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奇園,百樣奇花,一部奇書,百位奇女。說不盡的紅樓夢影,道不完的癡兒怨女,且來看那浮沉夢海的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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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困葳蕤擁繡衾,幻境迷離臥海棠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因賞梅花,眾人入得寧府。寶玉小兒春困,秦氏引他午睡。
寶玉來至上房,眼見一幅畫,“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
《燃藜圖》取自《劉向別傳》的典故。劉向幼時家貧,無錢點燈,黑夜獨坐記誦。仙人感他勤勉,點燃一枝青藜杖,親自教他讀書。
寶玉最不喜讀書,自是厭棄劉向這類勤學苦讀的學霸,也就一并厭棄那幅畫得相當好的《燃藜圖》。
以賈家聲勢,懸于正堂的畫作,必是名家之作,定然價值連城,卻敵不過一顆憎厭之心。
更何況,畫旁還配得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更把癡兒些許的不快引向斷然的厭棄。
最是討厭這些“混帳話”的寶玉,忙不迭地說:“快出去、快出去!”恍若白日見鬼。
既然不喜歡“室宇精美、鋪陳華麗”的正房,寶玉只能去往秦氏的內屋。剛一進門,寶玉便聞得一股細細甜香,連說“好香!”
更有一幅好畫迎人,這便是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脂評:“妙圖!”這圖,恰與那《燃藜圖》形成鮮明對比。
世間正統學子,最喜歡仕途經濟,天天講說什么學而優則仕的。而這寶玉心性,最是憎厭這些,偏生喜歡在那脂粉隊里尋找清凈樂土,喜紅愛紅護紅戀紅。
這《海棠春睡圖》,卻是有典有詩之作。舊時明皇,登臨沉香亭,召太真伴駕。偏生楊妃宿醉未醒,侍兒扶掖而至,“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明皇愛其嬌癡,笑說:“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有明一代,風流才子唐伯虎,逞才使氣,畫出《海棠美人圖》,并寫了一首詩,《題海棠美人》。詩云:“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誰能說,一片春心付海棠。”
清朝蔣景祁寫過一闕《臨江仙》的詞,題目是《為曹子清題唐寅美人圖》。這曹子清,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可見,曹家真的收藏過一幅唐伯虎畫的美人圖,只是不知是否便是《海棠美人圖》。
書歸正傳,寶玉大愛其圖,更愛秦太虛題寫的一副香艷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秦太虛”即“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他曾創制過“海棠春”詞調,留有“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的詞句。這副對聯,據說只是雪芹的擬作,并不見傳。
脂評“嫩寒鎖夢因春冷”句——艷極,淫極!又評“芳氣籠人是酒香”句——艷極淫極,已入夢境矣!可見,這芳氣籠人的海棠便是引人入夢的端倪。
怡紅公子題匾額,泛彩海棠話女兒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大觀園成,獨缺匾額。賈政自度迂腐,恰遇寶玉,特令其展才品題,以慰元妃望念之情。
穿花過柳,依泉越坡,行得半日,歇在一處院落,這便是后來的寶玉寢處——怡紅院。入得門中,數本芭蕉,一棵海棠。
這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其名曰“女兒棠”,系出“女兒國”中,端的是大觀園“女兒國”中的奇卉名花,后更得那怡紅公子晝夜護持,真真是含蘊深刻之筆。
寶玉聞之便悟,解曰:“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
題匾之時,一客說出“崇光泛彩”四字。話說那蘇軾,有感于楊妃“海棠春睡”舊事,曾寫得一首《海棠》詩:“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崇光泛彩”恰恰引出海棠花的典故,既有名花更有美人。
最喜歡“議論人家好歹”寶玉,一會說“瀉玉”二字“粗陋不雅”,一會嫌“淇水”“睢園”太過“板腐”,一會嫌“杏花”村名“俗陋不堪”,一會又厭“秦人舊舍”“越發過露”,此時難得說個“妙極”。
這寶玉最是求全貪多,不肯遺愛的人,可惜這詞里“有棠無蕉”,題作“紅香綠玉”,有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指說“蕉棠兩植”。
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中,元妃將“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端的正了名色。
寶玉應詔題詩,寶釵教他體悟元妃心意,改了“綠玉”二字,用了韓翊“冷燭無煙綠蠟干”的典故。
寶玉最后寫成怡紅快綠詩,詩中有言“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套的仍是蘇軾《海棠》詩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句子。
愛花惜花之怡紅公子,最是不忍錯過紅妝艷美之春光。這海棠,裊裊婷婷,令人耽溺夢境不肯稍離片刻。
群芳夜飲開壽宴,香夢沉酣了花事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賈母一眾恰在外面,借著寶玉的壽辰,沒了拘管的小兒女們,歡天喜地,鬧了一天。
怡紅公子還嫌不足,夜里又把寶釵黛玉探春李紈寶琴香菱盡皆請來,遂成大觀園一時之盛舉。小兒女們飲酒行令,好不快意!
寶釵掣的牡丹,探春掣的紅杏,李紈掣的老梅,花似解語,恰如人意。卻說這湘云,“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
簽上卻是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點出六十二回湘云醉眠芍藥蔭的故事。三十七回中,海棠詩做得最好的也是湘云。
亦真亦幻,亦花亦人,令人感懷,“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注云:“既云‘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上下二家恰是黛玉和寶玉,這二人恰是入夢最深、用情最苦之人。
正像《枉凝眉》中唱的,“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思慮至此,當真是字字泣血。偏生夢中人并不自知,只想著逃酒。寶玉瞅空讓芳官代飲了半杯,黛玉說話之間折在漱盂之內。酒雖可逃命難逃,令人悵惘良久。
接下來卻是麝月,掣出荼蘼花,簽上題著“韶華勝極”,詩云:“開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
果然,盛極必衰,夜宴之后,眾芳凋殘。大觀園不再是蔭庇小兒女們的樂園,“苦尤娘賺入大觀園”,“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風刀霜劍嚴相逼”,“一朝漂泊難尋覓”。海棠開罷是荼蘼,香夢沉酣終有時。掩卷長嘆!