覺。
“哥”,我從小賣部買了兩瓶可樂,大口大口地灌入喉嚨,緩了口氣,“大巴不也到這里的嗎?我們?yōu)槭裁催@么早下車,走過來?和逃票有什么關(guān)系?”
大哥指了指前方,“大巴要把我們直接送到售票處。喏,就在那。如果我們只提前一點,選擇在這下車,司機(jī)就會告訴景區(qū)保安可能會有人試圖從江邊逃票進(jìn)來。大白天很容易被抓。”長發(fā)哥頭頭是道地分析著,同時用充滿新繭的雙手撫摸自己飄逸的長發(fā)。
“哦!原來如此。那為什么我們不能坐車到這,然后待到深夜再偷偷進(jìn)去?”
對面頓時啞口無言。
我則很郁悶地思考,是有多少愚蠢的機(jī)緣結(jié)合在一起,使我今天徒步了生死六小時……
最美的峰頂
逃掉了百元的門票后,我連吐苦水的力氣都沒有,顧不上腳掌的水泡,上床便倦極入眠。第二天一早就被長發(fā)哥叫醒。他說,走,我們?nèi)タ茨襄劝屯叻濉?/p>
我聽說過這座神山,被譽(yù)為中國最美的山峰之一。他說,趁早容易看到,中午時分太陽融化了峰頂?shù)难陀性旗F擋住山峰了。
我拖著因水泡而無法正常走路的雙腳,走出旅店門口,興奮地問,哪一座哪一座?
他指了指前方蜿蜒的上路,與波光瀲滟的雅魯藏布江一樣曲折,說就在這座小山背后。
此時我對悲劇的誕生已有了足夠的警惕,雙眉一揚,“要走多久?”
“這個還真有點遠(yuǎn)……十五公里左右。”
十五公里!我腳下一軟。“別人都是走過去的?”
“不,有巴士。可我們昨晚來太晚了,沒法到山腳。現(xiàn)在又太早了,巴士沒有營業(yè)。走吧,峰頂不等我們。”
我敗下陣來,含淚折下樹枝,當(dāng)作拐杖,一手握著;另一手抓住長發(fā)哥扎起的長辮,示意他帶路。
走了約莫二十分鐘,一輛小車踩著油門向我們駛來。我當(dāng)即揮手求停,告訴藏族司機(jī)我能支付車費,請他大發(fā)慈悲,載上我這個被騙得一身殘疾的可憐孩子……當(dāng)然,還有我身后那個可惡的騙子……
迎面前往的時候,云霧已遮住了峰頂。長發(fā)哥惴惴不安地端詳著我。我笑說沒關(guān)系,我一定能看到。我相信。
南迦巴瓦峰的山腳下是直白村。我們下了車,長發(fā)哥說,“五年前我來游玩的時候,是這里村長接待了我們。這次我?guī)銇恚且驗槲蚁戳水?dāng)時的照片,要送給他。”
哥還突然要我借一百塊,我直接掏了給他。
我們走進(jìn)村長的大宅。這是一棟大約五十平米一層的兩層土樓,室內(nèi)朱紅色的木柱上刻著五顏六色的雕文。村長已經(jīng)不記得長發(fā)哥了,但哥手里拿著的照片證明他們確確實實一起存在過——這很珍貴,這里并沒有什么地方能洗出照片。
說實話,這里挺臟的。村長的頭發(fā)自然卷,估計幾天沒洗了,亂蓬蓬都是油。屋里的地板也是青一塊紅一塊,污點隨處可見。連家養(yǎng)的白貓兒,爪子上也全是灰。幸好我獨居慣了,也不愛干凈。
看罷照片,村長請喝酥油茶,與我們寒暄一番。我首次嘗試,感覺就是加鹽的奶水,還有點脂肪膏狀物的怪異口感,讓人無法接受。但一路下來我已很渴,不得不喝下。
村長但凡見我喝過半杯,便拿起銹漬斑斑的鐵壺斟滿。來回幾輪之后,他以為我喝得很高興,其實這讓我很痛苦。
直到我再也喝不下一滴酥油茶的時候,我示意長發(fā)哥:差不多該走了。但村長讓我們等等,指了指橫梁上晾著的風(fēng)干藏香豬肉,挑了一些又大又肥的,讓我們帶走。說完,他又打開了身邊的大麻袋,一股腦兒倒出好多核桃。
我們連說不必客氣,摁住村長往袋子里使勁塞入的手,轉(zhuǎn)頭走向門口。
這時村長橫眉瞪眼,截停我們,不讓走了。
我腳疼,站不了太久,便坐下來看長發(fā)哥和村長爭執(zhí)。兩人一人用著輕柔的南方口音,一人操著不標(biāo)準(zhǔn)的藏氏普通話,互相拉扯。長發(fā)哥瘦高的身材在壯實的村長面前來回晃動,簡直在以卵擊石。
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感動——我們何德何能,打印這些照片只需幾十秒,卻換來別人熱心挽留,奉上辛勤養(yǎng)殖的食物。
勝負(fù)最后以長發(fā)哥收下心意,并硬塞給村長一百塊錢告終。我后來說,這一百不用還了,我敬村長的。
在村長駕車送我們返程的路上,哥突然叫停。我正疑慮之際,他已開門把我推搡下車。
我一抬頭,看見南迦巴瓦的峰頂,較整個山脈凸出一截,傲視群雄,白雪與綠草各自呈塊,毫無規(guī)律地分布在山坡各處,整座山看起來像綠底白點的馬。在廣闊的藍(lán)如海的天空之下,在清澈的雅魯藏布江之上,它昂首挺胸,正視前方。我眼前插了一支印滿經(jīng)文的旗,迎風(fēng)飄揚,獵獵作響。
“你看,我都說了我們會看到的。”我很自信地說。但其實,我早已忘記要看峰頂這事了。
回到八一鎮(zhèn)。長發(fā)哥的自行車零件已到,我下一站的車票也已買好。我們約好過幾天見面——在拉薩。
圣城拉薩
離開八一的時候,我首次見識到冰雹。那是一趟下午兩點始發(fā)的大巴,太陽的余溫尚在,只是白蒙蒙的云已壓得很低,平時抬頭可見的丘陵大半淹沒在云霧里。
突然,從車頂一陣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蓋過了車上自由交流的乘客喧鬧聲,我正疑惑之際,乒乓球大小的冰雹開始砸落在窗外的水泥路上。
車上就我一個漢人,也只有我在擔(dān)心素未謀面的冰雹遲早要把車頂砸出窟窿。但車開了沒多久,轉(zhuǎn)眼又是艷陽高照。高原的陽光使我不得摘下圍巾,裹在頭上,形如伊斯蘭教徒,圍巾的尾巴遮住黑色沖鋒褲,防止被曬得滾燙。鄰座的藏族阿太時不時扭頭詭異地盯著我,就像在仔細(xì)觀察一只沒見過光明的蝙蝠。
八小時的車程后,我終于在晚上九點抵達(dá)圣城。就是在這里,我留起了胡子。在平素的日子里,我每天起床都要刮掉胡子,穿襯衫走出家門上班。此刻,我突發(fā)奇想,終于有機(jī)會體驗下滿臉胡子的滋味。
我在朋友推薦的青旅住了下來,一晚二十塊,便宜得甚是驚人。剛放下行李,就看到老板挨家挨戶地敲起房門:出來了出來了,喝酒時間到了。
青旅內(nèi)部有間容納十來人的K房。根據(jù)我舍友的說法,每到晚上,老板就要請大家喝酒。
我遲疑了一會,把錢包和手機(jī)貼身攜帶,再三確認(rèn)鎖好了行李,將信將疑走出房間。我正琢磨老板是否會在酒里下藥,可剛進(jìn)房門,一曲不著調(diào)的破音撲面而來,舍友手拿麥克風(fēng),扯著嗓子憋紅了臉,而老板在仰頭喝下一整瓶啤酒。
“老板,我是剛來的顧客,叫朱林銳。”
“我知道。怎么了好兄弟?”他說完伸出胳膊搭在我肩上,遞過來一瓶瓶酒。
“西藏好冷!房間里好像也沒空調(diào)?”
“對,條件簡陋。我可以提供兩床被子,或者你租電熱毯。”
“我租!多少錢?”
“五塊。”
這一晚在這里見到很多有意思的陌生人,有從珠海連夜開車趕來的廣東大叔,也有祖籍西安休學(xué)一年來此做義工的小弟弟。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滿嘴胡子、頭發(fā)天然卷的的東北大哥,三十六歲,皈依佛教,辭去在深圳待遇豐厚的工作,跑來拉薩打份散工。
深圳!與我來自同一地方。這引起了我強(qiáng)烈的好奇。我與他討論佛學(xué),又斗膽問出了一個非常隱私的問題:大哥,你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吧,來這里妻女不會有意見嗎。
“沒有,我老婆也和我一樣皈依了,她支持。”
“西藏真的這么好嗎?在我看來,由于漢人源源不絕地到來,淳樸的藏民遲早會被我們同化、帶壞,成為墮落的民族。
“是。這里已經(jīng)被污染了不少。但無論這里如何不干凈,依舊是中國最干凈的地方。”
我憶起這幾天所碰到的人和事,習(xí)慣叛逆的我也無言可對,也很愧疚為何我學(xué)會了總對人保持戒心。我在羞恥心下變得很激動,舉起酒瓶,四處邀人共飲——大家都是寒冬里不要命來西藏的旅人,怎么會貪圖你袋里那丁點旅費?
翌日,我從宿醉醒來,已是中午。睜開眼的一瞬間,我驚覺錢包和手機(jī)并不在貼身的袋子里,立馬彈起身子。再一眨眼,發(fā)現(xiàn)它們就在眼前的枕頭旁,松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最終還是無法避免懷疑人性的劣根性,那我昨晚喝酒現(xiàn)在頭疼又是為了什么?
我相信人性,歌頌愛情,認(rèn)為善美還留存于世。但也時刻對此抱有懷疑和顧忌,在矛盾思索,探索,成長。我相信我能變成今天這個模樣,是因為已經(jīng)比較充分并深刻地明白——矛盾總是無所不在。
在父母的勸告里,有做自己與迎合長輩的矛盾;在閑暇的日子里,有玩樂與學(xué)習(xí)的矛盾;在愛情的殘酷里,有結(jié)婚與單身的矛盾;在受辱的憤怒中,有忍耐和反抗的矛盾。在一切的時光中,人這一刻所想若與下一刻違背,便成了矛盾。
我自認(rèn)為這種想法解開了人活于世的終極問題:我是什么?
我就是無數(shù)矛盾的集合。
因此煩心事根本無需懊惱——這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了,不是嗎?既然如此,那就掙扎吧,前行吧,總有一天,回頭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很長的路。也許過程痛苦,但畢竟全是自己本性所鋪就。
那就不會有后悔。
街頭賣唱的他們
跌跌撞撞走出青旅,因為人生地不熟,我本想直奔布達(dá)拉宮,卻被龐大的朝圣人群,推擠到山腳下的的龍王潭公園。
眼前盡是圍著布達(dá)拉宮轉(zhuǎn)圈的藏民,耳旁環(huán)繞著聽不懂的藏語。他們皮膚黝黑,老人臉上的皺紋深不見底,小孩臉上的高原紅亦同樣奪目。
這時我在人潮洶涌之中突然聽見熟悉的漢語民謠。一對與我年紀(jì)相若的男女坐在石板凳上,男吉他、女手鼓,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他是她的/流川楓/她是他的/蒼井空……”
我一聽就樂得笑了。他們在腳前擺了一個黑色吉他盒,上面盡是一毛五毛的人民幣,仔細(xì)找找,偶爾能瞥見五塊十塊的邊角。他鄉(xiāng)遇故知,我滿心歡喜,于是坐在旁邊另外一張石板凳上,安靜聆聽。
這里的冬日陽光格外溫暖,我享受了很久,也斜著眼仔細(xì)端倪同齡的他們:吉他男短發(fā)眼鏡,斯斯文文,賣力彈唱;手鼓女皮膚白皙,長發(fā)大眼,點頭拍鼓,還不時替吉他男翻開樂譜的下一頁,以便演奏接連不斷。偶爾歇息,她也會掏出水壺喂他喝一口。
路過的藏民被這新奇的漢語民謠吸引,紛紛駐足觀看。他們絕大多數(shù)應(yīng)無法理解歌詞。流川楓和蒼井空,都離他們太遙遠(yuǎn)。即便如此,他們?nèi)匀浑S手在吉他盒上放下一毛錢,然后拖著像幾十年沒洗的黑得發(fā)綠的藏袍,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
幾乎沒有多余的施舍,但兩人依舊怡然自得。我沒有刻意去記歌詞,他們唱出“夢想是我們到不了的遠(yuǎn)方/我心中的姑娘在何方”(歌詞大義如此)的時候,我想起了什么,打量著手鼓女,她微笑從容,酒窩很深,隨著吉他一拍一打,黑發(fā)明亮得我睜不開眼。
我贊賞兩位年輕人擁有的愛情態(tài)度,一琴一鼓走天涯。我戴上墨鏡,趁無人注意時抹去眼角的淚花,掏出一張百元紅鈔,三步并作兩步塞在女生手里。
我什么都不敢說,立刻轉(zhuǎn)身離開。
誰能告訴我,大人的世界里,為什么正確的事沒有了價值——沒有把握的人,就不能追逐愛情嗎——如果富裕代表成功,那貧窮一定是失敗嗎?
關(guān)于那一百塊,其實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子。我們總被非物質(zhì)的形式所感動,而以物質(zhì)報答。像村長的一百塊,像這里的一百塊。也許大多數(shù)人的靈魂是如此匱乏,像一個無底洞,一直依靠少數(shù)人填塞精神能量,卻從來欲求不滿,無能從洞里掏出絲毫以反哺他人,只好打開手里的錢包,以肉身掙的物質(zhì)回應(yīng)靈魂的感動。
要說拉薩的事情,其實只有這個可說。后來我逛了布達(dá)拉宮,看了大昭寺。盡管在神靈面前一次又一次磕頭的藏民再三糾正了我對“信仰”一詞的定義,但我始終找不回那長板凳上的感動了。
會不會有一個地方,永遠(yuǎn)沒有黑暗
恰逢大雪封山,我神往已久的納木錯(天湖)以及阿里地區(qū),通通只能作罷。我只好提前離開拉薩,結(jié)賬時,老板多退了我十五元。
“老板,我住了四晚,租電熱毯要花二十塊。你找錯了。”我不忍欺負(fù)如此慷慨的老板,坦誠相告。
“哪里多了?電熱毯五塊是一次性費用,不按每晚收錢。”
我簡直不知道如何與具有這般生意頭腦的老板聊天,于是到外面超市買了一箱啤酒,悄悄放在門口。轉(zhuǎn)頭時,正遇到連夜開車數(shù)天(具體多少天真不記得了)從珠海前來的廣東大叔,他問,“年輕人,走了?騎單車還是徒步?”
我毫無正確選擇,無奈笑笑,“叔叔……我坐大巴去定日,看珠穆朗瑪峰。”
“年輕人!你這樣可不行啊!”他皺起眉頭,“你這樣依靠工具,以后長大了遇到困難怎么去克服!怎么變得更強(qiáng)!你需要獨立!”
我頗能理解他,他一直為自己連夜開車、克服長途跋涉的種種苦難而驕傲,但我也很較真,“大叔,您這身上的皮囊是一種工具不?”
他被我一句愣得啞口無言。
“叔叔,您是人生導(dǎo)師,很好,能教會很多人別放棄、要自強(qiáng)。”我遞給他一根煙,他說不抽,于是我繼續(xù)說下去,“但是,我不需要。因為我的靈魂不見得比你弱。另外說真的,你千萬別想成功改變?nèi)魏稳恕D闶悄悖瑒e人終究不是你。”
“也許有一天,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那時您再來勸我吧。”我想起了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寫的話,稍微一改,要了他微信,送給了他。但愿他懂。
彪悍的異族大叔
定日是我在此行待過的最為簡陋的縣城。這哪叫縣城啊——十幾棟不足三層的居民樓、一座加油站、一個還未開業(yè)的取款機(jī),就是小城所有。一路問詢之下,我找到了唯一一名愿意在這季候上珠峰的司機(jī),叫旺加。
“小兄弟,一千七,否則免談。這季節(jié)沒好的車,上不去,下不來。”
“師傅,能不能便宜點,我一個人……一千七實在太多了。”我看著他的江鈴人貨車,可憐巴巴地說。
“你以為這價格能坐上寶馬奔馳是不是?”旺加指了指他車上空曠的后尾箱,“別想太多。這一路都是顛簸的雪路。為了載你一個,我還得裝上幾個大沙袋上路,防止滑胎。”
“那一千五。就少兩百塊!”
“上車。”他那周杰倫似的小眼,似乎并不如表面那么貪婪。
這伙計開車從來不看路況(反正全是坑坑洼洼),單程四個小時,一路數(shù)十個用土坡壘起來的減速帶,他竟哼著藏曲、踩著油門疾駛而過,車體經(jīng)常一躍而起,懸在半空,窗前的紙巾盒、坐墊上的毛毯全部有了生命般雞飛狗跳,我不得不出自本能地發(fā)出一聲聲哇哇怪叫。
他看到我尖叫的樣子甚是高興,還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捏我的臉頰。又遇上一個怪人,我默默戴上墨鏡,以掩藏眼神里止不住的哀傷……
到達(dá)珠峰大本營的時候,我?guī)缀趸忌狭搜┟ぁj柟馓停┨粒R也不管用。我用僅剩的視力掃視周圍:冬季的大本營空曠無人,而珠穆朗瑪峰近看之下,慘不忍睹。
“明明這么近了,怎么珠穆朗瑪看起來還不如平時看到的小山。”
“小兄弟,我們可是在五千米的高度看這座高山啊!你在這里隨便挑個最矮的土堆好了,在平原都是五千米的巨峰啊!”
師傅你好厲害……高等學(xué)府畢業(yè)的我真的沒想到……
旺加說,附近有座廟值得一看,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廟。
把廟修在離天最近的地方,是不是為了方便直接和神明對話?我懷著好奇欣然前往。
絨布寺
我來到廟前,一座白塔掛著褪色的經(jīng)幡,兩頭灰頭土臉的家狗在門外守著。我走進(jìn)去,主殿供奉著蓮花生大師,角落里一名喇嘛正閉著眼,口中振振有詞,似在誦經(jīng)。冬季的這里人煙罕至,我是這里的稀客,他睜眼看了看我,微笑示意。
我問師傅,“這廟為什么建那么高?信徒若要拜訪實在不便。”
他合上經(jīng)書:想看清地獄,就必須和它保持足夠距離。
盡管我非常欣賞這個回答,但一下子也實在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這山窮水盡的破廟也無甚可看,我轉(zhuǎn)了一圈,旺加便在門口催我上車,天馬上要黑了。
等我坐穩(wěn),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晃著銀白的小刀。我下意識地抓上車門的開關(guān),小腿瞬間蓄力緊繃。
他不緊不慢,從腳下的箱子里掏出一塊紅肉,割下,塞進(jìn)自己嘴里。
我放松了下來,同時大驚:“這是什么?”
“羊肉。吃嗎?”他遞給我更大的一塊。那肉塊的脂肪部分已白得發(fā)黃,也因干澀失去油亮的光澤,像是風(fēng)干制成。
我點點頭,大口嚼起,沒有膻味,但膏狀的油脂口感像極了酥油茶,留在嘴里揮之不去。
他見我不抗拒,又掏出一個小塑料袋,教我抽鼻煙。他把深棕色的粉末捏在指心,放在鼻孔旁使勁嗅了嗅,伴隨一聲愉快的輕呼,他笑著搖了搖頭,看起來很刺激。我依葫蘆畫瓢,只覺一股辛辣氣味直沖腦門,嗆得咳嗽不已,眼淚直流。
“好奇妙!”我又捏了點,也因刺激而不由自主地晃頭。
“呵呵,箱子里還有冰鎮(zhèn)啤酒,一起喝了吧。”
“師傅……您在開車。”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喝幾瓶不礙事。”他笑嘻嘻地說。
我們各自喝下兩瓶酒,我指著最后一瓶說,“我們分了吧?”
“沒事,你喝。喝不完再給我。”
于是我們在夕陽下的回程上共飲。音響里播著慢悠悠的藏族民謠,我一口他一口地共享最后一瓶啤酒。我們初次見面,幾個小時后就像認(rèn)識了好幾年。
入夜未久,夜幕已掛上一條亮長的星河項鏈。
“師傅,停車,我要……上廁所。”
“啥?”
“撒尿!”
其實我只是想停下來看這璀璨的星空。無邊的黑幕下,沒有一處不被星星的余光照亮。我站在青藏高原,在人類肉體所能站立的最高的地方之一,遙望這閃閃發(fā)亮的瀑布。假設(shè)我有一支筆,我可以用星星連接成任何我想要的形狀、名字、甚至是熟悉的臉龐。
也許對藏民而言這是夜夜都抬頭可得、再平常不過的景色,對我而言,卻是夢中也無法想象的華麗。看著這樣的星空,不會染上塵世間的苦惱,它的偉大使我靈魂出竅,使我不得不把“渺小的我”與“浩瀚的宇宙”聯(lián)想在一起——把“我是誰”列為腦海里最想了解的問題。
哲學(xué)的根源,大抵出自星空。
“小兄弟,你喝多了?快尿到褲子上了。”旺加剛解完手,擔(dān)心地看著我。
我回過神來,赧然一笑,說走吧。
回到旺加自家的旅館。他又掏出冰箱里的啤酒,這次一共喝了兩打。我笑說,我給你車費,你拿來請我喝酒,這不好。
他也笑:好兄弟,加個微信,下次來再找我。
我鼻頭一酸——人生哪來那么多下次呢——師傅——干了!
后來,在我離開定日之后,發(fā)現(xiàn)旺加不會打字,多條語音里幾乎永遠(yuǎn)都是一句話,每隔幾天他就會用非常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道:“朋友,你到哪了?還好嗎?”
在所有逐漸陌生甚至已完全陌生的朋友里面,唯有他,一個最陌生的人之一,反而還對我一直有問候。
西藏讓人感動之處,大抵如此。而我也準(zhǔn)備離開這里,去國境之西的尼泊爾。
連狗也安眠
踏入尼泊爾的國土前,我是很緊張的。我英文不好,怕丟了國人的臉。但與我一同出境的旅伴比我更緊張。所以很快我就明白了,他們五個人,無論年齡大小,都需要我擔(dān)任首席翻譯官。
為了完成各種奇怪的交流(例如:炒菜能不能放多點辣椒?這里有沒王老吉?),我不得不把手機(jī)當(dāng)做字典使用,以應(yīng)對他們層出不窮的新想法。
尼泊爾的首都是加德滿都。在國人看來,這里很臟很落后,主干道上的汽車凈噴出烏黑的尾氣,所見之處毫無高樓大廈。我來這里時,恰逢政治格局微微動蕩,工人舉行罷工。
罷工是個很有意思的詞匯。我們從嬰兒成長,學(xué)會哭喊,學(xué)會飲食,學(xué)會工作,學(xué)會為了生活而奔波。但最后,我們卻要通通放棄。放下工作,節(jié)食抗議,最后只剩下最初習(xí)得的吶喊。
尼泊爾似乎沒什么工業(yè),即使尾氣眾多,但天空依舊晴朗青藍(lán)。可惜這一罷工,街邊只剩下小賣部營業(yè)。一些無所事事的群眾紛紛在路上指手劃足,閑聊八卦,或是窩在家里發(fā)呆喝茶。
不罷工的時候,我也曾出外逛街,沒多久又折返酒店——到處都是臨時性停水停電,還是無處可去,人們依舊優(yōu)哉游哉。
在我下榻的酒店——泰山賓館門前,有只大白狗,我早上出門時它正趴在水泥地上酣睡,直到傍晚回來,它仍在原地打呼嚕。
因此這里自始至終都給我一個印象:慢。工作慢,走路慢,吃飯慢,沒有人著急,連狗都慢悠悠地睡足一天。反正外面不是罷工就是停電,著急能快點做什么?
倒也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無論何時都沒有改變——尼泊爾人永遠(yuǎn)帶著非常真誠的笑容。在這里,連人們笑起來的速度都比外界要慢半拍。
時間是這里最不值錢的東西。時間老人似乎格外眷顧這里,并沒有像童話里說的那么公平。
這真是一個神奇而幸福的國度。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沒有人關(guān)心工作,每個人都只關(guān)心生活。他們關(guān)心今天的咖喱是否比昨天的好吃;關(guān)心今晚電視臺會不會又失去信號;更有心者,關(guān)心自己生活的意義——比如我在奇旺遇到的向?qū)Т蟾纭?/p>
動物兇猛
奇旺是尼泊爾少數(shù)幾個大中城市之一,游客來此大多為了游覽國家森林公園。每個小隊會分配一個向?qū)В覀兊南驅(qū)Ы鞋數(shù)隆?/p>
瑪?shù)率莻€平頭濃眉的憨厚大哥。他那因日曬雨淋而黝黑的皮膚足以證明他優(yōu)越的向?qū)芰ΑT谠缟希明{魚還未睡醒,他帶領(lǐng)我們近距離觀察梅花鹿、犀牛(最近時不足二十米),下午讓我們騎上大象參觀原始叢林。
瑪?shù)潞芟矚g調(diào)戲我。他從來就沒呼喚過我的英文名(安德魯),而叫我“吐魯穆思”(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中文翻譯),那是他們尼泊爾本土一位著名喜劇明星的名字,就因為他覺得我長得很像。
我在奇旺待了三天,每天早上他敲開房門叫我起床,都會大聲問道:“早啊,吐魯穆思!你今天感覺怎樣?”
我總是睡眼惺忪趴回床上,踢開被子,有氣無力地翻滾:“你能不能……再幫我換一個蚊香的牌子……”
第一天,瑪?shù)录兇庖驗檠劬壪矚g和我玩耍。第二天晚上,他把他最好的朋友布迪介紹了給我。布迪是另外一家酒店的向?qū)В际窍驅(qū)I(yè)的同學(xué)。
我很詫異:“向?qū)н€有專業(yè)?”
“是的,在尼泊爾有。我們熱愛森林,就報讀了這個專業(yè)。”
“瑪?shù)拢苊懊羻枂柲愎べY多少嗎?”
“一個月九千尼幣。算中等收入水平吧。”
九千尼幣!也就相當(dāng)于五百多人民幣。以匯率換算,這國家窮得讓人震驚。即使我在尼泊爾沒有額外消費,這工資也只夠一日三餐。
“我覺得你值得更好的工作。”
“不”, 瑪?shù)碌恼Z氣斬釘截鐵,他跳躍興奮的眼神里沒有流露絲毫悲哀,“我喜歡森林,我喜歡野外。我喜歡大象的長鼻子,喜歡梅花鹿的斑點。這些喜歡是我人生的意義。”
“這……你太了不起了。你知道嗎,在中國,絕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工作,連生活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別談人生了。”
“別去管別人,生活是自己的、當(dāng)下的事情。我不后悔。吐魯穆思,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好。”
“你今天和我一起在河對岸看到了犀牛,對吧?為什么我讓你們千萬不許再靠近?在我工作第一年,我和我同學(xué),一起奔向森林看犀牛,那時正是犀牛發(fā)情時,變得非常具有攻擊性。它把我同學(xué)撞死了。”
“什么???”我目瞪口呆。
“那時它紅著眼沖向我們。我很快爬上了古樹。我同學(xué)沒那么幸運。就在他馬上也要攀離地面的時候,犀牛撞上了他的后背,扭著頭使勁推擠他。他痛苦地嚎叫,而我,馬上從樹上跳下來,撿起地上的石頭朝犀牛猛砸。”
我咽下口水,仿佛那犀牛就在附近。
“可犀牛多硬啊,毫不理會我的石頭攻擊。最后他還是死了。犀牛走遠(yuǎn)了,只有我活了。從此以后,我遇到犀牛就非常謹(jǐn)慎。但是,這并不能改變我對森林的熱愛。”
“天啊……有酒買嗎?我要請你和布迪喝酒!”
酒故事
酒過三巡,布迪向我請教如何討女孩的歡心。他曾經(jīng)擔(dān)任過一名日本女生的向?qū)В瑑扇藟櫲霅酆樱踔翞榇瞬贿h(yuǎn)千里去日本見父母,但終因未被接納而分手。他仍想去那里再次努力一回,特此詢問我這位亞洲友人的意見。
“布迪。你要明白,也許除了尼泊爾,這世界到處都是物欲。你和瑪?shù)乱粯樱粚儆谠谶@里的森林。”
布迪一聽,朝身邊的瑪?shù)抡f:吐魯穆思是個好朋友。
瑪?shù)抡f他同意,他從第一眼見到我就有這種直覺。
“吐魯穆思,你知道嗎,我最近越來越看不透我的老板了(酒店老板)。”布迪繼續(xù)說下去。
“這有什么?我們看不透的人也太多了。”
“可是昨晚,你們第一天到來,他抓著和你一起來的中國女孩喝酒,叫什么來著?”
“安吉爾。”
我抬頭看了看安吉爾的房間,凌晨兩點了,燈還亮著。我們都是獨自一人游覽西藏直下尼國。
“對,安吉爾。我老板不停地給她倒酒。后來她看到了我們,主動加入我們聊天的陣營。你猜我老板第二天早上跟我說了什么?他說,‘你怎么來壞我的好事?’”
我氣得拿起酒瓶猛地砸了一回桌子,發(fā)出一聲清響。
“安吉爾長得很像當(dāng)年我愛的那日本女生,我不忍發(fā)生意外。你要保護(hù)好她。”布迪囑咐我。
連尼泊爾這樣的凈土都會有污穢。盡管憤怒且難過,但這畢竟是事實。受友人之托,我在后來的日子里總是有意帶上安吉爾一起游玩,并和她隨后去了下一個目的地——博卡拉。
人與猴
安吉爾是個溫柔委婉的九零后妹子。我對她印象頗深。在眾人結(jié)伴同游的日子里,我們游覽猴廟,里面至少供奉著上百只野生猴子。尼泊爾人崇敬動物,連鈔票都印著大象犀牛之流,我已見怪不怪。
我戴著一把香蕉上山看猴。在這里,所有食物必須藏得很好——猴子根本不怕人,它們隨時準(zhǔn)備著豎起毛發(fā),翹起通紅的屁股,爭奪你手上的食物。我一路偷偷給小猴子塞香蕉,有一半都會被成年猴子所搶去,而它們只能在原地掏胸痛哭。
在我只剩下最后一根香蕉的時候,我珍藏著,準(zhǔn)備留給一個特別的契機(jī)——直到我瞧見一顆樹上掛了根略粗的繩子,于是用繩子把最后的香蕉綁了起來,懸在樹上。
這可讓一群猴子殺紅了眼。大猴子無一例外沖著食物飛奔。一只很健壯的大猴跳了起來,將香蕉抓在手里,連皮都沒剝便咬了一口。隨后一只最大的猴子撲向了它,在一眨眼間搶回自己手里。
其他猴子已不敢吭聲,只能眼巴巴望著王者手里的勝果。
那只被搶的大猴急得回以猛撲。猴子們都是搏斗好手,出招奇快,反應(yīng)神速,一陣風(fēng)的功夫,勝負(fù)已分:猴王護(hù)著手里的香蕉咬了大猴耳朵一口,把它打到滿地哀嚎,隨后在頃刻間已躍至角落,剝下蕉皮,兩口吃完整根香蕉。
所有人都覺得這打斗看得真刺激。這時我耳后突然傳來一聲極為猛烈的破音怒吼,安吉爾漲紅了臉:“你!好!殘!忍!”
她驚天一吼,惹得聽不懂中文的路人更加興致勃勃,看完猴戲準(zhǔn)備看人戲。我接受批評,給安吉爾一袋餅干,讓她發(fā)放給其他猴子,默默繼續(xù)往前方走去。
一路上,我也遇到了不少向我乞食的人們。婦女用襁褓裹著懷里的孩子,說著我聽不懂尼語,而那些還沒長個的孩童,則眨著無邪的大眼,伸出她們一無所有的小手。
她們使我糾結(jié)——要平時,我?guī)缀鯊牟皇┥帷5丝蹋乙阉统霾簧偈澄锝o猴子們,難道我對同類應(yīng)該更加冷漠嗎?
為何我能對比我低等的動物毫不猶豫送出手中所有,而對生活在貧窮國家里最下層的同類卻試圖無動于衷?
我不敢想,不敢揭露答案:因為猴子比人類稀有,應(yīng)該協(xié)助它們生存?因為人類擅長欺騙,所以不能輕信生人?還是因為我對過于頻繁的乞討已麻木,從中找不到樂子,而從罕見的猴戲中容易獲得滿足?
我想著難受,但最終還是沒有給她們一絲援手。頭頂?shù)奶炜瘴邓{(lán)無際,但正被地面車輛的尾氣逐漸侵蝕。猴廟下的商業(yè)街熙熙攘攘,但我找不到那個答案——我們生而為人,到底怎么做才正確?施舍嗎?放棄嗎?不考慮自己嗎?而“正確”又是被人類“正確地”定義的詞匯,我能判斷這定義是“正確的”嗎?
似乎不能。太宰治在《人間失格》里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開始懂他這句話了。這是無奈的盡頭。
安吉爾
最初我和安吉爾交流時,她總對我抱有莫名的恐懼和些許的敵意。后來她告訴我,她是在害怕我那一月未刮的胡子!與其他游客一樣,她從不真正相信我是一名九零后——盡管事實如此。最后她妥協(xié)了,叫我九零后叔叔。
我們一起來到博卡拉這座小城,這里最富盛名的是費瓦湖和滑翔。城市依山傍湖而建,湖邊盡是歐式小洋房,水泥路上摩托車比轎車還多。
早有聽聞這里可以租摩托車,我用中文駕照糊弄車行老板,順利租借到手。
我大概有一年未騎摩托了。在武漢讀大學(xué)時,我總騎著我的二手小摩托穿梭在校園附近。我未曾放棄騎行,盡管修車的錢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購買的價格。
很難得我對一項事情談上特別熱愛,但騎車確實是我最為鐘愛的事情之一。我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四處亂竄,特別是武漢的夏天太熱,騎車吹風(fēng)乘涼是極為歡暢的事情。摩托車給予了我和朋友很多方便,我騎過它上課、賣書、搬家、買飯、看電影,甚至遛狗。
當(dāng)我在博卡拉踏上小車踏板的一刻,我感到大學(xué)的回憶就通過握著油門的右手,突破萬里,倏地全部傳遞到心際。我?guī)项^盔,這讓我覺得它很重。當(dāng)然重的不應(yīng)該是它。
在一同前來的小伙伴里,我是最不愿合群的一位。這會我租來了摩托車,不少人又打起蹭車的主意。我被迫在她們的要求下接連載了數(shù)人前往幾處不同的地方,然后我真的有點生氣了。
這時安吉爾瞧見我,“叔叔,去哪兒啊?”
“去滑翔。去就上車,然后別下車,其他人我不想載了”,我把頭盔重新戴好,“你最好抱著我,不愿意就抓住我衣服。我會開很快。”
安吉爾興奮地上了車,一開始還拘謹(jǐn)?shù)刈ё∥业囊路S著我開得越來越快,她不得不攬上我的腰部以避免意外。
“大叔,你不高興啊?”她對著狂風(fēng)問道。
“實話實說,我討厭你們。我是一個人來旅行的,不是來給你們當(dāng)翻譯和司機(jī)的。”
她沒有說話。
“我真的不理解你們!為什么這么喜歡群體活動——你們難道還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你們看到人多不覺得煩?你們麻煩別人多了不會覺得羞愧?出門在外不懂留意別人臉色?就這種天賦資質(zhì),到底哪來的勇氣和外界交流?想找死嗎?”
“叔叔,你別生氣……我錯了……”
“我沒怪你。你表現(xiàn)還不錯,不然不會載你。這幾天你可以跟著我。”
“不……我感覺你在怪我。都是我不好。”
我猛地急剎,打開頭盔的防風(fēng)罩,回頭:“那你是想下車嗎?”
她抿著嘴,膽怯地?fù)u搖頭,長發(fā)因驟停不住飄散。
“我只說一次:我沒有討厭你。而且出于某些原因,我會保護(hù)你。你愿意就跟我走。”我想起了布迪的囑咐,這么說著,又?jǐn)Q起油門。
她問什么原因。
“等你長大了,叔叔再告訴你。”
夢想
到了滑翔處,眼前天空已盡是自由飛翔的滑翔傘。
我的駕駛員叫吉安娜。她是這里比較少見的女飛行員,問我名字。
“你可以叫我安德魯。其實,我是吐魯穆思的雙胞胎兄弟。”
她仔細(xì)端倪著我,隨后捧腹大笑。不得不說,我應(yīng)該長得還真挺像那可惡的明星。
“噢,我的大明星!你怎么穿著拖鞋就來了?恐怕你要赤腳了,不然鞋子就要從天空中自由落體了。”
在叮囑我各個細(xì)項之后,我們?nèi)脚艹錾狡拢p腳騰空,開始滑翔。我大概離天空有一千米高?我已估算不清,總之地面的洋房已變成平時魔方里的一格大小,整個小鎮(zhèn)的屋子看起來像一個尚未還原整齊的魔方,五顏六色。當(dāng)然主要還是綠色,因為眼皮底下盡是附近的山丘森林,還有梯田。
“害怕嗎?吐魯穆思?”吉安娜低頭輕問。
“不,別把我和那些腳軟的人相提并論。”我伸直雙腳感受風(fēng)的觸摸。
她夸我英文說的好,她接待過許多中國顧客,沒有幾個能正常交流。我則毫不遲疑地告訴她,我是朋友里英文最爛的,大概沒有之一。
她很驚訝,我說:“事實如此。就像尼泊爾人很友善,大概也沒有之一。”
“對呀。第一次來這國家呢?”
“是的。來到這里之后我更加不喜歡中國人了。”
“天吶,為什么!”
“他們很那個……那個……嗯,我不知道在英語怎么描述……”
“他們很自私?”
“對對對!”吉安娜很善解人意,還不忘調(diào)整角度,往費瓦湖飛去。
我很高興遇見默契的知己,繼續(xù)說下去,“所以我想成為一名作家。用我的筆,寫故事去感化他們。”
“好男人啊!”(她原話:Oh,good man!)
“這就是我的夢想!”
“我喜歡,我喜歡這個!”
說著我們已經(jīng)飛到費瓦湖面上。湖面在午日的照耀下光影斑駁,光斑的兩角向外伸張,像兩只耳朵;再仔細(xì)看,一大團(tuán)光斑的中間呈現(xiàn)兩處淡綠的湖色,如兩只眼睛;湖面因風(fēng)吹拂而微皺,給這張臉帶來了詭異的笑容和嘴角。所有五官加起來,湖面像一張巨大的狼臉,立耳尖嘴,注視著我們。
大自然的奧妙在這里妙不可言。無論是小鎮(zhèn)魔方般的繽紛色彩,還是湖面渾然天成的狼臉,都因為在空中迎風(fēng)漂浮而放大了快感。只憑借自然的風(fēng)力翱翔,我有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我在地面與穹頂?shù)闹g,找到了一個中點,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互不妨礙,互不傷害。
天空并非由于喜歡就刮起臺風(fēng),大地也不是因為任性而發(fā)起震動。從西藏到尼泊爾一路下來,骨子里最深的感受之一就是這里人類毫無欲望與自然強(qiáng)烈對抗。有人徒步轉(zhuǎn)山轉(zhuǎn)湖,只為祈禱來生;有人不計成本和收入,只為遇見有趣的來客;有人放下高薪,來此定居感受洗禮;有人背離世俗,埋頭栽入深愛的自然……
沒有一項是關(guān)于人們?nèi)绾魏妥匀粚梗绾舞彽厣w樓,如何填湖平海,如何經(jīng)營致富。他們失去了看到高樓大廈、地鐵縱橫的機(jī)會——但他們看到了更藍(lán)的天空、無比璀璨的星河,早起能聽到牦牛的嚎叫,入睡聽到翠鳥的低鳴,禱告時甚至能聽到神明的召喚。他們知足。他們幸福。
就是這樣,我更加堅信——其實人們從失去中獲得的,永遠(yuǎn)比失去的更多。
我還懸在半空,一陣風(fēng)、一面湖就把人生的大道理說透了。
回歸
離開博卡拉后,整整一個月如夢般的行程宣告結(jié)束,我終要回國面對現(xiàn)實。
領(lǐng)導(dǎo)很期待我的回歸,她認(rèn)為這趟旅行于我而言是個蛻變。一回到辦公室沒幾天,我被宣布升職。
變是變了,怕是不如她愿。我變得更不愿合群。
“林銳,你回來后更深沉了。去了西藏就是不一樣。”一同事調(diào)侃我說。
我也挺難解釋這種變化。肉身越來越入世,靈魂卻越來越想出世。我并非因為去趟西藏尼泊爾就能發(fā)生這種改變。旅行不過像一面隱形的鏡子,在旅途如影隨形,隨時照出每個人內(nèi)心真實所想。這是催化劑,你本來就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里不過容易加快進(jìn)程。
無論西藏還是尼泊爾,其本身都不能讓任何人得到救贖。我們僅能通過在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而自救。
無心之人來一百次也沒用。
回來后,我還有強(qiáng)烈的沖動,還想再去一次。我想念在藍(lán)天之下,一條大路筆直且長,而我哼著歌走在路邊,不時抬頭望那忽明忽暗的云。
驢友們說,去西藏會上癮。
還有人說,在尼泊爾,有一種毒,讓人忽略了時光流逝。
看來都是真的。
彩蛋:附一張吐魯穆思的照片,國人說長得像汪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