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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樓一入夜就不準外出,故而夜里非常安靜,適合睡眠。在山海樓待慣了,突然住到外邊,神川在房間聽著樓下喝酒的聲音輾轉難眠,最終長嘆一聲穿衣起身出了門,下樓后繞過一堆人去了后院。
客棧的后院種了許多蔬菜,店老板還極有耐心地在菜地邊修了個小亭子,房間一推開窗就能看見,神川白天無意間瞧見了,覺得十分有趣,這時忽然就想過去坐坐。
清河鎮依山傍水,四周不是山就是水,初春夜里涼快得有些過分,神川卻一點也不想動,在亭子里坐著非常安靜,一點也聽不到前面喝酒劃拳的聲音,他盯著面前的一地小白菜苗,腦袋里又開始回憶白天那個算命老先生,如果他沒有眼花的話,那個老先生在第一次看緋淵的時候表情不太對,類似同情?惋惜?
雖然他并不相信這些神叨叨的騙子,但那個眼神讓他很不舒服,尤其,是放在緋淵身上。
等天亮了得去找他問一問,這么想著,神川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意識逐漸模糊時他聽見細微的推窗戶的聲音,沒等他反應過來,不遠處傳來一個壓低的聲音:“神川?”
神川一個激靈,睡意全無,他立刻站了起來,望向二樓唯一敞著窗戶的那個房間,緋淵整個身子已懸在外邊,一手扒著窗沿,另一只手還在關窗。
懸在二樓的緋淵看清站起來的人確是神川后,身上的雞皮疙瘩才消下去,她半夜餓得睡不著,想出門轉轉,奈何自己要出去就必須得經過華陽的房間,華陽聽見聲音肯定有要出來數落她,她左思右想,決定翻窗出去,誰知翻出來準備關窗的時候,無意間往菜地那邊瞥了一眼,一瞥就瞥見一個人影,嚇得她幾乎脫手摔下去,電光火石間喊了神川的名字,竟猜對了。
神川快步靠近,抬頭看著她:“你這是干什么?”
緋淵關上窗,腳尖在墻壁上借力一踩,輕飄飄地落到神川面前,小聲道:“你這又是干嘛?三更半夜想偷菜?”
“睡不著,”神川剛一說話,便被緋淵捂住嘴往陰影里一拖,順著她緊張兮兮的目光往上一看,果然是華陽的房間,神川拉開她的手,壓低聲音道,“師兄又拉著你練劍了?”
緋淵沉痛地點點頭。
華陽畢竟不是尋常人,寵妹妹的方式與眾不同,一有空就拉著緋淵“指點”兩招,半點情面不留,每次都把緋淵“指點”得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為止,更慘的是,華陽一直堅持日食兩餐,晚上是不準進食的。記得神川剛來山海樓那年,親眼目睹華陽單方面毆打緋淵后,一邊扶起緋淵一邊囑咐旁人廚房里的東西可以收掉了,他將敏度拉到一旁,再三詢問他倆是不是一個爹媽生的,敏度一臉鄭重地點頭:“不能再親了。”
那天晚上,神川趁著沒人,將自己藏的兩個饅頭給緋淵送過去的時候,緋淵捧著倆饅頭一臉謝天謝地,就差哭著給他跪下了。
“有吃的嗎?”緋淵的聲音將他從山海樓拉回清河鎮的后院。
“今天出門的時候看見有栗子糕,隨手買了點,”神川點點頭,往前廳走去,“我房間就在二樓第一間,不會吵到師兄。”
緋淵一聽有吃的,便立刻跟上:“我聽兄長說,你還想在外邊溜達幾天?”
神川腳步一頓,想起自己之前跟華陽提過想讓緋淵跟他一起,他扭頭看了緋淵一眼,又看了看走廊盡頭的那兩間房,忽然覺得自己挺過分。
華陽匆匆忙忙趕回來給緋淵送禮物,好不容易留在蔚城幾天,他又拖著緋淵往外走,硬生生拆散了人家兄妹,何況這件事他還沒問過緋淵的意思,就直接跟華陽說了,現在緋淵問起,神川立刻心虛起來:“啊,嗯。”
緋淵趁他開門時站到門邊,雙臂抱在胸前,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想去哪兒?到山海樓這么多年,我還第一次看你往外跑。”
開門讓緋淵進去后,他輕輕地將門帶上,順手將柜子里的糕點遞給她:“我……”
緋淵一邊拆著油紙,一邊道:“打算什么時候走?”
神川坐到她對面,好一會才道:“你留在這兒跟大師兄一起吧,我跟秦師兄一塊走就行。”
“你說你要跟秦……”緋淵猛地抬頭,艱難地將嘴里的栗子糕咽下去,跟神川大眼瞪小眼半天,她才擺擺手去倒水喝,“秦飛光要走鏢呢,他沒工夫遷就你。”
水倒了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川,你不會是要回扶風吧?”
神川點點頭:“秦師兄天天這么念叨著,我想著要不還是回去看看……”
話沒說完,便被緋淵瞪了一眼:“你聽他念叨干什么,不想回就不回,你不回扶風礙著他什么事了?再說了,你就這么大剌剌的回去,王府那邊……”
神川見她又越說越激動的勢頭,連忙解釋道:“我剛說著玩的,他都說我這么多年了,我也沒必要憋到現在呀。”
“那你現在回去干什么?”緋淵將信將疑地看他一眼,順手又摸了一塊栗子糕出來。
神川從懷里取出一封信,展開放到她面前:“師傅之前去了攬月城一趟。”
緋淵飛快掃了一眼那信,只看到攬月城三個字,便覺得有些不安。攬月城是扶風的皇城所在,國師和扶風現在的南炆太子有些過節,這么多年間經常往來于扶風滄浪,但踏足攬月城的次數卻屈指可數,不過國師去不去攬月城她一點不在意,她在意的是為什么這件事會扯到神川。
沉默片刻后,她問道:“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神川將信折好收回來,“剛剛師傅托大師兄都跟我說了,是姜姨家出了點事。”
她反應了一會,才想起這個姜姨,應該就是神川幼時的乳母姜舜華,神川的母親生下神川后就失了神智,神川父親又被事務纏身,真正陪他長大的其實只有這個乳母。雖然沒幾年神川就離家到了山海樓,但總歸是有感情的,神川到山海樓的前兩年還時常跟她提起姜舜華。國師看小孩子實在可憐,曾到縹碧郡去尋過,卻得知他家出事后,一眾仆從婢女陸續被遣散,姜舜華就在其中,幾經輾轉才知道姜舜華已去了南炆太子府上做事。
神川家里的變故可以說是這位太子一手促成,知道姜舜華去了太子府后,神川再沒提過他這位乳母。
緋淵斟酌了半天,試探著問道:“你回去就是為她家的事?”
神川搖搖頭:“我原本就想回去看看。剛剛大師兄過來說姜姨死了,家里還有個女兒,師傅回來得匆忙,沒找到她。所以順便……”
“行吧,我跟你一起。”緋淵點點頭。
再三確定國師和華陽那邊不需要幫忙后,緋淵和神川便硬擠上了秦飛光的馬車。
原本這鏢隊是沒配馬車的,但上次在城門外吃了沒馬車的苦頭,回去后秦飛光就自掏腰包買了駕馬車,這回又力排眾議,將馬車大搖大擺帶了出來。誰知自己一次沒來得及坐,就被別人搶了先,他著急忙慌地也要往上擠,卻被伸出簾子外的一把短劍差點割掉了眉毛。
秦飛光往后退了一大步,嚎道:“你坐著我買的馬車,吃著我買的糕點,現在還用我買……”他忽然呸了一聲,重新道,“現在還用我做的兵器對著我!”
緋淵聞言笑了起來,掀開簾子,一邊上下拋著短劍,一邊打量他:“喲!我怎么不知道秦師兄還會打兵器了。”
秦飛光用手指了指她,原地冷靜了好一會,才翻身上了自己的馬:“不跟你計較,上路了。”
“秦飛光現在,”緋淵坐回馬車,將短劍放好,“真是什么話都能往外禿嚕。”
神川沒說話,眼睛看著緋淵手上的短劍,不是華陽的那對,是那天他出去買藥時緋淵給他的,他那時就發現緋淵換了劍,原來是秦飛光送的。
那破皮革縫的劍鞘上掛的骨墜肯定也出自秦飛光之手。
登徒子。
自出了清河鎮后,馬車外邊就安靜下來,只有鏢隊的鏢師在低聲交談,偶爾還夾著秦飛光討嫌的笑聲。
神川正盯著緋淵擺弄玉墜的手出神,那雙拿著玉墜的手忽然來到他眼前,來回晃動,嚇得他立刻坐直了,這時他才聽到緋淵帶著笑意的聲音:“做什么白日夢呢?在這愣半天了。”
神川有些心虛地看著她:“我在想……”
“說。”緋淵挑了挑眉,目光卻落在馬車角落的一盒點心上。
“你生辰的禮物,”神川慢吞吞地摸出一個錦盒,“這幾天耽誤了,一直沒來得及。”
緋淵這下把眼睛挪回來了,接過錦盒時伸手拍了拍神川的肩膀:“我就說咱們小師弟不會忘記師姐的禮物,不過你這也耽誤得太久了。”
“你上哪兒來的這么漂亮的盒子?”緋淵拿著盒子卻不著急拆開,神川的這個盒子跟華陽的那個比起來精美了不知道多少,估計蔚城街上給姑娘家裝首飾胭脂的盒子才能媲美。按前幾年神川送禮的路數,緋淵覺著這盒子里很有可能就是釵子珠子什么的,神川的心意雖說讓她很是欣慰,但每次開盒子心里都挺無奈的。
神川聽不到緋淵的小小腹誹,但也并不催著她開盒子:“街上不到處都有嗎?”
得,果然被她猜中了。
“那你也太隨……”緋淵無奈一笑,盒子開了一半就愣住了。
這是一對劍鞘。
雖然緋淵平時喜歡玩樂,但每日練劍是一點不含糊,短劍歸鞘的時間并不多。大多時候她就隨手一扔,要練的時候隨手一拿,平時用她自己剪牛皮縫的倆袋子套一套就出門了。好幾次她都嚎著要去鋪里做一對劍鞘,但都未能成行,時間久了,就沒再嚎了,一直用著自己的倆破袋子。
這些年,華陽、柳浪還有一眾師兄弟送了不少好東西給她,除了短劍,還有長劍,大刀,弓箭……可偏偏沒人送過她這個。
神川被她沒說完的“隨便”驚了一下,忙不迭地解釋道:“這個劍鞘我從去年夏天就想著了。你總愛用光禿禿的劍,隨身帶著容易割傷。我還想著平時其實也沒那么多時間用得上這些刀劍,配個劍鞘也不礙事,帶了劍鞘你休息時也安心點。可惜上手做比畫圖難多了,我廢了好多張皮,只堪堪在你生辰前幾天才做了一對出來。盒子雖然是隨便,但這劍鞘一點沒隨便敷衍你的!”
緋淵的短劍跟外頭常見的大小不太一樣,不過山海樓的幾個同門時時見著,都是很清楚的,華陽和秦飛光送的劍雖說樣子都不一樣,但長短寬窄都和她從前用的分毫不差,因此雖然換了劍,神川的劍鞘還是合用的,她將沒來得及收回的短劍往里一插,嚴絲合縫。
緋淵用力握了握被劍鞘包裹著的劍身,將劍在手上轉了一圈,用劍柄輕輕地敲了一下神川的手:“我很喜歡,謝謝。”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姑娘能手持利劍,一往無前。因此他們紛紛送來刀劍,助她所向披靡。
還是第一次有人記得給這把好劍配了鞘,低聲囑咐她小心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